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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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说到勤俭,大概都是就一个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大学》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就一个社会的生财之道说,是如此。就一个人的生财之道说,亦是如此。就一个人的生财之道说,“为之疾”是勤,“用之舒”是俭。一个人能发大财与否,一部分是靠运气,但一个人若能勤俭,则成一个小康之家,大概是不成问题底。
一般人对于勤俭底了解,虽是如此,但勤俭的意义则不仅止于此。例如我们常听说:“勤能补拙,俭以养廉。”这两句话中,所谓俭,虽亦可说是就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但此说俭注重在“养廉”,所以“俭以养廉”这一句话所注重者,是人的生活的道德方面。此句话所注重者是一个人的“廉”,并不是一个人的温饱。至于这两句话中所谓勤,不是就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至少不是专就此方面说,则是显然底。
这两句话,是旧说底老格言,又是现在底新标语。勤怎么能补拙呢?西洋寓言里说:有一兔子与乌龟竞走。兔子先走一程,回头见乌龟落后很远,以为断赶不上,遂睡了一觉。及醒,则乌龟已先到目的地了。乌龟走路的速度,比兔子差得很远,就这方面说,乌龟是拙。但它虽拙,而仍能走过兔子者,因兔子走路,中途休息,而乌龟则不休息也。此即是“勤能补拙”。《中庸》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此所说,亦是“勤能补拙”的意思。这当然不是就人的生活的经济方面说,至少不是专就此方面说。我们于第三篇《为无为》中,说到才与学的分别。就“学”说,勤确是可以补拙底。
就俭以养廉说,我们常看见有许多人,平日异常奢侈,一旦钱不够用,便以饥寒所迫为辞,做不道德底事。专从道德的观点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饥寒所迫”并不能作为做不道德底事的藉口。但事实上,经济上底压迫,常是一个使人做不道德底事的原因。不取不义之财谓之廉。人受经济压迫底时候,最容易不廉。一个人能俭,则可使其生活不易于受经济底压迫。生活不受经济底压迫者,虽不必即能廉,但在他的生活中,使他可以不廉的原因,至少少了一个。所以说:俭可以养廉。朱子说:“吕舍人诗云:‘逢人即有求,所以百事非。’某观今人不能咬菜根,而至于违其本心者众矣,可不戒哉。”俭以养廉,正是朱子此所说之意。
由上所说,可知这两句老格言,新标语,是有道理底。不过勤俭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我们于本篇所讲底勤俭是勤俭的进一步底意义。此进一步底意义,亦是古人所常说底,并不是我们所新发现底。
在说此进一步底意义以前,我们对于勤能补拙这一句话,还想作一点补充底说明。勤能补拙这一句话虽好,但它有时或可使人误会,以为只拙者需勤以补其拙,如巧者则无需乎此。不管说这一句话者的原意如何,事实上没有人不勤而能成大功,立大名底。无论古今中外,凡在某一方面成大功,立大名底人,都是在某一方面勤于工作底人。一个在某方面勤于工作底人,不一定在某方面即有成,但不在某方面勤于工作底人,决不能在某方面有成。此即是说,在某方面勤于工作,虽不是在某方面有成的充足条件,而却是其必要条件。有人说:一个人的成功,要靠“九分汗下,一分神来”。九分汗下即指勤说。
我们于以上说“某方面”,因为往往一个人可以于某方面勤,而于别方面不勤。一个诗人往往蓬头垢面,人皆以他为懒,但他于作诗必须甚勤。李长吉作诗,“呕出心肝”。杜工部作诗,“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都是勤于作诗。勤于作诗者,不必能成为大诗人,但不勤于作诗者,必不能成为大诗人。
对于某方面底工作不勤者,不能成为在某方面有成就底人。对于人的整个底生活不勤者,不能有完全底生活。所谓完全底生活者,即最合乎理性底生活,如我们于绪论中所说者。用勤以得到完全底生活;我们所谓勤的进一步底意义,即是指此。
古人说:“民生在勤。”又说:“户枢不蠹,流水不腐。”现在我们亦都知道,人身体的器官,若经过相当时间不用,会失去它原有底功用。一个健康底人,有一月完全不用他的腿,他走路便会发生问题。维持一个人的身体的健康,他每日必须有相当底运动。这是卫生的常识。所谓“民生在勤”的话,以及“户枢不蠹,流水不腐”的比喻,应用在这方面,是很恰当底。
我们可以从身体方面说勤,亦可从精神方面说勤。《易》乾卦象辞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庸》说:“至诚无息。”又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天之道是“至诚无息”,人之道是“自强不息”。这些话可以说是,从精神方面说勤。无息或不息是勤之至。关于这一点,我们于此只说这几句话,其详俟于下篇《存诚敬》中细说。
就人的精神方面说,勤能使人的生活的内容更丰富,更充实。什么是人的生活的内容?人的生活的内容是活动。譬如一个人有百万之富,这一百万只是一百万金钱、银钱,或铜钱,并不能成为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若何得来这些钱,若何用这些钱,这些活动,方是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又如一个人有一百万册书。这一百万册书,只是一百万册书,并不能成为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若何得这些书,若何读这些书,这些活动,方是这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我们可以说,只有是一个人的生活的内容者,才真正是他自己的。一个守财奴,只把钱存在地窖里或银行里,而不用它;一个藏书家,只把书放在书库里,而不读它;这些钱,这些书,与这些人,“尔为尔,我为我”,实在是没有多大底关系。有一笑话谓:一穷人向一富人说:我们二人是一样底穷。富人惊问何故。穷人说,我一个钱不用,你亦一个钱不用,岂非一样?此虽笑谈,亦有至理。
