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是高,是胖,对于张三之为工程师,是不主要底。但是高,是胖,是工程师,对于区别张三之为张三,则是重要底。对于区别某类之为某类是主要底者,是有理由可说底;对于区别某个体之为某个体是重要底者,虽重要而没有理由可说。事实上张三已经是高而胖而且是工程师了。是高,是胖,是工程师,对于区别张三之为张三,自然是重要底;但我们没有理由说,张三必须是高而胖,不然即不足为张三。固然我们可以在事实上说明张三何以胖,如说他多吃而不运动等,及张三何以高,如说他的父亲亦是高底等。但这些即令与张三的高而胖有关系,亦只是张三高而胖的原因,并不是他高而胖的理由。此即是说,张三之高而胖是事实。我们不能离开事实,说张三必须高而胖;但我们可以离开事实,说一个工程师必需懂一点算学。我们可举出许多理由,说为什么一个工程师必需懂一点算学,但我们没有理由可以说张三为什么必需高而胖。一个一点算学也不懂底人,决定不能为工程师;但如张三本来即是低而瘦,低而瘦并不妨碍张三之为张三。
人必须吃饭,这是有理由可说底。张三是个人,所以他必须吃饭,这亦是有理由可说底。但张三吃饭,有他特别底吃法,譬如说他用左手拿筷子,这是没有理由可说底。虽没有理由可说,但对于区别张三之为张三,却可以是很重要底。我们区别一个民族之为一个民族,亦是在这些方面注意。人必须吃饭,中国人吃饭,西洋人亦吃饭,此是中西之所同。但中国人吃饭,要吃另成一种烹调底饭,如馒头等,用另成一种底吃饭工具,如筷子等;西洋人吃饭,要吃另成一种烹调底饭,如面包等,用另成一种底吃饭工具,如刀叉等。这些另成一种方面,正是中国人与西洋人区别底地方。
当然各民族的中间,有人种上底区别,如所谓黄种白种等。黄种中间,及白种中间,从人种方面说,又可有许多不同底种族。但这些方面,我们不论。我们并不讲人种学,我们现在所要说者,是从文化上来看各民族的异。如有一民族,只人种上与别一民族不同,而在文化上却与别一民族无异,此二民族即是已经同化了。此所谓在文化上与别一民族无异,并不是从文化类的观点看。英国是生产社会化底文化,德国亦是生产社会化底文化,从文化类的观点看,英国德国在此方面是相同底。但我们并不能说德国已为英国所同化了。因为从文化方面看,德国与英国还有其异在,这些异,从生产社会化底文化的类的观点看,是不主要底,而在区别英国之为英国,德国之为德国,却是很重要底。
我们于上文说,人必须吃饭,而各民族吃的方法可有不同。这些不同,从吃饭的观点看,是不主要底,因为吃饭就是吃饭,无论如何吃,吃什么,只要吃饱不饿即可;但于区别各民族,则如何吃及吃什么,却可以是很重要底。又如人必须住房子,而各民族的房子的式样可有不同;人必须穿衣服,而各民族的衣服的式样可有不同;人必须说话,而各民族所说底话,可有不同。这些不同,从住房子、穿衣以及说话的观点看,都不是主要底。但在区别各民族之为各民族,则是重要底。
艺术文学都是与这些不同的方面有关系底。所以各民族有各民族的艺术文学。而从文化方面以区别各民族,则其艺术文学是最需要注意底。我们常听说,英国工业、英国科学、英国文学等。说英国工业、英国科学,只能是说英国“的”工业,英国“的”科学,而不是英国“底”工业,英国“底”科学。英国“的”工业,英国“的”科学,只是说,英国人所有底工业,英国人所有底科学。但说英国“底”工业,英国“底”科学,即是说英国底工业,英国底科学,要与别底国的工业科学,有大不相同底地方。这是不通底。但英国文学,却真正是英国“底”文学,因为它是用英国语言底。它有许多底妙处,是跟着英国语言来底,所以确乎不能翻译。无论哪一民族的文学,都是如此。例如在中国文学中,“对仗”是很重要底。对联、律诗、骈文全靠“对仗”,以成其一体。但“对仗”是跟着中国语言来底,别底语言,不能有“对仗”。
艺术亦可是某民族“底”,而不止是某民族“的”。我们于上文说,人必须住房子,而各民族的房子的式样可以不同。从房子之为房子的观点看,这些式样不同,是不主要底。但各民族虽同住房子,而却可于这些不主要底方面,玩许多花样。这许多花样,即各民族的建筑艺术。例如有希腊式底建筑,有中国式底建筑。希腊式底建筑是希腊式“底”建筑。中国式底建筑是中国“底”建筑。这些建筑式样的不同,即是希腊底文化,与中国底文化的不同的一部分。
对于有些事物,所谓各民族间的不同,是程度上底不同,而不是花样上底不同。例如就交通工具说,一个民族用牛车,一个民族用火车;就战争工具说,一个民族用弓箭,一个民族用枪炮;此是程度上底不同。交通工具的主要性质是能载重致远,而且快,愈能载重致远且快者,愈是好底,即程度愈高底交通工具。战争工具的重要性质是要能杀敌。愈能杀敌,即愈是好底、愈是程度高底战争工具。火车与枪炮,比之牛车与弓箭,自然更能合乎交通工具及战争工具的要素,所以是更好底、程度更高底交通工具与战争工具。换句话说,自交通工具之为交通工具的观点看,牛车与火车的差别,是程度上底差别;自战争工具之为战争工具的观点看,弓箭与枪炮之差别,亦是程度上底差别。但自房子之为房子的观点看,则希腊式底建筑与中国式底建筑之差别,则是花样上底差别。
一民族所有底事物,与别民族所有底同类事物,如有程度上底不同,则其程度低者应改进为程度高者,不如是不足以保一民族的生存。但这些事物,如只有花样上底不同,则各民族可以各守其旧,不如是不足以保一民族的特色。此点人常弄不清楚。在清末民初,所谓新旧之争中,大部分人都弄不清这一点。所谓新派要用火车代牛车,枪炮代弓箭,同时亦要用洋式房子代中国式房子,洋式衣服代中国式衣服,以为不如此不足以保中国的生存。所谓旧派反对用洋式房子代中国式房子,洋式衣服代中国式衣服,同时亦反对用火车代牛车,枪炮代弓箭(清末确有人如此)。他们以为如果如此,中国虽或能生存,而亦不是中国了。若使他们这两派人,俱能知道牛车与火车、弓箭与枪炮的不同,是交通工具及战争工具的程度上底不同,而中式房子与西式房子、中式衣服与西式衣服的不同,是房子与衣服的花样上底不同。穿中式衣服坐汽车,中式房子里藏枪炮,并没有什么矛盾。他们若如此,他们即可知,我们可以革新而不失其故;他们亦即可知,他们的争执,有许多实在是不必有底。
