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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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 论
有各种底人。对于每一种人,都有那一种人所可能有底最高底成就。例如从事于政治工作底人,所可能有底最高底成就是成为大政治家。从事于艺术底人,所可能有底最高底成就是成为大艺术家。人虽有各种,但各种底人都是人。专就一个人是人说,他的最高底成就,是成为圣人。这就是说,他的最高底成就,是得到我们所谓天地境界(关于境界及人生中所可能有底四种境界,参看《新原人》第三章)。
人如欲得到天地境界,是不是必须离开社会中一般人所公共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或甚至必须离开“生”?这是一个问题。讲到天地境界底哲学,最容易有底倾向,是说:这是必须底。如佛家说:生就是人生的苦痛的根源。如柏拉图说:肉体是灵魂的监狱。如道家中的有些人,“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溃痈”。这都是以为,欲得到最高底境界,须脱离尘罗世网,须脱离社会中一般人所公共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甚至脱离“生”,才可以得到最后底解脱。有这种主张底哲学,即普通所谓出世间底哲学。出世间底哲学,所讲到底境界极高,但其境界是与社会中的一般人所公共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不相容底。社会中一般人所公共有底,所普通有底生活,就是中国哲学传统中所谓人伦日用。照出世间底哲学底说法,最高底境界,与人伦日用是不相容底。这一种哲学,我们说它是“极高明而不道中庸”。
有些哲学,注重人伦日用,讲政治,说道德,而不讲,或讲不到最高底境界。这种哲学,即普通所谓世间底哲学。这种哲学,或不真正值得称为哲学。这种哲学,我们说它是“道中庸而不极高明”。
从世间底哲学的观点看,出世间底哲学是太理想主义底,是无实用底,是消极底,是所谓“沦于空寂”底。从出世间底哲学的观点看,世间底哲学是太现实主义底,是肤浅底。其所自以为是积极者,是如走错了路底人的快跑,越跑得快,越错得很。
有许多人说,中国哲学是世间底哲学。这话我们不能说是错,也不能说是不错。
从表面看中国哲学,我们不能说这话是错。因为从表面上看中国哲学,无论哪一派,哪一家,都讲政治,说道德。在表面上看,中国哲学所注重底,是社会,不是宇宙;是人伦日用,不是地狱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来世。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照字面讲,这句话是说,圣人是社会中的道德完全底人。在表面上看,中国哲学中的理想人格,也是世间底。中国哲学中所谓圣人与佛教中所谓佛,以及耶教中所谓圣人,是不在一个范畴中底。
不过这只是在表面上看而已,中国哲学不是可以如此简单地了解底。专就中国哲学中主要传统说,我们若了解它,我们不能说它是世间底,固然也不能说它是出世间底。我们可以另用一个新造底形容词以说中国哲学。我们可以说,中国哲学是超世间底。所谓超世间的意义是即世间而出世间。
中国哲学有一个主要底传统,有一个思想的主流。这个传统就是求一种最高底境界。这种境界是最高底,但又是不离乎人伦日用底。这种境界,就是即世间而出世间底。这种境界以及这种哲学,我们说它是“极高明而道中庸”。
“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我们借用《中庸》中底一句话。我们说“借用”,因为我们此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不必与其在《中庸》中底意义相同。中国哲学所求底最高境界,是超越人伦日用而又即在人伦日用之中。它是“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这两句诗的前一句,是表示它是世间底。后一句是表示它是出世间底。这两句就表示即世间而出世间。即世间而出世间,就是所谓超世间。因其是世间底,所以说是“道中庸”;因其又是出世间底,所以说是“极高明”。即世间而出世间,就是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有这种境界底人的生活,是最理想主义底,同时又是最现实主义底。它是最实用底,但是并不肤浅。它亦是积极底,但不是如走错了路而快跑底人的积极。
世间与出世间是对立底。理想主义底与现实主义底是对立底。这都是我们所谓高明与中庸的对立。在古代中国哲学中,有所谓内与外的对立,有所谓本与末的对立,有所谓精与粗的对立。汉以后哲学中,有所谓玄远与俗务的对立,有所谓出世与入世的对立,有所谓动与静的对立,有所谓体与用的对立。这些对立或即是我们所谓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或与我们所谓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是一类底。在超世间底哲学及生活中,这些对立都已不复是对立。其不复是对立,并不是这些对立,都已简单地被取消,而是在超世间底哲学及生活中,这些对立虽仍是对立,而已被统一起来。“极高明而道中庸”,此“而”即表示高明与中庸,虽仍是对立,而已被统一起来。如何统一起来,这是中国哲学所求解决底一个问题。求解决这个问题,是中国哲学的精神。这个问题的解决,是中国哲学的贡献。
