贞元六书(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有些古代底哲学著作,我们不能确定它们的时代,是先秦或是秦汉。但就我们所确知是汉人的著作说,这些著作,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其中所表现底思想,都不能“超以象外”。道家的哲学是最注重超乎形象底。但汉代的道家所讲底,也都限于形象之内。
淮南王刘安及其宾客所作底《淮南鸿烈》,汉人以为“其旨近老子澹泊无为,蹈虚守静”(高诱注叙)。书中《要略》一篇,自述其作书之意,亦说:“故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这部书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汉代道家的人的著作,他们继续用《老》庄所用底名词,亦继续说《老》庄所说底话。但在《老》庄哲学中,有些名词,本来只表示形式底观念;有些话,本来只表示形式底命题。写《淮南鸿烈》底这些道家,都予以积极底解释。他们在表面上是继承《老》庄,但他们所说底是形象之内底。《老》庄所说底,是超乎形象底。
在《老》庄哲学中,道、太一、无、有等名词,所表示底观念,都是形式底。但写《淮南鸿烈》底这些道家,都予以积极底解释。《淮南·天文训》云:“天坠未形,冯冯翼翼,洞洞(高注云:“无形之貌。”),故曰太昭。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高注云:“合也。”)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这是汉人所想像底世界发生的程序。此所谓道,似乎是先天地而有底一种原质。如此说,则道即是一物。道的观念,即是一积极底观念,有道即是一积极命题。此所谓“天坠未形”的“无形之貌”,实则也是一种形,也是感觉的一种可能底对象。虽说是“无形”,但并不是超乎形象底。
庄子《齐物论》云:“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本都是些形式命题,并不必肯定实际上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始者等,更不肯定什么是有始者,什么是有未始有始者等。这就是说,这些命题,对于实际无所肯定。《淮南·俶真训》亦有此一段话,但与之以积极底解释。《俶真训》说:“所谓有始者”,是“繁愤未发,萌兆芽蘖”,“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有未始有有始者”,是“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是“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而大通冥冥者也”。“有有者,言万物掺落”,“可切循把握而有数量”;“有无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浩浩瀚瀚,不可隐仪揆度,而通光耀者”;“有未始有有无者,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大通混冥,深闳广大,不可为外。析豪剖芒,不可为内。无环堵之宇,而生有无之根”;“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无者,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汪然平静,寂然清澄,莫见其形”。此所说亦是汉人所想象底世界发生的程序。有、无等观念,经此解释,亦成为积极底观念。有有、有无,亦都是积极底命题。此亦说“无形”,但其“无形”,亦不是“超乎形象”底。
《淮南·诠言训》云:“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此段所说,近于《老》庄,但所谓“洞同天地,浑沌为朴”,若是如《天文训》所说“天坠未形,冯冯翼翼,洞洞”,则太一仍是在“形象之内”底。在形象之内底,即仍是一物。照《淮南》所说,如上所引者,则道、有、无等观念,所能予人者,是一种历史底知识。这一种历史,是世界发生的历史,普通亦以之属于科学,如天文学、地理学,亦属于科学。
科学能增进人的知识,但不能提高人的境界。哲学能提高人的境界,但不能增进人的知识。《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话并不能使我们知道,天地万物是如何“生”底。《淮南》所说,确能使我们知道,天地万物是如何“生”底。不过其所说不见得是真而已。这种分别就是科学与哲学底分别。
严格地说,汉代只有宗教、科学,没有纯粹底哲学。纯粹底哲学中底主要观念及命题,都是形式底,对于实际,无所肯定。宗教及科学中底主要观念及命题,则是积极底,对于实际,有所肯定。宗教及科学,在近代常立于反对底地位。但在古代社会中,原始底宗教,与原始底科学,往往混而不分。先秦诸子中底阴阳家,继承中国古代底原始底宗教,及原始底科学。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此言前一段所说,是阴阳家所继承于古代底宗教者,后一段所说,是阴阳家所继承于古代底科学者。利用古代的科学底宗教底知识,发展之,综合之,以与实际世界以有系统底积极底解释。这种观点,就是阴阳家的观点。这种精神,就是阴阳家的精神。
汉人注意于实际,他们不能作,或不愿作抽象底思想。对于先秦哲学中底“玄之又玄”底一部分,他们不能了解。他们在政治上得到全中国的统一(在当时,其意义就是全世界的统一)。他们在思想上也想得到宇宙的统一。所以阴阳家的“闳大不经”之谈,最合于他们的需要。汉代的思想家,无论他们自以为是道家,或是儒家,他们的观点,都是阴阳家的观点。他们的精神,都是阴阳家的精神。
上所引《淮南鸿烈》所说实际世界发生的程序,是先秦道家所不讲,亦不能讲底。因为这是关于实际底问题,不是靠形式底观念及形式底命题所能讲底。汉代道家讲这些问题,是受阴阳家的影响。他们的理论,大概也是取自阴阳家底。
阴阳家对于汉人思想底影响,大致可分为科学及宗教二方面。汉代道家所受影响,以科学方面居多。汉代儒家所受影响,以宗教方面居多。汉代道家,没有一个中心人物,可为代表。他们的思想,也无显著底系统。除汉初一短时期外,他们的思想,也不是汉代思想的主流。这个主流是儒家的思想。其代表人物是董仲舒。
就儒家说,董仲舒是继承子思及孟子一派底儒家。孟子“道性善”,以为人生来都有善端。董仲舒亦以为人生来有善端,不过他以为,人生来所有底善,既只是善端,则尚不能说“性已善”。他说:“孟子下质于禽兽之所为,故曰性已善。吾上质于圣人之所为,故曰性未善。”(《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此标明他的性说,是接着孟子讲底。孟子说:“孔子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董仲舒更推衍其说,谓:孔子受天命,继周为王,作《春秋》为一王之法。《中庸》说:人可与天地参。董仲舒亦说:人与天地参。这都可以见董仲舒是继承子思、孟子一派底儒家。
