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精神的创造,不是自然的礼物。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礼物,人顺其自然底发展,即可得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但任其自然底发展,人不能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人必须用一种工夫,始可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就“自然发展”的一意义说,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亦是人的自然发展的结果。因为这是人尽性的结果。人既然是人,则尽人之性,不能不说是一种自然发展。孟子讲道德,大概是就此方面说。但如欲有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则人需自觉地用一种工夫。而有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则无需自觉地用工夫。由此方面说,则自然境界及功利境界是自然的礼物,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是精神的创造。荀子讲道德,大概是就此方面说。
此所说的一种工夫,有两部分。一部分底工夫,是求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人对于宇宙有完全底觉解是知天。人对于人生有完全底觉解是知性。知性,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有一种新意义,此种新意义使其境界为道德境界;知天,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又有一种新意义,此种新意义使其境界为天地境界。不过若无另一部分底工夫,则此诸种新意义,是很容易消失底,因为“人心惟危”,易流为人欲,而道心又是“惟微”。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虽可使人于一时能从社会或宇宙的观点,以看事物,因此他所做底事,对于他有新意义,但他能如此看,只是一时底。于人己的利害,没有冲突时,他可以如此看。但于别一时,人己的利害,如有冲突,他即忘记了他的觉解,而仍从其自己的利害的观点,以看事物。从此种观点以看事物,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失去如上所说底新意义,因此他的境界,即又是功利境界。孔子说:“回也三月不违仁,其余日月至焉而已。”人对于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亦可以是三月不违,或甚至永久不违;可以是日月至焉,或永未能至;或并不知有此种境界。永久在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中,是大多数人所本来都能底。对于宇宙或人生底觉解,可使我们“日月至”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但欲永久在此等境界中,如道学家所谓“人欲尽处,天理流行”者,则除有觉解以外,还要有另一部分底工夫。
此另一部分底工夫,说是另一部分底工夫,亦似乎有未妥,因为此所谓另一部分底工夫者,亦可以说是并非另一部分底工夫。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可使人得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此所谓另一部分工夫者,亦不过是常注意不忘记此等觉解而已。人常注意于此等觉解,令其勿忘,而又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则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即常有如上所说底新意义。他所做底事对于他常有如上所说底新意义,则他的境界即常是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此常注意即道学家所谓敬。朱子说:“今人将敬来别做一事,所以有厌倦,为思虑引去。敬只是自家一个心常醒醒便是。不可将来别做一事。”(《语类》卷一百十五)又说:“敬却不是将来做一个事。今人却先安一个敬字在这里,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这心,莫教放散。”(同上)道学家常说“主一”、“无适”、“整齐严肃”、“常惺惺”、“心收敛不容一物”、“心不走作”、“心不放逸”、“心要在腔子里”,这都是说敬。他们所谓“操存”、“求放心”、“勿忘”、“必有事焉”,亦都是说敬。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即道学家所谓集义。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者,所做底事,必是道德底事。所以做此等事,谓之集义。常注意于此等觉解,而又常本之以做事,即道学家所谓敬,“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敬及集义,可使人常住于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中。究竟在何种境界中?此是因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觉解的深浅而异底。如果一个人的觉解使他有道德境界,则他常注意此等觉解,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即使他常住于道德境界中。如他的觉解使他有天地境界,则他常注意此等觉解,常本此等觉解以做事,即使他常住于天地境界中。
道学家的修养方法,大都是所以使人成为圣人底方法,此即是说,大都是所以使人得天地境界底方法,其方法的精义不外乎如上所说者。孟子养浩然之气底方法,是“配义与道”。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道是对于宇宙人生底了解。集义是常做道德底事,其方法的精义,亦不外乎如上所说者。但道学中程朱、陆王两派,在此点又有不同。程朱的方法是:“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用敬是常注意,致知是觉解。此派的方法是:一面用敬,一面求觉解。陆王的方法是:“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先立乎其大者”。此派的方法是:先有深底觉解,然后用敬。以下分述两派的方法,并批评之。
明道《识仁篇》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此所说底方法,即是象山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先识得《西铭》中所说底意思,然后以诚敬存之。所谓存之,即是常将其记在心中,时常注意及之。注意是敬,记之是存。敬上又加一诚字,言记要真实地记,注意要真实地注意。存要真实地存,敬要真实地敬。此外不必,亦不可再用别底力。再用别底力,即是“助长”。孟子说:“助之长者,揠苗者也。”