人的生活的内容即是人的活动,则人的一生中,活动愈多者,其生活即愈丰富,愈充实。勤人的活动比懒人多,故勤人的生活内容,比懒人的易于丰富,充实。《易传》说:“天行健。”又说:“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富有”及“日新”,都是“不息”的成就。一个人若“自强不息”,则不断地有新活动。“不断地”有新活动,即是其“富有”;不断地有“新”活动,即是其“日新”。有人说,我们算人的寿命,不应该专在时间方面注意。譬如有一个人,活了一百岁,但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外,不做一事。一个人做了许多事,但只活了五十岁。若专就时间算,活一百岁者,比活五十岁者,其寿命长了一倍。但若把他们的一生的事业,排列起来,以其排列的长短,作为其寿命的长短,则此活五十岁者的寿命,比活一百岁者的寿命长得多。我们读历史,或小说,有时连读数十页,而就时间说,则只是数日或数小时之事。有时,“一夕无话”,只四字便把一夜过去。“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小说家所常用底这一句话,我们可用以说人的寿命。
对于寿命的这种看法,在人的主观感觉方面,亦是有根据底。在很短底时间内,如有很多底事,我们往往觉其似乎是很长。譬如自“七七事变”以来,我们经过了许多大事,再想起“七七”以前底事,往往有“恍如隔世”之感,但就时间说,不过是二年余而已。数年前,我在北平,被逮押赴保定,次日即回北平。家人友人,奔走营救者,二日间经事甚多,皆云,仿佛若过一年。我对他们说,“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此虽一时隽语,然亦有至理。所谓神仙者,如其有之,深处洞中,不与人事,虽过了许多年,但在事实上及他的主观感觉上,都是“一夕无话”,所以世上虽有千年,而对于他只是七日。作这两句诗者,本欲就时间方面,以说仙家的日月之长,但我们却可以此就生活的内容方面,以说仙家的日月之短。就此方面看,一个人若遁迹岩穴,不闻问世事,以求长生,即使其可得长生,这种长生亦是没有多大意思底。
普通所谓俭,是就人的用度方面说。于此有一点我们须特别注意底,即是俭的相对性。在有些情形下,勤当然亦有相对性。譬如大病初愈底人,虽能做事,但仍需要相当休息。在别人,每天做八个钟头的事算是勤,但对于他,则或者只做六个钟头已算是勤了。不过在普通情形下,我们所谓勤的标准,是相当一定底。但所谓俭的标准,虽在普通情形下,亦是很不一定。一个富人,照新生活的规定,用十二元一桌底酒席请客,是俭,但对于一个穷人,这已经是奢了。又譬如国家有正式底宴会,款待外宾,若只用十二元一桌底酒席,则又是啬了。由此可见,所谓俭的标准,是因人因事而异底。所以照旧说,俭必需中礼,在每一种情形下,我们用钱,都有一个适当底标准。合乎这个标准,不多不少,是俭。超乎这个标准是奢,是侈,不及这个标准是啬,是吝,是悭。不及标准底俭,即所谓“俭不中礼”。不中礼底俭,严格地说,即不是俭,而是啬了。不过怎么样才算“中礼”,才算合乎标准,在有些情形下,是很不容易决定底。在这些情形下,我们用钱,宁可使其不及,不可使其太过。因为一般人的在这方面底天然底趋向,大概是易于偏向太过的方面,而我们的生活,“由俭趋奢易,由奢入俭难”。失之于不及方面,尚容易改正。失之于太过方面,若成习惯,即不容易改正了。所以孔子说:“礼与其奢也,宁俭。”此所谓俭,是不及标准底俭。
俭固然是以节省为主,但并不是不适当底节省。一个国家用钱,尤不能为节省而节省。我们经过安南,看见他们的旧文庙,其狭隘卑小,使我们回想我们的北平,愈见其伟大宏丽。汉人的《两都赋》、《二京赋》一类底作品,盛夸当时底宫室,以为可以“隆上都而观万国”。唐诗又说:“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这些话都是很有道理底。不明白这些道理,而专以土阶茅茨为俭者,都是“俭不中礼”。
人不但须知如何能有钱,而并且须知如何能用钱。有钱底人,有钱而不用谓之吝,大量用钱而不得其当谓之奢,大量用钱而得其当谓之豪。我们常说豪奢,豪与奢连文则一义,但如分别说,则豪与奢不同。我们于上文说,用钱超过适当底标准,谓之奢;用钱合乎适当底标准,谓之俭。不过普通说俭,总有节省的意思,所以如有大量底用钱,虽合乎适当底标准,而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又似乎是不节省者,则谓之豪。奢是与俭相冲突底,而豪则不是。奢底人必不能节省,但豪底人则并不必不能节省。史说:范纯仁往姑苏取麦五百斛。路遇石曼卿,三丧未葬,无法可施,范纯仁即以麦舟与之。这可以说是豪举。但范纯仁却是很能俭底人。史称其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他又告人:“惟俭可以养廉,惟恕可以成德。”这可见俭与豪是不冲突底。
以上说俭,是就用度方面说。此虽是普通所谓俭的意义,但我们于本篇所谓俭,则并不限于此。我们于以下,再说俭的进一步底意义。
《老子》说:“吾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又说:“治人事天莫如啬。夫惟啬是以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朱子说:“老子之学,谦冲俭啬,全不肯役精神。早服是谓重积德者,言早已有所积,复养以啬,是又加积之也。若待其已损而后养,则养之方足以补其所损,不得谓之重积矣。所以贵早服者,早觉其未损而啬之也。”此所谓俭,所谓啬,当然不是普通所谓俭,所谓啬。然亦非全不是普通所谓俭,所谓啬。
普通所谓俭,是节省的意思,所谓啬,是过于节省的意思。在养生方面,我们用我们的身体或精神,总要叫它有个“有余不尽”之意。这并不是“全不肯役精神”,不过不用之太过而已。道家以为“神太劳则竭,形太劳则弊”。神是精神,形是身体。我们用身体或精神太过,则至于“难乎为继”的地步。所以我们做事要尽力,但不可尽到“力竭声嘶”的地步。这样底尽力是不可以长久底。《老子》所讲底做事方法,都是可以长久底,所以《老子》常说“可以长久”。《老子》说:“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又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一个人用脚尖站地,固然是可以看得远些;开跑步走,固然是可以走得快些,但这是不可久底。其不可久正如“天地”的飘风骤雨,虽来势凶猛,但亦是不能持久底。