孔子、子思、孟子,似都未完全脱离古代的宗教观念。所以他们的话,有时带一点阴阳家的色彩。孔子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中庸》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这些话有阴阳家灾祥之说的色彩。孟子说:“天之生民久矣,一治一乱。”(《孟子·滕文公下》)又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公孙丑下》)此话有阴阳家的“五德转移”的历史哲学的色彩。荀子《非十二子篇》说:子思、孟轲“按往旧造说,谓之五行”。此批评也是说,他们的思想有阴阳家的色彩。
董仲舒继承了儒家的这一点底传统,更发挥阴阳家的宗教与科学。他的系统,广大整齐,在汉人的思想中,建立了宇宙的新秩序。他又发挥儒家的社会哲学,道德哲学,为当时社会的新秩序,建立理论底根据。这是他对于汉人底贡献。汉人推他“为群儒首”(《汉书·董仲舒传》),并不是偶然底。
照董仲舒的说法,所谓宇宙是十种成分构成底。他说:“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春秋繁露·天地阴阳》)此第一天字,指与地相对底天。第二天字是所谓宇宙。此所谓宇宙,是科学中所谓宇宙,不是哲学中所谓宇宙。科学中所谓宇宙,是指一种结构,其观念是一个积极底观念。哲学中所谓宇宙,只是说“一切”,其观念是个形式底观念。董仲舒此所谓宇宙之天,确指为十种成分所构成,所以其所谓宇宙的观念,正是一个积极底观念。
阴阳是两种气。董仲舒说:“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是天地之间,虽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淆也。”(《春秋繁露·天地阴阳》)在中国言语中,“气”是一个意义非常分歧的名词。一个人可以有喜气、怒气,可以有正气、元气。天地间亦可以有正气、元气,及所谓“四时不正之气”。现在更有所谓“空气”、“电气”。在中国哲学中,“气”亦是一个意义非常分歧底名词,如此所谓阴阳之气,及治乱之气。董仲舒又云:“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谓之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据此则又有所谓天地之气。阴阳之气,又是从其中分出来底。凡不可看见、不可捉摸底东西或势力,旧日多称之为气。近来“空气”或“电气”之所以称为气者,其故亦由于此。用现在的话说,所谓天地之气,大概可以说是宇宙间底根本底本质或势力。
五行亦可称为五气,《吕氏春秋·有始览·名类篇》即称五行为五气。《白虎通义·五行篇》云:“五行者,何谓也?谓金、木、水、火、土也。言行者,欲为天行气之义也。”这大概就是《春秋繁露》所谓“行者行也”的意思。照《白虎通义》的说法,地就是五行中之土。它说:“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视事,故自同于一行,尊于天也。”
宇宙是一个有机底结构。与地相对底天,是这个结构底主宰。天与地是这个结构的轮廓。阴阳五行是这个结构的间架。从空间方面想象,木居东方,火居南方,金居西方,水居北方,土居中央。这五种势力,好像是一种“天柱地维”,支持住整个底宇宙。从时间方面想象,五行中之四行,各主一年四时中一时之气。木主春气,火主夏气,金主秋气,水主冬气,土无所主。它是统主四时。《春秋繁露·五行之义》云:“土者,天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以一时之事。故五行而四时者,土兼之也。金、木、水、火,虽各职,不因土方不立。若酸咸辛苦之不因甘肥不能成味也。甘者,五味之本也。土者,五行之主也。五行之主,土气也,犹五味之有甘肥也,不得不成。”
春、夏、秋、冬,四时的变化,每年一周,周而复始。其所以有如此底变化,乃因一年之中,阴阳之气,互为盛衰。《春秋繁露·天道无二》云:“天之常道,相反之物也,不得两起,故谓之一。一而不二者,天之行也。阴与阳,相反之物也。”所以阴盛则阳衰,阳盛则阴衰。阳盛助木,使木气胜,其时即为春;助火,使火气胜,其时即为夏;阴盛助金,使金气胜,其时即为秋;助水,使水气胜,其时即为冬。
在四时中,值春则万物生,值夏则万物长,值秋则万物实,值冬则万物藏。四时的变化,由于阴阳的消长。阳是利于万物之生长底,阴是不利于万物之生长底。所以阳是“天之德”。阴是“天之刑”。“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天的“喜怒之气,哀乐之心”,在正常情形下,表现于四时的变化。不过天是“任阳不任阴,好德不好刑”(《春秋繁露·阴阳位》),所以在四时之中“春华秋实”,秋亦并不是完全不利于万物底。完全不利于万物底只有冬。所以说:“天之气,以三时成生,一时丧死。”(《春秋繁露·阴阳义》)
在宇宙的这个间架中有万物。其中最灵最贵者是人。天与人相副。人是天的副本,是天的缩影。《春秋繁露》说:“莫精于气,莫富于地,莫神于天。天地之精所以生万物者,莫贵于人。”因为人是物中之最高贵底,所以其头向上当天,与植物之头(根)向地,其他动物之头“旁折”不同。“所取于天地少者旁折之。所取于天地多者正当之。此见人之绝于物而参天地。”不但如此,人的身体的构造,亦是天的副本。“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人的身体中,有“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副月数也。内有五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于其可数也,副数;于其不可数也,副类。皆当同而副天,一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在董仲舒的系统中,人是宇宙的缩影,是一个小宇宙。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在他的系统中,宇宙是人的放大,是一个“大人”。
人是宇宙的副本,是宇宙的缩影,所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此所谓参天地。《春秋繁露·立元神》云:“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人的工作是完成天地未竟之功。这是人对于宇宙底最大底贡献,于上章我们说到《中庸》所说底“与天地参”,彼所说是一种形式底说法,此所说则是一种积极底说法。