我们改造中国,差不多同有些工程师改造中国的建筑一样。有些人想着:非西洋式底房子,不能用钢骨洋灰,非西洋式底房子,不能装电灯汽管。所以我们如想用钢骨洋灰,以求房子坚固,想用电灯汽管,以求房子住着舒服,非盖西洋式底房子不可。又有些人想着:中国式底建筑,有一种特别底美,它能使人感觉到端正、庄严、静穆、和平。这是中国的“精神文明”。至于房子的坚固及住着舒适,是属于所谓“物质文明”方面者。若为“物质”而牺牲“精神”,则是一种“堕落”;“堕落”是不应该底。我们不加入所谓精神及物质,或精神文明及物质文明的争论。我们只要说上面所说两派人的争论,实在是不必有底。用钢骨洋灰造房子,房子内安电灯汽管,是现代的办法,并不是西洋的办法。希腊罗马的房子,亦不用钢筋洋灰,亦不安电灯汽管。至于中国建筑与西方建筑的式样不同,乃是花样上底不同,并不是程度上底不同。我们可用钢骨洋灰建造西洋式底房子,于其中安电灯汽管;我们亦可用钢骨洋灰建造中国式底房子,于其中安电灯汽管。现在中国的建筑已竟是照着这种方向进行了。我们还可有中国式底建筑,它还能使人感觉到端正、庄严、静穆、和平,但却是钢骨洋灰造成底,里面有电灯,有汽管。这即是新中国底象征。在新中国里,有铁路,有工厂,有枪炮,但中国人仍穿中国衣服,吃中国饭,说中国话,唱中国歌,画中国画。这些东西,都不止是中国“的”,而且是中国“底”。在这些方面,我们看见中国之为中国。
清末人常用“体”“用”二观念以谈文化。我们于此,可用“文”“质”二观念,以说明我们的意思。一个社会的生产方法、经济制度以及社会制度等,是质。它的艺术、文学等,是文。用上所举之例说,一个建筑所用底建筑材料是质,一个建筑所取底式样是文。文是关于花样底不同者。从关于质底类的观点看,文是不主要底。但从一个体、一社会,或一民族的观点看,文却是重要底。
或可说:若果一个国家或民族,照着上所说底办法改革,则这个国家或民族恐怕已是名存实亡了。有些人觉得所谓文质之分,等于所谓名实之分,这是不对底。我们虽不愿用普通人所谓“精神文明”一名词,但我们可以指出,普通人所谓“精神文明”者,一部分实即是我们此所谓文。我们此所谓文,包括普通所谓艺术文学,而普通所谓艺术文学,占普通所谓精神文明的一重要部分。艺术文学,就其本来说,虽不过人的生活中的花样,但人的生活的丰富,有意思,一大部分即靠这些花样。这些花样,能开拓人的心胸,能发抒人的情感,能使人歌,能使人哭,用孔子的话说,“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从这些方面看,即不能不说文是重要底了。因艺术文学只是花样,而即以其为不重要者,正是墨家的“蔽”,所谓“蔽于用而不知文”也。据说,有一个美国人,到欧洲去逛,看了罗马的圣保罗教堂(教皇的教堂),他摇头说:“也不见怎样好,还不如纽约的吴尔窝斯大厦高大坚固。”这位先生即是纯从质一方面,以看此教堂。他只看见这个教堂的质,没有看见这个教堂的文。对于此等人我们必须说:他虽到过罗马,而实没有看见罗马。
再就别底艺术说。人于情感激越的时候,常有大喊大叫、乱舞乱跳的情形。所谓“情动于中”,则“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这些都是质(这些对于人的一般生活说,亦可说是文;文质本是相对底)。在这些声音动静上玩些花样,使这些声音不是乱叫乱喊,这些动静不是乱舞乱跳。这些花样,即是唱歌、音乐、跳舞等艺术,简言之,即是歌舞。这些艺术取各种情感所发之声音动静而去其乱。不但去其乱,而且为之节,使听之者、观之者亦能有这种情感,而且感觉一种愉快。这些都是文。
就从情感所直接发出底声音动静说,凡人都是相同底。但就各民族对于这些声音动静所玩底花样说,则可各不相同。所以各民族有各民族的歌舞。一民族的歌舞,不但是一民族的,而且是一民族“底”。在这些上面,我们可以区别一民族之为一民族。
一个民族,只有对于它自己“底”文学艺术才能充分地欣赏。只有从它自己“底”文学艺术里,才能充分地得到愉快。就文学说,一个民族的文学是跟着它的语言来底。一个民族的语言,只有一个民族内底人,才能充分了解。一个民族的语言,是一个民族的整个历史,整个生活所造成。若有一人,对于一个民族语言中底每一个字,皆能知其在各方面底意义,每一个字,皆能用得恰当,此人必须是对于此民族的整个历史、整个生活皆已有充分底了解。说“知”每一个字在各方面底意义,每一字在每一地方底恰当用法,已是比较简单底说法。因为在这些方面,有些是只能感觉,不能“知”底,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个字的意义,不是全在字典上所能查出底。在这些方面,对于不是生活在某民族的历史底、生活底环境中者,是没有办法底。
就理想底语言标准说,一个字或一个名,应该专指一个观念或概念。但这是不可能底,至少是不易办到底。因为若果如此,则字或名的数目,必定非常底多,在实用方面,要发生极大底困难。所以无论在哪个民族的语言里,一个字或一个名,常指不止一个观念或概念。所以我们于翻译的时候,此语言中的某一个字,有时要翻为彼语言中底某一字,有时则须翻为彼语言中底另一字。若不知此,以为此语言中底某一字,无论在什么地方,皆相当于彼语言中底某一字,则于翻译时,必要闹大笑话。就语言说,这种情形,或是一种缺点;但就文学说,则这种情形,亦是一种方便。在文学作品中,我们所用底字,除传达一个意义外,尚可在读者的心中,引起许多别底意义,使之觉此作品的内容,更加丰富。文学作品所以不能翻译者,因翻译只能翻一字之一意义,而不翻其所附带引起底意义也。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就这一首一般人所熟读底唐诗说,“吴”及“洛阳”可以使读者有许多历史上底联想。这些联想是不知中国历史底人所不能有者。不过这还可以加注解说明。但“冰心玉壶”,对于读者,所能引起底联想,却很难用注解说明。冰玉二字联用,可引起“玉骨冰肌”、“冰清玉洁”等联想。“冰”字可引起“冰雪聪明”等联想;“玉”字能引起“玉润”、“玉颜”、“君子之德”等联想。若翻成别底言语,则冰只是水之成为固体者,玉只是一种矿石。以上底联想俱没有了。如此,这句诗还有什么意味?至于这首诗的音节,不能翻入译文,这是显而易见底。试问不认识中国字底人,如何能欣赏这首诗?认识中国字而不会念中国字音底人(如日本人),如何能欣赏这首诗?认识中国字而不知中国历史底人,如何能了解“吴”及“洛阳”的意义?认识中国字而不是涵泳在中国思想的传统里底人,如何能了解“冰”及“玉”的意义?因此我们可以说:非中国人不能完全欣赏这首诗,非中国人不能从这首诗里得到充分愉快。至于非中国人不能作这首诗,更是不待言底。
音乐、跳舞、图画等艺术,是不受语言的限制底。但一个民族的人初听别底民族的音乐,初看别底民族的跳舞或图画,往往觉得是很可笑底。固然等到习惯以后,他亦渐能知其味,不过他总要等到习惯以后,这是很可注意底。一个人走进有汽管子底房子,他立刻觉得温暖;一个人走进有电灯底房子,他立刻觉得光亮。这并不必等到习惯以后。这可见在这些方面,是没有民族的区别底;而在艺术方面,是有民族的区别底。