象山说:“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又说:“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人须先对于宇宙人生有觉解,即所谓“先立乎其大者”。象山说:“《论语》中多有无头柄底说话,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类,不知所及者何事。如‘学而时习之’,不及所习者何事。非学有本领,未易读也。苟学有本领,则知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时习者,习此也。说者说此,乐者乐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先知“此”是觉解,“及此”“守此”等是用敬。
阳明的修养方法是致良知。阳明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照阳明的系统,良知是人的本心的表现。阳明说:“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又说:“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现,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人“心知仁,本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此一体之仁,即是明德。明德的表现,即是良知。人顺其良知而为善去恶,即是致良知。致良知即是恢复其心之仁的本体,即是所谓明明德。人觉解有良知,或对于良知有觉解以后,只须常注意于致良知。此常注意,即是“必有事焉”。阳明说:“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焉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焉的工夫,而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工夫全在必有事上。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答聂文蔚》)此等必有事焉,时时提撕警觉,可使人随其对于良知底觉解的程度,而得常住于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
以上说陆王一派的修养方法。他们的方法是:先有觉解,然后用敬。此所谓“先立乎其大者”。惟如何“先立乎其大者”,则此派未有详说。
程朱一派的修养方法是:一面求觉解,一面用敬。伊川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他说:“为学莫先于致知。能致知,则思一日而愈明一日,久而后有觉也。学无觉,则无益矣,又奚学为?”“致知在格物。”“今人欲致知,须先格物。物不必谓事物,然后谓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但理会得多,相次自然豁然有贯通处。”又说:“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用敬是主一。“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如是则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则只是内存。此则自然天理明白。学者须是将敬以直内,涵养此意。直内是本。”
伊川此意,朱子更加发挥。关于致知方面,朱子说:“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未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补传》)关于用敬一方面,朱子说:“盖吾闻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为小学者,不由乎此,固无以涵养本原,而谨夫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与夫六艺之教。为大学者,不由乎此,亦无以开发聪明,进德修业,而致乎明德新民之功也。”(《大学或问》)
程朱一派,以为人对于宇宙人生底较深底觉解,非一蹴可得,故须“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有得,今日即用敬以守之。明日亦有得,明日即又用敬以守之。如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最后乃能常住于天地境界。他们的方法,是循序渐进。所以尹和靖“从伊川半年,始得《大学》、《西铭》看”。
我们于上章说到,朱子所说底曾点的境界。关于此点,朱子又说:“其见到处,直是有尧舜气象。如庄子亦见得尧舜分晓。”“曾点见识尽高,见得此理洞然,只是未曾下得工夫。曾点曾参父子正相反。以点如此高明,参却鲁钝,一向低头捱将去。直到一贯,方始透彻。是时见识,方到曾点地位,然而规模气象又别。”(《语类》卷四十)又说:“尧舜便是实有之,踏实做将去。曾点只是偶然绰见在。譬如一块宝珠,尧舜便实有在怀中。曾点只看见在,然他人亦不曾见得。”(同上)曾点已“识得此理”,而尚未“实有之”,尚需下一番工夫。所谓工夫者,即以“诚敬存之”的工夫。曾点若有此一番工夫,则到其成就时,亦是规模气象又别。曾点如有此种成就,其成就是用陆王一派的修养方法底成就的例。曾参的成就,是用程朱一派的修养方法底成就的例。
程朱、陆王两派的修养方法,有上述底不同。程朱一派,以陆王一派的方法为空疏。陆王一派,以程朱一派的方法为支离。就一方面说,陆王一派的方法,诚可以说空疏。就一方面说,程朱一派的方法,亦诚可以说是支离。
陆王一派的方法,是“先立乎其大者”,“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但如何“先立乎其大者”,如何“识得此理”,陆王一派未有详说。他们所靠者,似乎是学者的悟。如上第一章所引,杨慈湖因象山一言指点,“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象山《语录》又谓:“他日侍坐先生,无所谓。先生谓曰:‘学者能常闭目亦佳。’某因此无事则安坐闭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是者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异之。遂见先生。先生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也。’”陆王一派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底办法,大致如此。他们不于“即物而穷其理”上求致知。所以程朱一派,以他们的方法为空疏。但尚有一点,为程朱一派,及以后道学家所未说者,兹于下文论之。
