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从道的观点以看事物,就是《秋水篇》所谓“以道观之”。“以道观之”则一切事物皆有所可,有所然。《齐物论》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事物虽不同,但同于皆有所可,有所然,同于皆出于道。所以不同的事物,“以道观之”皆“通为一”。
人对于事物所作底分别,亦是相对底。《齐物论》说:“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云变为雨,就雨说谓之成,就云说谓之毁。所谓成毁,都是就一方面说。从有限底观点看,有成与毁;从道的观点看,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从道的观点看人对于事物所作底分别,是相对底,亦可说,一切事物所有底性质,亦是相对底。“我”与别底事物底分别,亦是相对底。我与别底事物同出于道。所以“我”与万物,道亦“通为一”。《齐物论》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个结论,也就是惠施说“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的结论。
以上诸段所说,是《齐物论》的第一层底意思。我们说,这个意思与惠施的意思是一类底。因为这个意思,亦是教人从一较高底观点,以看事物,以批评人对于事物底见解。不过我们不说,《齐物论》的这个意思,与惠施的意思,完全相同。因为惠施所批评底是一般人的常识。《齐物论》则并批评名家的批评。其批评名家也是从道的观点以作批评。所以其批评是比名家高一层次底。
例如《齐物论》批评公孙龙云:“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公孙龙说:“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这就是“以指喻指之非指”。公孙龙又说:“白马非马。”这就是“以马喻马之非马”。然“以道观之”,“道通为一”。则指与非指通为一,马与非马亦通为一。所以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名家以“辩”批评了一般人的对于事物底见解。《齐物论》又以“道”批评了名家的辩。《齐物论》说:“辩也者有不见也。”“大辩不言。”不言之辩,是高一层次底辩,所以我们说:道家经过了辩者的批评而又超过了他们的批评。
《齐物论》于“万物与我为一”一句之下,又转语云:“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此一转语,是庄子比惠施更进一步之处。这是《齐物论》的第二层意思。“万物与我为一”之一,是超乎形象底,亦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因为如对于一有言说思议,则言说思议中底一,即是言说思议的对象,是与言说思议相对底,亦即是与“我”相对底。如此底一不是“万物与我为一”之一。庄子说,一不可说。他是真正了解一。惠施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他只知说大一,不知大一是不可说底。道家知一是不可说底。这就是他们对于超乎形象底知识比名家更进了一步。
名家以为一般人的常识是错底。名家的这种见解,亦是错底。“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一般人对于事物底见解,亦是真理的一方面。他们可以批评之处,只是其不知其只是真理的一方面。他们不知,所以他们见解成为偏见。若知偏见是偏见,则它立时即不是偏见。再进一步说,人之互相是非,亦是一种自然底“化声”。凡物无不各以其自己为是,以异于己者为非。这亦是物性的自然。从道的观点看,这亦是应该是听其自尔底。所以“得其环中”底人,并不要废除一般人的见解,亦不要废除是非,他只是“不由而照之于天”。这就是不废之而超过之。《齐物论》说:“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此谓之两行。”天钧是自然的运行。是非是相对底。一般人对于事物底见解,其是真亦是相对底。一切事物所有底性质亦是相对底。但“万物与我为一”之一是绝对底。不废相对而得绝对,此亦是“两行”。
这又是庄子比惠施更进一步之处。惠施只知辩,而不知不辩之辩;只知言,而不知不言之言。惠施、公孙龙只知批评一般人对于事物底见解,以为他们是错底,而不知其亦无所谓错。所以名家“与众不适”(《天下篇》谓惠施语),而道家则“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篇》谓庄子语)。所以我们说:道家经过名家而又超过之。
不过道家只知无名是超乎形象底,不知有名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名之所指,若是事物,则是在形象之内底。名之所指,若是共相,则亦是超乎形象底。公孙龙所说,坚、白、马、白马等亦是有名,但亦是超乎形象底。由此方面说,道家虽对立于名家所说底有名,而说无名,但他们对于名家所说底有名,尚没有完全底了解。在他们的系统中,他们得到超乎形象底,但没有得到抽象底。
《齐物论》又云:“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这是得道枢底人的境界。上文说到“道通为一”。又说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此尚是就得道枢底人的知识方面说。得道枢底人,不仅有此种知识,且有这种经验。他的经验中底此种境界,就是《新原人》中所谓同天的境界。有这种境界底人,忘了一切底分别。在他的经验中,只有浑然底“一”。“忘年忘义”,就是说,忘分别。“寓诸无竟”就是寓诸浑然底“一”。
因为要忘分别,所以要去知,去知是道家用以达到最高境界底方法。此所谓知,是指普通所谓知识底知,这种知的主要工作,是对于事物作分别。知某物是某种物,即是对于某物作分别,有分别即非浑然。所谓浑然,就是无分别的意思。去知就是要忘去分别。一切分别尽忘,则所余只是浑然底一。《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学要增加知识,所以日益;为道要减少知识,所以日损。
所谓道,有两意义:照其一意义,所谓道,是指一切事物所由以生成者。照其另一意义,所谓道,是指对于一切事物所由以生成者底知识。一切事物所由以生成者,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底。因为若思议言说之,则即加以一种性质,与之一名。但它是无名,不可以任何名名之。它既是如此,所以它是不可知底。所以对于道底知识,实则是无知之知。《齐物论》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不知之知,就是知之至。《庄子·天地篇》云:“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知是普通所谓知识,离朱是感觉,吃诟是言辩。这些均不能得道,只有象罔能得之。象罔就是无象,无象是超乎形象。“超以象外”,然后可以“得其环中”。这种知识,就是无知之知,无知之知是最高底知识。