人虽必须吃饭,虽必须有饭吃而后可及其他,但并不是饭吃饱了即无事底。不但不是如此,我们并且可以说:人在吃饱了饭以后,他的事更多,所谓“人闲生余事”是也。上文所说种种花样,可以说都是人“吃饱饭,没事干”干出来底。但人生虽必吃饭,而却不是只吃饭即可了事,则这些花样对于人生,亦是极重要底。人必在这些花样中得到愉快,而各民族又必在它自己底文学艺术中,得到充分底愉快,则各民族必须宝贵它自己底文学,自己底艺术。这并不是专为区别它自己,而是因为只有在它自己底文学艺术中,它的生活才能十分地充实,十分地丰富,十分地愉快。
所以一个民族必须宝贵它自己底文学艺术,必须宝贵它自己底这些花样。说要宝贵这些花样,并不是说要对于它“抱残守缺”,如清末民初所谓“国粹”派者所主张。把一种东西,当成一种死底东西放在博物院,是一种宝贵的方法,但我们此所谓宝贵,并不是要用这一种宝贵的方法。我们此所谓宝贵,是把一种东西当成活底东西,养育培植,叫它生长发展。我们此所谓宝贵,是医院保养一个活人,并不是如博物院保存一个“木乃伊”。
从另一方面说:一个民族的本身,若常在生长发展中,则它的文学艺术亦常在生长发展中。有生长发展,即有变化。文学艺术之所以必有变化者,因为人在某种情形下所有底某种情感,在某种文艺中用某种方式,只有一个最好底表示。若此表示已为人所表示,则后人即只可“述而不作”了。例如人在某种情形下所有底某种情感,在用中国言语写成底七律诗中,只有一个最好底表示,即只有一首最好底七律诗。如李白登黄鹤楼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一首最好底登黄鹤楼诗,崔颢已经写了,所以李白即“道不得”了。但李白所说底这个意思,崔颢并没有说,所以李白还可再写,但后如有人再说“眼前有景道不得,李白题诗在上头”,那即味同嚼蜡了。用一种言语底一种文体,用得久了,人在所有底可能底环境中所有底可能底情感的最好底表示,都已表示过了。所以后人再用此文体所作底作品,都难免多少有点“味同嚼蜡”。有些人可以用集句的办法作许多诗。这即可见,人在各种情形下所有底各种情感,在前人诗中,都已表示过,后人只可以述而不作了。一种文体若已有这种情形,则文学作家,即非用另一种说法,以说人在某种情形下之某种情感不可。此另一种说法,即是一新文体,文学的一种新花样。
在民初,所谓新文学,即是要立一种新文体,文学的一种新花样。就以上所说看,新花样是必要底。不过民初以来,新文学家的毛病,是专在西洋文学中找新花样。他们不但专在西洋文学中找花样,而且专在西洋文学中找词句。于是有些人以为,所谓新文学,应即是所谓欧化底文学。
有些人以为所谓新文学应即是所谓欧化底文学,这是不对底。在新文学运动中,有些改革,并不是欧化,而只是近代化或现代化。例如用新式标点,并不是欧化,而只是近代化或现代化。在欧洲古代及中古时代,书亦是没有标点底。古代及中古底书,没有标点,亦没有引得。在古代及中古,书少,书是预备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底看底,不是预备人走马看花地翻阅底,所以没有标点。在古代及中古,书亦不是预备人查底,所以没有引得。在清朝的四库全书中,每书不但没有引得,而且没有目录。在这一点,它颇有点“古意”。有标点、有引得底书,固然亦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但现代亦不免有些人因有标点,有引得,而只翻阅书、查书者。所谓近代毛病,此是其一。
普通所谓文学中底欧化,有一大部分亦不是欧化,而是现代化。在现代,我们有许多新底东西,新底观念,以及新底见解,因此亦有许多新名词,新说法。我们现在底人说底或写底言语中,有新名词,新说法,乃是因为我们是现代底人,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欧化底人。我们说:坐火车,坐飞机。这些话是从前所没有底,不过这些话,与“坐牛车,坐轿子”等,同是道地底中国话,不是欧化底中国话。我们说:“民主政治是最好底政治。”这话亦是以前所没有底,但这话与“人为万物之灵”,同是道地底中国话,不是欧化底中国话。这是就所谓新东西及新观念说。就我们现代人的思想说,我们现代人对于事物,观察较清,分析较细,自然有许多分别,以前人所未看到者,我们现在看到了。我们的言语,我们的说法,因此亦较细密。例如我们说:“所谓中国哲学史是中国哲学的史呢?还是在中国底哲学史呢?如果一个人写一本英国物理学史,他所写底实在是在英国底物理学史,而不是英国物理学的史,因为严格地说起来,没有英国物理学。”这一段话,有人或认为是很欧化了。其实这一段话,不过是用一种比较细密底说法,以说一个分别,为普通人所未注意到者。若说这段话是什么化底,我们说它是现代化底。
有些现代中国人,并不是因为以上所说底,或类似以上所说底关系,而因为要表示他吃过洋饭底关系,故意将他所说底,或所写底话,弄得特别。例如请人吃饭,他不写“谨订于某月某日某时洁樽候光”,而写“某某先生太太有荣幸(或有快乐)请某某先生某某太太吃饭,于某月某日某时”。又如与人写信,他不写“某某先生大鉴”,而写“亲爱底某先生”。下款不写“弟某某”,而写“你的忠实底朋友”,等等。如此完全改了中国言语在这些方面底说法,而此改并没有什么不得已底理由。这些是真正底、单纯底“欧化”。站在言语的立场说,这种“欧化”是不必要底。站在民族的立场说,这种欧化是要不得底。
不幸自民初以来,有些人以为所谓新文学应即是欧化底文学,而且应即是这一种真正底、单纯底欧化文学。他们于是用欧洲文学的花样,用欧洲文学的词藻,写了些作品,这些作品,教人看着,似乎不是他们“作”底,而是他们从别底言语里翻译过来底。不但似乎是翻译,而且是很坏底翻译,非对原文不能看懂者。我们于上文说,文学作品是不能翻译底。隋唐译佛经底人向来即说,翻译的工作,如“嚼饭喂人”,是个没有办法底办法。翻译的东西,向来不能教人痛快,这些似乎是翻译底东西,更“令人作三日恶”。
在新文学作品中,新诗的成绩最不见佳。因为诗与语言的关系,最为重要,于上所举例可见。作新诗者,将其诗“欧化”后,令人看着,似乎是一首翻译过来底诗。翻译过来底诗,是最没有意味底。