中国哲学家以为,哲学所求底最高底境界是即世间而出世间底。有此等境界底人,谓之圣人。圣人的境界是超世间底。就其是超世间底说,中国的圣人的精神底成就,与印度所谓佛的,及西洋所谓圣人的,精神底成就,是同类底成就。但超世间并不是离世间,所以中国的圣人,不是高高在上,不问世务底圣人。他的人格是所谓内圣外王底人格。内圣是就其修养的成就说,外王是就其在社会上底功用说。圣人不一定有机会为实际底政治底领袖。就实际底政治说,他大概一定是没有机会底。所谓内圣外王,只是说,有最高底精神成就底人,可以为王,而且最宜于为王。至于实际上他有机会为王与否,那是另外一回事,亦是无关宏旨底。
圣人的人格,是内圣外王的人格。照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是使人有这种人格底学问。所以哲学所讲底就是中国哲学家所谓内圣外王之道。
在中国哲学中,无论哪一派哪一家,都自以为是讲“内圣外王之道”,但并不是每一家所讲底都能合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在中国哲学中,有些家的哲学,偏于高明;有些家的哲学,偏于中庸。这就是说,有些家的哲学,近于只是出世间底。有些家的哲学,近于只是世间底。不过在中国哲学史的演变中,始终有势力底各家哲学,都求解决如何统一高明与中庸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底解决,可以说是“后来居上”。我们于此可见中国哲学的进步。我们于以下十章,依历史的顺序,叙述中国哲学史中各重要学派的学说,并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为标准,以评定各重要学派的价值。
我们的对于中国哲学底这种工作,很像《庄子·天下篇》的作者,对于先秦哲学所做底工作。我们不能断定,谁是《天下篇》的作者,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的工作,是极可赞佩底。他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极好底哲学史家,亦是一个极好底哲学鉴赏家及批评家。在《天下篇》里,他提出“内圣外王之道”这个名词。讲内圣外王之道底学问,他称为“道术”。道术是真理之全。他以为当时各家,都没有得到道术之全,他们所得到底只是道术的一部分或一方面,所谓“道术有在于是者”。他们所得到底,只是道术的一部分,或一方面,所以他们所讲底只是他们的“一家之言”,不是道术,而是“方术”。
道术所讲底是内圣外王之道,所以道术亦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底。这亦是《庄子·天下篇》所主张底。《天下篇》说:“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向郭注云:“凡此四名,一人耳。所自言之异。”此四种都是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天人,神人,至人或是“一人耳。所自言之异”。但圣人是与天人,神人,至人,不同底。他尽有天人等之所有,但亦有天人等之所无。圣人“以天为宗”,就是“不离于宗”;他“以德为本”,就是“不离于精”(《天下篇》下文说:“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他“以道为门”,就是“不离于真”(《老子》说:“道之为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庄子》说: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这是他尽有天人等之所有。但他又能“兆于变化”,应付事物。这是他有天人等之所无。他能“极高明而道中庸”。天人等则能“极高明”而未必能“道中庸”。《天下篇》下文说君子,“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这种人是在道德境界中底人。这种人能“道中庸”而不能“极高明”。
《天下篇》亦似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为标准,批评当时各家的学说。至少我们可以说,照向郭的注,《天下篇》是如此的。《天下篇》说:“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所谓古之人,就是圣人。他能统一本末、小大、精粗等的对立。他能“配神明,醇天地”,而又能“育万物,和天下”。前者是其内圣之德,后者是其外王之功。神明大概是说宇宙的精神方面。有内圣外王底人格底人,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天下篇》上文说:“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圣王是与神明并称底。
关于“一”底真理,就是内圣外王之道。儒家本是以阐述“古之人”为业底。但可惜他们所阐述底,都是些数度典籍之类。《天下篇》说:“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向郭注云:“能明其迹耳,岂所以迹哉?”所以照《天下篇》的说法,儒家不合乎高明的标准。