求最高底境界,须去知。去知然后能得浑然底一。求最高底知识,亦须去知。去知然后能得无知之知。总之,为道的方法,就是去知。在《庄子》书中,有数次讲“为道”的程序,亦即是“为道”的进步的阶段。《大宗师》云:“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耶?’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于物也,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所谓“外天下”、“外物”之外,是不知或忘的意思。外天下即是不知有天下,或忘天下。天下亦是一某物。一某物比较易忘,物比较难忘。所以于外天下之后,又七日始能外物。外物即是不知有物或忘物。人的生最难忘,所以于外物之后,九日而后能不知有生或忘生。已外物,又外生,则所谓“我”与“物”的分别,“我”与“非我”之间底鸿沟,在知识上已不存在。如此则恍然于己与万物浑然为一。此恍然谓之朝彻。言其“恍然如朝阳初起,谓之朝彻”(成玄英《疏》语),如所谓豁然贯通者。此时所见,惟是浑然底一。此谓之见独。独就是一。一包括一切,亦即是大全。大全是无古今底。古今是时间上的衡量。大全亦包括时间,所以不能于大全之外,另有时间,以衡量其是古是今。大全是不死不生底,因为大全不能没有,所以无死。大全亦不是于某一时始有,所以无生。大全是如此,所以与大全为一底人,亦无古今,不死不生。在此种境界中底人,从大全的观点,以看事物,则见“凡物无成与毁”,亦可说是,凡物“无不成无不毁”。此之谓撄宁。撄是扰动,宁是宁静。撄宁是不废事物的扰动,而得宁静。
《大宗师》又一段说:“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曰:‘何谓坐忘?’颜回曰:‘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忘仁义礼乐,相当前段所说“外物”。仁义是抽象底,故较易忘。礼乐是具体底,故较难忘。“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相当于前一段所说的“外生”。“同于大通”,相当于前一段所说“朝彻见独”。“同则无好”,相当于前一段所说“其于物也,无不将也,无不迎也”。“化则无常”,相当于前一段所说“无不成也,无不毁也”。“同于大通”,“朝彻见独”,是坐忘底人所有底境界。“同则无好”,“化则无常”,是坐忘底人所可能有底活动。
或可问:上文说,道家不废是非而超过之,此之谓两行。今又说“为道”须去知,忘分别。去之忘之,岂不是废之?于此我们说:说去知忘分别,是就圣人的境界说。这是属于“内圣”一方面底。不废是非,不废分别,这是就他应付事物说,这是属于“外王”一方面底。他不废应付事物,而仍能有他的境界。这就是所谓撄宁,也就是所谓两行。
圣人有最高底境界,也可有绝对底逍遥。庄子所谓逍遥,可以说是自由的快乐。《庄子·逍遥游》篇首说大鹏,小鸟;小知,大知;小年,大年。这些都是大小悬殊底。但它们如各顺其性,它们都是逍遥底。不过它们的逍遥都是有所待底。《逍遥游》说:“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列子御风而行,无风则不能行,所以其逍遥有待于风。大鹏一飞九万里,其逍遥有待于远飞。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其逍遥有待于久生。这都是有所待,其逍遥是有待底逍遥。圣人游于无穷。游于无穷,就是《齐物论》所说:“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其于物也,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成也,无不毁也。”所以他无所待而逍遥,他的逍遥是无待底,所以亦是绝对底。
早期道家中底人原只求全生,避害。但人必须到这种最高底境界,始真为害所不能伤。《庄子·田子方篇》云:“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人又必到这种最高境界,而后可以真能全生。《大宗师篇》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这是真正底全生避害之道。这是庄子对于早期道家的问题的解决。从世俗的观点看,庄子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他所说底并不能使人在事实上长生不死,亦不能使人在事实上得利免害。他没有解决问题,不过他能取消问题。照他所说底,所谓全生避害的问题,已不成问题。他对于这问题,可以说是以不解决解决之。
道家求最高知识及最高境界的方法是去知。去知的结果是无知。但这种无知,是经过知得来底,并不是未有知以前底原始底无知。为分别起见,我们称这种无知为后得底无知。有原始无知底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有后得无知底人,其境界是天地境界。
后得底无知有似乎原始底无知,天地境界有似乎自然境界。自然境界是一个混沌。天地境界亦似乎是一个浑沌。在自然境界中底人,不知对于事物作许多分别;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忘其对于事物所作底分别。道家说忘,因为在天地境界中底人,不是不知,亦不是没有,对事物作分别。他是已作之又忘之。不知对于事物作分别,是其知不及此阶段。忘其对于事物所作底分别,是其知超过此阶段。王戎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世说新语·伤逝篇》)就知识方面说,亦是如此。原始底无知是不及知。有原始无知底人,亦可说是在知识上与万物浑然一体,但他并不自觉其是如此。无此种自觉,所以其境界是自然境界。后得底无知是超过知。有后得底无知底人,不但在知识上与万物浑然一体,并且自觉其是如此。有此种自觉,所以其境界是天地境界。
此点道家往往不能认识清楚。他们论社会则常赞美原始社会。论个人修养,则常赞美赤子、婴儿,以及愚人。因为在原始社会中底人及婴儿、愚人等,浑沌无知,有似乎圣人。其实这种相似是表面底。其境界的差别,是两个极端的差别。道家的圣人的境界,是天地境界。但他们有时所赞美底,却只是自然境界。