《老子》所讲底做事方法,都是所谓“细水长流”底方法。会上山底人,在上山的时候,总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去,如是他可常走不觉累。不会上山底人,初上山时走得很快,但是不久即“气喘如牛”,不能行动了。又如我们在学校里用功,不会用功底人,平日不预备功课,到考时格外加紧预备,或至终夜不睡,而得不到好成绩。会用功底人,在平时每日将功课办好,到考时并不必格外努力,而自然得到很好底成绩。不会上山底人的上山法,不会用功底人的用功法,都不是所谓“细水长流”,都不是可以长久底办法。不论做何事,凡是可以长久底办法,总是西洋人所谓“慢而靠得住”底办法,亦即是所谓“细水长流”底办法。诸葛亮说:“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淡泊是俭,宁静是所谓“细水长流”底办法。
老子很喜欢水。他说:“上善莫若水。”又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屋檐滴下来底水,一点一滴,似乎没有多大力量。但久之它能将檐下底石滴成小窝。这即所谓“细水长流”的力量。
于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这一方面,勤与俭底关系。会上山底人,慢慢地走,不肯一下用尽他的力量,这是俭。但他又是一步一步,不断地走,这是勤。会用功底人,每天用相当时间底功,不“开夜车”,这是俭。但是“每天”必用相当时候底功,这是勤。不会上山底人,开始即快走,不肯留“有余不尽”底力量,这是不俭。及至气喘如牛,即又坐下不动,这是不勤。不会用功底人,开夜车,终夜不睡,这是不俭。考试一过,又束书不观,这是不勤。照这两个例看起来,勤与俭,在此方面,是很有关系底。所谓“细水长流”底办法,是勤而且俭底办法。
人的身体,如一副机器。一副机器,如放在那里,永不开动它,必然要锈坏。但如开动过了它的力量,它亦很易炸裂。一副机器的寿命的长短,与用之者用得得当与否,有很大底关系。人的“形”“神”,亦是如此。我们的生活,如能勤而且俭,如上所说者,则我们可以“尽其天年而不中道夭”。道家养生的秘诀,说穿了不过是如此。这亦即所谓事天。我们的“生”是自然,是天然,所以养生亦是事天。
治一个国家,亦是如此。用一个国家底力量,亦须要使之有“有余不尽”之意。不然,亦是不可以长久底。治国养生,是一个道理。所以说:“治人事天莫如啬。”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或用一个人的力量,都要使之有“有余不尽”之意,如此则可以不伤及它的根本。所以“啬”是“深根固柢”之道。有了根深柢固底力量,然后能长久地生存,长久地做事,所以说:“俭故能广。”
第九篇 存诚敬
诚敬二字,宋明道学家讲得很多。这两个字的解释,可从两方面说。就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就又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我们于以下先就诚敬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说。
就这一方面说,诚的一意义是不欺。刘安世说:“某之学初无多言,旧所学于老先生者,只云由诚入。某平生所受用处,但是不欺耳。”此所谓老先生即司马光。刘安世《元城道护录》说:“安世从温公学,凡五年,得一语曰诚。安世问其目。公喜曰:‘此问甚善。当自不妄语入。’予初甚易之,及退而栝日之所行,与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成。自此言行一致,表里相应。遇事坦然,常有余裕。”诚是司马光一生得力底一个字。刘漫堂《麻城学记》说:“温公之学,始于不妄语,而成于脚踏实地。”不欺有两方面,一是不欺人,一是不自欺。我们常说:“自欺欺人。”自欺欺人,都是不诚。所谓“不妄语”,即是不欺人;所谓“脚踏实地”,即是不自欺。例如一个人学外国文字,明知有些地方,非死记熟背不可,但往往又自宽解,以为记得差不多亦可。这即是自欺,亦即是不脚踏实地。朱子说:“做一件事,直是做到十分,便是诚。若只做得两三分,说道:今且慢恁地做。恁地做也得,不恁地做也得,便是不诚。”明知须如此做,而却又以为如此做亦可,不如此做亦可,此即是自欺,亦即不是脚踏实地。刘安世力行不妄语七年,始得“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此即是自不欺人,进至不自欺。言行一致,表里相应,可以是不欺人,亦可以是不自欺。例如一个人高谈于国难时须俭约,但是他自己却时常看电影,吃馆子。他于看电影、吃馆子时,他的心理若是:得乐且乐,我说应该节约,不过是面子话,哪能认真?他的心理若果是如此,他的高谈即是欺人底妄语。于看电影,吃馆子时,他的心理若是:虽然于国难时应该节约,但偶然一两人奢侈,于大局亦不致即有妨碍。他若以此自宽解,他即以此自欺。真正言行一致、表里相应底人,可以没有如此底欺人自欺。所谓真正言行一致、表里相应者,即不但人以为他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而且他自己亦确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一个人的言,是否与他的行完全一致,一个人的“里”,是否与他的“表”完全相应,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知之。所以只有于他自己确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时,始是真正完全地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朱子说:“人固有终身为善而自欺者,不特外面如此,而里面不如此者,方为自欺。盖中心愿为善,而常有个不肯底意思,便是自欺也。须是打叠得尽。”真正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底人,即是外不欺人,内不自欺底人。
程伊川说:“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无妄即是没有虚妄,没有虚假。此所谓不欺,似是专就不欺人说。照我们以上底说法,不自欺即是没有虚妄,没有虚假。《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恶恶臭底人,实在是恶;好好色底人,实在是好。他的好恶,一点没有虚假的成分。如一个人看见一张名人的画,他并不知其好处何在,但他可心里想,既然大家都说好,必定是好,他因此亦以此画为好。他以此画为好,即是虚假底,至少有虚假的成分。又如一人对于一道理,自觉不十分懂,但可心里想,或者所谓懂者亦不过如此,于是遂自以为懂。他自以为懂,即是虚假底,至少有虚假的成分。这种心理都是自欺,都不是无妄。如上所说看画底人,不但自以此画为好,而且或更以为须向人称赞此画,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赏鉴此画。此其向人称赞,即是欺人。如上所说,自以为懂某道理底人,不但自以为懂,或且更以为须向人说他自己已懂,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了解此道理。此其向人所说,即是欺人。凡是谬托风雅,强不知以为知底人,都是自欺或欺人底人。不自欺比不欺人更根本些。不自欺底人,一定可以不欺人,但不欺人底人,不见得个个皆能不自欺。所以程伊川说:“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