因为有这种情形,所以所谓新文学运动,并没有完全得到它所期望底结果。新文学运动里底人本来说,旧文学是贵族底文学,而他们的新文学是平民底文学;旧文学是死底文学,而他们的文学是活底文学。一种艺术或文学,若不能使大众得到一种感动,则这种艺术文学是贵族底,是死底。民初新文学家,从这一点批评当时底旧文学,是不错底。几个词人,抱着谱填词,填成以后,他们互相恭维一阵,但与大众毫无关系。这种文学当然是贵族底,是死底。贵族底、死底艺术文学,并不一定即是没有价值底。博物院里有许多东西,都是贵族底,死底,但仍有它的价值。不过专就是贵族底及死底说,如果所谓文学是贵族底,是死底,则有些新文学底作品,尤其是有些新诗,实则是更贵族底,更死底。因为有些新文学底作品,非学过欧洲文字底人,不能看懂,而中国学过欧洲文字的人,比念过《唐诗三百首》底人,是少得多了。
近来又有所谓普罗文学。所谓普罗文学可以有两种:一种是鼓吹或宣传无产阶级革命底文学;一种是可以使无产阶级底人可以得到一种感动底文学。前一种文学是“文以载道”者,它的价值或在“道”而不在“文”。后一种文学,始真是文学。就后一种文学说,普罗文学即与平民文学无异。《七侠五义》、《施公案》是中国底平民文学,而满纸“普罗”、“布尔乔奇亚”字眼底文学,并不是中国底平民文学,因为中国的普罗,中国的平民,对于这些文学,并不能得到感动。
无论所谓普罗文学是上所说之哪一种,但既是文学,它总是用言语写底。它既是用言语写底,它必须是用某民族的言语写底。既是用某民族的言语写底,如写得好,即不仅是某民族“的”文学,亦是某民族“底”文学。
中国并不是没有平民文艺。《诗经》、《楚辞》、宋词、元曲,在某一时候,都是能感动大众底文艺,即都是平民文艺。等到这些不是平民文艺的时候,平民不是没有文艺,而是已经不要这种文艺,而已另有一种文艺了。一时代的大作家,即是能将一时代的平民文艺作得最好者,惟因其如此,所以他的作品,才是活底,才是中国底。对于中国人,是中国底文艺,虽不必是活底,但是活底文艺,必须是中国底。只有从中国人的历史、中国人的生活中生出来底文艺,才是中国底,亦惟有这种文艺,对于中国人,才可以是活底。中国人的生活现代化了,所以中国底文艺亦要现代化。现代化并不是欧化。现代化可,欧化不可。
第九篇 判性情
本篇所谓性情,并不是心理学中所谓性情。本篇所讲亦并不是心理学。我们常听说:某社会有封建社会性,或资本主义社会性。我们常听说:某民族有它的特别底民族性,或国民性。我们又常听说:政治上社会上底设施,有些“合国情”,有些“不合国情”。本篇所谓性情,即是这些性,这些情。本篇所讨论者,即是关于这些性,这些情底问题。
有逻辑上所谓性。凡是某一类底事物,都必有其所以为某类底事物者。其所有之所以为某类底事物者,即属于此类底事物之某性。例如一桌子,既是桌子,必有其所以为桌子者。其所有之所以为桌子者,即桌子之桌子性。又如桌子是方底,既是方底,必有其所以为方者。其所有之所以为方者,即此方桌子的方性。这些性都是逻辑上所谓性。
说某社会有封建社会性,或有资本主义社会性者,所说之性,亦是逻辑上所谓性。某社会如是封建社会,则必有其所以为封建社会者。其所有之所以为封建社会者,即是其封建社会性。对于什么是封建社会,许多人的说法,虽不一致,但他们所谓社会有封建社会性之性,是逻辑上所谓性,则是显然底。在我们的系统中,我们亦说某社会有某性。照我们的系统,我们可以说,某社会有以家为本位底社会性,某社会有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性,此所谓性,均是逻辑上所谓性。
有生物学上所谓性。“生之谓性”,“食色性也”,此所谓性,均指生物所有一种要求或倾向,与生俱来,“不学而能”者。此即我们所谓生物学上所谓性。若用性之此义,则无生物即无性。我们说:桌子有桌子性,与说:“食色性也”,此二性字,意义完全不同。
这些分别,说清以后,我们可以看,所谓民族性或国民性之性,究竟是逻辑上所谓性,抑是生物学上所谓性。凡说民族都有民族性,此话若解释为:凡民族既是民族,则必有其所以为民族者,其所有之所以为民族者,即是其民族性。照此解释,则“凡民族必有民族性”,正与“凡桌子必有桌子性”,是同样底真理。不过主张有民族性者所谓民族性,不是如此底性。这是很显然底。
他们所谓民族性之性,不是逻辑上所谓性,更可从另一方面看出。就逻辑上所谓性说,一个个体可原来无某性而后有,或原来有某性而后无。例如一个黄底桌子,可原来不是黄底而后来是黄底,亦可原来是黄底而后成为黑底。又例如一个民族或国家,可以由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变为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它可以原来有以家为本位底社会性而后无,亦可以原来无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性而后有。但照主张有所谓民族性或国民性底人所说,一个民族的民族性,不是可先有而后无,或先无而后有,至少亦是不能先无而后有。例如有人说,爱好和平是中国人的国民性,有人说蛮干执拗是日本人的国民性。他们说这个话的意思是:中国人生来是爱好和平底,日本人生来都是蛮干执拗底。这些,对于中国人或日本人,都是与生俱有,决不能是先无而后有底。即令有些中国人或日本人可以有与他们的民族性相反底习惯,但他们的本性,是难变的,所谓“山难改,性难移”。我们的头发,生来是直底,太太小姐们虽可以将她们的头发烫成弯弯曲曲底,但这些弯曲是不可久底。无论什么样底理发师,他所烫底头发,如不继续地烫,经过相当时期,总要自己还成直底。照主张有所谓民族性者的意见,一个民族内底人,虽亦时可有与他们的民族性相反底习惯,但这些习惯亦是不可久底,正如我们的头发的弯曲是不可久底。由这方面看,主张有所谓民族性者所说底民族性之性,是生物学上所谓性。
照主张有所谓民族性或国民性底人所说,每一个民族中所有底人,或至少有些民族中所有底人,生来都有些心理上底相同底特点,与别底民族中底人不同。正如他们都有些生理上底相同底特点,如黄发碧眼,或黑发黑眼等。这些都是不可变底。所谓不可变者,即是一个民族中底人,若生来都是黄头发碧眼睛,则他们一辈子都需是黄头发碧眼睛。他们虽可以想法子把他们的头发染黑,但总是不可久底。不但他们一辈子都需是黄头发碧眼睛,他们的儿子孙子,如果他们都是纯粹底“亚利安”,都需是黄头发碧眼睛。黄头发碧眼睛对他们,是“子子孙孙,万世永宝用”。
