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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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业革命前,一个乡下底自耕农或土财主,在他们的生活必需品方面一部分可以只靠他自己家里底出产。他们自己的田地里有自己种底粮食,自己种底菜,自己种底棉花。他们自己能把自己的麦稻弄成米、面;把自己的棉花弄成线、布。所谓“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不识天工,安知帝力”。所谓“帝力”,可以说是社会之力。这些自耕农在一切生活必需品方面,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田地出产。在这一方面说,他们似乎可以“遗世独立”,不靠别人,除家之外,不知有社会,或虽知其有,而不知其必须有。此即所谓“不知帝力”。在此方面说,乡下可以不靠城里。
不过在另一方面说,若乡下完全不靠城里,则亦即无所谓城里。在最原始底经济状况下,大概即无所谓城里。今既有城里,则此城里必有其所以存在之原因。我们于上文说,乡下底自耕农,在他们的生活必需品方面,一部分是靠他们自己的田地的出产。还有一部分不是他们自己的田地的出产。这一部分即使其不能不依靠城里。有一部分生活必需品,是生活所必需,但不是乡下农人自己所能生产者。在这些方面,他们即必需靠别人。孟子说:“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荀子说:“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例如一个农人,要吃盐,他必需靠制盐底人,运盐底人,以及卖盐底人。他必需用铁底农具,以及刀、锅等,他即必需靠开铁矿底人,炼铁底人,以及制农具,制刀、锅底人。他必需用桌、椅、床等,他即必需靠种树底人,制桌、椅、床等底人。如此类推下去,有许多许多底东西,一个人皆不能“自为而后用之”。他必靠许多许多底人。总括一句话说,他必需靠社会。城里是社会的中心,一个城里是一个社会的中心。反过来亦可说:一个社会的中心,即是一个社会的城里,此即是乡下所以必需靠城里,而城里所以对于乡下占优势的缘故。
不过在以家为本位底经济制度里,乡下人至少有一部分生活必需品不必靠城里。但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经济制度里,乡下即完全要靠城里了。在经过产业革命底地方,农人有麦,但他还要上城里买面粉。因为城里已经有专制面粉底工厂,工厂所制底面粉,又好又便宜,在此情形之下,即没有人在自己家里,用自家的磨,磨面粉了。农人有棉花,但他还要上城里买布。因为城里已经有专制布底工厂,工厂所织底布,又好又便宜,在此情形之下,即没有人在自己家里,用自家的机子织布了。在现在整个底世界上,西方成了城里,东方成了乡下,所以我们中国虽有底是原料,而制成品却须往外国买。我们有麦子,而所谓洋面渐渐压倒本地面。我们有棉花,而所谓洋布渐渐压倒土布。所谓洋面、洋布,以及一切所谓洋货者,正确地说,实即是城里底面、城里底布、城里底货而已。所谓中国人用西洋人的制成品者,实即是乡下人进城里办货而已。所谓中国人往西洋留学者,实即是乡下人进城里学乖而已。所谓中国人往西洋游历者,实即是乡下人往城里看热闹而已。
从上面所说,我们可以明白:于产业革命后,乡下何以尤靠城里,东方何以必靠西方。
在这种情形下,如专提倡所谓“东方底精神文明”,以抵制西方势力的侵入,那是绝对不能成功底。如印度的甘地打算以印度的“精神”抵制英国。他叫印度人都不用英国布,都用旧式机子,自己织布。这好像一个乡下人,吃了城里人的亏,生了气,立下了一个决心,发了宏誓大愿,要与城里人断绝来往。但经济底铁律,要叫他的这种宏誓大愿,只能于五分钟内有效。中国以前亦有屡次底抵制日货运动,以为靠人的决心,即可抵制住日货。但其成效,若不是没有,亦是微乎其微底。于是人皆说中国人只有五分钟底热心。其实任何国底人,于此都只有五分钟底热心。这种情形,不是由于人的热心的力量小,而是由于经济的力量大。甘地以一种宗教的力量所领导底运动,十年前虽亦轰动一时,而现在亦无闻了。这亦不是因为宗教的力量小,而是因为经济的力量大。甘地亦是于没办法中想办法。但从没办法中想出底办法,还不是办法。其志可哀,但其办法则不可。
乡下人如果想不吃亏,惟一底办法,即是把自己亦变为城里人。我们于上文说,英美及西欧等国,所以取得现在世界中城里人的地位,是因为在经济上他们先有了一个大改革。这个大改革即所谓产业革命。因为有了这个改革,所以才使“乡下靠城里,东方靠西方”。东方底乡下,如果想不靠西方底城里,如果想不受西方底城里的盘剥,如果想得到解放,惟一底办法,即是亦有这种底产业革命。这种产业革命的要素,即是以机器生产,替代人工生产。这种事情,初看似乎不过只是经济方面底事情,但是影响却是异常重大。关于这些,我们以后详论。现只说:如果东方底乡下人,想不当乡下人,他必需有这种产业革命。英国先有这种产业革命,最先取得现在世界上城里人的资格。其次德国,其次日本,都以有这种产业革命,而陆续取得现在世界上城里人的资格。最近苏联亦以有这种革命,而取得现在世界上城里人的资格。这是我们所亲眼看见者。苏联之几个五年计划,即是这种产业革命之见诸实际者。苏联现在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站得住,能在世界上有发言权者,并不是因为它是社会主义底国家,而是因为它是曾经有产业革命底国家。