就心理方面言之,人之心有情有性,与天之有阴有阳相当。《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云:“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人的性表现于外为仁。人的情表现于外为贪。《深察名号》云:“身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此所谓性是质的意思,非与情相对之性。)
天“任阳不任阴”,人亦应该以“性禁情”。这是心的功用。《深察名号》云:“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是故阴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辍其情,以应天。天所禁而身禁之。……禁天所禁,非禁天也。”人必禁天所禁,然后可为完全底道德底善人。道德是“人之继天而成于外也,非在天所为之内也。天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之内谓之天,止之外谓之王教”(《春秋繁露·实性》)。
王是天之所立以教人者。《深察名号》云:“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于是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此所谓性,亦是质的意思)王所以教人底规矩制度,谓之王道。王道亦是取法于天底。例如王道中有所谓三纲者,“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三纲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取法于“阴阳之道”。《春秋繁露·基义》云:“阴者,阳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君臣父子夫妻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
人是天之副本,是宇宙的缩影。其在宇宙间底地位,既如此底高,而王又是天之所立以教人者,王的行事如有不得当,而异乎正常者,天亦感而显现非常底现象。天所显现底非常底现象,即所谓灾异。王的行事如何能感天而使之应,董仲舒有两说。一说云:“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春秋繁露·必仁且智》)照此说,灾异起于天的不悦。又一说云:“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物故以类相召也。”“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则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地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照此说,灾异起于机械底感应。这两种说法,是大不相同底,也许是不相容底。因为第一种说法是目的论的说法,近于宗教。第二种说法是机械论的说法,近于科学。但这个问题,阴阳家并未觉到,董仲舒亦未觉到。因为在他们的系统中,宗教与科学,本来是混合底。在董仲舒的系统中,人在宇宙间底地位,是极高底。人不但是可以参天地,而且在事实上,他是参天地。不过在董仲舒的系统中,人的地位虽已抬高,但他的系统,并不能使人有极高底境界。我们可以问:假使有人对于宇宙底了解,是如董仲舒所说者,他的行事,皆以继天,而以完成天之未竟之功为目的,他的境界是甚么境界?是不是天地境界?
我们对于此问题的回答是:他的境界近乎天地境界。严格地说,他的境界,是道德境界。因为他所了解底天,是能喜怒,能赏罚底。假使我们可以创造一个生硬底名词,我们可以说:他所了解底天,是一个宇宙底人。天是人身的放大,他是一个大人身。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大人”,他对于人底关系,是如所谓社会底关系。董仲舒说:“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上类天也。”(《春秋繁露·为人者天》)人继天而完成天未竟之功。正如人继其曾祖父,而完成其未竟之功。若以如此底了解而继天,其境界只是近乎天地境界。严格底说,其境界是道德境界。
在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宗教与哲学的不同。宗教家用想,哲学家用思。宗教是想像的产品,哲学是思的产品。宗教的思想,近乎常人的思想。而哲学的思想,反乎常人的思想。于《新原人》中,我们说:常人的思想,大概都是图画式底。严格地说,他们是只能想而不能思。他们仿佛觉到人以外,或人之上,社会以外,或社会之上,还有点什么,但对于这个什么,他们不能有清楚正确底知识。用图画式的思想,去想这个什么,他们即想它为神,为帝,为天国,为天堂。在他们的图画式底思想中,他们所想像底神、帝等,所有底性质,大部分是从人所有底性质类推而来。例如人有知识,许多宗教以为上帝亦有知识,不过其知是全知。人有能力,许多宗教以为上帝亦有能力,不过其能是全能。人有意志,许多宗教以为上帝亦有意志,不过其意志是全善。他们所想像底天堂的情形,亦是从我们的这个世界的情形类推而来。这个世界及其中事物,都是具体底。天堂及其中事物亦都是具体底。不过这个世界及其中事物都是不完全底,而天堂及其中事物都是完全底。在这个世界中,有苦有乐,在天堂中则只有乐,天堂是所谓极乐世界。他们所想像底世界发生的程序,亦是从实际世界中工人制造物品的程序,类推而来。神或上帝如一工人,实际底世界如其所制造底制造品。诸如此类,总而言之,所谓上帝者,不过是人的人格的无限底放大。所谓天堂者,不过是这个世界的理想化。这都是人以人的观点,用图画式底思想,以想像那个什么所得底结果。
一般人所称为宗教者,其中往往有艺术,亦有哲学。其仪式、诗歌、音乐等,是其艺术的成分。其教义中可以使人知的部分,是其哲学的成分。其教义不可以使人知,只可以使人信的部分,是真正底宗教的成分。我们说宗教,即就此成分说。