于普通说到民族时,我们总是把“民族”当成一个集体名词用。例如,于说德国民族时,我们用“德国民族”一名,把所有底德国人当成一堆而指之,并不是把德国的人当成一类而指之。我们说:德国民族战胜了捷克民族。我们意思总是说:德国的那么一堆人,战胜了捷克的那么一堆人。如果就“民族”一名的此义说,则所谓“民族性”恐怕是一不通底名词。因为照说民族性者之所谓性,既是用“生之为性”之义,其所谓性的意义,既是生物学上底,而不是逻辑上底,则照“性”的此义,只有生物始有性。一个民族内底人虽是生物,但民族并不是一生物。犹如一学校虽是人组织底,但学校并不是人。一民族内底人虽可有生物学上所谓性,但一民族则不能有生物学上所谓性。在这一点,我们亦须“明层次”。
或可说:所谓民族性者,并不是说一民族的性,而正是说一个民族内底人所皆有底特点。如果如此,则所谓某某民族者,并不是以某某民族为一堆人而说之,而是以某某民族为一类人而说之。所谓某某民族的民族性者,即是说属于某某民族一类底人所皆有之特点,生而即有,不可变者。不过说民族性者所说底某民族的民族性,姑无论其民族内底人是否生而即有,但普通都不是某某民族内底人所皆有底。例如有些人说,德国人好勇斗狠,好勇斗狠是他们的民族性;有些人说,法国人浪漫松懈,浪漫松懈是他们的民族性。有许多人对于每一个民族,都要说出来它的许多底民族性。但事实上无论哪一民族内,都有没有所谓它的民族性底人。有一个人问一个德国人:“你赞成共产主义不赞成?”这位德国人说:“不赞成。”那个人问:“为什么不赞成?”这位德国人说:“因为我是德国人。”这一句话,真可以说是所答非所问。他的意思或是说:德国人的民族性,是与共产主义不相容底。但他没有想到,在“集中营”做囚徒底成千上万底政治犯,有大部分也都是百分之百底“亚利安”。不是一类的分子所皆有底特点,决不能是说一类的事物的性。若不是所有底人,都是需要食色,我们即不能说,“食色性也”。
由上可见,所谓一个民族的民族性,决不能与一个民族的人的生理上底特点相提并论。一对“亚利安”夫妇,生了一个小孩,忽然是黄皮、黑发、黑眼睛,丈夫必以其妻为不贞。但如他们生了个小孩,不好打架,丈夫或有“生儿不象贤”之感,但决不能因此即指其妻为不贞。
或可说,一个民族内底人,虽不必人人皆生而有心理上底某特点,而其多数人则皆生而有心理上底某特点。因此,此民族作整个民族的行动时,必表现特点。所谓民族性者,正就此方面说。例如德国人虽不必人人皆生而好勇斗狠,而大多数底德国人则皆生而好勇斗狠。所以德国民族于作整个民族行动时,亦是好勇斗狠。所谓德国民族的民族性,正是谓此,亦只是谓此。
此虽亦可说,但我们第一须知:此所谓心理底特点,不但须是一民族中大多数底人所生而即有,而且须是别民族中大多数底人所生而皆不能有或少有者,不然,此所谓特点即是一部分底“人”的心理底特点,而不是某民族内底人的心理底特点。事实上有没有如此所说底心理底特点,是尚须证明底。普通所谓一个民族中大多数人的心理底特点,及其于整个民族行动时所表现者,可以随时不同。关于这一点,我们于下文有例说明。若说民族的特点,本来是随时变动底,则这些特点,即不是性,至少不是生物学上所谓性。
照我们的看法,主张有所谓民族性者所说底民族性,实则并不是性而是习,不管在人种学上是属于哪个民族底人,生养在别一个民族内,即有别一个民族的习,而没有他自己的习。正如不管在人种学上是属于哪一个民族底人,生养在别一个民族内,即会说别一民族的语言,而不会说他自己的民族的语言。会说语言,是人的性,会说哪一民族的语言,是人的习。
照我们的看法,不但所谓民族性是习不是性,即普通有些人所常说底人性,亦是习不是性。例如有些人常说,私有财产制度是不能废除底,废除私有财产制度是反乎人性底。事实已证明这是不尽然了。在苏联现行底社会制度里,私有财产制度固然尚未完全废除,但人对于私有财产底观念,已经与我们大不相同了。在我们的现行社会制度里,除少数底例外,每人都觉得必需在银行里有相当底存款,或有些其他财产,然后对于其生活,方有所谓“安全感”。这种心理是可以了解底。在我们的现行底社会制度里,一个人的生活的保障,全靠他自己的力量与运气。他固然须有某种底技能,他固须认真地做事,但对于他的生活的保障,这些不过是必要底条件,而并不是充足底条件。他很可以因所谓“不景气”而失业,他很可以因疾病而失业,他更可以因老不能工作而失业。虽然在有些地方,有所谓失业救济等,但那是不可必得底。就他一个人说,他对于这些情形,已不能不有所打算,有所准备。假使他再有妻有子,他更不能不替他们有所打算准备。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必须要准备些财产以为他自己的医药费、养老费,以及子女教育费等。这是人情之常。在我们的现行社会制度里,一个人若有病而没有钱上医院,活该他不吃药。若年老而不能做事,活该他不吃饭。若有儿子而没有钱送他上学,活该他的儿子不识字。人谁愿意这样“活该”?人不愿意这样“活该”,他当然须把持些财产,以为准备。所以说在我们现行底社会制度里,人重视私有财产,是人情之常。
我们说这是人情之常,而不说这是人性之常,因为这并不是不可变底。假定在有一种社会里,每一个人,于他能做事底时候,只要他出力,他都有事可做,有工资可得。于他有病底时候,虽然他没有钱,他亦有医院可住,有药可吃。他如年老,他即不做事,亦有人送钱来。他如有子,他即不花钱,亦有人送上学去。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对于私有财产,自然不很重视了。这亦是人情之常。在这种社会制度之下,人不重视私有财产,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性”特别高尚。在我们的现行社会制度中,人重视私有财产,亦不是因为我们的“性”特别卑鄙。他们与我们,是“易地则皆然”。
据说有一个美国人到苏联一个小学校里参观。他出一个算学题考一个小学生。他的题是:一个人按三块钱的价钱,买了许多东西,按五块钱的价钱,把这些东西卖去,问这个人得了什么?小学生回答:他得了三个月的监禁。这个小孩的回答,很不犹太;但他的种族,也许正是犹太。无论如何,这个小孩与我们现行社会制度下底小孩的见解及行为,总有不同底地方。这并不是由于他们的性不同,而是由于他们的习不同。