诚与信有密切底关系。我们常说诚信。信与诚都有实的性质,我们说信实,又说诚实。所谓实者,即是没有虚假,即是无妄。若对于信与诚作分别,说信则注重不欺人,说诚则注重不自欺。不欺都是实,所以信曰信实,诚曰诚实。若对于信与诚不作分别,则诚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信亦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例如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信之实,笃行斯二者弗去是也。”(1)笃行即是实实在在地去行,即是于行时没有一点自欺。由这一方面说,信与诚二字可以互用。不过信的意思,终是对人的成分多,而诚的意思,则是对己的成分多。
从社会的观点看,信是一个重要底道德。在中国底道德哲学中,信是五常之一。所谓常者,即谓永久不变底道德也。一个社会之能以成立,全靠其中底分子的互助。各分子要互助,须先能互信。例如我们不必自己做饭,而即可有饭吃。乃因有厨子替我们做饭也。在此方面说,是厨子助我们。就另一方面说,我们给厨子工资,使其能养身养家,是我们亦助厨子。此即是互助。有此互助,必先有互信。我们在此工作,而不忧虑午饭之有无,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厨子必已为我们预备也。我们的厨子为我们预备午饭,因他相信,我们于月终必给他工资也。此即是互信。若我们与厨子中间,没有此互信,若我们是无信底人,厨子于月终,或不能得到工资,则厨子必不干;若厨子是无信底人,午饭应预备时不预备,则我们必不敢用厨子。互信不立,则互助即不可能,这是显而易见底。
从个人成功的观点看,有信亦是个人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设想一个人,说话向来不当话,向来欺人。他说要赴一约会,但是到时一定不赴。他说要还一笔账,但是到时一定不还。如果他是如此底无信,社会上即没有人敢与他来往、共事,亦没有人能与他来往、共事。如果社会上没有人敢与他来往、共事,没有人能与他来往、共事,他即不能在社会内立足,不能在社会上混了。反过来说,如一个人说话,向来当话,向来不欺人,他说要赴一约会,到时一定到。他说要还一笔账,到时一定还。如果如此,社会上底人一定都愿意同他来往、共事。这就是他做事成功的一个必要底条件。譬如许多商店都要虚价,在这许多商店中,如有一家,真正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一家虽有时不能占小便宜,但愿到他家买东西底人,必较别家多。往长处看,他还是合算底。所以西洋人常说:“诚实是最好底政策。”
诚的另外一个意思,即是真,所谓真诚是也。刘蕺山说:“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此一段精神,所谓诚也。惟诚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虚假,便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这一段话,是不错底。以文艺作品为例,有些作品,令人百看不厌。有些作品,令人看一回即永远不想再看。为什么有些作品,能令人百看不厌呢?即因其中有作者的“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所以人无论读它多少遍,但是每次读它底时候,总觉得它是新底。凡是一个著作,能永远传世者,就是因为,无论什么人,于什么时候读它,总觉得它是新底。此所谓新,有鲜义。或者我们简直用鲜字,更为妥当。例如我们看《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等,其中底话,不少不合乎现在底情形者。就此方面说,我们可以说,这些话是旧了。但是无论如何,他的话有一种鲜味。这一种鲜味,是专门以摹仿为事底作品所不能有底。
下等文艺作品,不是从作者心里出来底,而是从套子套下来底。例如有些侠义小说,描写两人打架,常用底套子是:某甲抡刀就砍,某乙举刀相迎,走了十几个照面,某甲气力不加,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只有招架之工,并无还刀之力,等等。千篇一律,都是这一类底套子。写这些书底人,既只照套子抄写,并没有费他自己的精神,他的所谓作品当然不能动人,此正是“不诚无物”。
又有同样一句话,若说底人是真正自己见到者,自能使人觉有一种上所谓鲜味。若说底人不是真正自己见到,而只是道听途说者,则虽是同样一句话,而听者常觉味同嚼蜡。海格尔说:“老年人可以与小孩说同样底话,但他的话是有他的一生经验在内底。”小孩说大人的话,往往令人发笑,因其说此话,只是道听途说,其中并没有真实内容也。
就别方面说,一个大政治家的政策政绩,一个大军事家的军略战绩,我们无论于什么时候去看,总觉得有一种力量,所谓“虎虎有生气”。以至大工业家或大商业家,凡能自己创业,而不是因人成事者,他的生平及事业,我们无论于什么时候去看,亦觉得有一种力量,“虎虎有生气”。他们都有“一段真至精神”,贯注在他们的全副事业内。如同一个大作家,有“一段真至精神”,贯注在他的整个作品内。如同一个人的身体,遍身皆是他的血气所贯注。就一个人的身体说,若有一点为其人的血气所不贯注,则此部分即死了。就一个作家的作品说,若有一点为其作家的精神所不贯注,则此一点即是所谓“败笔”。大政治家等的事业,亦是如此。这种全副精神贯注,即所谓诚。精神稍有不贯注,则即有“败笔”等,此正是“不诚无物”。
有真至精神是诚,常提起精神是敬。粗浅一点说,敬即是上海话所谓“当心”。《论语》说:“执事敬。”我们做一件事,“当心”去做,把那一件事“当成一件事”做,认真做,即是“执事敬”。譬如一个人正在读书,而其心不在书上,“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这个人即是读书不敬。读书不敬者,决不能了解他所读底书。