董仲舒对于天底说法,是从人的观点,用图画式底思想,所得到者。他说人与天是一类底。他实应该说,天与人是一类底。因为他所说底天所有底性质,是从人类推而得底。一个人对于天底了解,若如董仲舒所了解者,他的境界不是很高底。照我们的看法,董仲舒的哲学,不合乎极高明的标准。汉人注重实际,注重实行,但他们的境界,大概都不甚高。这并不是因为注重实际,注重实行,即不能有高底境界,而是因为他们对于宇宙底了解不够。他们的哲学,不能“超以象外”。所以他们的境界,也不能“经虚涉旷”。前人论最高境界底话,汉人多不了解。例如第一章中所引《论语》中,孔子自论其境界底话“四十而不惑”,孔注云:“不疑惑。”“五十而知天命”,孔注云:“知天命之始终。”“六十而耳顺”,郑注云:“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马注云:“从心所欲无非法。”(俱何晏《集解》引)这都是所谓“望文生义”底讲法。又如第一章中所引孟子讲浩然之气,董仲舒释之云:“阳者,天之宽也。阴者,天之急也。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天之功也。举天地之道而美于和。是故物生皆贵气,而迎养之。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者也。”(《春秋繁露·循天之道》)董仲舒以养浩然之气为养天地之和气。他虽是继承孟子底,但可以说是对于孟子的境界,毫无了解。
汉人富于宗教信仰。他们以宗教底态度,尊崇儒家,尊崇孔子。孔子在先秦是创立一家之学的第一人。他固然在历史上占重要底地位,但他的地位只是师。但汉人以为孔子不只是师。董仲舒及公羊春秋家,以为孔子受天命为王。代周为王者,在实际上虽是秦,但受天命者是孔子。所以孔子作《春秋》,“托王于鲁”,立一王之法。这已是“非常可怪”之论了。但后来出底纬书,又说孔子不仅是一代的王,而且是神。《春秋纬》说:孔子是黑帝之子。于是孔子的地位,由王而进为神。后人有称儒家的学说为儒教者。在汉代,儒家的学说,真可以称为儒教。孔子就是儒教的教主。
后来经过所谓古文经学的运动,混于汉代儒家中底阴阳家底成分,又分出与道家混合。于是孔子又返于师的地位。老子成为教主。这就是后来底道教。
道教后来成为中国的“民族宗教”,以与外来底佛教相抗衡。不过道教虽用老庄的旗号,但并未接受老庄的哲学。所以道教中底哲学的成分,远不及佛教。道教后来只流行于未受教育底下层社会。中国多数受教育底人,并不信什么宗教。因为他们可于哲学中,得到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底生活。“超以象外”底哲学,使他们在日用生活中,即“经虚涉旷”。所以他们不需要上帝,亦不需要天国。“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这是中国哲学的成就。但这种成就,是经过许多贤哲的努力,而始有底。
第七章 玄学
魏晋人对于超乎形象底始更有清楚底认识。也可以说,他们对于超乎形象底有比《老》、《庄》及《易传》、《中庸》的作者更清楚底认识。于上数章中,我们屡次说到“玄之又玄”。魏晋人了解玄之又玄,他们也喜欢玄之又玄。他们称《老子》、《庄子》及《周易》为三玄,称谈玄之又玄底言论为玄谈,称谈玄之又玄底学问为玄学,称谈玄谈、谈玄学底风气为玄风。他们可以说是一玄而无不玄。
他们也深知讲到超乎形象底哲学能使人“经虚涉旷”。《世说新语》谓向秀《庄子注》“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文学》)。《竹林七贤论》云:“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刘孝标《世说新语》注引)向秀、郭象称赞庄子,亦说:“虽复贪婪之人,进躁之士,暂而揽其余芳,味其溢流,仿佛其音影,犹足旷然有忘形自得之怀,况探其远情而玩永年者乎?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庄子注》序)此所说底境界是极高底。玄学的功用就是能使人有这种境界。
玄学是《老》庄哲学的继续。《老》庄的思想是经过名家,而又超过名家底。玄学家的思想也是如此。名家之学,在魏晋时亦盛行。《世说新语》云:“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阮裕)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文学》)又云:“司马太傅(司马孚)问谢车骑(谢玄):‘惠子其书五车,何以无一言入玄?’谢曰:‘故当是其妙处不传。’”(《文学》)说惠子“无一言入玄”,这是错底。不过于此两条可见魏晋人对于名家底注意,及他们对于公孙龙、惠施底推崇。
魏晋人的思想,也是从名家出发底。所以他们于谈玄时所谈之理,谓之名理。[《世说新语·文学篇》谓:“王(长史)叙致作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又注引《谢玄别传》云:“玄能清言,善名理。”]“善名理”,就是“能辩(疑当作辨)名析理”(向郭《庄子·天下篇》注)。于第三章中,我们见名家所做底工作,例如公孙龙辩“白马非白”、“离坚白”,都是辨名析理,就是专就名而分析理,不管实际,不管事实。此亦是所谓:“专决于名,而失人情。”
《世说新语》谓:“客问乐令(乐广)‘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文学》)“旨不至”就是《庄子·天下篇》所说“指不至”,是公孙龙一派的辩者之言。以麈柄确几上,普通以为麈尾至几。但其至若是真至,则至者不能去。今至者能去,则至非真至。此就至之名析至之理,就至之理批评某一至之事实。此即所谓辨名析理。
《世说新语》此段,刘孝标注云:“夫藏舟潜往,交臂恒谢,一息不留,忽焉生灭。故飞鸟之影,莫见其移;驰车之轮,曾不掩地。是以去不去矣,庸有至乎?至不至矣,庸有去乎?然则前至不异后至,至名所以生;前去不异后去,去名所以立。今天下无去矣,而去者非假哉?既为假矣,而至者岂实哉?”此注不知是刘孝标自己的话或是引他人的话。“飞鸟之影,未尝动也”,“轮不辗地”,亦是《庄子·天下篇》所述辩者之言。此段的大意是说:事物时时刻刻在变,一息就是一个生灭。此一息间的飞鸟之影,并不是上一息间的飞鸟之影。上一息间的飞鸟之影,于上一息间已灭。此一息间的飞鸟之影,于此一息间新生。联合观之,则见其动。分别观之,则不见其移。轮不辗地,理亦如是。所谓去者,是许多一息间的去,所谓前去后去,联合起来底。所谓至者,亦是许多一息间的至,所谓前至后至,联合起来底。因为前至与后至相似,所以似乎是一至,所以至之名可以立。也正因为前去与后去只是相似,所谓一去,亦只是似乎一去,所以去之名不可以立。专就一息间的生灭说,实是无去。既无去亦无至。
这就是所谓辨名析理。《庄子·天下篇》末段向郭注,以为辩者之言,“尺棰连环之意”,“无经国体致,真所谓无用之谈也。然膏粱之子,均之戏豫,或倦于典言,而能辩名析理,以宣其气,以系其思,流于后世,使性不邪淫,不犹贤于博奕者乎?”向郭超过了名家,得鱼忘筌,所以他们似乎是反对辨名析理。其实向郭并不是反对辨名析理,他们是反对只辨名析理。他们自己是最能辨名析理底,他们的《庄子注》是辨名析理的工作的最好底模范。