说到这里,我们又不能不对于清末人表示敬意。清末人对于当时底西洋,虽不十分地了解,亦可以说是,虽十分地不了解,但有一点却被他们猜着了。他们以为西洋人之所以到处占便宜,我们之所以到处吃亏,是因为西洋人有一特长,为我们所不及者,此即是其有实用科学,有机器,有实业(即现在所谓工业),所以清末人士对于这些方面,提倡甚力。我们说他们猜着了,因为对于用机器、兴实业在各方面底意义,以及其所将引起之影响,他们完全不知。他们以为用机器、兴实业,不过用机器、兴实业而已。至于在别方面,我们可以“依然故我”,不变亦不必变。此即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种见解,自然是错误底。不过他们的办法,即用机器、兴实业等,是不错底。照着他们的办法,一直办下去,他们的错误底见解,自然会改变。因为如果有了机器,有了当时所谓实业,整个底社会,在许多方面,自然会有根本底变化,到那时候,“水到渠成”,人的见解,自然会改变。
民初人对于所谓西洋,所知较多,知道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是讲不通底。他们以为这种说法,是所谓“体用两橛”。他们以为,我们如果要有“西学”之用,如实用科学、机器、工业等,先必须有“西学”之体,即西洋底纯粹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等。他们以为,清末人只知所谓西洋的“物质文明”,而不知其“精神文明”。民初人于是大谈其所谓西洋的“精神文明”,对于实用科学、机器、工业等,不知不觉地起了一种鄙视,至少亦可说是一种轻视。清末人所要推行底产业革命,不知不觉地迟延下来。直至近几年来,大家始又接着清末人的工作。粤汉铁路,动工于清末,至近来方始勉强完成,使我们对日战事,得了大济。这即是这个整个事情的一例。这中间固然有许多别底原因,但民初人所造成之思想上底空气,不能说不是其原因之一。清末人以为,我们只要有机器、实业等,其余可以“依然故我”。这种见解,固然是不对底。而民初人不知只要有了机器、实业等,其余方面自然会跟着来,跟着变。这亦是他们的无知。如果清末人的见解,是“体用两橛”;民初人的见解,可以说是“体用倒置”。从学术底观点说,纯粹科学等是体,实用科学,技艺等是用。但自社会改革之观点说,则用机器,兴实业等是体,社会之别方面底改革是用。这两部分人的见解,都是错误底,不过清末人若照着他们的办法办下去,他们可以得到他们所意想不到底结果;民初人若照着他们的想法想下去,或照着他们的说法说下去,他们所希望底结果,却很难得到。民初以来,大多数底留学生回来,都是“用非所学”,他们因之丧气,他们因之堕落,他们因之又替“中国人”招了许多骂。其实在大多数底情形中,并不是他们不争气,而是他们“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了工业,自然需要实用科学,有了实用科学,自然需要纯粹科学。但若无工业,学实用科学底人即落了空。不讲实用科学,纯粹科学即落了空。此即所谓“无用武之地”也。照清末人的办法,有了“用武之地”,再请英雄来。照民初人的办法,先请了英雄,而不为设“用武之地”。“无用武之地”底英雄,难乎其为英雄。
或者可说,我们于以上所说,只注意到城里与乡下的对立,而未说到,即在城里,亦有资本家与“穷光蛋”的对立。在经过产业革命底地方,在所谓工厂制度下面,所谓劳工者,除了他们的劳力可以卖钱外,他们是一无所有。此种人即是所谓无产阶级底人,亦正是我们所谓“穷光蛋”。所谓无产者,即穷而至于光蛋也。我们于上文只说到城里人盘剥乡下人,而没有说到城里底资本家盘剥“穷光蛋”。我们若知城里亦有“穷光蛋”,则知城里人不尽是盘剥者,而被盘剥者亦不止乡下人。
若离开乡下人,专说城里人,则城里底资本家与“穷光蛋”之对立,我们固然要说到。但我们现在是站在乡下人的观点,以说城里与乡下的对立。站在乡下人的观点,我们以为即城里底“穷光蛋”,其享受亦比乡下人好得多。不要说有事做底“穷光蛋”,即没有事做底“穷光蛋”,亦有人赈济他们,而他们从赈济所得之享受,比乡下底小财主或又过之。我们并不是故意夸大其词,这是实情。就中国底乡下人说,有许多人终年吃不起盐,他们吃一回有盐底菜,好像我们吃一回燕窝鱼翅。但这些情形,若向英美等国底“穷光蛋”说,他们一定不相信。他们无论有事做或无事做,不但向来即吃盐,而且向来常吃肉。有些人说中国人是素食者。中国人固多吃素,但中国人之所以多吃素,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吃素合乎卫生之道,如有一班人所讲者,他们实在是没有力量吃荤。
城里底“穷光蛋”何以比乡下底小财主还享受得好?这即是因为他们亦是城里人底原故。整个底城里,盘剥乡下,得了很多底钱,其大多数固然都归了城里底资本家,然亦有一部分,作为城里底公共事业之用,一部分由资本家发给城里底“穷光蛋”。这些“穷光蛋”的所得,固然不多,然自乡下人的眼光看,亦足够瞧了。我们若告诉中国底乡下人说,美国工人,一个月能得中国钱二三百元,他们一定不相信。贾府丫环的吃喝穿戴,固然比姑娘们差得很远,但自刘姥姥的眼光看起来,已经是见所未见了。逛纽约、伦敦、巴黎底刘姥姥,但见宫室的壮丽,街道的整洁,人民的吃好底,穿好底,她即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不知那些排场里面,都有她自己的血汗。