程伊川说:“诚然后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后诚。”此所谓诚,即是我们于上文所说,真诚或无妄之诚。一个人对于他所做底事,如有“一段真至精神”,他当然能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于那一件事上。所以如对一事有诚,即对于一事自然能敬。譬如一个母亲,看她自己的孩子,很少使孩子摔倒,或出别底意外。但一个奶妈看主人的孩子,则往往使孩子摔倒,或出别底意外。其所以如此者,因一个母亲对于看她自己的孩子,是用全副精神贯注底。她用全副精神贯注,她自然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极端地当心看孩子,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做。就其用全副精神贯注说,这是诚,就其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把看孩子当成是一件事,认真去做说,这是敬。有诚自然能敬,所以说诚然后敬。但如一个奶妈看人家的孩子,本来即未用全副精神贯注,所以她有时亦不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就其不用全副精神贯注说,这是不诚;就其不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说,这是不敬。她不诚,如何教她敬呢?这须先让她敬,让她先提起精神,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先敬而后可希望有诚。所以说:“未及诚时,则须敬而后诚。”程伊川的此话,可以如此讲,但还有一种比较深底讲法,下文再说。
照以上所说,敬字有专一的意思。程伊川说:“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朱子说:“主一只是心专一,不以他念乱之。”又曰:“了这一事,又做一事。今人一事未了,又要做一事,心下千头万绪。”又曰:“若动时收敛心神在一事上,不胡乱思想,便是主一。”朱子又说:“凡人立身行己,应事接物,莫大乎诚敬。诚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谓也。敬者何?不怠慢,不放荡之谓也。”我们做事,必须全副精神贯注,“当心”去做。做大事如此,做小事亦须如此。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是也。人常有“大江大海都过去,小小阴沟把船翻”者,即吃对小事不诚敬的亏也。
我们于第八篇《励勤俭》中说,我们可以从人的精神方面说勤。敬即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勤。勤的反面是怠,敬的反面亦是怠。勤的反面是惰,敬的反面亦是惰。勤的反面是安逸,敬的反面亦是安逸。古人说:“无逸。”无逸可以说是勤,亦可以说是敬。人做了一事,又做一事,不要不必需底休息,此是普通所谓做事勤。人于做某事时,提起全副精神,专一做某事。此是孔子所谓“执事敬”。于无事时,亦常提起全副精神如准备做事然。此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居敬”。朱子说:“主一又是敬字注解,要之事无小无大,常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遇事时如此,无事时亦如此。”又说:“今人将敬来别做一事,所以有厌倦,为思虑引去。敬是自家本心常惺惺便是。又岂可指擎跽曲拳,块然在此,而后可以为敬?”又说:“敬却不是将来做一个事。今人多先安一个敬字在这里,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这心,不教放散。”宋明道学家所谓“求放心”,所谓“操存”,所谓“心要在腔子里”,都是说此。简言之,居敬或用敬,即是提起精神,“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
我们现在常听说:人必须有朝气。所谓有朝气底人,是提起精神,奋发有为底人。若提不起精神,萎靡不振底人,谓之有暮气。我们可以说,能敬底人自然有朝气,而怠惰底人都是有暮气。
敬可以说是一个人的“精神总动员”。由此方面说,敬对于人的做事的效率及成功,有与现在普通所谓奋斗、努力等同样底功用。
以上是将敬作为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说。以下再将敬作为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说。凡者对圣而言。圣是什么?我们于《新理学》中已经说过。我们本书的性质,不容我们现再详说。但为读者方便起见,于下粗略言之。
一般底宗教家及一部分底哲学家,都以为人可以到一种境界,在其中所谓人己内外的界限,都不存在。所谓人己内外,略当于西洋哲学中所谓主观客观。主观是己,是内;客观是人,是外。在普通人的经验中,这个界限是非常分明底。但人可到一种境界,可有一种经验,在其中这些界限都泯没了。这种境界,即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这种境界,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圣域。能到这种境界,能入圣域底人,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圣人。
宗教家所说,入圣域底方法,即所谓修行方法,虽有多端,但其主要点皆不离乎精神上底勤。如耶教佛教之念经打坐,皆所以“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也。用此念经打坐等方法,“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是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修行方法。这种方法,可以说是主静。静者对于活动而言,宋明道学家有讲主静者,有教人静坐者。朱子说:“明道在扶沟,谢游诸公,皆在彼问学。明道一日曰:‘诸公在此,只是学某说话,何不去力行?’二公曰:‘某等无可行者。’明道曰:‘无可行时,且去静坐。盖静坐时便涵养得本原稍定。虽是不免逐物,及自觉而收敛归来,也有个着落。’”所谓“涵养得本原稍定”,及“收敛归来,也有个着落”者,即是“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也。凡此大概都是受佛家的影响。