陆王一派所说人的本心,是人本来所有,而且本来是如此底。因其本来是如此底,所以修养者所用底工夫,只是所以“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阳明《大学问》)。因此他们有时忽视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与由学养得来底道德行为的分别,忽视自然境界与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的分别。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这几句话是陆王一派所常引用者。不过此所谓知的意思,很不清楚。孩提之童,知爱其亲,知敬其兄,可以是:事实上也爱其亲,敬其兄。亦可以是:他不但爱其亲,敬其兄,而且他自觉他爱其亲,敬其兄,并且了解,爱其亲,敬其兄是应该底。若只事实上爱其亲,敬其兄,而不自觉其是如此,并且不了解如此是应该底,则他的行为只是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是合乎道德底行为,而不是道德行为。他的行为虽是出乎本心,但他对于本心,并无觉解,所以他的境界只是自然境界,不是道德境界,更不是天地境界。陆王一派,有时忽视这一类底分别。象山说:“若某则虽一个字不识,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一个人。”阳明说:“满街都是圣人。”王龙谿说:“念庵谓世界无有现成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以此校勘虚见附和之辈,未为不可。若必以见在良知为与尧舜不同,必待工夫修证,而后可得,则未免矫枉之过。曾谓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有差别乎?”照我们的说法,人纵有“现成良知”,然待工夫修证而后得底良知,虽亦不异于“现成良知”,但对于有修证工夫者,其意义不同。因此有“现成良知”底人,虽亦可“从心所欲不逾矩”,但不能与圣人有相同底境界。满街的人有“现成良知”者,虽亦可堂堂地做一个人,但其境界不能是天地境界。
陆王一派的人,所认为是照良知行底人,其境界可有高低的不同。不觉解有良知,而自然地顺良知行者,其行为是自发底,合乎道德底行为,其境界是自然境界。觉解有良知而努力地顺良知行者,其行为是道德行为,其境界是道德境界。觉解良知是“明德”的表现,是与天地万物一体底本心的“发窍之最精处”者,其致良知,即是所以“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其致良知虽亦是行道德,而又不只是行道德。对于良知,有如此觉解底人,其致良知,行道德,又不只是道德行为,其境界亦不只是道德境界,而是天地境界。此诸分别,陆王一派,有时未分清楚。因此他们的方法,虽是先求觉解,而有时又似不注重求觉解,不注重“致知”。由此方面说,陆王一派的方法,纵未必是失于空疏,而陆王一派的人,有些是,或有时是,失于空疏。
就一方面说,程朱一派的方法,是失于支离。照我们于上数章所说,人对于宇宙人生,必先有某种觉解,然后他所见所做底事,才对于他有某种意义。此种意义,使他有某种境界。他如再能常注意于某种境界,他即可常住于某种境界。如一人尚未有某种觉解,则他根本即未有某种境界。既未有某种境界,则他虽常注意,亦与某种境界无关。伊川说:“就孝弟中,便可尽性至命。至如洒扫应对,与尽性至命,亦是一统底事。”此言固是真底,但只对于尽性至命已有觉解者是如此。对于尽性至命尚无觉解者,孝弟只是孝弟,洒扫应对只是洒扫应对,与尽性至命,毫不相干。朱子说:为小学者,若不用敬,则“无以涵养本原,而谨夫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与夫六艺之教”。为小学工夫底人,若对于宇宙人生,无相当程度底觉解,则其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可以只是出于遵从师长的命令。如其如此,则其境界可以只是功利境界。其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亦可以是由于顺从一时一地的习俗。如其如此,则其境界,可以只是自然境界。如此,他虽用敬,而其用敬实无干于尽性至命之事。在如此情形下,如教其用敬,以求尽性至命,则正如阳明所说:“此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先破裂矣。”(《答聂文蔚》)王龙谿亦云:“涵养工夫,贵在精专继续,如鸡抱卵。先正尝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出。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假卵。”伊川固亦说:“然今世非无孝弟之人,而不能尽性至命者,由之而不知也。”朱子亦说:“致知是‘梦觉关’。”他们固亦注重知,固教人一面格物。但他们不注重于“先立乎其大者”,而只注重于“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就此方面说,他们的方法,作为一种求天地境界底方法看,是可以说是失于支离。
或可说:陆王一派,以为理在心中。他们不于心外求理,所以比较容易“先立乎其大者”。程朱一派以为理在心外,所以他们要“即物而穷其理”。事物的理众多,非一日所可穷。所以须“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积累渐进,乃可至“豁然贯通”的程度。照他们的形上学,“先立乎其大者”,是不可能底。程朱、陆王二派的形上学不同,所以他们的修养方法亦不得不异。
于此我们说,程朱一派以为“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他们所谓穷理,虽说是“即物穷理”,而实亦是穷其心中之理。他们以为“即物穷理”是很麻烦底事,其所以麻烦,并不是因为理在心外,而是因为他们所谓穷理,是要“穷至事物之理”,是要知事物的理的完全底内容。知一事物的理的完全底内容,是很麻烦底。知一事物的理的完全底内容,如不是不可能底,亦必更是非常地麻烦底。所以他们须“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以求一不可必底“豁然贯通”。其实,如将致知作为一种求天地境界的方法看,则所谓致知者,并不必求知事物的理的完全底内容,更不必求知一切事物的理的完全底内容,而只在于了解几个哲学底观念。了解这几个观念,即可以是“先立乎其大者”。如此,则纵使理在心外,而“先立乎其大者”,亦不是不可能底。而“先立乎其大者”的“立”,亦不是没有方法,而专靠学者的悟底。
于第一章中,我们说哲学是一种自反底思想。哲学能使人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能使人知性。在上章,我们说有几个哲学底观念,可以使人知天。上章所说宇宙或大全,理及太极,以及道体等观念,都是此所说底哲学底观念。哲学以这些观念替代宗教中底上帝、天堂,以及创世等观念。哲学以清楚底思,替代宗教的图画式底想。扫除宗教中底混乱与迷信,使人不藉图画式底思想,而即可以知天。这是哲学的一个主要底任务。
这些哲学底观念,都是形式底观念,哲学不能知所有底事物,共有多少,都是些什么,但可以一个观念总括思之。此总括万有底一个观念,即是宇宙的观念。哲学中所谓大全,所谓一,都是这个观念的别名。道学家所谓天地,亦是指这个观念。伊川说:“人多言天地之外。不知天地如何说内外,外面毕竟是个甚?若言着外,则须似有个规模。天地安有内外?言天地之外,便是不识天地也。”人能有这个观念,可以说是人智的一个很大底进步。这个观念,总括万有,可以说是“范围天地”。人能有这个观念,即以这个观念,总括万有,可以说是“智周万物”。不过此所谓“范围天地”、“智周万物”,都是形式底。虽是形式底,而可以使人“开拓万古之心胸”。这个观念,严格地说,与其所拟代表者,并不完全相当。大全是不可思议底,而大全的观念,则是在思议中底。所以大全的观念,与其拟代表者,不能完全相当。此点我们于上章已详。虽是如此,但我们如无大全的观念,则不能知大全。不过于既知大全之后,我们需又知大全的观念,与大全不完全相当。