其余各家,也都是“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他们所讲底都不是内圣外王之道的全体,都偏于一方面。不过这一方面也是“道术有在于是”。他们“闻其风而说之”。《天下篇》以下叙墨家的学说,结语谓:“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只称为才士,向郭注云:“非有德也。”言其不合乎高明的标准。《天下篇》又叙述宋、尹文的学说,说他们“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向郭注云:“未能经虚涉旷。”他们知有内外小大精粗的分别,但亦“适至是而止”,亦不合乎高明的标准。
《天下篇》又叙述彭蒙、田骈、慎到的学说,结语谓:“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向郭注云:“但未至也。”他们能从道的观点以看事物,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用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说底话说,他们已知天。但他们以为圣人的修养的成就,“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他们希望去知识所作的分别,以至于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谓同天的境界。但不知在同天境界中底人,是无知而有知底,并不是若土块无知之物,彭蒙等是高明,但不是“极高明”。
《天下篇》又叙述关尹、老聃的学说。他们的学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他们“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澹然独与神明居”。他们是已达到“极高明”的程度,但他们又“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他们亦可以说是能“道中庸”。
《天下篇》又叙述庄子的学说,说庄子“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他达到“极高明”的程度。但他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亦可以说是能“道中庸”。
《天下篇》极推崇老庄。但于叙老庄的学说时,亦是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庄周“闻其风而悦之”。由此例说,则老庄亦是“不该不遍,一曲之士”。《天下篇》或以为老庄的学说,虽是道术的一重要部分或一重要方面,但亦只是其一部分或一方面。关于此点,我们尚无法断定。不过离开《天下篇》的作者,用我们自己的判断,我们可以说,老庄的学说尚不能全合乎“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所以我们只说老庄亦可以说是合乎“道中庸”的标准。关于此点,我们于以下讲老庄章中,另有详说。
我们于此分析《天下篇》对于当时各家底批评,以见我们于以下各章,对于各派各家所作底批评,以及批评所用底标准,并不是我们的偶然底私见,而是真正接着中国哲学的传统讲底。并以见我们所谓中国哲学的精神,真是中国哲学的精神。
第一章 孔孟
《天下篇》说“邹鲁之士,缙绅先生”所能明者,只是诗书礼乐等数度典籍。对于一般底儒说,这话是不错底。儒本来是一种职业。所谓儒者,就是以相礼教书为职业底人。他们的专长就是演礼乐,教诗书。他们也就只能演礼乐,教诗书。他们真是如向郭所说:只能明“古之人”之迹,而不能明其“所以迹”。
但对于孔孟,这话是不能说底。孔孟虽亦是儒者,但他们又创立了儒家。儒家与儒者不同。儒者是社会中的教书匠,礼乐专家。这是孔子孟子以前,原来有底。儒家是孔子所创立底一个学派。他们亦讲诗书礼乐,他们亦讲“古之人”。但他们讲“古之人”,是“接着”古之人讲底,不是“照着”古之人讲底。孔子说,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一般儒者本来都是如此。不过孔子虽如此说,他自己实在是“以述为作”。因其以述为作,所以他不只是儒者,他是儒家的创立人。
儒家是以“说仁义”见称于世底。在中国旧日言语中,仁义二字若分用,则各有其意义,若联用,则其意义,就是现在所谓道德。《老子》说“绝仁弃义”,并不是说,只不要仁及义,而是说:不要一切道德。后世说,某人大仁大义,就是说:某人很有道德。说某人不仁不义,就是说:某人没有道德。儒家以说仁义见称,也就是以讲道德见称。
儒家讲道德,并不是只宣传些道德底规律,或道德格言,叫人只死守死记。他们是真正了解道德之所以为道德,道德行为之所以为道德行为。用我们于《新原人》中所用底名词,他们是真正了解人的道德境界与功利境界的不同,以及道德境界与自然境界的不同。
我们于以下先说明儒家所讲仁、义、礼、智。后人以仁、义、礼、智、信,为五常。但孟子讲“四端”则只说到仁、义、礼、智。此四者亦是孔子所常讲底,但将其整齐地并列为四,则始于孟子。
先从义说起。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义是人所当行之路,是所谓“当然而然,无所为而然”者(陈淳语)。所谓当然的意义,就是应该。说到应该,我们又须分别:有功利方面底应该,有道德方面底应该。功利方面底应该是有条件底。因其是有条件底,所以亦是相对底。例如我们说,一个人应该讲究卫生,此应该是以人类愿求健康为条件。求健康是讲究卫生的目的。讲究卫生是求健康的手段。这种手段,只有要达到这种目的者,方“应该”用之。如一人愿求健康,他应该讲究卫生。如他不愿求健康,则讲究卫生,对于他即不必是应该底了。这种应该,亦是“当然而然”,但不是“无所为而然”。义不是这种应该。