在制度不同底社会内人的习当然不同。即在制度相同底社会内,因某社会某一时底风尚不同,其中底人的习亦可不同。我们于第七篇《阐教化》中说到家风校风等。某一家于某一时有某一种家风。某一学校于某一时有某一种校风,某一社会于某一时有某一种社风,某一国于某一时有某一种国风。家风校风是我们常听说底名词,社风国风则是我们所新杜撰底。虽是新杜撰底,但其所指者则是向来即有底。我们于上文屡次说“某一时”,因为一家、一校、一社会或一国等的风是时常变底。我们于上文又屡次说“某一种”,因为这一家与那一家、这一国与那一国,虽不是一家、不是一国,而它们于“某一时”可有同一种底家风或国风。例如某一家与某一时有“勤俭家风”或“孝友家风”。一个有这一类家风底家,不见得是常常如此,其如此是于某一时如此。而有这一类家风底,亦不见得只限于这一家。所以这一类家风,是一类底家风,而不是这某一家所专有底家风。就国说,现在德意日三国有相同底国风,它们的国风是一种底。而它们之有这一种底国风,都是于某一时有底。不过这个某一时,对于它们三国有长短不同而已。说有国民性底人或说:这三国的人有相同底国民性;德国人不是说,日本人亦是“亚利安”吗?但我们知道在法西斯党开往罗马的时候,意大利人亦是以放浪颓唐著称底。在六七十年以前,日本人还是以中国为法底。他们有现在所有底国风,都是近来底事。这些国风都是于“某一时”有底。
照以上所说,我们不承认有所谓民族性或国民性。普通说民族性者所说某民族的特点,有些是某民族于其时所行底社会制度的特点,有些是某民族的特点。所谓某民族某民族的特点,我们亦承认是有底,不过我们不谓之为“性”,而谓之为“习”。这并不是专是字面上底争执。照我们的看法,性应该是不变底,但在历史上看来,所谓各民族的特点,没有不变底。就有些历史很短底民族看,它的特点,有些似乎不变,其实并不是不变而是没有变:它还在所谓“某一时”中。就历史长底民族看,所谓它们的特点的变,是很显然底。罗马人初时严肃,后来荒淫。中国人的历史更长,它的特点的变亦特多。我们常听见有些人说,中国人若何若何,但就这许多若何之中,我们很难指一个若何,是历周秦汉唐宋明而不变底。普通人,只看见他所看见底中国人,有一点或数点特别顺眼或不顺眼底地方,便随口说中国人若何若何,而不知纵横数万里,上下数千年,在这个大空间与长时间内底中国人,他所未看见者,还多得很。这些很多底中国人,不见得是他的简单底若何若何所可概括。
有些人说:民族亦有少壮与衰老。上所说一民族的特点之变,可以用此义以说明之。罗马民族于其少壮时严肃,其衰老时荒淫;这是并无不可底。于此我们说:佛家说一切事物,都是无常底,都有成住坏空。此所谓成住坏空的意义是逻辑底。因为它只说成住坏空,而不说哪一种成住坏空。一个人的成住坏空与一个桌子的成住坏空有不同之处,但这些不同,佛家说成住坏空时,是不管底。它只说一切事物均有成住坏空,而不说某一事物于某一时有成住坏空。就各事物说,一个人的成住坏空,与地球的成住坏空所占底时间很有差别,但这些差别,佛说成住坏空时,亦是不管底。它离开了各种差别,而说成住坏空,所以我们说,它所谓成住坏空的意义,是逻辑底。若说民族有少壮衰老者说,凡物皆有成住坏空,民族亦是一物,所以亦有成住坏空。此当然是可说底,不过没有什么特别意义而已。说民族有少壮衰老者,显然不是就此方面说民族有少壮衰老。他们所谓少壮衰老,是生物学上底少壮衰老。他们说一民族有生物学上底少壮衰老,这是不通底。我们于上文已经说过,虽一个民族内底人是生物,而民族不是生物。民族不是生物,当然不会有生物学上底少壮衰老。
就事实方面说,有些人看见上一代底中国人,大概都是走路弯腰,说话哼咳,男人则弱不胜衣,女子则弱不禁风,便以为这是中国民族衰老的证据,其实这些都是习。我们眼看着我们下一代底人,没有旧习者,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有人说中国民族是“返老还童”了。但若所谓老是生物学上底老,则所谓返老还童者,只是秦皇汉武的梦想,至少在现在不是可能底。
或说:就个人所有底成就说,其所以有某种成就,一部分是由于才,一部分是由于学。例如一个能吃酒底人,其所以能多吃而不醉者,一部分是由于他的生理方面底特别情形,此是天生底,此是其才;一部分是由于他常常吃酒养成底习惯,此是人为底,此是其学。无论人在何方面底成就,若究其源,都有这两方面可说。无论在何方面,都是有些人的才高,有些人的才低。这是很容易看出底。有些特别才高底人,我们称为天才。无论在何方面都有天才。如吃酒底天才,作诗底天才,军事底天才,等等。而且照遗传学讲起来,天才往往是遗传底。文学史上所谓唐宋八大家,其中三家都姓苏。因血统的关系,天才或才高底人,往往聚于一家,因此亦可说,因血统底关系,天才或才高底人往往聚于一民族。一个民族内底天才或才高底人比较多,此民族即是优秀民族。一民族内天才或才高底人比较少,此民族即是劣等民族。再进一步说,如一民族内某种底天才或才高底人多,则此民族即易于有某种学。其有某种学是习,但使其易于有某种习之天生底本质则是性。此性可以说是民族性。
就个人说,有些人才高,有些人才低,这是事实。在学一种学问或技艺的时候,有些人“一点即破”,有些人“劳而无功”,这都是事实。不过天才或才高底人,都生在什么家庭中,什么民族内,这是很难说底。于某一时,天才或才高底人,“往往”聚在一家内,或聚在一民族内,但这是不可久底。如这是可久,则孔子的后人,必都是孔子;孟子的后人,必都是孟子;希腊民族必永远出柏拉图;犹太民族必永远出耶稣:这显然是与事实不合底。如这是不可久,则我们不能指定某一家为优秀底家,某一家为劣等底家,某一民族为优秀底民族,某一民族为劣等底民族。既不能指定,则我们不能说某一民族永远能生许多某种天才或才高底人,我们亦不能说某民族有某种民族性。
说某民族是优秀或下劣者,大概都是就某民族于目前底成就说。白人说有色人种是下劣者,不过因目前有色人的成就,在许多方面,不及白人而已。但是离开过去将来,而专说目前,是很不可靠底。在五百年以前,中国人如知有德国人,如亦用现在德国人的逻辑,中国人很可以说,德国人都是天生底野蛮人,永远不配有文明。在这一点上,世界上最有发言资格底人,是中国人。我们的历史指示我们,与我们接触底民族,不管他是南蛮北狄,东夷西戎,我们如与他机会,他可以与我们同样地有成就,有些民族内底人,自己没有历史而又不肯看别人的历史,妄指哪些民族是优秀,哪些民族是下劣,真是信口雌黄,无有是处。若把这些“信口雌黄”作一种偏见看,则“家有敝帚,珍之千金,他人有连尺之璧,而不珍焉”,本亦是人情之常;但若把它当成真理看,则这真理可以说是井蛙的真理。
我们虽不承认有所谓民族性或国民性,但我们却承认有所谓国情。我们试把某一国或某一民族的历史,于某一时截住,它的历史,在此某一时以前者,即是它的国情。例如我们试于清末戊戌年元旦将中国历史截住,则此日以前所有关于中国底事情,都是中国的历史。此日以前底整个中国历史,即是中国于此时底国情。这时底国情是,中国有一个皇帝,有一个异族底皇帝,中国行底是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中国受了西洋人的压迫,中国打了几回败仗,等等。这些事情,详细写起来,真是“不计其数”,但总起来,即构成当时中国的国情。