哲学不能知某一类事物之所以为某一类事物者是什么,但可知,每一类事物都必有其所以为某一类事物者。某一类事物之所以为某一类事物者,即某一类事物的理。就一类事物之所以为一类事物者而思之,即有理的观念。有,或可能有,许多类事物,即有许多理。总括所有的理,即是太极或理世界。总括所有底理而思之,即有太极或理世界的观念。理世界是“一个洁净空阔底世界”(朱子语),是实际世界中底事物的最高底典型或法则。大全是不可思议,亦不可想象底。理及理世界是只可思议,不可想象底。
哲学并不能知,实际底世界中,于任何时,有些什么事物生,有些什么事物灭。亦不能知实际底世界,于任何时,有些什么变化,及其如何变化。但可知实际底事物,无时不在生灭中;实际底世界,无时不在变化中。总一切底生灭变化,将其作一总流而思之,即有道体的观念。道体是实际底世界及其间事物生灭变化的洪流。旧说谓之大化流行,亦谓之大用流行。
这些观念都是形式底。因此这些观念并不能予人以积极底知识。宇宙的观念,并不能使人知宇宙间有些什么。理及理世界的观念,并不能使人知其理的内容是什么。道体的观念,并不能使人知实际底世界如何变化,某实际底事物若何生灭。这些观念,不能予人以积极底知识,因亦不能予人以积极底权力,以控制实际,改变实际,如科学所能予人者。从实用的观点看,这些哲学底观念,可以说是空底。其所肯定底,可以说是无所肯定。
这些哲学底观念,虽不能予人以积极底知识,但可以使人有一种新境界。人必有宇宙的观念,然后他可知他不但是社会的分子,而且是宇宙的分子。事实上,人虽都是宇宙的分子,但却非个个人都觉解其是宇宙的分子。人如觉解其是宇宙的分子,他必已有宇宙的观念。
理及理世界的观念,虽不能使人知某理的内容是什么,但可使人知,实际世界中底事物,都多少依照永恒底理。事物是不完全底。但有其完全底典型或法则。事物是常变底,但是永恒底理的例证。
道体的观念,虽不能使人知,实际底世界,如何变化;其中底事物,如何生灭。但可使人知任何变化,都是大化流行中底一程序,亦是道体中底一程序。
所以这些哲学底观念,虽不能予人以积极底知识,因而亦不能在技术方面,使人能做什么,但可以使人所做底事,所见底事,对于他都有一种新意义。此种新意义,使人有一种新境界。此种新境界,是天地境界。此是哲学的大用处。用西洋哲学的话说:哲学的用处,本不在于求知识,而在于求智慧。
哲学虽有如此底功用,但只能使人知天,可以使人到天地境界,而不能使人常住于天地境界。欲常住于天地境界,则人须对如此底哲学底觉解“以诚敬存之”。研究哲学,是“进学在致知”;“以诚敬存之”,是“涵养须用敬”。先有哲学底觉解,然后“以诚敬存之”,是“先立乎其大者”。
上所说的哲学底观念,虽是形式底观念,但人之得之,亦必藉助于经验。我们虽不能知,亦不必知,宇宙间所有底事物,都是什么,但我们必须对于有些事物,有些知识,然后可有宇宙的观念。我们虽不能知,亦不必知,所有底理的内容,但我们必须知有些理的内容,然后可有理及理世界的观念。我们虽不能知,亦不必知,实际底世界,如何变化,其中一切底事物如何生灭,但我们必须知,有些事物如何生灭变化,然后可有道体的观念。由此方面说,则程朱所谓“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工夫,亦是不可少底。“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如是藉助于经验,以至于得上所说底哲学观念,如是由知实际而知真际,由知一偏而知大全,于有此等观念之后,人的觉解,可以说是“范围天地”,“智周万物”,他如有此种自觉,他亦可以说是“一旦豁然贯通焉”。陆王一派,不用此种工夫。由此方面看,陆王一派的方法,是失于空疏。
不过,照我们的说法,“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其目的乃在于由知实际而知真际,由知一偏而知大全。格物者或须对于某理的内容,作完全底研究,但其目的并不在于知某理的完全底内容,更不在于知一切理的完全底内容。程朱所谓格物,则似乎是要知某理的完全底内容,及一切理的完全底内容。由此方面看,程朱的方法,是失于支离。
人的觉解,使他到某种境界;他的用敬,可使他常住于某种境界。他若求有天地境界,他必先有如上所说底觉解,然后他的用敬,才不致如空锅煮饭。他必要“先立乎其大者”。由此方面看,上文所说底修养方法,近于陆王。但上文所说底研究哲学,真正是于心外求理。由此方面看,上文所说底修养方法,又近于程朱。虽近于程朱,而并不失于支离。虽近于陆王,而并不失于空疏。
或可说,上文所说底修养方法,或可说是不失于支离。但哲学既不能予人以积极底知识,则人靠这些哲学底观念所有底知识,与靠这些知识底修养方法,似乎还是失于空疏。
于此我们说,若从求知识及权力的观点看,则上文所说底知识及方法,诚然是空疏。但上文所说底方法所求者,并不是积极底知识及权力,而乃是一种境界。常有此种境界底人是圣人。圣人有没有在别方面底知识及智能,与他是圣人与否,是无干底。他如有别方面底知识及智能,那是因为他有别方面底才,并不是因为他的境界是天地境界。我们也说,哲学亦可使人豁然贯通,而且人于学哲学时,亦必须有一种豁然贯通的经验,然后他才可有一种境界。不过所谓豁然贯通者,只能是就人的境界说,不能是就人的知识智能说。朱子说:“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其所谓豁然贯通,似兼就人的知识智能说。这一种的豁然贯通,似乎是不可能底。朱子又以为,穷理是“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这亦是不可能底。
或可说,上所说底修养方法,作为一种求天地境界的方法看,或可以是无空疏之失。人求天地境界,不必知众理的内容。但人无论在天地境界或道德境界,都必实行各种道德底事。实行各种道德底事,则必须知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其所以如下所说。
人的道德判断,可有错误,而且常有错误。于上文第七章中,我们说,人于尽某伦,尽某职时,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并不是难知底。这可说是他的良知所知。不过于道心与人欲冲突的时候,人亦常找些似是而非底理由,以证明他所应该做底事,是不应该做底,他所不应该做底事,是应该做底。此即道学家所谓用智自欺。找理由是用智。所找底理由,虽非而似是,似是而即自以为是,是自欺。用智自欺的结果,往往使人有错误底道德判断。
并且,在有些时候,人所需选择而行者,并不是一件道德底事及一件不道德底事,或一件道德底事及一件似是而非底道德底事,而乃是一件道德底事,及另一件道德底事。此两件事虽都是道德底事,但却是冲突底。如《孟子》中说:“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又如后汉赵苞为守城而致其母于死。舜如尽其为天子之职,赵苞尽其为太守之职,则必致其父母于死。如欲救其父母,则必不能尽其为天子或为太守之职。在此等情形下,究竟应该如何行才是至当不易底道德行为,是很不容易决定底。