道家反对儒家讲仁义。他并不是说,人应该不仁不义。他们是说,只行仁义是不够底。因为行仁义底人的境界,是道德境界。自天地境界的观点,以看道德境界,则见道德境界低,见行道德底人,是拘于社会之内底。道家作方内方外之分。拘于社会之内底人,是“游方之内”底人。超乎社会之外底人,是“游方之外”底人。“游方之外”底人,“与造物者为人(王引之曰:人,偶也;为人,犹为偶),而游乎天地之一气。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溃痈。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游方之内”底人,“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庄子·大宗师》)。道家以为孔孟是如此底“游方之内”底人。如果真是如此,则孔孟的境界是低底。
不过孔孟并不是如此底“游方之内”底人,孔孟亦求最高境界,不过其所用方法与道家不同。道家所用底方法是去知。由去知而忘我,以得与万物浑然一体的境界。孔孟的方法是集义。由集义而克己,以得与万物浑然一体的境界。孔孟用集义的方法,所得到底是在情感上与万物为一。道家用去知的方法,所得到底是在知识上与万物为一。所以儒家的圣人,常有所谓“民胞物与”之怀。道家的圣人,常有所谓“遗世独立”之概。儒家的圣人的心是热烈底。道家的圣人的心是冷静底。
用集义的方法,不致有方内方外之分。用去知的方法,则可以有方内方外之分。道家作方内方外之分。“游方之外”底人,他们称为“畸人”。“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宗师》)。道家的哲学中有这种对立,其哲学是极高明,但尚不合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
固然道家亦主张所谓“两行”。“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大宗师》)这是人与天的两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又“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篇》)。这是方内与方外的两行。不过就“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说,“两行”的可批评之处,就在于其是“两”行。在“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下,高明与中庸,并不是两行,而是一行。
第五章 易庸
于上文第一章中我们说,儒家虽以“说仁义”著名,但他们所讲,并非只限于仁义。他们所讲到底人生境界,亦并非只是道德境界。不过若衡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他们所讲,亦可以说是高明,但不能说是极高明。
孟子以后,战国末年的儒家,都受道家的影响。在当时的儒家中,荀子是一位大师,他得到道家的自然主义。在以前儒家中,孔子所说底天,是主宰之天;孟子所说底天,是义理之天或命运之天。荀子所说底天,则是自然之天。他所说底天,就是自然。在这一点,我们看见,他所受于道家的影响。不过他虽受道家的影响,但并没有能使儒家的哲学,在“极高明”一方面,有什么进步。他代表儒家的传统。他是一个礼乐典籍专家。他所讲底人生境界可以说是只限于道德境界。
对于当时的别家学说,在某种范围内,荀子亦有清楚底认识及中肯底批评。他说:“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伸)。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荀子·天论》)又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故以为足而饰之。内以自乱,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祸也。”(《荀子·解蔽篇》)荀子批评当时别家的学说,其主要底看法与《庄子·天下篇》,有相同之点。他的批评,也很中肯。但因为他只说到道德境界,所以对于道家所讲底天地境界,他不能认识,亦不能批评。“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伸)。”“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就老庄的哲学的一部分说,这批评很中肯。但老庄的哲学的最高底义理,并不在此。所以我们说,“在某种范围内”,荀子对于别家的学说,有清楚底认识,有中肯底批评。
受道家的影响,使儒家的哲学,更进于高明底,是《易传》及《中庸》的作者。照传统底说法,《易传》是孔子所作。现在历史家研究的结果,已证明这是不确底。照传统底说法,《中庸》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大概其中有一部分是子思所作,其余是子思一派的儒家所作。《易传》不是一人所作。《中庸》也不是一人所作。这些作者的大部分都受道家的影响。《老子》说:“道常无名,朴。”(三十二章)又说:“朴散则为器。”(二十八章)道与器是对待底。《系辞》亦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与器亦是相对待底。《系辞》说:“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中庸》说:“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这些话亦都很像《老子》中“下士闻而大笑”底话。《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中庸》说:“《诗》曰:‘德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他们也讲到超乎形象底。孟子讲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他所谓天地,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不过孟子好似并不自知其是如此。《易传》及《中庸》的作者讲到超乎形象底,而又自己知道其所讲底是超乎形象底。这就是他们更进于高明之处。
《易传》与《中庸》的作者,虽都受道家的影响,但他们却又与道家不同。他们接着儒家的传统,注重“道中庸”。这是他们与道家不同底。他们与道家的不同,还不止此。于上文第四章,我们说:道家只知无名是超乎形象底,不知有名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道家讲超乎形象底必说“无”。《易传》及《中庸》的作者虽亦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亦说“神无方而易无体”。但《中庸》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是说“上天之载”是不可感觉底。《易传》说“神无方而易无体”,是说“神”是“变化不测”,“易”是“不可为典要”。在这些话中,虽亦有“无”字,但与“无名”的无不同。不必说“无”,而亦讲到超乎形象底。这就是他们与道家中间的主要不同。因为他们亦讲到超乎形象底。所以南北朝时代的玄学家,以《周易》与《老子》、《庄子》并列,称为“三玄”。其时人亦有为《中庸》作讲疏者,但他们又确与老庄不同。这是玄学家所未看出,而又待至宋明道学家,始为证明者。