义是道德方面底应该。这种应该是无条件底。无条件底应该,就是所谓“当然而然,无所为而然”。因其是无条件底,所以也是绝对底。无条件底应该,就是所谓义。义是道德行为之所以为道德行为之要素。一个人的行为,若是道德行为,他必须是无条件地做他所应该做底事。这就是说,他不能以做此事为一种手段,以求达到其个人的某种目的。如他以做此事为一种达到其个人的某种目的底手段,则做此事,对于他,即不是无条件底。他若愿求达到这种目的,做此事,对于他,是应该底。但他若不愿求达到这种目的,做此事,对于他,即不是应该底了。他必须是无条件地做他所应该做底事。若是有条件地,他虽做了他所应该做底事,但其行为亦只是合乎义底行为,不是义底行为。
这并不是说,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做他所应该做底事,是漫无目的,随便做之。他做他所应该做底事,有确定底目的。他亦尽心竭力,以求达到此目的,但不以达到此目的为达到其自己的另一目的的手段。例如一个有某种职务底人,忠于他的职守。凡是他的职守内所应该做底事,他都尽心竭力去做,以求其成功。从这一方面说,他做事是有目的底。但他的行为,如果真是忠底行为,则他之所以如此做,必须是他应该如此做,并不是他欲以如此做得到上司的奖赏,或同僚的赞许。所谓无条件做应该做底事,其意如此。一个人必须无条件地做他所应该做底事,然后他的行为,才是道德行为。他的境界,才是道德境界。
一个人无条件地做他所应该做底事,其行为是“无所为而然”。一个人以做某种事为手段,以求达到其自己的某种目的,其行为是“有所为而然”。用儒家的话说,有所为而然底行为是求利,无所为而然底行为是行义。这种分别,就是儒家所谓“义利之辨”。这一点,是儒家所特别注重底。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孟子说:“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孟子·尽心上》)求利与行义的分别,就是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谓功利境界与道德境界的分别。一个人的行为若是有所为而然底,他的行为,尽可以合乎道德,但不是道德行为。他的境界也只是功利境界,不是道德境界。
后来董仲舒说:“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他的此话,也就是上述底意思。但是有些人对此不了解。例如颜习斋批评这话说:“世有耕种而不谋收获者乎?有荷网持钩,而不计得鱼者乎?”“这不谋不计两个字,便是老无释空之根。”(《言行录·教及门》)此批评完全是无的放矢。既耕种当然谋收获,既荷网持钩当然谋得鱼。问题在于一个人为什么耕种,为什么谋得鱼。若是为他自己的利益,他的行为不能是道德行为。不过不是道德行为底行为,也不一定就是不道德底行为。它可以是非道德底行为。
儒家所谓义,有时亦指在某种情形下办某种事的在道德方面最好底办法。《中庸》说:“义者,宜也。”我们说:一件事宜如何办理,宜如何办理底办法,就是办这一件事的最好底办法。某一种事,在某种情形下,亦有其宜如何办理底办法。这一种办法,就是,在某种情形下,办这一种事的最好底办法。所谓最好又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是就道德方面说。一种意思,是就功利方面说。就功利方面说,在某种情形下,一种事的最好底办法,是一种办法,能使办此种事底人,得到最大底个人利益。就道德方面说,一种事的最好底办法,是一种办法,能使办此种事底人,得到最大底道德成就。我们说“在某种情形下”,因为所谓“义者,宜也”的宜,又有“因时制宜”的意义。所以孟子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
照此所说,儒家所谓义有似乎儒家所谓中,办一件事,将其办到恰到好处,就是中。所以说中,亦是说办一件事的最好底办法。不过义与中亦有不同。中亦可就非道德底事说,义只专就道德底事说。非道德底事,并不是不道德底事,是无所谓道德或不道德底事。例如,在平常情形下,吃饭是非道德底事。一个人吃饭,不太多,亦不太少,无过亦无不及。这可以说是合乎中,但不可以说是合乎义。这里没有义不义的问题。
我们可以说,以上所说二点,都是对于义底一种形式底说法。因为以上所说二点,并没有说出,哪些种底事,是人所无条件地应该做底事。也没有说出,对于某种事,怎样做是此种事底在道德方面底,最好底做法。如果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说,儒家说:与社会有利或与别人有利底事,就是人所无条件地应该做底事,做某种事,怎样做,能与社会有利,能与别人有利,这样做就是做此种事底在道德方面底最好底做法。
我们说“我们可以说,儒家说”,因为儒家并没有清楚地如此说。虽没有清楚地如此说,但他们的意思是如此。必了解这个意思,然后才可以了解儒家所谓义利之辨。
有人说:儒家主张义利之辨,但他们也常自陷于矛盾。如《论语》云:“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乎!’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孔子亦注意于人民的富庶。人民的富庶,岂不是人民的利?又如《孟子》云:“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不以梁惠王言利为然。但他自己却向梁惠王提出一现代人所谓经济计划,欲使人可以“衣帛食肉”,“养生送死无憾”。孟子岂不亦是言利?