因此人必须对于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有充分底知识,然后他才可以这些理为标准,以核对他自己的道德判断,以决定他自己的行为。因此他不能对于各种道德底事的理,只有形式底观念,而必须研究其内容。程朱所谓致知穷理,虽说是穷天地万物之理,而其实际所注意者,只是各种道德底事的理。伊川说:“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皆穷理也。”此所说即是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康德《实践理性论衡》中所说“实践理性的方法论”,亦是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
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能使人的道德判断,不致错误,因此,其行为可以必是道德行为。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并可以使人的境界必是道德境界,而不只是自然境界。这一点是程朱所未言者。人的依照道德规律底行为,虽是依照道德规律底,但他可以不知其是如此。如其不知其是如此,则他的行为,只是合乎道德底行为,而不是道德底行为。犹如一民间的歌谣,虽音调铿锵,但作者未必知其合乎某种音乐上底规律。此种研究核对的工夫,可以使有此等不自觉底行为者,对于其自己的行为,得到印证,使其知其行为,是怎样一回事。知其行为是怎样一回事,则即对之有觉解。如此则其行为必是道德行为,而其人的境界,亦可必是道德境界。
于此我们说,陆王一派,对于自然境界及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的分别,不十分注意。但已“先立乎其大者”底人,其境界并不是自然境界,此点于上文已说。无论在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中底人,都必须行道德底事,都必须对于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有充分底知识。这是不错底。所谓研究核对的工夫,是必需有底。但做这些工夫,其本身即是一事。在不同境界中底人,都可以做此等事。不过对于在不同境界中底人,做此等事亦有不同底意义。所以必须其觉解,已使其到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底人,做此等事,才可以说是一种“工夫”。所谓“工夫”者,即可以对于其常住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有所裨益。在功利境界中底人,亦可以研究各种道德底事的理的内容。他可以以此等研究求名求利。如此,则此等事对他只是一种“工具”,不是一种“工夫”。
在天地境界或道德境界中底人,除求关于道德底事的理的知识外,亦更须求别方面底知识。于第七章中我们说:“物来而顺应”,此所说纯是就行道德方面说。并不是说,在技术或别底知识方面,人亦可毫不讲求,而只“物来顺应”。用另一套话说,第七章中所谓无为,所谓“物来顺应”,纯是就我们所遇底事的应该做或不应该做说。至于应该做底事,我们如何做,则不是可以顺应底。例如一个人要替社会办一件事,如果他知其是该办,他即应办,不要有别底顾虑,此是物来顺应。但如何去办这件事,这中间一定有许多知识技术问题。此等问题,即阳明亦以为非良知所能知。此等问题,自须另有讲求,而且在平时都需要讲求。不过有些道学家,一切工夫都用在求“物来顺应”上,似乎以为,对于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物来顺应”,以致成为空疏无用。这是宋明以来道学家的大毛病。
不过人若为尽伦尽职,或为事天赞化,而讲求知识技术,此种讲求,对于他底意义,与对于为一人的自己的利,而讲求知识技术者,又大不同。人若为尽伦尽职而讲求知识技术,其讲求亦是道德行为,其人的境界亦是道德境界。人若为事天赞化而讲求知识技术,其讲求亦有超道德底意义,其人的境界,亦是天地境界。
对于宇宙人生底某种觉解,可以使人到某种境界。“以诚敬存之”,可以使他常住于某种境界。这不是说,他于此只终日端坐,不做别底事。他还照常做别底事,照常做其平常所做底事。不过因为他有觉解,所以即其平常所做底事,对于他都有另一种意义。他无论做什么事,时时刻刻都注意于此另一种底意义。这就是用敬。因其时时刻刻注意于此另一种意义,无论什么事对于他渐渐都只有此种意义。无论什么事对于他都只有此种意义,他即常住于此种意义所构成底境界。
这就是主敬与主静的不同。佛家的修养方法,是所谓止观。观是常观察,或想象,人生中底事物,俱是虚幻污秽底。止是对于这些虚幻污秽底事物,止不起念。止有似乎主敬,观有似乎致知。但他们的修养,是行于日常活动之外底。道家的修养方法,是所谓心斋坐忘。心斋有似乎主敬,坐忘虽是反知,而亦有似乎致知。不过他们的方法,亦不是于日常活动中行之者。这些方法都可以说是主静。静者对于日常活动而言。道学家先受佛道二家的影响,讲修养方法,仍以主静为言。濂溪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至程朱始以主敬代主静。伊川说:“才说静,便入释氏之说也。不用静字,只用敬字。才说着静字,便是忘也。”(《遗书》卷十八)朱子说:“濂溪言主静……正是要人自静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交涉,却说个敬。”(《语类》卷九十四)以主敬代主静,是宋明道学的一个重要底进展。盖主静则须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所谓修养工夫;而主敬则工夫即在日用活动之内。于日用活动之内求天地境界,这是道学的一个大特点。
第九章 才命
世界上,历史上,凡在某方面有大成就底人,都是在某方面特别努力底人。古人说:“业精于勤。”人没有不勤而能精于某业底。一个大诗人,可以懒于修饰,但他不能懒于作诗。如果懒于作诗,他决不能成为大诗人。不过我们不能反过来说,一个人如勤于作诗,他必是大诗人,或必能成为大诗人。勤于作诗是成为大诗人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其充足条件。这就是说,一个人如不勤于作诗,他决不能成为大诗人,但只勤于作诗,他亦不必即能成为大诗人。就“业精于勤”说,不勤者必不能精于某业,但勤者亦未即能精于某业。
一个人的努力,我们称之为力,以与才与命相对。力的效用,有所至而止。这是一个界限。这一个界限,是一个人的才与命所决定底。一个人的天资,我们称之为才。一个人的在某方面底才的极致,即是他的力的效用的界限。到了这个界限,他在某方面底工作,即只能有量的增加,而不能有质的进益。一个诗人能成为大家,或能成为名家;一个画家的画,能是神品,或能是能品,都是他的才所决定底。一个诗人的才,如只能使其成为名家,则他无论如何努力作诗,无论作若干首诗,他只是名家,不是大家。一个画家的才,如只能作能品底画,则他无论如何努力作画,无论作若干幅画,他的画总是能品,不是神品。
在某方面有大成就底人,都是在某方面特别努力而又在某方面有天才底人。天才的才,高过一般人之处,往往亦是很有限底。不过就是这有限底一点,关系重大。犹如身体高大底人,其高度超过一般人者,往往不过数寸。不过这数寸就可使他“轶伦超群”。若在稠人之中,举首四望,他确可以见别人所不能见。再就此譬喻说,一个在生理上可以长高底人,必须得有适当底培养,然后他的身体才可充分发育。但一个人,如在生理上本不能长高,则无论如何培养,他亦只能长那么高。人的才亦是如此。
才是天授,天授底才须人力以发展完成之。就此方面说,才靠力以完成。但人的力只能发展完成人的才,而不能增益人的才。就此方面说,力为才所限制。人于他的才的极致的界限之内,努力使之发展完成,此之谓尽才。于他的才的极致的界限之外,他虽努力亦不能有进益,此之谓才尽。