道家只知无名是超乎形象底,不知有名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名之所指,若是事物,则是在形象世界之内底。但名之所指,若是共相,则亦是超乎形象底。例如公孙龙所说坚、白、马、白马等,是超乎形象底,但亦是有名。这些不但是有名,而且可以真正地说是有名。这些亦可以说是“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坚永远可名为坚。白永远可名为白。马永远可名为马。
坚之共相,是坚之所以为坚,可以说是坚道。白之共相,是白之所以为白,可以说是白道。此所谓道,是所谓君道、臣道、父道、子道之道。此所谓道,就是《新理学》所谓理。理是超乎形象底,但亦是有名底,而且是真正地有名底。
照《易传》所说,《易》是讲理底书。《系辞》说:“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说卦》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又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系辞》、《说卦》虽明说《易》是讲理底书,但什么是理,他们没有说明。专就字面,我们不能断定他们所谓理,是否即《新理学》所谓理。不过《说卦》说“将以顺性命之理”,下即接说“是以立天之道”云云,可见他们所谓理,同于他们所谓道。他们所谓道,如所谓“妻道”、“臣道”(坤卦《文言》)之道,是同于《新理学》所谓理。他们所谓道,如《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之道,有似于《新理学》所谓理。
道家所谓道,有似于《新理学》所谓气。《易传》所谓道,有似于《新理学》所谓理。此二者是绝不相同底。魏晋玄学家以《易》、《老》、《庄》为“三玄”,常以《老》、《庄》所谓道,解释《易传》所谓道。如《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韩康伯注云:“道者何?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必有之用极,而无之功显。故至神无方而易无体,而道可见矣。”此种解释,从历史的观点看,是完全错误底。
我们说道家所谓道,“有似于”《新理学》所谓气。只是“有似于”,因为专靠《新理学》所谓气,不能有物;而道家所谓道,则能生物。我们说《易传》所谓道,“有似于”《新理学》所谓理,亦只是“有似于”,因为专靠《新理学》所谓理,亦不能有物。而《易传》所谓道,则能生物。我们可以说,道家所谓道是《新理学》所谓气的不清楚底观念,《易传》所谓道,是《新理学》所谓理的不清楚底观念。
《易》本是筮占之书,其本来底性质与现在底《牙牌神数》等书是一类底。这一类底书,其中底辞句,都是要活看底。例如用《牙牌神数》,如占得下下、下下、上上,其占辞是:“三战三北君莫羞。一匡天下霸诸侯。”在字面上,此占辞是说一军人先败后胜。但实则凡是先凶后吉底事,都为此占辞所包括。此占辞是一个套子,凡先凶后吉底事,都可以套入这个套子。《易》中底辞句,本来也只是如此。后来讲《易》底人,因套子而悟到公式。照他们的说法,《易》中所包括底是很多底公式。每一公式,皆表示一道或许多道。总《易》中底公式,可以完全表示所有底道。《易传》就是如此说。
《系辞》说:“易者,象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都是象。象如符号逻辑中所谓变项。一变项可以代入一类或许多类事物,不论什么类事物,只要合乎某种条件,都可以代入某一变项。《系辞》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事物皆属于某类。某类或某类事物,只要合乎某种条件,都可以代入某一卦或某一爻。这一卦的卦辞或这一爻的爻辞,都是公式,表示这类事物,在这种情形下,所应该遵行底道。这一类底事物,遵行道则吉,不遵行道则凶。
《系辞》说:“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这一段文字似有脱误,但其大意则是如我们于上段所说者。《易》的卦辞爻辞,都是些公式,可以应用于过去,亦可以应用于未来。所以说,“夫《易》,彰往而察来”。说出底公式是显,其所表示底道是微,是幽。以说出底公式,表示幽微底道,所以说,“而微显(似应作显微)阐幽”。其公式乃关于某类事物者。按类之名,以分别事物,谓之“当名,辨物”(“开而”二字疑有误,未详其义)。以某公式之辞,应用于某种事物,谓之“正言,断辞”。一卦或一爻之象,可套入许多类。此类之名,或甚不关重要。但彼类则或甚关重要。所以“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此类或甚近而易知,彼类或甚远而难知。所以说:“其旨远”。于辞中常不直说彼类,由此类可以见彼类,所以说,“其辞文,其言曲而中”。辞中所说,或只是事物。但其所表示,则是道。所以说,“其事肆而隐”。《易》表示道,以为人的行为的指导,所以说,“因贰(此二字疑有误,未详其义)以济民行”。人遵照此指导则得,不遵照此指导则失。所以说,“以明得失之报”。得是吉,失是凶,《系辞》说:“吉凶者,言乎其失得也。”
每一卦或每一爻,皆可代入许多类事物。《系辞》说:“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则天下之能事毕矣。”王弼《周易略例》说:“义苟在健,何必马乎?类苟在顺,何必牛乎?爻苟合顺,何必坤乃为牛?义苟在健,何必乾乃为马?”《说卦》说:“乾为马,坤为牛。”马牛可代入乾坤之卦。但乾坤之卦,不只限于可代入马牛。凡有“健”之性质底事物,均可代入乾卦;凡有“顺”之性质底事物,均可代入坤卦。坤卦《文言》说:“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妻及臣,都是以“顺为正”,所以都可以代入坤卦。坤卦是地之象,是妻之象,是臣之象。坤卦的卦辞爻辞所说,是地道,是妻道,是臣道。与坤卦相对底卦是乾卦。乾卦是天之象,是夫之象,是君之象。乾坤的卦辞爻辞所说,是天道,是夫道,是君道。易中底卦皆不是只表示一类事物。其卦辞爻辞亦均不是只说一种事物的道。所以《系辞》说:“神无方而易无体。”又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其为道也屡迁。”“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