伊川虽亦说,“涵养须用敬”,但他亦“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曰:‘这却是一个总要处。’”至朱子始完全以主敬代主静。这是宋明道学的一个很重要底进展。盖主敬亦是“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但主静则须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修行工夫,而主敬则可随时随事用修行工夫也。朱子说:“濂溪言主静”,“正是要人静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涉,却说个敬”。正说此意。
常“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如何可以达到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若欲答此问题,非将主有此境界底宗教家与哲学家所根据底形上学,略说不可。但此非本书的性质及范围所可容许者。如欲于此点,多得知识者,可看《新理学》。
现所需略再附加者,即在中国哲学中,诚字有时亦指此内外合一的境界。程伊川说:“诚然后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后诚。”其所谓诚,或指此所说境界;其所谓敬,或指此所说达此境界底方法。上文说:伊川此言,或有较深底意义。其较深底意义,大约是如此。敬的功用如此之大,所以朱子说:“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又说:“敬字真是学问始终,日用亲切之妙。”立身处世,是圣学之始;超凡入圣,是圣学之终。二者均须用敬。所以敬字真是学问始终。
如此以敬求诚,是宋明道学家所说诚敬的最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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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孟子》原文为“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第二版编者
第十篇 应帝王
本篇所讲底,是做首领的方法。我们于绪论中说,本书所讲生活方法,是人人都可以用,并且是事实上人人都多少已用者。照这方面说,我们于本书中,似乎不必讲做首领的方法,因为不能人人都做首领。但从另一方面说,有做首领的方法,凡做首领底人,都可以用,而且事实上都多少已用。此即是说,有做首领的方法,人人都可以用,而且事实上都多少已用,只要他做首领。所以我们于本篇所讲底做首领的方法,亦可说是人人都可用而且是事实上都多少已用者。
本篇标题为“应帝王”,因为帝王是人中最大底首领。此所谓大首领者,并不是说,为帝为王底人,都必有伟大底人格,超越底能力,而是说,为帝为王底人,是统率最大底人群底人。我们于此所说首领的小大,只是就其所统率底人群的小大说。由此方面说,一个首领愈大,愈须用我们于此篇所讲底做首领的方法。我们所讲底方法,对于愈大底首领,愈是有用。所以本篇,借用《庄子》中底一个标题,标题为“应帝王”。
当首领,尤其是当大首领的方法,第一要无为。我们常听说,某人勤于治公,“事必躬亲”。对于一般底办公底人说,“事必躬亲”,是一种很大底长处。但对于当首领,尤其是当大首领底人说,则事必躬亲,不仅不是一种很大底长处,而且是一种很大底短处。做首领者,当然亦有须其躬亲之事,但不可凡事皆躬亲。凡事皆躬亲是有为,有为不是做首领的方法。
《庄子·天道篇》说:“帝王之德……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庄子》说这是“用人群之道”。“用人群之道”,正是做首领的方法。
假定我们所说底大首领,是一个国的王,或总统,或总理等。一国的事,真是千头万绪,而一个人的精力、时间,则都是很有限底。若一国的事,无论大小,都要他亲自经手,则势必只有很小底一部分事能办,其余大部分底事皆不能办了。这就叫做“有为则有不为”。在这种情形下,做首领者,即是“为天下用”。他“为天下用”,而尚不足以尽办天下之事,此即是“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
善于做首领底人,将一国之事,皆分配于他的下属,责成他们为之;而他自己,只高坐在上,考核他们的“为”的成绩。如此他不必亲手多办事,而事无不办。这叫做“无为而无不为”。在这种情况下,做首领者,即是“用天下”。他不必亲手多办事,而事无不办。此即是“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为”。
做下属底人,应该有为;做首领底人,应该无为。若首领无为,下属亦无为,则下属不合乎为下属之道,所以说是“不臣”。若下属有为,首领亦有为,则首领不合乎为首领之道,所以说是“不主”。不过所谓上下,大部分是相对底。就我们现在所有底政治制度说,例如一部的部长,在他的部内,他是首领,他应当无为。他应当将部内底事,分配于各司,而责成各司长去办。但对于行政院院长说,他又是下属,他应当有为。他必须拟定关于他的部底事底大政方针及一般底政策等。惟一国的最高底首领,则只是上而不是下,所以他只须无为,而不须有为。所以从前道家法家说无为,都是就帝王说。
我们常听说,现在底政治不上轨道。其一端即是上有为而下无为。做首领底人,往往都以察察为明,以事必躬亲为负责任。他的全副精神,往往用在很琐碎底事上,而一般底政策,反而无暇顾及。琐碎底事是多得很,他虽疲精劳神,而仍顾不过来。但因为他要事必躬亲,所以他虽顾不到底事,他的下属,亦不敢办。在很多机关里,首领忙得马不停蹄,而下级人员,却在办公室里,除吸烟、看报、闲谈外,没有事可办。于是上有为而下无为,上“为天下用而不足”。结果是,上的精神于某一时顾到某一部分,此一部分即马上百废俱兴。等到他的精神,于另一时转移到另一部分,这一部分又马上百兴俱废。无论哪一部分,首领的精神,总是顾到底时候少,而顾不到底时候多。所以无论哪一部分,都是百废俱兴的时候少,而百兴俱废的时候多。