人的力常为人的才所限制。人的力又常为人的命所限制。就所谓命的一意义说,才亦是命。就所谓命的此意义说,命是天之所予我者。才正可以说是天之所予我者,所以可以说,才亦是命。此所谓命,是所谓性命之命。不过我们此所谓命,不是此意义底命。我们此所谓命,是指人的一生的不期然而然底遭遇,是所谓运命之命。
一个人生活,必生活于某特殊情形之中。此某特殊情形,就是他的环境。此所谓特殊,是个别的意思,并不是特别奇异的意思。此所谓情形,包括社会在某时某地的情形,以及物质底世界在时间中的某一时,在空间中的某一点的情形。一个人生活于某时某地,社会的情形,在其时其地,适是如此。一个人生活于时间中底某一时及空间中底某一点,物质底世界的情形,在其一时,其一点,亦适是如此。这各方面的适是如此,即是此人的生活的整个底环境。此整个底环境中,有绝大底部分,不是他的才及力所能创造,亦非他的才及力所能改变。他的遭遇,不期然而然,适是如此。此种遭遇,谓之命。孟子说:“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荀子说:“节遇之谓命。”“节遇”是就其遭遇适是如此说。“莫之致而至”是就其非才及力所能创造及改变说。
命是力之所无可奈何者。庄子说:“知命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奈何。”又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正是说命的此方面。一个人的环境,有些部分可以是他自己所造成者,既是他自己所造成者,所以其环境的这些部分,并不是由于不期然而然底遭遇,其至亦不是莫之致而至。所以他的环境的这些部分,都与他的命无干。例如一个人任情挥霍,以致一贫如洗,他的贫是“自作自受”,不能归之于命。但一个人的房子,忽为邻居起火延烧,或于战时为敌机炸弹所中,他因此一贫如洗,他的贫则可归之于命。
一个人的环境,有些部分是他的力所能改变者。他的环境的这些部分,亦与他的命无干。人须竭尽其力以改变其环境。如于尽其力之所能以后,仍有不期然而然底遭遇,此种遭遇才是命。例如战时于有空袭警报时,一个人在其职务所许,能力所及之范围内,须竭力设法躲避。如已竭力躲避而仍不能免于祸,此受祸可以归之于命。如他不设法躲避而受祸,则其受祸亦是“自取其咎”,不能归之于命。
人所遭遇底环境,其既非他自己的才及力所能创造,亦非他自己的才及力所能改变者,始是所谓不期然而然,莫之致而至,始是所谓不可奈何。既是如此,则他对于其然其致,并不能负责。虽并不能负责,而其生活却受其影响。例如汉朝的冯唐,于文帝时,他年尚少,而文帝喜用老成人,因此他不能升官。及到武帝时,他年已老,而武帝又喜用年少有为之士,因此,又不能升官。这些情形,对于他说,都是不期然而然,莫之致而至,而又非他的才及力所能改变者。他的遭遇,适是如此。他的此种遭遇,即是他的命。
此所谓命,与世俗所谓命不同。若照世俗所谓命的意义,则我们的说法,正可以说是“非命”。世俗所谓命,是先定底。冯唐不能升官,是他的生辰八字或骨相,先决定其是如此。即令文帝喜用年少有为之士。武帝喜用老成人,他亦是必定沉于下僚底。我们所谓命,则正是与先定相反底。我们所谓命,只是人的适然底遭遇。未遭遇以前,其遭遇可以如此,可以不如此。既遭遇以后,对于有此遭遇,他自己既不能负责,亦不能确定说有何人可以负责。《庄子·大宗师》记子桑之言说:“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求其为之者而不得”,正是不能确定说何人可以负责。
人所遭遇底环境,其利于展其才及施其力者,谓之顺境。相反底环境,谓之逆境。一个人遭遇顺境或逆境,事前既未先定,事后亦只有幸不幸可言。其幸者谓之有好运好命,其不幸者谓之有坏运坏命。运指一人于一生中底一部分时间中的遭遇,命指一人于一生中底全部时间的遭遇。一生亦可以说是一时,所以命亦称时命。一人于一生中底一部分时间的遭遇,如幸多于不幸,我们说他的运好;如不幸多于幸,我们说他的运坏。一人于一生中底全部时间内,如其好运多于坏运,我们说他的命好;如其坏运多于好运,我们说他的命坏。
命与才及力是相对待底。普通常说,与命运奋斗。此所说的意思,大概是说与环境奋斗。环境的有些部分,是可以力改变底。但无论所谓命是世俗所谓命的意义,或我们所谓命的意义,命是人所只能顺受,不能与斗底。在历史及文学家的作品中,往往有有奇才异能底人,在不可预期底遭遇下,失败或身死。项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的失败,是不是完全由于“时不利”,我们不论。不过此歌所咏,则正是此一类的遭遇。在此等遭遇中,最可见力及才与命的对待。
人都受才与命的限制。但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底人,在事实上虽亦受才与命的限制,但在精神上却能超过此种限制。
在自然境界中底人,不知其受才的限制。他顺才或顺习而行,对于其行为的目标,并无清楚底觉解。他的才所不能做底事,他本来不做。他本来不做,并不是因为他“知难而退”,而是因为他本不愿做,亦本不拟做。《庄子·逍遥游》说: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大鹏“非冥海不足以运其身,非九万里不足以负其翼”,所以虽欲不高举远飞而不可得。小鸟的才,本来只能“决然而起,数仞而下”,所以亦虽欲不“抢榆枋”而不可得。“决然而起,数仞而下”,是大鹏的才所不能做底。高举远飞,亦是小鸟的才所不能做底。不过大鹏本来不打算“决然而起,数仞而下”。小鸟亦本来不打算高举远飞。在自然境界中底人,本来不打算做其才所不能做底事,亦正是如此。他若是顺才而行,则“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虽不得不行,却并非被外力所迫而行,虽不得不止,亦并非被外力所迫而止。于行时他本不欲不行,亦本不用力以求不行。于止时他本不欲不止,亦本不用力以求不止。他的力之所至,总是他的才之所及。所以他本不知他的力受才的限制。他亦可是顺习而行。顺习底事,大概都是一般人的才所能做底事。一般人的才所能做底事,人做之大概不致超过他的才的所限。所以做之者大概亦不知其力受才的限制。
在功利境界中底人,知其受才的限制。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其行为都有自觉底目的。其目的都是求利。求利都要“利之中取大”,都要取大利。利之是大是小,是比较底,相对底。囊空如洗底人,以得到数百元为大利。及有数百元,又以得到数千元为大利。及有数千元,又以得到数万元为大利。如是“既得陇,又望蜀”,无论得到多么大底利,他总觉前面还有更大底利未得。他求大利,可以说是“如形与影竞走”。形与影竞走,形总有走不动的时候。人继续求大利,总有求不得的时候。求不得,如不是由于命穷,即是由于才尽。如其是由于命穷,他感到他受命的限制;如其是由于才尽,他感到他受才的限制。
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在精神上不受才的限制。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行为皆是行义底,以尽伦尽职为目的。人有大才,做大事,可以尽伦尽职;有小才,做小事,亦可以尽伦尽职。一个人的才的小大,及其所做底事的大小,与一个人的能尽伦尽职与否,是无干底。在道德境界中底人,以尽伦尽职为其行为的目的。无论他的才是大是小,他总可用力以达到这种目的。所以他在精神上不受才的限制。