整个底易,就是一套象。《系辞》说:“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又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宇宙间底事物是繁杂底,是变动底。有象及其辞所表示底道,则于繁杂中见简,于变动中见常。见简则见“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见常则见“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
《易纬·乾凿度》,及郑玄《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引)易于繁杂中见易简。《系辞》说:“乾以易知,坤以易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这是易的易简之义。易又于动中见常。《系辞》说:“动静有常,刚柔断矣。”又说:“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这是易的不变之义。简者,常者,是易中底象及公式。但象及公式不只可以代入某类事物,所以易又是“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这是易的变易之义。
照《系辞》的说法,易虽只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但因可以“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所以易的象及其中底公式,已包括所有底道。《系辞》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与天地准”就是与天地等。“弥纶天地之道”,就是遍包天地之道。《系辞》说:“夫《易》,何为者也?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冒天下之道,也就是遍包天下之道。不过天下之道,与天地之道不同。天下之道,是说世界中所有底道。天地之道,是说一切事物所皆遵循底道。例如君道、臣道、夫道、妻道,是属于天下之道。“一阴一阳之谓道”,是天地之道。
所有底事物不能离开道,亦不能违反道。事物可有过差,道不能有过差。易的象包括所有底道。所以易的象及其中底公式,亦是事物所不能离开,不能违反者,亦是不能有过差者。《系辞》说:“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又说:“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又说:“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又说:“《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其道甚大,百物不废。”这都是说,易象及其中底公式,表示所有底道。
《系辞》中有两套话。一套是说道,另一套是说易中之“象”,及其中底公式,与道相“准”者。例如《系辞》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这一套话是就易中之象说。《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这一套话,是就天地之道说。这两段话都说“大业”,但其意义不同。太极的大业是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所表示底“象”及公式。道的大业是宇宙所有底事物。这两个大业是不同底。虽不同,而又却是完全相准底。《系辞》说:易“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义配至德”。所谓“配”,也是所谓“准”的意思。
宇宙间底事物,不是静止底。道有“富有”底大业,亦有“日新”的盛德。它的大业,即成就于日新之中。《系辞》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伸)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这就是所谓“功业见乎变”。《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就是“日新”。总所有底变谓之神。《系辞》说:“阴阳不测之谓神。”又说:“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系辞》所谓神,有似乎《新理学》中所谓道体。
宇宙间底事物,不是静止底。它们都在“天下之至动”中,易象及其中底公式,大部分亦是关于变动者。《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生生之谓易。”这不是说,易能生生。这是说,易中多有关于“生生”底象及“生生”所遵循底公式。《系辞》说:“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这不是说:爻能动,或爻是动底。这是说:爻是某种动的象。如果爻是某种动的象,爻辞就是某种动的公式。
“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是事物的生生的公式。“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泰卦九三爻辞)这是“变化之道”。这是说,这就是事物变动所依照底公式。一事物之生,必有能生之者,又必有能生之者所用以生底材料。前者是主动底,后者是被动底。用《易传》所用底的话说,前者是刚底,是健底;后者是柔底,是顺底;前者谓之阳,后者谓之阴。用《易传》中底象说,阳之象是乾,阴之象是坤。《系辞》说:“乾,阳物也。坤,阴物也。”又说:“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朱子《本义》说:“知,犹主也。”乾所主底是开始,坤所作底是完成。乾是主动底,是领导者的象。坤是被动底,是随从完成者的象。《系辞》说:“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就乾坤相对说,乾是动底,坤是静底。就乾坤本身说,乾坤各有动静。乾是主动底,其尚未实际地主动是其静,其已实际地主动是其动。坤是被动底,其尚未能实际地被动是其静,其已实际地被动是其动。专、直,是形容乾是主动底。翕、辟,是形容坤是被动底。翕是收敛以预备有所接受,辟是开辟以有所接受。凡事物,在其为主动时,它都是阳。在其为被动时,它都是阴。凡是阳者,都可代入乾卦。乾卦的六爻,表示主动底事物的动所依照底公式。凡是阴者都可代入坤卦。坤卦的六爻表示被动的事物底动所依照底公式。