王弼、向秀、郭象都“善名理”,所以他们注《老》、《庄》,与《淮南》讲《老》、《庄》,大不相同。《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王弼注云:“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之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又说:“一者数之始,而物之极也。”(三十九章注)这一段话的确切底意义。我们姑不必详说。但其所谓道,所谓无,所谓有,所谓一,确乎与《淮南》所解释不同,这是可以一望而知底。经王弼的解释,道、无、有、一等观念,又只是形式底观念,不是积极底观念。有道,有一,等命题,又只是形式命题,不是积极命题。
玄学虽说是《老》庄的继续,但多数底玄学家,都以孔子为最大底圣人,以为《老》庄不及孔子。例如《世说新语》云:“王辅嗣(王弼)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孔子)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耶?’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文学》)王弼的意思是说,在老子的思想中,尚有有无的对立。他从有希望无,所以常说无。在孔子的思想中,有无的对立,已统一起来,孔子已与无同体。从无说有,所以常说有。用“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说,老子不“道中庸”,正因其尚未“极高明”;孔子已“极高明”,所以他“道中庸”。
向秀、郭象是庄子的最大底注释者,亦是庄子的最大底批评者。现在流传底郭象《庄子注》,大概有一部分是向秀的《庄子注》,我们于本书称为向郭注。向郭《庄子注》叙说:“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斯可谓知无心者也。夫心无为,则随感而应,应随其时,言唯谨尔。故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向郭此段对于庄子底批评,可分两点说。就第一点说,向郭亦以为庄子的境界,不及孔子。向郭许庄子为“知本”,“知无心”,但虽“知”之,而“未体之”。所以“未始藏其狂言”。设为对话,独自谈天,所谓“设对独遘”。若圣人既已“与化为体”,不但“知无心”,而且是“心无为”。心无为则随感而应,这就是所谓“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既是“不得已而后起”,所以只是随着实际底应对,随机指点,而不“设对独遘”。这就是所谓“应随其时,言唯谨尔”。向郭对于庄子底此种批评,若用我们于《新原人》中所用底名词说,庄子的境界,是所谓知天的境界;孔子的境界,是所谓同天的境界。所谓“与化为体”,所谓“体之”,正是我们所谓同天的意思。庄子仅知与化为体,而尚未能与化为体。故其境界虽亦是天地境界,但仅是天地境界中底知天的境界,而不是同天的境界。
就向郭对于庄子底批评的第二点说,庄子的“狂言”,既只是设为对话独自谈天,所以其言是“无会而独应”。“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会”是应付事物之意。庄子“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他是离开日常事物而别求“玄冥之境”,“恍惚之庭”。所以其言是“虽当无用”,“虽高不行”。他所讲虽亦是内圣外王之道,但实在是内圣多而外王少。向郭对于庄子底批评的此点,正是说庄子的哲学,是“极高明”而不“道中庸”。
因此两点,所以向郭说:庄子与圣人“固有间矣”。其言亦不足为经,而只为诸子之冠。其境界比圣人低,其言的价值亦比圣人的言低。
《老》庄“知无”,孔子体无,虽有程度上底不同;《老》庄只能游于方之外,圣人亦能游于方之内,虽有内外的不同;但《老》庄与圣人俱“明内圣外王之道”。所以玄学家中,亦有谓《老》庄与孔子,在根本上没有不同者。《世说新语》说:“阮宣子(阮修)有令闻。太尉王夷甫(王衍)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文学》)阮修的意思是说,《老》庄与孔子不能说是完全相同,亦不能说是完全相异。所以说是“将无同?”意谓他们在根本上是相同底。
王弼、向秀、郭象以为先秦道家,有其缺点。他们继续先秦道家,实则是修正先秦道家。用我们的名词说,他们以为先秦道家不合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所以他们修正之,以使其合乎此标准。王弼对于先秦道家底主要修正,是圣人喜怒哀乐之说。何晏有“圣人无喜怒哀乐论”。论今不传,其大意,大概是先秦道家所持以理化情,或“以情从理”之说。照庄子的说法,人的感情,如喜怒哀乐等,起于人对于事物底不了解。圣人对于事物有完全底了解。所以“哀乐不能入”(《庄子·养生主》)。哀乐不能入,就是无哀乐,也就是无情。圣人所以无情,并不是冥顽不灵,如所谓槁木死灰,而是其情为其了解所融化。此所谓以理化情。王弼以为这是不可能底。王弼底说法是:“夫明足以寻幽极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圣人之所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三国志·钟会传》裴松之注引)圣人不是无情,而是有情而不为情所累。先秦道家以有情为累,以无情为无累。王弼以有情而为情所累为累,以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为无累。这是王弼对于先秦道家底一个修正。这个修正是将有情与无情的对立,统一起来。这个对立,与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是一类底。
向郭对于先秦道家哲学底修正,其要点在于取消“有”与“无”的对立,取消“天”与“人”的对立,统一“方内”与“方外”的对立。
在先秦道家哲学中,有“有”与“无”的对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所谓“无”是无名的简称,并不是等于零之无。向郭则以为所谓“无”就是等于零之无。《庄子·庚桑楚》云:“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出入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向郭注云:“生死出入,皆欻然自尔,未有为之者也。然有聚散隐显,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无出入,门其安在乎?故以无为门。以无为门,则无门也。”“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则有自欻然生明矣。”照向郭的说法,说“有生于无”,就是说没有生有者。也就是说,有是自生,“未有为之者”。说有是自生,只是说没有生有者;不是说,有一时,没有有,忽然从没有生有。《庄子·知北游》注云:“非惟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