做首领底人,能够无为,因为他有一种方法,以统治其下,一切事都使其下为之。照《庄子·天道篇》所说,这种方法,包涵有分守、形名、因任、原省、是非、赏罚等步骤。譬如一个首领,组织一个什么机关。头一件事要做底,是制定这个机关的组织章程,规定这个机关里应该设些什么职员,什么职员做什么事。此即是所谓分守。分守既定,则派定某人做什么职员。某人是形,什么职员是名。此即是所谓形名。既已派定某人做什么职员,则什么职员所应做之什么事,即由某人完全负责做去,首领不加干涉,此即所谓因任。做什么职员之某人,如何做什么事,首领不干涉,首领只在后考核其做什么事的成绩。此即所谓原省。省者,省察也。首领考核职员的成绩,其成绩好者为是,否者为非。此即所谓是非。是非既定,首领即赏其是者,而罚其非者。此即所谓赏罚。此数步骤若都能认真做到,则一切事情,不必首领自己去办,而都自然完全办了。此即是所谓“用天下而有余”。
此所说步骤,包括法家所谓综核名实。例如一个首领派某人为什么职员,此某人即是实,什么职员即是名。此首领既已派某人为什么职员,则此什么职员所应做底什么事,为法律所规定者,此某人必都须做之,而且都要做得好。法律规定,什么职员必须做什么事,首领即将此什么事责成做什么职员的某人去办,此即是循名责实。如某人将此什么事办得很好,即是实合乎名,不然即是实不合乎名。这种办法即是综核名实。
孙中山先生说,在政治里,权能要分开。有权者用有能者,命其做事。其如何做,有权者可以不问,而只看其成绩如何。譬如坐汽车者是有权者,开汽车者是有能者。坐汽车者欲往何处去,只须说一句话,开汽车者自会开去。开车者怎样开,及走什么路,坐车者不问,而只看其是否能开到坐车者所欲往之地,并且是否开得迅速,稳妥。中山先生所说,正是以上所说底意思。做首领底人是有权者,他的下属是有能者。做首领底人如坐汽车底,他的下属如开汽车底。他欲做什么事,只须说一句话,至于如何做,则可由其下属负责为之。照道家法家所说,做首领底人,不但可以无能,而且即有能亦不可用。《庄子·天道》说:“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络)天地,不自虑也;辩虽彫(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为什么他不为呢?因为他如有为,他必有不为。他必须无为,他才能无不为。
首领是有权者,权之表现为赏罚。法家谓赏罚为二柄。这是当首领底人驱使群伦底两个工具,亦可以说是一个工具的两方面。做首领底人,譬如一个赶西洋式马车底人。他高高地坐在车上,让马拉车走。他看那马走得慢,就打它一鞭。看见那马走得快,晚上就多与它一点草料。他所做底事,只是如此。他用不着下车来帮马拉车。他若下车来帮马拉车,所加底力量有限,而拉车底几个马,反因没人指导,而走乱了步骤,拉错了方向。中国旧日称皇帝治天下为御天下。因此凡皇帝的一切举动,皆称为“御”。御者,赶车也。可见上所说比喻,是很合适底。就拉车说,马是有为,赶车底人是无为。赶车底人坐在车上赶马,是“用天下而有余”。他下车来帮马拉车,是“为天下用而不足”。
当首领底人,最困难底事是用人。我们常说“为事择人”,这是不错底。但是有个什么方法,可以择出适当底人呢?儒家的人向来认为这是一个很困难底问题。所以说:“知人则哲。”孟子亦说,“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但是,照法家的看法,“为事择人”,并不是困难底事。当首领底人,只要能综核名实,信赏必罚,这种似乎是困难底事,自然不困难。譬如一个当首领底人,要找一个人做某事。他只须说:我现在要一个人做某事,你们自觉有办这种事底能力底人,都可以来试一试。不过我预先声明,试的结果,成绩不好底,我一定砍他的头。如果真是这样做了几次,没有办某事底能底人,自然不敢冒充有能,而真有办某事底能底人,自然有机会办某事了。《庄子·天道篇》亦如此说。《天道篇》说:“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在赏罚不明的地方,做事成绩好者,不必得赏;成绩坏者,不必得罚。于是不能做事者,可以随便混充;能贤事者,亦无以自见。但在赏罚分明的地方,这种情形,自然没有。能大底人,自然有机会办大事;能小底人,自然只办小事。当首领底人,不必用别底方法,“为事择人”,而各种事已自然为其自己择人了。法家及一部分底道家的这种看法,虽或者过于简单,我们虽或可以对这一班人说,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但他们的这种说法,是有一大部分底真理,他们的这种办法,在大多数情形下可以适用,这是我们所必须承认底。
赏罚的最大底功用,并不仅在于鼓励或警戒当事底人,而且在于使一般人知所鼓励,知所警戒。当首领底人,必须使其所统率底人,皆知如何如何必得赏,皆对于如何如何必得赏,没有一点怀疑底心;必须使其所统率底人,皆知如何如何必受罚,皆对于如何如何必受罚,没有一点侥幸底心。如此则赏罚的功用,始能充分显著。所以当首领底人,如欲以赏罚为“二柄”,则必须信赏必罚。赏而不信,罚而不必,其鼓励或警戒,是不会有很大底效果底。
以上所说,大致是法家及一部分道家的意思。上无为而下有为,即所谓“主逸臣劳”。这个逸应该只是“无为”的意思,而“无为”的意思,又应该是如以上所说者。有一部分底法家,以为当帝王底人,能够用他们所说底这种办法,则即可以终日享乐而治天下。既然什么事都由臣下办了,则为君者,声色游田,皆可随便。他们这种说法,不是为奉迎当时国君的喜好,即是把人与人底关系,把当首领底方法,看得太机械了。把人与人底关系,看得太机械了,是不对底。把当首领底方法,看得太机械了,亦是不对底。所以我们讲当首领底方法,除了说无为一点外,还要再加上三点,即无私、存诚,与居敬。
我们于上文说到信赏必罚。信赏必罚,需要当首领底人的大公无私。
当首领底,对于他的下属,要真正底“鉴空衡平”。对于他的下属,他所要底,是他们的做事成绩。成绩好底,虽仇必赏;成绩坏底,虽亲必罚。赏不避仇,罚不避亲,这样才可以使赏罚有最大底功用。这一点本是法家及一部分道家所亦常说底。朱子说:“前辈言,做宰相只要办一片心,与一双眼。心公则能进贤退不肖。眼明则能识得哪个是贤,哪个是不肖。此两言说尽做宰相之道。”做宰相“只要”此,其余皆可“无为”也。心公即此所说之无私也。
当首领底人用人,除了以其能为标准外,不应该有别底标准,现在有些做大官底人,专用他的亲戚,或专用他的同乡。这些人都是做官,不是做事。他们的错误,是不待言底。还有些首领,是真心要做事,但却于其下属中,分别谁是他的嫡派,是真心拥护他底,谁不是他的嫡派,不是真心拥护他底。这亦是有私。他既有这种私,他的心即不能如鉴之空,于执行赏罚的时候,自然亦不能如衡之平。如此则赏罚的功用,即不能显著了。如此,则事不能为其自己择人,而为首领者不免为人择事。如此,则此首领的大事,必要失败。例如明朝的皇帝,总以为他的宦官是真心拥护他底,重要底事,都交宦官办。崇祯皇帝,鉴于魏忠贤之祸,原是下决心不用宦官底。但不久即又变卦,末了还是吃宦官的亏,弄得国破家亡。这都是由于有私的缘故。