一国或一民族于某一时有它的“情”,一家或一人于某一时亦有他的“情”。总之,凡一个体,于某一时都有它的情。它的情都是绝对地特殊底。此即是说,某一个体,不论其为某一国,或某一民族,或某一家,或某一人,或某一桌子、某一椅子,于某一时所有底情,皆是“绝无仅有”底。所谓“绝无仅有”者,即是只有此一,不能重现。民国元年元旦时底中国,是空前绝后底。任何个体于任何某一时所有底情,都是空前绝后底。
就逻辑上所谓性说,一个体如有一新性时,此新性与其个体其时之情,总有不合。例如一个小孩子于其第一次上学之时,即有“是学生”之新性。此小孩于有此新性之时,无论是喜欢或厌恶,他总有些不惯。其所以有些不惯者,即因其新性于其原有底情,有不合也。一国或一民族如在任何方面需有改革,此一国或民族即须有一新性,此新性与其原有底情,亦必有不合。自守旧底观点看,这些改革即是“不合国情”。
照以上所说,对于任何个体,一切底新性,既是“新”性,当然对于“旧”情,均有不合。就一国或一民族说,一切任何底改革,在其初均不合国情。不合乎国情者,在其初行时,一国或一民族的人,自然都觉得不惯。在此方面说,守旧者之反对任何改革并不是没有理由底。
一国或一民族所有底新性,如只是关于一方面者,或对于此国或民族之旧情,尚非十分不合者,则此一国或一民族的人所感觉底不惯,尚不是十分厉害。如其所有,或所将有之新性,是关于一国或一民族的多方面,而且与其旧情十分不合者,则此一国或一民族的人的感觉不惯,必十分厉害。此种改革,如系用暴力以促成者,即所谓革命。
革命是痛苦底,守旧底人反对维新,尤反对革命,并不是没有理由底。不过如一国或一民族在某种情形中必需有某种新性,否则此国或民族即不能存在,而此种新性,又非用革命不能得到,则革命虽痛苦亦是不得不有底。
不过情的力量,亦终是不可侮底。于某一个个体有一某性时,情于某种程度内,对之亦能有影响。例如有伤寒病,必然发热,此是其所有底伤寒病性。凡害伤寒病者均发热,但其发热之程度,或四十度,或三十九度,或四十一度,则可因人而异。其所以异者,即各人的“情”不同也。于此时即需要医生斟酌用药。用药虽大致有一定,而配合可以变化,分量可以加减。医人的医生是如此,医国的医生亦是如此。大政治家所谓斟酌国情,因时制宜者,正是就这些方面说。
害同病底人,其病同而病状不必尽同,不过此不尽同之处,自某种病的观点看,不是主要底而已。行同样社会制度底国家民族,其社会制度同,而其表现亦不必尽同,不过此不尽同之处,自某种社会制度的观点看,不是主要底而已。所以同一民治主义底国家,而英法美各不尽同。英国人常说,即使英国行了共产主义,英国亦与苏联不尽同。他们说此话时,意欲表明英国人有特别底地方,其实这是当然如此底。苏联革命所经历过底历程,与其现行底制度,亦不见得与马克思所说全同。这是俄国的国情所决定底。
这些不尽相同之处,从类的观点看,虽不是主要底,而从个体的观点看,则却是重要底。例如一个人害伤寒病,发烧到四十一度,又一个人害伤寒病,发烧到三十九度。这些不尽同之处,从伤寒病的观点看,不是主要底,但对于这两个害伤寒病底人,却是重要底。医生用药,正要在这些地方,斟酌如何适应病情。他用底药虽可以是不错底,但也许有时用得太多而致病人吃亏,也许有时用得太少而致病人吃亏。在这些地方,一个好医生与坏医生,即大有分别。一国或一民族的病,亦有这些情形。医国底好医生与坏医生,亦在此等处显出分别。
第十篇 释继开
在上篇《判性情》里,我们说到一个社会的性及情。在上篇我们说,一个社会如有一新性,其有新性可以不合乎其旧情。在本篇里,我们要说:一个社会如有一新性,其有新性,虽在一方面是不合旧情,但在又一方面,亦须根据旧情。若其完全无根据于旧情,则此社会压根即不能有此新性。一社会如有一新性,就其在一方面是不合旧情说,这是“开来”,就其在又一方面须根据旧情说,这是“继往”。
若专就时间方面说,所有历史上底事情,都是在一方面继往,在一方面开来。历史上底一件事情,其前必有事,其后必有事。专就时间方面说,对于其前底事,它都是“继”,对于其后底事,它都是“开”。此即是说,历史上底一件事情,对于其前其后底事,都有时间上底连续。我吃了早饭以后,来了一个客,客走了以后,我动笔写文章。专就时间上底连续说,这三件事情是连续底。专就此方面说,来客是继我吃饭之往,而开我写文章之来。不过我们于此篇所谓继往开来,不是就时间上底连续说,而是就事情间底实质上底连续说。连续既是连续,其间当然免不了时间的成分,不过我们可以不专就时间上底连续说。就实质上底连续说,则我的动笔写文章,如上所说者,不是继客来之往,而是继昨天写了半篇文章之往,亦不是开吃午饭之来,而是开下午再继续写此文章之来。
我们说,一个社会如“有”一新性,“有”字须特别注重。我们可以讲许多派别底社会哲学,我们可以讲许多套底社会制度,我们可以想许多底社会改革,但这些哲学等,如在某社会的旧情方面,不能得到相当底根据,则对于某社会都是空谈。如这些哲学等,在所有底社会的旧情方面,都不能得到相当底根据,则对于所有底社会,都是空谈。对于所有底社会都是空谈底社会哲学或社会制度,即是“乌托邦”底社会哲学或社会制度。这些哲学等可以使人讲之,而不能使实际上底社会或某社会“有”之。此即是说,这些哲学等只能是空底理,而不能成为实际上底社会或某社会的性。
社会决不是空言所能变革底。它的变革靠实力,改变一个社会底人须在相当底范围内,有一个社会原有底实力。从这些原有底实力,生出新实力。有如此底新旧实力,它方能推动一个社会,使之变革,使之有一新性。就此推动底人说,他必须有藉于此社会原有底实力;就此社会有新性说,有新性必有根据于旧情。有许多人,坐在房里,拿起笔来,写了许多关于政治或社会方面底文章,结尾总是:“愿国人共起图之。”这所谓国人,在逻辑上说,是指一国内底每一个人或所有底人,但在实际上,是一无所指。当然他这“愿”是一定要落空底。他的“愿”落空以后,他又骂大家不努力,不争气。这个“大家”与那个“国人”同是在实际上一无所指。他的这些讲论,这些骂,对实际当然都是无关痛痒的。
社会上底变革,其剧烈者我们称之为革命,照上面所说,革命亦须有根据于旧情。就革命的结果说,它能创造出一种新局面。就革命的动力说,它须根据于一种旧实力。就其须根据于一种旧实力说,它是继往。就其能创造出一种新局面说,它是开来。开来的充分底意义,革命最能将其表出。所以普通说到革命,大都注意到它的开来的意义。但若忽视了革命亦是继往,则对于社会上底变革,亦不能不有误解。我们于下文打算就这一方面多说一点。