发此问者之所以提出此问题,盖由于不知儒家所谓义利之辨之利,是指个人的私利。求个人的私利的行为,是求利的行为。若所求不是个人的私利,而是社会的公利,别人的利,则其行为即不是求利,而是行义。社会的利,别人的利,就是社会中每一个人所无条件地应该求底。无条件地求社会的公利,别人的利,是义的行为的目的,义是这种行为的道德价值。凡有道德价值底行为,都是义底行为;凡有道德价值底行为,都涵蕴义。因为凡有道德价值底行为,都必以无条件地利他为目的。如孝子必无条件地求利其亲。慈父必无条件地求利其子。无条件地求利其亲或子,是其行为的目的。孝或慈是这种行为的道德价值。所以所谓利,如是个人的私利,则此利与义是冲突底。所谓利,如是社会的公利,他人的利,则此利与义不但不冲突,而且就是义的内容。儒家严义利之辨,而有时又以为义利有密切底关系,如《易传·乾·文言》云:“利者,义之和也。”其理由即在于此。后来程伊川云:“义与利,只是个公与私也。”(《遗书》卷十七)求私利,求自己的利,是求利;求公利,求别人的利,是行义。
孟子说:“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中庸》说:“仁者,人也。”程伊川说:“公而以人体之谓之仁。”(《遗书》卷十七)无条件地做与社会有利,与别人有利底事是行义。若如此做只是因为无条件地应该如此做,则其行为是义底行为。若一个人于求社会的利,求别人的利时,不但是因为无条件地应该如此做,而且对于社会,对于别人,有一种忠爱恻怛之心,如现在所谓同情心,则其行为即不只是义底行为,而且是仁底行为。此所谓“公而以人体之谓之仁”。体是体贴之体,人就是人的心,就是人的恻隐之心,同情心。以恻隐之心行义谓之仁。所以说“仁,人心也”,“仁者,人也”。孟子亦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义可以包仁,是仁底行为,必亦是义的行为。仁涵蕴义,是义的行为,不必是仁的行为。儒家说无条件地应该,有似乎西洋哲学史中底康德。但康德只说到义,没有说到仁。
仁人必善于体贴别人。因己之所欲体贴别人,知别人之所欲;因己之所不欲体贴别人,知别人之所不欲。因己之所欲,知别人之所欲,所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此即所谓忠。因己之所不欲,知别人之所不欲,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此即所谓恕。合忠与恕,谓之忠恕之道。朱子《论语》注说:“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其实应该说:“尽己为人之谓忠。”忠恕皆是推己及人。忠是就推己及人的积极方面说,恕是就推己及人的消极方面说。忠恕皆是“能近取譬”(《论语·雍也》),“善推其所为”(《孟子·梁惠王上》)。朱子注云:“譬,喻也。近取诸身,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此正是所谓忠。人亦可以己之所不欲,譬之他人,知其所不欲亦犹是。此是所谓恕。如是“推其所为”,以及他人,就是为仁的下手处。所以孔子说:“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仁是孔子哲学的中心。而忠恕又是“为仁”的下手处。所以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解释之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礼是人所规定行为的规范,拟以代表义者,于上文我们说,义的内容是利他。礼的内容亦是利他。所以《礼记·曲礼》说:“夫礼,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后己。”于上文我们说:义有似乎中。我们可以说:义是道德方面底中。所以儒家常以中说礼。《礼记·仲尼燕居》说:“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我们于上文说:“义者,宜也”的宜,有“因时制宜”的意思。儒家亦以为礼是随时“变”底。《礼记·礼器》说:“礼,时为大。”《乐记》说:“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
智是人对于仁义礼底了解。人必对于仁有了解,然后才可以有仁底行为。必对于义有了解,然后才可以有义底行为。必对于礼有了解,然后他的行为,才不是普通底“循规蹈矩”。如无了解,他的行为,虽可以合乎仁义,但严格地说,不是仁底行为,或义的行为。他的行为,虽可以合乎礼,但亦不过是普通底“循规蹈矩”而已。无了解底人,只顺性而行,或顺习而行,他的行为虽可合乎道德,但只是合乎道德底行为,不是道德行为。他的境界,亦不是道德境界,而是自然境界。人欲求高底境界,必须靠智。孔子说:“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用我们于《新原人》中底话说,人的了解,可使人到一种高底境界,但不能使人常住于此种境界。虽是如此,但若没有了解,他必不能到高底境界。
照以上所说,则仁、义、礼、智,表面上虽是并列,但实则仁义与礼智,不是在一个层次底。这一点,似乎孟子也觉到。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孟子·离娄上》)这话就表示仁义与礼智的层次不同。
儒家注重“义利之辨”。可见功利境界与道德境界的分别,他们认识甚清。求利底人的境界是功利境界。行义底人的境界是道德境界。他们注重智。可见自然境界与其余境界的分别,他们亦认识甚清。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由之而不知”底人的境界,正是自然境界。
不过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的分别,儒家认识,不甚清楚。因此儒家常受道家的批评。其批评是有理由底。不过道家以为儒家所讲,只限于仁义;儒家所说到的境界,最高亦不过是道德境界。这“以为”是错底。儒家虽常说仁义,但并非只限于仁义。儒家所说到底最高底境界,亦不只是道德境界。此可于孔子孟子自述其自己的境界之言中见之。我们于以下引《论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章,及《孟子》“养浩然之气”章,并随文释其义,以见孔子孟子的境界。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这是孔子自叙其一生中底境界的变化。所谓三十、四十等,不过就时间经过的大端说,不必是,也许必不是,他的境界,照例每十年必变一次。