凡事物都可以为阳,亦都可以为阴。但一切事物所从以生底阳,则只能是阳。一切事物所从以生底阴,则只能是阴。乾坤二卦虽可代入凡有健顺的性质底事物,但《易传》解释之,则多就一切事物所从以生底阴阳说。《系辞》说:“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夫坤,天下之至顺也。”这是就一切事物所从以生底阴阳说。此阴只能是阴,所以是至顺。此阳只能是阳,所以是至健。此一阴一阳,就是生一切事物者。“一阴一阳之谓道”,若泛说,则泛指事物中底阴阳;若专说,则专指此所谓阴阳。
一事物若有所成就,则此事物必须得其位,得其中,得其时。得其位,言其必在其所应在底地位。得其中,言其发展必合乎其应有底限度。得其时,言其必有其所需要底环境。照《易传》的解释,易卦以二爻四爻为阴位,三爻五爻为阳位(初爻、六爻不算位,说见王弼《周易略例》)。《系辞》说:“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柔之为道,不利远者。其要无咎,其用柔中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其柔危,其刚胜耶?”阴“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坤卦《彖辞》)。四近于五,有先进领导的嫌疑,所以多惧。二“不远”又得其中,所以多誉。阳应先进领导,所以五贵而多功,三贱而多凶。易卦中一阳爻居阴位,或一阴爻居阳位,谓之不当位。若没有别底情形,不当位大概总是不吉。若阳爻居阳位,阴爻居阴位,谓之当位或正位。若没有别底情形,正位大概总是吉。得其位亦可谓之得其正。家人卦《彖辞》泛论正位云:“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就是父子夫妇,各当其位。
照《易传》的解释,易卦中二爻、五爻为得其中。二爻居下卦之中,五爻居上卦之中,都不太过,亦不不及,所以为得其中。若无别底情形,得其中大概总是吉。即不得位之阴阳爻,亦可因其得中而吉。如未济九二《象》云:“九二贞吉,中以行正也。”九为阳爻而居阴位,是其位不正。但是得其中,所以亦吉。王弼注云:“位虽不正,中以行正也。”若以阳爻居五,阴爻居二,则谓之中正。若没有别底情形,大概总是吉底。
事物的发展,不能违反其时。其时就是其于某一时所有底环境。丰卦《彖辞》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长。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天地尚不能违反其时,何况别底事物?照《系辞》的解释,易卦之爻,得时则吉,失时则凶。节卦九二爻辞云:“不出门庭,凶。”《象》曰:“不出门庭,凶,失时极也。”既济卦九五爻辞云:“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象》曰:“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时也。”杀牛是盛祀。禴是薄祭。盛祭反不如薄祭之受福,是因其不得其时。《易传》常说:“与时偕行。”(乾《文言》,损《彖辞》,益《彖辞》)“与时偕行”就是“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彖辞》)。《系辞》说:“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易传》中言时之处甚多。一卦可以表示一种时。一爻可以表示一种时。
一卦之六爻,阴阳皆当其位者,是既济。既济是既成功的意思。生一事物底阴阳,若各在其应在之处,那就是说,阴阳各尽其道,此事物的生成,是一定成功底。但既济的《象》说:“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为什么于成功之时,却“思患而豫防之”?说到此,我们须说《易传》中所说底“变化之道”。
我们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是变化之道。与往相对者是来。《系辞》说:“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又说:“往者,屈也;来者,信(伸)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宇宙间底变化,其内容不过是事物的成毁。事物的成毁,也就是乾坤的开阖。事物的成是其来,其毁是其往。一来一往,就是变。这种往来是无穷底。惟其无穷,所以世界无尽。此所谓“往来不穷谓之通”。“往来不穷”就是来者往,往者再来。再来谓之复。“无平不陂”,就是说无来者不往。“无往不复”就是说无往者不再来。
《系辞》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注重在“往来不穷之通”。所以他注重复。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事物变化的洪流,无论从何处截断,所可见底都是复。因为没有一个最初底“来”。《老子》亦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十六章)不过《老子》所谓复,是“归根复命”的意思。《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是说:万物皆出于道,并复归于道。“吾以观复”,王弼注说:“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故万物虽并动作,卒复归于虚静。”“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云:“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这是以《老》解《易》,不合《易传》的本义。《老子》所谓复,是所谓“归根复命”。其所注重是在“无”。《易传》所谓复,是谓“往来不穷”,其所注重是在“有”。这一点是儒家与道家中间底一个根本不同。
不过在这一点,《易传》与《老子》最相近。前人说:“《易》、《老》相通。”大概也是就这一点说。《易传》与《老子》皆认为“物极则反”是事物变化所遵循底一个通则。照《序卦》所说,六十四卦之次序,即表示这种通则。六十四卦中,相反底卦,常是在一起底。《序卦》说:“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剥者,剥也。物不可以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震者,动也。物不可以终动,故受之以艮。艮者,止也。”于既济之后,又有未济。《序卦》说:“物不可以终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