有是本来常存,不生于无。物是欻然自生,亦不需要一“先物者”以生之。《庄子·知北游》注云:“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既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
向郭的主要底意思,在于破有“造物者”之说。说有上帝是造物者,这是须破底。说有某种气是造物者,这亦是须破底。这些固然须破,但即说有“一切物所由以生成者”,这亦是须破底。俱破之后,则见“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齐物论》注)。
没有“一切物所由以生成者”,则所谓道即是等于零之无。道既真是无,则说道生万物,即是说万物各自生;说万物皆有所得于道,也就是说万物皆各自得。《大宗师》注云:“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照向郭的说法,只有先秦道家所谓有,没有先秦道家所谓无。“有生于无”,还是可以说底,不过其意义是:没有生有者,如此则即没有“有”与“无”的对立。晋人裴有《崇有论》。向郭的这种说法,才真正是崇有论。
在先秦道家哲学中,有“天”与“人”的对立。《庄子·秋水篇》云:“天在内,人在外。”“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天是现在所谓天然。人是现在所谓人为。属于天底活动,活动者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所以其为是无为。属于人底活动,活动者是有意底,所以其为是有为。以属于人底活动,替代属于天底活动,是所谓“以人灭天”。先秦道家以为“以人灭天”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他们主张“勿以人灭天”。
向郭的《庄子注》,取消了这个对立。上所引《庄子》“落马首,穿牛鼻”,向郭注云:“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马乎?服牛乘马可不穿落之乎?牛马不辞穿落者,天命之固当也。苟当乎天命,则虽寄之人事,而本乎在天也。”向郭所谓天命,似亦是自然之义。《庄子·人间世》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二,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向郭注云:“自然结固,不可解也。”《大宗师》云:“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向郭注云:“言物皆自然,无为之者也。”据此,则向郭所谓天命,亦是自然之义。鸟筑巢,是出于自然;人盖房子,亦是出于自然。若人盖房子亦是出于自然,则纽约之摩天大厦,亦是出于自然。
从此方面看,则所谓人为,亦是自然。《庄子·大宗师》向郭注云:“知天人之所为者,皆自然也。”《人间世》向郭注云:“千人聚不以一人为主,不乱,则散。故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有国家的组织,是人道,亦是天道,此亦可见“天人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天人之所为皆自然,则即没有天与人的对立。
由此方面看,则以前道家所认为是有为者,亦可以说是无为。《庄子·天道》注云:“故对上下,则君静而臣动;比古今,则尧舜无为而汤武有事。然各用其性,而天机玄发,则古今上下无为,谁有为也?”照向郭的新义,无为并不是“拱默之谓”(《在宥》注)。“苟当乎天命”,则一个人的行为,无论如何繁多,一个社会的组织,无论如何复杂,都是“天机玄发”,都是无为,不是有为。
在向郭的系统中,所谓天,又是万物之总名。《齐物论》注云:“天者,万物之总名也。”《逍遥游》注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所谓天或天地,是新理学所谓大全。整个底天,是一“玄冥之境”。一切事物,皆“独化于玄冥之境”(《庄子注》叙),各是“自己而然”(《齐物论》注)。它们彼此之间,虽互有作用,但彼不是为此而生,亦不待此而生;此亦不是为彼而生,亦不待彼而生。此所谓“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所以“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齐物论》注)。万物共成为天,但每一物的存在,还是由于独化。这就是“天地之正”。
在先秦道家的系统中,道占重要底地位。在向郭的系统中,天占重要底地位。天是大全。圣人是自同于大全者。《大宗师》注说:“夫圣人游于变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化者无极,亦与之无极。”“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故无外无内,无死无生。体天地而合变化,索所遁而不得矣。”“体天地而合变化”,就是与天为一,与化为一。这个一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底。《齐物论》注云:“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则一言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故一之者与彼未殊。而忘一者无言而自一。”
大全是超乎形象底。自同于大全者,亦神游象外,但神游于象外,并不必是“拱默乎山林之中”。《庄子·逍遥游》极力推崇许由等隐士,轻视尧舜。《逍遥游》说: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说:“归休乎君,余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又说:“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又说:“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许由诸隐士是游于方之外底人,尧舜是游于方之内底人。但向郭的新义,则极力推崇尧舜,轻视许由诸隐士。《逍遥游》注云:“夫自任者对物,而顺物者与物无对,故尧无对于天下,而许由与稷契为匹矣。何以言其然耶?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惟感之从。