“志于学”之学,并不是普通所谓学。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又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同上)又说:“志于道。”(《论语·述而》)此所谓志于学,就是有志于学道。普通所谓学,乃所以增加人的知识者。道乃所以提高人的境界者。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其所谓学,是普通所谓学,是与道相对者。孔子及以后儒家所谓学,则即是学道之学。儒家所谓学道之学,虽不必是日损,但亦与普通所谓学不同。于《新原人》中,我们说: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礼物。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人的精神的创造。人欲得后二种境界,须先了解一种义理。此种义理,即所谓道。人生于世,以闻道为最重要底事。所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孔子又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无闻即无闻于道,并非没有声名。
“三十而立。”孔子说:“立于礼。”(《论语·泰伯》)又说:“不知礼,无以立也。”(《论语·尧曰》)上文说:礼是一种行为的规范,拟以代表义,代表在道德方面底中者。能立即能循礼而行。能循礼而行,则可以“克己复礼”。“复礼”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克己”即克去己私。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其行为皆为他自己的利益。这种人,就是有己私底人。行道德必先克去己私,所以“颜渊问仁”,孔子答以“克己复礼为仁”。
“四十而不惑。”孔子说:“智者不惑。”(《论语·宪问》)上文说,智是对于仁义礼底了解。孔子三十而立,是其行为皆已能循礼。礼是代表义者,能循礼即能合乎义。但合乎义底行为,不必是义底行为。必至智者的地步,才对于仁义礼有完全底了解。有完全底了解所以不惑。不惑底智者才可以有真正底仁底行为,及义底行为,其境界才可以是道德境界。孔子学道至此,始得到道德境界。
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有人有志于学,但其所志之学,未必是学道之学。有人虽有志于学道,但未必能“克己复礼”。有人虽能“克己复礼”,但对于礼未必有完全底了解。对于礼无完全底了解,则不知“礼,时为大”。如此,则如孟子所谓“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孟子·尽心上》)。执一即执着一死底规范,一固定底办法,以应不同底事变。孟子说:“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这就是所谓“可与权”。人到智者不惑的程度,始“可与权”。孔子此所说,亦是学道进步的程序,与我们现所解释底一章,可以互相发明。
“五十而知天命。”仁义礼都是社会方面底事。孔子至此又知于社会之上,尚有天,于是孔子的境界,又将超过道德境界。所谓天命,可解释为人所遭遇底宇宙间底事变,在人力极限之外,为人力所无可奈何者。这是以后儒家所谓命的意义。所谓天命亦可解释为上帝的命令。此似乎是孔子的意思。如果如此,则孔子所谓知天命,有似于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谓知天。
“六十而耳顺。”此句前人皆望文生义,不得其解。“耳”即“而已”,犹“诸”即“之乎”或“之于”。徐言之曰而已,急言之曰耳。此句或原作“六十耳顺”,即“六十而已顺”。后人不知“耳”即“而已”。见上下诸句中间皆有“而”字,于此亦加一“而”字,遂成为“而耳顺”。后人解释者,皆以耳为耳目之耳,于是此句遂费解(此沈有鼎先生说)。六十而已顺。此句蒙上文而言,顺是顺天命,顺天命有似于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谓事天。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于《新原人》中,我们说: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做道德底事,是出于有意底选择,其做之需要努力。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做道德底事,不必是出于有意底选择,亦不必需要努力。这不是说,因为他已有好底习惯,而是说,因为他已有高底了解。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亦是因有高底了解而“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有似于我们于《新原人》中所谓乐天。
于《新原人》中,我们说:宇宙大全,理及理世界,以及道体等观念,都是哲学底观念。人能完全了解这些观念,他即可以知天。知天然后能事天,然后能乐天,最后至于同天。此所谓天即宇宙或大全。我们于上文说:知天命有似于知天;顺天命有似于事天;从心所欲不逾矩,有似于乐天。我们说“有似于”,因为孔子所谓天,似乎是“主宰之天”,不是宇宙大全。若果如此,孔子最后所得底境界,亦是“有似于”天地境界。
孟子自述他自己的境界,见于《孟子》论浩然之气章中。此章前人多不得其解,兹随文释之。
《孟子》云:“(公孙丑问曰:)‘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为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上》)