《易传》与《老子》皆以为:如欲保持一物,则必勿使其发展至极,必常预备接受其反面。如此则可不至于变为其反面。所以既济《象辞》说:“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君子能如此,他就可以保持着他的“既济”。《系辞》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安不忘危”,“思患预防”,就是知几。《系辞》说:“知几其神乎?君子以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易教人知几。《系辞》说:“夫《易》,圣人所以教人极深而研几也。”知几底人,安不忘危,则可以保持安。存不忘亡,则可以保持存。治不忘乱,则可以保持治。
能如此底人,其所表现底态度就是谦。谦卦《象辞》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逾,君子之终也。”《易传》尚谦,与《老子》“以濡弱谦下为表”,是相同底。
不过这种人的境界,并不是最高底境界,有最高境界底人,《易传》称为圣人,亦称大人。乾卦《文言》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这就是说,圣人的境界,是《新原人》中所谓同天的境界。他的心与道合一。道是先事物而有,亦是事物所不能违者。所以圣人亦是“先天而天弗违”。但他的身体亦是事物。是事物则需遵循事物所遵循底通则。所以他又是“后天而奉天时”。在此等最高底境界中,他自然能行君子所能行底。乾卦《文言》解释“上九亢龙有悔”云:“亢之为言者,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他是自然如此,并不是特意欲趋利避害。他的目的,亦不在于趋利避害。他只是“不失其正”而已。
圣人得到最高底境界,因为他有最高底知。照《易传》所说,《易》就是所以使人有此种知底学问。《系辞》说:“《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崇德而广业也。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易》所知极广,《系辞》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知周乎万物。”“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又说:“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照我们于《新理学》及《新原人》中所说,“知周乎万物”之知,只能是形式底知识。使人有高底境界,本来亦只需要此种形式底知识。但《易传》于此点,似乎以为《易》尚能使人有积极底知识。它似乎认为,以“仰观”“俯察”的方法,研究天文地理,可以使人积极地“知周乎万物”。这是不可能底。《易传》所以尚未完全合乎极高明的标准,此亦是其一原因。
圣人有最高底知识,知“一阴一阳之谓道”。此道就是百姓日用之道,不过他们是“日用而不知”。圣人虽知之,但此道仍是此道。他虽是“先天而天弗违”,但还是“后天而奉天时”。所以他虽是“知周乎万物”,但在行为方面,他还是“庸言之信,庸行之谨”,“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乾卦《文言》)。他所做底事,还就是一般人在他的地位所做底事。不过他的境界,是天地境界。
《中庸》的主要意思与《易传》的主要意思,有许多相同之处。例如《中庸》说中,《易传》亦说中。《中庸》注重时中,《易传》亦注重时。不但如此,《中庸》与《易传》中底字句,亦有相同者。如乾《文言》云:“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中庸》亦云:“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文言》云:“庸言之信,庸行之谨。”《中庸》亦云:“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文言》云:“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中庸》亦云:(仲尼)“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这些字句,都是大致相同底。《易传》的作者,不只一人。《中庸》的作者亦不只一人。《易传》的作者,也许有些就是《中庸》的作者。至少我们可以说,他们的中间,有密切底关系。
《中庸》首段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所谓道是人道,与《系辞》所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之道不同,后者所谓道是天道。《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都是要说明人性的来源,及其与天底关系。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孟子·告子下》)心是天之所与。性亦是天之所与。心性与天底关系如此。所以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尽心上》)《易传》及《中庸》所说,与孟子所说,意思相同。率性就是顺性,顺性而行,就是人道。性是天之所命。道就只是率性。如此说,则人道也就是天道。人德也就是天德。《中庸》说“达天德”。知人德只是人德底人,其境界只可以是道德境界。知人德也是天德底人,其境界才可以是天地境界。
“修道之谓教”,修如修房修路之修。将道修立起来就是教。《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既是不可须臾离者,又何必修之?这可分两点说。
就第一点说。一般人不能须臾离道。他们时时都在行道。但他们并不自知其是如此。他们是“日用而不知”。他们是“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中庸》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教的功用,就是在使人知道是人所不可须臾离者,知其时时都在行道。就是在使人知味。道本来是人所不可须臾离底,人本来都时时在行道。就此方面说,道无须修。但就人的知识方面说,道则须修。
就第二点说。一般人虽都时时在行道,但他们都不能尽道。“率性之谓道”,所以尽道就是尽性。《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这不是不学而能底。教的功用,就是使人能尽性。能尽性则能尽道。《中庸》说:“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尽性底人,有至德。有至德,则有至道。道,或者无须修;但有至道,则须修。
圣人所知底道,亦就是一般人所不可须臾离之道,不过是一般人由之而不知。他所得底至道,也就是一般人所不可须臾离之道,不过是将其行之至其极至。《中庸》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造端乎夫妇”,是一般人所本来行底,此无需乎修而至。“察乎天地”,则须修而至。