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在精神上不受才的限制,又可从另一方面说。在道德境界中底人,觉解有社会之全,觉解他是社会的一分子。他是无私底。他固愿社会中有有大才者,但不必愿有大才者必是他自己。他固愿社会中有许多大事业得以成就,但不必愿其必是“功成自我”。阳明说:“唐虞三代之世”,“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明礼,即己之明礼也”。“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不啻若自其口出。”唐虞三代之人,是否如此,我们不论。但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则正是如此。在功利境界中底人,是自私底。见别人的才,愈比他自己的高,则他愈愤恨。见别人的成就,愈比他自己的大,则他愈嫉妒。于此等时,他感到他受才的限制的痛苦。在道德境界中底人,视别人的才,如其自己的才,视别人的成就,如其自己的成就。所以知其才或成就,不及别人,他亦不感到受才的限制的痛苦。
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没有受才的限制,与不受才的限制的问题。于前数章中,我们已说明,圣贤并不必做特别与众不同底事,学圣贤亦无需做特别与众不同底事。在别底方面,圣贤亦不必有奇才异能。有奇才异能是另外一回事,与人的境界高低无干。有奇才异能底人,不必有很高底境界。在道德境界中底人,不论其才的大小,及其所做事的大小,他都可以尽伦尽职。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知天事天者,其行为以事天赞化为目的,才大者做大事可以事天赞化,才小者做小事亦可以事天赞化。不论其才的大小,及其所做底事的大小,知天事天者都可用力以达到事天赞化的目的。所以他亦在精神上不受才的限制。
在天地境界中底人,能同天者,自同于大全,从大全的观点,以观事物。大全包罗众才,自同于大全者,亦包罗众才。从大全的观点以观事物,即从一较高底观点,以观众才,而不与众才比其小大。如此则可以超过众才。众才有小大,同天者皆包罗超过之。此之谓统小大。郭象《逍遥游》注说:“无待之人,遗彼忘我,冥此群异。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是故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苟有乎小大,则虽大鹏之与斥,宰官之与御风,同为物累耳。”能如此观众才者,则见众才之活动,无论其才之大小,皆是尽才。如此看,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能如此看,则任何事物,皆没有受才的限制与不受才的限制的问题。能如此看者,其自己更没有这种问题。
或可问:如此说,则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岂不正是“小大虽殊,逍遥一也”?何必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始知之?
于此我们说,在自然境界中底人,不知其受才的限制,因此亦不知有受才的限制与不受才的限制的问题。不知有受才的限制与不受才的限制的问题,有似乎没有受才的限制与不受才的限制的问题。但不知有受才的限制与不受才的限制的问题,是其人的觉解不及知其受才的限制,亦不及知有此等问题。没有受才的限制与不受才的限制的问题,是其人的觉解,使其超过此等限制,超过此等问题。譬如“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并非大鹏小鸟所能觉解者。所以“小大虽殊,逍遥一也”,是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所觉解者。他的此种觉解,即构成他的逍遥的一部分。他的此种逍遥,并不是大鹏小鸟的逍遥。犹之欣赏“绿满窗前草不除”,是周茂叔的乐处,并不是草的乐处。我们不能说,大鹏小鸟不逍遥,但其逍遥,不是此种逍遥。《庄子·逍遥游》及郭象注似均于此点,弄不清楚。这亦是道家常将自然境界与天地境界相混的一例。道家欲使人安于自然境界,以免其受知受才的限制的痛苦。这是不无理由底。但以为在自然境界底人,亦可有如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逍遥,这是错误底。
郭象统小大之说甚精。但似以为顺才而行底人的逍遥,与至人的逍遥,在性质上无大差别。顺才而行底人,与至人的差别,只在顺才而行底人,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至人则“与物冥而循大变”,故“能无待而常通”。顺才而行底人,虽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然若“所待不失”,则亦“同于大通”。实则顺才而行底人,是自然境界中底人;至人是天地境界中底人。自然境界似乎是“同于大通”,但实不是“同于大通”。在自然境界中底人,若得其所待,固亦可以逍遥,但其逍遥与至人的逍遥,在性质上是有大差别底。
支道林《逍遥论》云:“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世说新语》注引)支道林此说,注重在说明,至人的逍遥与众人的逍遥不同。所谓“向郭之注所未尽”者,似是在此。但“失适于体外”,“有矜伐于心内”,是功利境界,而不是自然境界。支道林说:“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他只说出在功利境界中底人的心,与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心不同。而未说出在自然境界中底人的心,与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心的不同。前者的不同,是很容易看出底。后者底不同,则是不很容易看出底。
一个人命的好坏,影响到他所做底事的成败。在自然境界中底人,顺才或顺习而行,其行为不必有自觉底目的,所以对于其所做底事的成败,亦不必有某种底情感。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其行为以求利为目的,达此目的则为成,不达此目的则为败。成则欢喜,败则悲伤。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行为以行义为目的。他所以为目的者,是他的行为的意向的好,他所做底事的成功,是他的行为意向所向底好。在道德境界中底做事,其行为的意向的好,是尽伦尽职。他所做底事如成功,其行为的意向所向底好如得到,其行为的意向的好固已实现,他所做底事如失败,其行为的意向所向底好,如不能得到,其行为的意向的好,亦可实现。此即是说,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所做底事,即或失败,但他如已尽心竭力为之,则此失败,并不妨碍他的行为的意向的好的实现。此即是说,不妨碍其行为的道德价值的实现。他的命可以使他所做底事失败,但不能使他的行为的道德价值不实现。
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所做底事的失败,虽不能妨碍他的行为的道德价值的实现,但尚不能说是不足以介其意。对于他所做底事的成败,持如上所说底看法,他还需要一种努力。在天地境界中底人,自大全的观点,以看事物,则知其事物之成,或为彼事物之败,此事物之败,或为彼事物之成。《庄子·齐物论》说:“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郭象注说:“夫成毁者,生于自见而不见彼也。”自见而不见彼,是见其偏而不见其全。若见其全,则见成不必只是成,败不必只是败。他持如此看法,并不是因为他玩世不恭,而是因为他能从一较高底观点,以看成败。他虽知“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而仍竭力做事,以事天赞化。因为他知大化流行,是一动,人必动始能赞化。至于其动是否能得到其意向所向底好,则与其行为的意向的好的实现,是不相干底。在天地境界中底人所做底事的失败,固不足妨碍其行为的意向的好的实现,而且不足以介其意。他的命固不能妨碍他的事天赞化,他持如此看法,亦不需要一种努力。