“浩然之气”是孟子所特用底一个名词。“何为浩然之气?”孟子亦说是“难言”,后人更多“望文生义”底解释。本章上文从北宫黝、孟施舍二勇士的养勇说起。又说孟施舍的养勇的方法是“守气”,由此我们可知本章中所谓气,是勇气之气,亦即所谓士气,如说“士气甚旺”之气。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浩然之气之气,与孟施舍等守气之气,在性质上是一类底。其不同在于其是浩然。浩然者大也。其所以大者何?孟施舍等所守之气,是关于人与人底关系者。而浩然之气,则是关于人与宇宙底关系者。有孟施舍等的气,则可以堂堂立于社会间而无惧。有浩然之气,则可以堂堂立于宇宙间而无惧。浩然之气,能使人如此,所以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孟施舍等的气,尚须养以得之,其养勇就是养气,浩然之气,更须养以得之。孟子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配义与道,就是养浩然之气的方法。这个道,就是上文所说,孔子说“志于道”之道,也就是能使人有高底境界底义理。养浩然之气的方法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了解一种义理,此可称为明道。一方面是常做人在宇宙间所应该做底事,此可称为集义。合此两方面,就是配义与道。此两方面的工夫,缺一不可。若集义而不明道,则是所谓“不著不察”或“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若明道而不集义,则是所谓“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若无此二方面工夫,则其气即馁,所谓“无是,馁也”。
明道之后,集义既久,浩然之气,自然而然生出,一点勉强不得。所谓“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朱子说:“袭如用兵之袭,有袭夺之意。”(《朱子语类》卷五十二)下文说:“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告子是从外面拿一个义来,强制其心,使之不动。孟子则以行义为心的自然底发展。行义既久,浩然之气,即自然由中而出。
“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左传》说:“师直为壮,曲为老。”壮是其气壮,老是其气衰。我们常说:“理直气壮。”理直则气壮,理曲则气馁。平常所说勇气是如此。浩然之气,亦是如此。所以养浩然之气底人,须时时明道集义,不使一事于心不安。此所谓“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正之义通于止。”(焦循《孟子正义》说)。“勿正”就是“勿止”,也就是“心勿忘”。养浩然之气底人所须用底工夫,也只是如此。他必须时时明道集义,久之则浩然之气,自然生出。他不可求速效,另用工夫。求速效,另用工夫,即所谓助长。忘了,不用功夫,不可。助长,亦不可。养浩然之气,须要“明道集义,勿忘勿助”。这八个字可以说是养浩然之气的要诀。
有浩然之气底人的境界,是天地境界。孟子于另一章中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我们如将此所谓大丈夫与有浩然之气者比,便可知此所谓大丈夫的境界,不如有浩然之气者高。此所谓大丈夫,“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不能说是不大,但尚不能说是至大。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能说是不刚,但尚不能说是至刚。何以不能说是至大至刚?因为此所谓大丈夫的刚大,是就人与社会底关系说。有浩然之气者的刚大,则是就人与宇宙底关系说。此所谓大丈夫所居底,是“天下”的广居,所立底是“天下”的正位,所行底是“天下”底大道。有浩然之气者的浩然之气,则“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天下”与“天地”这两个名词是有别底。我们可以说治国平天下,而不能说治国平天地。我们可以说天下太平,或天下大乱,不能说天地太平,或天地大乱。天下是说人类社会的大全,天地是说宇宙的大全。此所说大丈夫的境界是道德境界。有浩然之气者的境界是天地境界。此所说大丈夫的境界,尚属于有限。有浩然之气者,虽亦只是有限底七尺之躯,但他的境界已超过有限,而进于无限矣。
到此地位底人,自然“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其不淫、不移、不屈的意义,又与在道德境界底人的不淫、不移、不屈不同。朱子说:“浩然之气,清明不足以言之。才说浩然,便有个广大刚果意思,长江大河浩浩而来也。富贵、贫贱、威武不能移屈之类皆低,不可以语此。”(《语类》卷五十二)朱子此言,正是我们以上所说底意思。到此地位者,可以说已到同天的境界。孟子所谓“塞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可以说是表示同天的意思。
就以上所说,我们可以说:孟子所说到底境界,比孔子所说到底高。孔子所说的天是主宰底天,他似乎未能完全脱离宗教底色彩。他的意思,似乎还有点是图画式底。所以我们说:他所说到底最高境界,只是“有似于”事天乐天的境界。孟子所说到底境界,则可以说是同天的境界。我们说“可以说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法子可以断定,孟子所谓“天地”的抽象的程度。
孔孟是早期儒家的代表。儒家于实行道德中,求高底境界。这个方向,是后来道学的方向。不过他们所以未能分清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其故亦由于此。以“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标准说,他们于高明方面,尚未达到最高底标准。用向郭的话说,他们尚未能“经虚涉旷”。
第二章 杨墨
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问他:“何为知言?”他说:“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公孙丑上》)当时他所认为最有势力底淫邪遁之辞,就是杨墨的学说。他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自以为他一生的大事,就是“距杨墨”。他自以为他“距杨墨”的功绩,可与“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贱子惧”相提并论。