圣人的至道,就是一般人时时所行底道,所以谓之庸。朱子注说:“庸,平常也。”又引程子云:“不易之谓庸。”因其是一般人所本来行底,所以是平常。但又是人所不可须臾离底,所以是不可易。圣人亦行此道而又将其行至于极至。这就是说,将其行至于恰好之点。恰好就是所谓中。朱子注说:“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这就是恰好,恰好也就是至善。这是极难能底。《中庸》说:“中庸其至矣乎!”又说:“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均天下国家,辞爵禄,蹈白刃,固亦是难能。但其均必须是恰好应该如此均。其辞必须是恰好应该辞。其蹈必须是恰好应该蹈。必如此方是合乎中。这是更难能底。
《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喜怒哀乐未发之时,心无所偏倚,亦无过不及,所以谓之中。此是指一种情形,以为中之例证。并不必是说,只此是中。“发而皆中节”,亦是中。所以谓之和,因为和就是中的功用。和与同不同。《国语·郑语》引史伯云:“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左传》昭公二十年亦说:“和与同异。”引晏子云:“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之以薪。宰夫和之。……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以他平他谓之和。”如以咸味加酸味,即另得一味。酸为咸之“他”。咸为酸之“他”。“以他平他”,另得一味,此所谓“和实生物”。若“以水济水”,仍是水味。此所谓“以同裨同”,“同则不继”。同与异是反对底。和则包含异。合众异以成和。不过众异若成为和,则必须众异皆有一定的量度,各恰好如其量,无过亦无不及,此所谓得其中,亦即所谓中节。众异各得其中,然后可成为和。所以说“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亦是举一种情形,以为和之例证。并不必是说,只此是和。
宇宙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这就是一个和。所以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个和并不是普通社会中,人与人间底和。所以《易传》称之为太和。乾卦《彖辞》说:“大哉乾元!”“保合太和,乃利贞。”
《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又说,诚是“合内外之道”。天本是包括一切,本是无内外之分。人有我与非我之分,此分就是内外之分。其所以有内外之分,是因为他不知,他的性,别人的性,以及物的性,均是天之所命,均是来自一源。不知,《中庸》谓之不明。《中庸》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自诚而明,就是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自明而诚,就是说:“修道之谓教。”自明而诚,就是“诚之”。
由明得诚,就如《新原人》中所说,由了解及自觉,得到最高底境界。有了解自觉谓之明,无了解自觉谓之无明。诚是“合内外”之道。其能“合内外”者,有如《新原人》中所谓同天的境界。此种境界,《中庸》谓之至诚。
《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此段的前一半,可以用一种逻辑讲法以解释之。我们可以说:天下之至诚者,也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物。它的性蕴涵有人之性,有物之性,所以天下之至诚者,能尽其性,当然亦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不过这种讲法,大概不是《中庸》的本意。《中庸》的本意大概是说,一个人的性,与别人的性,与物的性,均出于一源,所以一个人尽其性,亦是尽别人之性,亦是尽物之性。
至诚怎么能参天地之化育?《中庸》又说:“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中庸》说:“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此所谓大经大本,就是指此说。知天地之化育,就是赞天地之化育。“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这都是天地之化育。人的生活中,一举一动,亦都是天地之化育。人若了解其一举一动,都是天地之化育,则他的一举一动,就都是赞天地之化育。能赞天地之化育,即可以与天地参。若不了解其一举一动都是天地之化育,则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为天地所化育。为天地所化育,即只是天地中之一物,不能与天地参。道家常说:“物物而不物于物。”为天地所化育者,“物于物”。赞天地之化育者,“物物而不物于物”。此二者分别的关键,就在于明或无明。
所以至诚底人,并不必须做与众不同底事。就他的行为说,他可以只是“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但就他的境界说,他的境界是与宇宙同其广大,同其悠久。就他的境界说,他是如《中庸》所说:“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
《易传》及《中庸》所说底圣人,都是“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他们所以达到最高境界的方法都是孟子所谓“配义与道”的方法。道德境界可以集义的方法得来。天地境界亦可以集义的方法得来。都用集义的方法,其所得底境界的差别,是由于其所“配”底道有高低。集义的结果,可以去私。去私即所谓克己。在道德境界中底人,是无私底。在天地境界中底人,亦是无私底。集义可以无私。能无私,则依其所配底道的高低,而有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用如此方法,则无道家所谓方内方外之分。方内与方外,是一行不是两行。
不过《易传》及《中庸》的作者,虽知有名亦可以是超乎形象底,但他们不知,若对超乎形象底,有完全底讲法,则必亦须讲到无名。超乎形象底不必是无名,但有名决不足以尽超乎形象底。由此我们可以说:《易传》及《中庸》的哲学,十分合乎“道中庸”的标准,但尚不十分合乎“极高明”的标准。由此哲学所得到底生活,还是不能十分“经虚涉旷”。
第六章 汉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