一个人的命的好坏,影响到他在社会上所处底位的贵贱。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对于所谓贵贱,没有清楚地觉解。因此对于其所处底位,亦不必有某种底情感。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所谓贵贱,有清楚底觉解。他好贵而恶贱。贵则欢喜,贱则悲伤。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对于所谓贵贱,亦有清楚底觉解。但他又觉解,尽伦尽职,与一个人所有底在社会中底位的贵贱,是不相干底。他在社会中,无论处什么位,都可尽伦尽职。他的行为,以尽伦尽职为目的。所以在社会中,无论处什么位,他都以为是无关轻重底。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知其于社会的“民”之外,他还是天民。人爵之外,还有天爵。所以他虽亦对于社会上底贵贱,有清楚底觉解,但他还是“大行不加,穷居不损”。他并不需有意努力,始能如此。从大全的观点看,社会上底贵贱本来是不足介意底。
《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朱子注说:“言君子但因见在所居之位,而为其所当为,无慕乎其外之心也。”所以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此所说虽是“君子”,但若真能“无入而不自得”,则是能“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即是能乐天。此非在道学家所谓“人欲尽处,天理流行”的境界中者不能。真能无入而不自得者,于舍富贵而取贫贱之时,必已不做有意底选择,不必需一种努力。如此,则其人的境界,已不是道德境界,而是天地境界。
一个人的命的好坏,表现于他所遭遇底环境是顺或逆。在自然境界中底人,对于所谓顺逆没有清楚底觉解。所以对于所谓顺逆,亦不必有某种情感。在功利境界中底人,对于所谓顺逆,有清楚底觉解。他喜顺而恶逆。在道德境界中底人,其行为以尽伦尽职为目的。在顺境中他可以尽伦尽职。在逆境中亦可以尽伦尽职。他只求尽伦尽职,不计境的顺逆。
从另一观点,我们可以说,顺境对于人固然是好底。但逆境对于人亦不完全是不好底。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是说,逆境可与人一种锻炼。“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文,穷而后工。”此是说,逆境可与人一种刺激。逆境可与人一种锻炼,一种刺激,此是前人所常说者。对于有些人其说亦是不错底。不过此都是就事实方面说。就事实方面说,对于有些人,逆境是如此;对于有些人,逆境不是如此。不过即令对于所有底人,逆境都是如此,但若专就事实方面说,我们亦不能说其必是如此。我们亦不能说,在学问事功等方面,有大成就者,都必是曾经逆境底人。未经逆境底人,在学问事功等方面,有很大底成就者,在理论上并非不可能,而且在事实上这种人亦是常有底。所以专就孟子所说,还不足以见逆境对于人不完全是不好底。
有些道德价值,非在逆境中不能实现。这并不是事实问题,而是此等道德价值,本来即涵蕴逆境。我们可设想一个富贵中人,亦作如“演《周易》”、“作《春秋》”一类之事;一个人不必穷愁而后著书,其文亦不必穷而后工。但我们不能设想一个富贵中人如何能表现“贫贱不能移”的大节。“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惟时穷而节始见,这并不是事实问题,而是《正气歌》中所说诸大节,本身即涵蕴时穷。必对于此点有觉解,我们才真可以说:“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专就富贵福泽的本身看,富贵福泽,是一种好。专就贫贱忧戚的本身看,贫贱忧戚是一种不好。这是不可否认底。但有些道德价值,非在逆境中不能实现,这亦是不可否认底。由此方面看,我们可以说,逆境对于人,亦不完全是不好底。
康德的道德哲学,在西洋可以说是很不重视幸福底了。但他仍以为,道德与幸福的合并,善人必受其福,是人的理性的要求。这在人的世界中,是不必能实现底。他因此而要相信,上帝存在,灵魂不死,以为善人受福的保证,并使善人受福可能。康德的这些见解,可以说是受了宗教的迷信的余毒。宗教以为善人必受其福,如不于今生,必于来世。照这样底看法,善人的结局,必皆如小说或电影中底大团圆。照在功利境界中底人的看法,这样的团圆结局,似乎是必要底。但照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的看法,这并不是必要底。苏武留匈奴十九年,终得归汉。将归时,“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既回到长安,诏令以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这真是一个团圆底结局。但是苏武的行为的道德价值,在于其留匈奴十九年,抗节不屈,并不在于其有团圆底结局。照在功利境界中底人的看法,没有这样底团圆结局,似乎总是美中不足。但照在道德境界中底人的看法,这样底团圆结局,对于苏武的行为的道德价值,完全是不相干底。
照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的看法,所谓顺境逆境者,都是人从人的观点所作底区别。人各从其自己底观点,以说其处境是顺或是逆。同一境可以对此人为顺,对彼人为逆。例如德国战败法国后,德国人的顺境,正是法国人的逆境。从天的观点看,境无所谓顺逆。从天的观点看,任何事物,都是宇宙大全的一部分,都是理的例证。任何变化,都是道体的一部分。任何事物,任何变化,都是顺理顺道。从此观点看,则任何事物,任何变化,都是顺而非逆。在天地境界中底人知天,知天则能从天的观点,以看事物。能如此看事物,则知境无所谓逆。对于所谓逆境,他亦顺受。他顺受并不是如普通所说“逆来顺受”。他顺受因为他觉解境本来无所谓逆。
对于所谓逆境,他亦顺受,这只是说,对于所谓逆境,他受之并无怨尤。这并不是说,他对于所谓逆境,并不用力以图改变之。他亦尽力以图改变之。但如已尽力而仍不能改变之,则其有此等所谓逆境,即是由于他的命。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朱子注说:“人物之生,吉凶祸福,皆天所命。然惟莫之致而至者,乃为正命。……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致覆压之祸。……尽其道,则所值之吉凶,皆莫之致而至者矣。……犯罪而死,与立岩墙之下者同,皆人所取,非天所为也。”在天地境界中底人,尽其才与力之所能,以尽伦尽职,事天赞化,既不特意营为以求福,亦不特意不小心以致祸。既已尽其在己者,则不期然而然底遭遇,莫之致而至者,他都从天的观点,以见其是无所谓顺逆。此所谓“顺受其正”。人有这种觉解,儒家谓之“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