建立中华民国底辛亥革命,就一方面说,是中国近代化所经底步骤,就又一方面说,是自明末清初以来,汉人恢复运动的继续。就其是中国近代化所经底步骤说,这个革命是开来。就其是自明末清初以来汉人恢复运动的继续说,这个革命是继往。就这个革命对于以后底影响说,这个革命完全可以说是中国现代化的一步骤。就推动这个革命底实力说,这个革命大部分,至少一部分,是明末清初以来汉人恢复运动的继续。
这个革命初起时所用底口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这四句口号以后发展为整个底三民主义。不过以后三民主义中底民族主义是泛说,而当时底民族主义则是确切对满清而发。在清末的时候,卢梭的《民约论》一类底书,固然是为一般人所传诵或所暗中传诵,但更引起人的情感底,是明末遗民的著作。在这一类底著作中,有些兼有所谓提倡民权的意思,如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等书。这些书自然更是风行一时,或暗中风行一时。我并不以为,专靠这些书,即能引起清末底革命。不过在这些思想的流行上,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底革命的方向。思想是行动的自觉。专就这一方面说,思想是行动的反映。但一个行动有自觉以后,它更可以有计划地进行。这就一方面说,思想是行动的指导。
在其“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方面说,辛亥革命有长久底、历史底背景。此即是说:在旧情方面,它有充分底根据。因此在这一方面,它有充分底实力。所以在很短底时间,它即把这方面底问题,完全解决。所谓完全解决者,即自辛亥以后,在中国即没有所谓满汉之争的问题,我们可以说,以后亦永远没有这个问题。
不过在“建立民国”这一方面,辛亥革命在旧情方面,没有充分底根据。辛亥革命后来完全成为政治革命。不过这个政治革命是跟着种族革命来底,是种族革命带进来底。它本身的背后,并没有实力,至少是没有充分底实力。所以在种族革命完全成功以后,单纯底政治革命,不久即站不住了。民国元二年,立了约法,开了国会,但约法国会后面,是没有实力底,至少是没有充分底实力底。没有实力或没有充分底实力者,在政治上不能有什么功用。
普通民主国的议会政治,如英美所行者,是一个社会的经济制度在某一阶段内所能行底一种政治制度。我们于第四篇《说家国》里说,生产社会化底经济制度又有两种:一种是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者,一种是生产社会化支配亦社会化者。上所说议会政治,是行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底经济制度底社会所能行底政治制度。这种经济制度,虽不是这种制度的实行的充足条件,而却是其必要条件。一个社会行了这一种经济制度,虽不必行这一种政治制度,但如不行这一种经济制度,必不能行这一种政治制度。在不行这种经济制度底社会里,若有人主张行这种政治制度,其主张即真正是不合国情,其言论是空言无补。
所谓民主政治,即是政治的社会化。政治的社会化,必在经济社会化底社会中,才能行。我们于第四篇《说家国》中说,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一切。他的一生底生活,都在他的家里。他若不做皇家的官,他对于政治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政治完全是皇家的事。即是一个为“臣”底人为皇家做事,亦是替人家做事,而不是替自己做事。这一点我们于第五篇《原忠孝》中,已说清楚。现在我们说,这一套办法,与民主政治是不相容底。在一个行民主政治底社会里,一般人必须看政治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大总统家里事。但这种看法,不是人凭空即能有底。人必须在经济方面已与社会融为一体,然后他才可以真切地觉得,替社会做事,并不是替人家做事,而是替自己做事,不是“为人谋”,而是为己谋。必须如此,他才可以看政治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大总统家里事。
在民初,中国在经济方面,至少百分之九十九是在生产家庭化底经济制度中。一般人民,都在他家里生活。他还只在他家里过他的自给自足底生活,他当然还只以他的家事为他自己的事,而以政治为大总统的事。在他的心目中,大总统只是皇帝的别名。他对于他底义务,还不过是“完粮纳税”;他所希望于大总统者,还不过是“保境安民”。如大总统不能做到这一点,他除了希望“老天爷有眼”,早叫“真龙天子出世”外,没有别的办法。民初的知识阶级最恨这些“愚民”。其实这些“民”何尝“愚”?照他们的原来那一套,本来是如此底。
那些不“愚”底知识阶级,仿照别底民主国家中底例,亦组织了些政党。但是他们的党,除了政纲不能推行外,只一个党费即成了问题。
在如上所说底普通民主国家里,议会的运用靠政党。所谓政党者,在原则上说,即对于政治上底问题作具体底主张底人所组织之集团也。在所谓民主国家里,若没有政党,则其政治,原则上是人人都管,而实际上对于政治上底问题却不是人人都有办法。我们常看见,在有些“无党无派”底集会里,一提出问题,大家都相顾茫然。有一两个人站起来说了一大篇。主席问:“你所说底话是不是提案?”他说:“不是提案。我不过发表一点意见,供大家参考而已。”他说的话在原则上大家都可参考,但实际上是没有人参考。如是发言人虽多,而决定实少。行议会政治而没有政党,则议会开会,必亦是这种样子。国家大事,都如筑室道谋,必至百兴俱废。政党是不能没有底,但政党的存在,如何维持呢?在原则上说,某一政党的维持,靠赞成某一政党的私人所捐助底经费。最能捐助这些经费底私人,自然是在经济上有实力底人,即所谓资本家了。在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底经济制度里,此支配者,即所谓资本家也。某方面资本家,帮助某政党的党费,而同时即为某党后面的实力。某政党不执政底时候,它可以宪法制裁政府,使其不能做非法底事。等到它执政底时候,它的反对党亦可以宪法制裁政府,使其不能做违法底事。如是宪法的背后,亦有了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