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己也。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矣。以此为君,若天之自高,实君之德也。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非夫人有情于自守,守一家之偏尚,何得专此?此固俗中之一物,而为尧之外臣耳。”各物皆守一己的偏尚,所以每一物皆是与他物相对者。顺物者“得其环中”,不守一己的偏尚,而随顺万物。所谓随顺万物,实则是超越万物,超越万物者不与万物立于对待的地位。所以他不是“俗中之一物”而“无对于天下”。虽日有万几,而他亦应以无心。所以“应物而无累于物”。《逍遥游》向郭注又说:“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绂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他不亏因为他应世而不为世所累,应物而无累于物。
圣人的境界虽至高;而其行为,则可以是至平凡。《逍遥游》向郭注云:“至远之迹,顺者更近。而至高之所会者反下。”又云:“若乃厉然以独高为至,而不夷乎俗累,斯山谷之士,非无待者也。”又云:“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照向郭的新义,对于圣人,无所谓方内方外之分。《大宗师》注云:“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至,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宏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见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真能游外者,必冥于内;真能冥于内者,必能游外。圣人无心以顺有。顺有就是所谓随顺万物。无心就是所谓冥于内。顺有就是游于外。向郭注以为这是庄子“述作之大意”。明此大意,“则夫游外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大宗师》注)。向郭的努力,就是在于使原来道家的寂寥恍惚之说,成为涉俗盖世之谈。将方内与方外,统一起来。他们已有很大底成就。但其成就仍有可批评之处(说见下文)。
于魏晋时,佛法已入中国,在当时人的思想中,已有甚大底势力。在佛学中,有真如与生灭法的对立,常与无常的对立,涅槃与生死的对立。当时的思想家,以为真如与生灭法的对立,就是道家哲学中底无与有的对立;常与无常的对立,就是道家哲学中底静与动的对立;涅槃与生死的对立,就是道家哲学中底无为与有为的对立。当时底有一部分佛学家讲佛学,亦用有、无、动、静、有为、无为等观念。因此他们虽讲佛学,但其所讲底佛学,可以说是玄学中底一派。僧肇便是这一类底佛学家的杰出人才。僧肇的《物不迁论》、《不真空论》诸论,所讲底便是这一类底佛学的代表作品。王弼、向秀、郭象拟统一道家哲学中的对立。僧肇亦拟统一佛学中底对立,他的《物不迁论》,是拟统一动与静的对立,他的《不真空论》是拟统一有与无的对立,他的《般若无知论》是拟统一有知与无知的对立,及有为与无为的对立。
僧肇《物不迁论》云:“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如此,则物不相往来,明矣。既无往返之微朕,有何物而可动乎?然则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复何怪哉?”上文引刘孝标《世说新语》注,谓至有前至后至,去有前去后去。僧肇所说,亦有此意。前至前去,不从昔至今;后至后去,亦不从今至昔。则在某一息间的某事物,自只是在某一息间的某事物。普通所谓另一息间的某事物实另是一事物,并非前一息间底某事物,继续而来者。《物不迁论》云:“是以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今日底梵志不过是似乎昔日底梵志。昔日底梵志自在昔日,不从昔来今。今日底梵志自在今日,不从今至昔。“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动。称去不必去,谓不从今至古,以其不来。不来,故不驰骋于古今;不动,故各性住于一世。”昔日曾经有某事物的事实,不但常存而且有其功用。《物不迁论》云:“是以如来,功流万世而常存,道通百劫而弥固。成山假就于始篑,修途托至于初步,果以功业不可朽故也。功业不可朽,故虽在昔而不化。不化故不迁,不迁故则湛然明矣。”譬如人筑山,一筐土有一筐土的功业。又譬如人走路,一步有一步的功业。现在筑成一山,这山之筑成,靠最初的一筐土。现在走完一段路,这路之走完,靠最初底一举步。最初一筐土,最初一举步的功业,是在昔而不化。不化可见其不迁。
普通人以为,如说事物是静底,则须说今日底事物,就是昨日底事物。此所谓静,是与动对立底。普通人以为,如说事物是动底,则须说昨日底事物,变为今日底事物。此所谓动,是与静对立底。其实今日底事物,并不是昨日底事物,亦不是昨日底事物所变底。动是“似动而静”,去是“似去而留”。动只是似动,不是与静对立底。去只是似去,不是与留对立底。《物不迁论》云:“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虽静而常动”,“静而不离动”。所以动静不是对立底。如此说,即取消了普通所谓动静的对立,也可以说是,统一了普通所谓动静的对立。
僧肇《不真空论》云:“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一切事物都是众缘和会而生底,“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不无者,夫无则湛然不动,可谓之无。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然则万法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有其所以不无,不可得而无。何则?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故《放光》云:‘诸法假号不真。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一切诸法,缘会而生,缘离则灭,如幻化人。就此方面说,“万物有其所以不有”。但幻化人虽不是真人,而幻化人却是有底。万物虽都在生灭中,但生灭底万物,却是有底。由此方面说,所谓空是空而不空,“万物有其所以不无”。普通所谓无,是说没有事物;普通所谓有,是说真有事物。其实是有事物而事物非真有。若就普通所谓有无说,有事物而事物非真有,是不有不无,亦可说是亦有亦无。《不真空论》云:“若有不即真,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其致一也。”如此说即取消了普通所谓有无的对立,也可以说是统一了普通所谓有无的对立。