有人说《水浒传》写宋江,是借宋江以骂历朝的太祖高皇帝。这话不必是。宋江的行为,很有些与历朝的太祖高皇帝相同。但这不必是施耐庵有意如此写。宋江的行为,有些是当首领底人的行为;历朝的太祖高皇帝的行为,有些亦是当首领底人的行为。既都有些是当首领底人的行为,则其有些相同,是当然底。《水浒传》又写一个王伦。王伦是个失败底首领,宋江是个成功底首领。《水浒传》说,林冲要杀王伦,“王伦见势头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他要把山寨里人分为心腹与非心腹,这就证明他不能为全山寨的首领了。他既然把山寨里人分为心腹与非心腹,他对待非心腹底人,当然不免歧视。所以林冲骂他,说:“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底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大才,做不得山寨之主。”到这时候,王伦“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底人”,又有什么用处呢?宋江便不是如此。宋江无论见什么人,总叫他觉得宋江以他为心腹。他看见人,总先上去拉着手。金圣叹说:“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他能叫人都觉得,宋江以他为心腹,他即可叫人做他的心腹。他若能叫全山寨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他即可稳坐山寨的第一把交椅。
王伦与晁盖等七条好汉送行,只拿出五锭大银(金圣叹批说:“丑!”)。而宋江见人,动手即拿出大把银子。这亦是一个失败底首领与一个成功底首领的不同之处。就历史上底人物说,这亦是项羽与汉高的一个不同之处。人有功,当封爵者,项羽“印刓敝,忍不能予”。这心理,正是王伦拿出五锭大银的心理。汉高对于功臣,则封爵裂土,毫不在乎。这心理,正是宋江见人即拿出大把银子的心理。王伦与宋江,项羽与汉高的这种分别,亦是有私与无私的分别。
有私底首领,如王伦项羽之流,因有私,坏了自己的大事。无私底首领,如宋江汉高之流,因无私,一个得了梁山,一个创了帝业。王伦常使人觉得,他以梁山泊是他的,结果梁山泊不是他的。宋江常使人觉得,他不以梁山泊是他的,结果梁山泊却是他的。这证明了《老子》的话:“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老子》又说:“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又说:“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又说:“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先民、上民、为长,都是做首领。宋江见人即携手,送银子,说好话,使人觉得,他以为什么人都比他自己重要,都比他自己强。普通人都要使人觉得,无论什么人都没有他自己重要,都没有他自己强。宋江能反乎众人之所为,这就是他超乎众人的地方。这亦是他所以能坐第一把交椅的原因。坐第一把交椅,居众人之上,本是惹人反感底事。宋江能使人常觉得他以为什么人都比他自己重要,都比他自己强,则可使人乐于推戴。《老子》说:“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处上而能不使人有反感,则可以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了。如果大家都以他为厌物,他如何能坐第一把交椅呢?九天玄女与宋江底天书上,未必讲这些道理,不过宋江所行,很有些合乎这些道理。
林冲骂王伦说:“你也无大量大才,做不得山寨之主。”有大量,亦是做首领的必要条件之一。俗语说,“宰相肚里撑下船”,言其度量之大也。一个做首领底人,赏不能避仇,罚不能避亲,又要如宋江之流,见人说好话,送银子。行事如不得人的谅解,则毁谤集于一身。凡当大首领底人,当他的生时,都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如不是一个大量底人,恐怕随时都可气死。俗语说:“当家人是污水缸。”《老子》说:“能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污水缸正是“受国之垢”者。能受国之垢者,始可为社稷主;受国之垢,非大量人不能。
我们以上引宋江作例,或未免似乎可笑,或将以为我们意存讽刺。其实我们并没有这个意思。以宋江为例之所以似乎可笑者,因照施耐庵所描写,更加以金圣叹所批评,宋江的行为,显然是造作底,虚伪底。而历史上真底大首领的行为,或不必全是造作底,虚伪底;或其是造作底,虚伪底,未必如此显然可见。做首领底人,如欲免除宋江之似乎可笑,则须使其这一类底行为,都是真底。此即我们所谓存诚。所谓都是真底者,即于其不分派别,不用私人时,并非以为,如此乃可以得全体下属的拥护;而乃“有天下而不与”,视第一把交椅的得失,为无足轻重,故不必自养心腹,以拥护自己。其拿大把银子,并非以为,如此乃可以收买人心;而乃出于怜才好士,不能自已。其使人觉得,他以为什么人都比他自己重要,都比他自己强,并非以为,如此乃可以减少人的反感;而是确实自然谦冲,如我们于第五篇所说者。他的大量,并不是他勉强容忍;而是实在觉得,些须小节,无足计较。这是真底无私,真底善下,真底大量。《老子》所讲底,都是这些真底。真地无私者,才能真成其私。真地善下者,才能真居人上。真地不争者,才能真使人莫能与之争。所以于这些都是真底者,才能当真底大首领。
于这些都是造作底、虚伪底者,是宋江。于这些有些是真底,有些是造作底、虚伪底者,是汉高、唐太。于这些都是真底者,是道家儒家所谓圣王。
一个首领须要无为。不过所谓无为者,是总揽大纲,不亲细务。细务固不须亲,亦不可亲。但大纲却是要总揽底。对于总揽大纲,他亦须专心一意,以全副精神贯注。一个赶马车底人,固然不须下车来代马拉车,亦不可如此。但他对于他的整个底车马,若不时时刻刻,留意当心,他的车或会翻入沟中。一个做首领底人,对于他所统率底人群,亦是如此。他必须对于他所总揽底大纲,以全副精神贯注,专心致志,时时刻刻,留意当心。此即所谓居敬。我们于上文说,首领要无为,下属要有为。做首领底方法,与做下属底方法不同。但我们于第九篇所说居敬,则是首领下属,所皆需要底。
或可问:如一个首领,能将上文所说者,皆完全做到,岂不是一个圣王了吗?我们说:当然是的。圣王未必在实际上实有,但实际上底首领,如果不是完全失败,必多少做到如上所说者,而欲为完全底首领者,必都须以圣王为其理想底标准。这是可以确实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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