杨朱的学说,可以“充塞仁义”,这是很显然底。照我们于上文第一章中所说,仁义的内容,都是“利他”。而杨朱则提倡“为我”。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韩非子》亦说:“轻物重生之士”,“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韩非子·显学》)此所说“轻物重生之士”亦是指杨朱或其一派底人。“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之一毛”,有两个解释。一个解释是:利之以天下而欲拔其一毛,杨朱不为。这个解释,表示他是“轻物重生”。另一个解释是:拔其一毛可以利天下,杨朱不为。这个解释,表示他是“为我”。无论照哪一个解释,杨朱的“重生”或“为我”的主张,总是与儒家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主张,是不相容底。
杨朱一派底人,就是早期的道家。“道家者流”,出于隐者。在《论语》中,我们看见,孔子一生遇见了许多隐者。孔子积极救世,隐者们都不赞成。他们说,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他们劝告孔子:“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论语·微子》)他们自称为“辟世之士”(《论语·微子》)。他们都“独善其身”,对于社会,持消极态度。在隐者之中,有能讲出一番理论以为其行为作根据者,这些人便是早期的道家,杨朱就是其中的领袖。
杨朱的学说,在《老子》、《庄子》及《吕氏春秋》等书中,尚可见其大概。《老子》书中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四十四章)这就是“轻物重生”的理论。《庄子·养生主》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这亦是“轻物重生”的理论。人为恶太甚,而至于受社会的制裁责罚,这是不合于重生的道理底。这是一般人所都知道底。但人若为善太多,以至于得到美名,亦不合于重生的道理。“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庄子·人间世》)“树大招风。”这都是有才有名之累。所以善养生底人,固不敢为太恶,亦不敢为大善,只处于善不善之间,所谓“缘督以为经”。这才是全身养生之道。《吕氏春秋》中《重己》、《本生》、《贵生》等篇所说,亦都是这一类的理论。
这一类的理论是道家的学说的第一步的进展。人重生,须不自伤,并不使他人他物伤之。如何能不使他人他物伤之?杨朱一派在此方面之办法,似只有一避字诀,如“避世”、“避名”、“避刑”等,均是以避为主。然人事变化无穷,害尽有不能避者。《老子》书中,多讲明宇宙间事物变化的通则。知之者能应用之,则可以得利避害。这是道家的学说的第二步进展。然因人事变化无穷,其中不可见底因素太多。所以即《老子》书中所讲底道理,仍不能保证应用之者必可以得利免害,于是《老子》书中仍亦有打穿后壁之言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十三章)这是大彻大悟之言。庄子乃继此讲“同人我,齐死生”,不以利害为利害,于是利害乃真不能伤。这是道家学说的第三步的进展。
以上所说的道家学说的进展,可引《庄子·山木篇》所讲一故事以说明之。《山木篇》云:“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茂盛,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能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耶!’”此故事前段所说,是杨朱的全生避害的方法。后半段所说,是庄子全生避害的方法。
“材”相当于《养生主》所谓为善。“不材”相当于《养生主》所谓为恶。“材与不材”之间,相当于《养生主》所谓“缘督以为经”。照此故事所说,人若不能“以生死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庄子·德充符》),则在人间世无论如何巧于趋避,总不能保证其可以完全地“免乎累”。无论材或不材,或材与不材之间,皆不能保其只受福而不受祸。若至人,则“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齐物论》)至此境界,始真能“免乎累”。这就是所谓“物物而不物于物”。这就是说,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对于一切皆是主动,不是被动。
“乘道德而浮游”,“浮游乎万物之祖”底人,其境界是天地境界。斤斤于材不材,以趋利避害底人,其境界是功利境界。初期的道家,只讲到功利境界。后期的道家,则讲到天地境界。其自讲功利境界到讲天地境界,中间有显然底线索。我们可以说,初期的道家是自私底。自私之极,反而克去了自私。自私克服了他自己。如一个人自杀,自己取消了他自己。佛家的人因求脱离生死苦而出家,其动机亦是自私底。但他们若成了佛,他们的境界,亦是天地境界。这亦是自私取消了自私。
但专就初期道家说,他们是自私底。他们的学说是提倡自私。他们重生就是重他们自己的生。重生就是“为我”。他们的境界是功利境界。他们的学说不合乎高明的标准。他们的学说是可以“充塞仁义”。子路批评隐者,说他们是“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孟子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为我”就是“欲洁其身”,“无君”就是“乱大伦”。用我们现在底话说,若使人人都为我,则即没有社会了。没有社会是不可以底。
“杨氏为我”,可以“充塞仁义”,这是很显然底。因为儒家所谓仁义,是以“利他”为内容底。墨氏兼爱,正是利他,何以亦“充塞仁义”?为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须先说明,儒墨中间底有些根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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