般若,僧肇称为圣智。就广义底知识说,圣智亦是一种知识。但这种知识,与普通知识不同。知必有所知。所知就是现在所谓知识的对象。圣智的对象,是所谓真谛,但真谛是不可为知的对象底。其所以不可为知的对象者,因知是知其对象是什么,真谛不是什么,所以不可为知的对象。《般若无知论》说:“智以知所知,取相故名知。真谛自无相,真智何由知?”一事物的是什么,是其相。知知其是什么,是取其相。真谛不是什么,故无相。无相故不可知。从另一方面说,知与所知,是相对待底。有知则必有所知。有所知则必有知。《般若无知论》云:“夫知与所知,相与而有,相有而无。”“所知既生知,知亦生所知。所知既相生,相生即缘法。缘法故非真。非真故非真谛也。”知的对象,是由知之缘而生,知亦是因其对象而生。所以知的对象是缘生。缘生底不是真。不是真底不是真谛。所以真谛不可为知底对象。
但般若是对于真谛底知,此种知以不可为知的对象者为其对象。所以这种知与普通底知不同。《般若无知论》云:“是以真智观真谛,未尝取所知。智不取所知,此智何由知?”所以般若之知,可以称为无知。“圣人以无知之般若,照彼无相之真谛。”“寂怕无知,而无不知者矣。”(《般若无知论》)无知而无不知,就是无知之知。
然所谓真谛者,并非于事物之外,另有存在。真谛就是一切事物的真正底样子,就是所谓“诸法实相”。诸法都是众缘和会而生,“如幻化人”。其“是什么”是虚幻底。其相就是无相,无相就是诸法实相。知诸法实相之知,就是般若。无相不可为知的对象,所以般若无知。僧肇云:“夫智之生也,极于相内。法本无相,圣智何知?”(《答刘遗民书》)圣智是“无相之知”。有“无相之知”,则有“不知之照”(《般若无知论》)。
“不知之照”,照于诸法实相。所以圣智也不离于诸法。不离于诸法,就是所谓应会,或抚会。应会或抚会就是应付事物。圣人有般若之无知,是谓“虚其心”。亦有“不知之照”,是谓“实其照”。“虚不失照,照不失虚。”“然则智有穷幽之鉴,而无知焉。神有应会之用,而无虑焉。神无虑,故能独王于世表。智无知,故能玄照于事外。智虽事外,未始无事。神虽世表,终日域中。”(《般若无知论》)“是以照无相,不失抚会之功;睹变动,不乖无相之旨。”“是以圣人空洞其怀,无识无知,然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而宅绝言之乡;寂寥虚旷,莫可以形名得,若斯而已矣。”(《答刘遗民书》)“居动用之域”,“处有名之内”,是就圣人的行为说。“止无为之境”,“宅绝言之乡”,是就圣人的境界说。
《般若无知论》云:“故《宝积》曰:‘以无心意而现行。’《放光》云:‘不动等觉而建立诸法。’所以圣迹万端,其致一而已矣。是以般若可虚而照,真谛可亡而知,万动可即而静,圣应可无而为。斯则不知而自知,不为而自为矣。复何知哉?复何为哉?”圣人亦有知,亦无知;亦有为,亦无为。如此说,即取消了有为与无为的对立,也就是统一了有为与无为的对立。
僧肇及王弼、向秀、郭象所说底圣人,其境界是“经虚涉旷”,而其行事则可以是“和光同尘”。这是高明与中庸的统一。这是原来底道家、佛家所欠缺,而是玄学家所极欲弥补底。不过他们所得到底统一,还有可以批评之处。
《庄子·在宥》云:“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玄学家所谓“应务”、“应世”,似乎都有这种态度,他们说,圣人亦应务应世,不过是说,圣人亦能应务应世。王弼《老子》四章注:“和光而不污其体,同尘而不喻其真。”此是说圣人虽应世随俗,但亦无碍于其是圣人。《庄子·大宗师》向郭注云:“夫游外者依内,离人者合俗,故有天下者,无以天下为也。是以遗物而后能入群,坐忘而后能应务。愈遗之,愈得之。”此亦不过是说,惟有高底境界底人,最能应务。亦尚不是说,对于圣人,“依内”就是“游外”,“合俗”就是“离人”。
僧肇说:圣人“居动用之域,而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而宅绝言之乡”。这也是说,圣人“居动用之域”,“处有名之内”,无碍于其“止无为之境”,“宅绝言之乡”。他尚不是说,对于圣人,“居动用之域”,就是“止无为之境”;“处有名之内”,就是“宅无为之乡”。
玄学家极欲统一高明与中庸的对立。但照他们所讲底,高明与中庸,还是两行,不是一行。对于他们所讲底,还需要再下一转语。禅宗的使命,就是再下此一转语。
第八章 禅宗
禅宗的来源,可以推到道生。道生与僧肇同时同学。立有“善不受报义”、“顿悟成佛义”,又有“辩佛性义”。他的这些“义”是唐代的禅宗的理论底基础。
道生的著作,今多不存。其“善不受报义”的详细理论,今亦不可知。但与道生同时的慧远,有《明报应论》,亦主“善不受报义”。其说或受道生的影响。照慧远所说,所谓报应,就是心的感召。心有所贪爱,则即有所滞,有所着。有所滞着,则其作为即是有为。有为即在佛家所谓生死轮回中造因,有因即有果。果即是其所受底报应。慧远《明报应论》云:“无用(当作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于是甘寝大梦,昏于所迷。抱疑长夜,所存惟著。是故失得相推,祸福相袭。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此乃必然之数,无所容疑矣。”(《弘明集》卷五)圣人应物,出于无心。所以虽应物而无所滞着。无所滞着则其应物,虽似有为,实是无为。所以虽有作为,而不于佛家所谓轮回中造因。无因亦无果。慧远《明报应论》云:“(圣人)乘去来之自运,虽聚散而非我。寓群形于大梦,虽处有而同无。岂复有封于所受,有系于所恋哉?”“若彼我同得,心无两对,游刃则泯一玄观,交兵则莫逆相遇。伤之岂唯无害于神,固亦无生可杀。”“若然者”,“虽功被犹无赏,何罪罚之有耶?”圣人虽有作为而不于佛家所谓生死轮回中造因。无因即无果。所以虽杀人亦“无生可杀”。他“虽处有而同无”,所以虽有作为,而不受佛家所谓生死轮回中底因果律的支配。
道生的“顿悟成佛义”,见于谢灵运的《辩宗论》。圣人“虽处有而同无”,同无是圣人的境界。刘遗民与僧肇书云:“夫圣心冥寂,理极同无。”“虽处有名之中,而远与无名同。”(见《肇论》)谢灵运《辩宗论》亦说:“体无鉴周,理归一极。”无就是无相。无相就是诸法实相。对于诸法实相底知识,谓之般若。然诸法实相,不可为知的对象。所以般若是无知之知。得般若者之知诸法实相,实是与诸法实相同为一体。此即所谓“理极同无”。亦即所谓“体无鉴周,理归一极”。鉴是鉴照。周是周遍。与无同体者,普照诸法。故体无则鉴周。体无同无的境界,就是涅槃。涅槃与般若,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涅槃是得般若者的境界,般若是得涅槃者的智慧。得涅槃则得般若,得般若则得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