有些人以无产阶级与被压迫民族相提并论,以为无产阶级与被压迫民族是站在同一战线上底。事实已证明其不尽然了。日本压迫中国,日本的无产阶级、劳动大众,并不见有积极底反对。英国统治印度,英国的无产阶级、劳动大众,亦不见有积极底反对。每一国的无产阶级,看见别一国压迫别一被压迫底民族,都可以说几句同情话。但见本国压迫它自己的殖民地的民族的时候,他们即不说话了。这中间或有几个人的例外,但那是没有关系底。其所以如此者,即因一个国家从它的殖民地所得底利益,其大部分固然为其资本家所享受,但其国之每一人,皆可得有一小部分底余沥。贾府从“庄子”收来底地租,固然大部分是用在太太姑娘们身上,但丫环老婆子也并非完全无份。
所以站在乡下人的观点,城里与乡下的对立,至少对于乡下人是更重要底。
或又可问:在第一篇《别共殊》中,我们说,一般人所谓中西之分,大部分是古今之异。在此篇中,我们说及城里与乡下,似以为所谓中西之分,又是城里与乡下之异。此二说岂非不合?我们于第一篇说:文化有许多类,本篇又说及城里乡下,岂以中国所有之文化为乡下文化,或现在有一部分人所谓乡村文化,西洋所有之文化为城里文化,或现在有一部分人所谓都市文化乎?
现在有一部分人所谓乡村或都市文化者,似乎是以乡村或都市为中心底文化。这种分别,我们不以为然,因为照我们的看法,文化都是以我们所谓城市为中心。不过城里乡下是相对底。对于此为城里者,对于彼或为乡下。一个县城,对于其四乡为城里;但对于省城说,则此整个底县,连带其县城在内,都是乡下。对于中国说,上海南京是城里;但对于英美等国说,整个底中国,连带上海南京在内,都是乡下;整个底英美等国,连带其中底村落,都是城里。所以我们所谓城里乡下,乃就为城里或为乡下者之相对底地位说,并不是就其所有之某类文化说。英美等国之所以能于现在世界中取得城里之地位者,乃因其先近代化或现代化,乃因其先有某种文化。中国之所以于现在世界中流为乡下的地位者,乃因中国未近代化或现代化,乃因中国未有某种文化。所以本篇所说,与第一篇并无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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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卡尔·马克思。马克思曾说:“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正象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共产党宣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二五五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二版编者
第四篇 说家国
我们于第一篇《别共殊》中,只说到有许多种类底文化,而未说这许多种类,都是什么。我们不打算讲整部底社会学,亦不打算讲整套底社会哲学。所以我们并不把所有底可能底文化种类,都讲到说到。我们所要说者,是中国在近百年来所经过或将经过底变化,所以我们只说两种文化,为我们所亲眼看见,亲身经历者。
此两种之中,其一种我们名之曰生产家庭化底文化,其另一种我们名之曰生产社会化底文化。我们于第三篇《辨城乡》,说到产业革命。我们说:这个革命使人舍弃了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脱离了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经过这个革命以后,人用了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方法,行了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制度。有了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即有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制度。以此等制度为中心之文化,我们名之为生产家庭化底文化。有了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制度,即有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制度。以此等制度为中心之文化,我们名之曰生产社会化底文化。
我在蒙自,到一家石印馆里印书。这一家石印馆是一个人同其几个儿子开底。这个人管账,他的儿子则担任抄写印刷等事。到昆明,我又到一家纸店里装订书。这个纸店的主人,叫他的孙子把书的许多单页抱到楼上。楼下是他的铺子,楼上是他的货栈,亦是他的家的住所。此后折叠单页,排列单页,以及裁齐装订等工作,都由他的妻子、儿子、媳妇等分担。我要裱糊房子,叫了一个裱糊匠。他率领了他的“全班子”来工作。这“全班子”亦即是他的“一家子”。这种情形,到乡下尤其容易看见。乡下底农夫,无论他是自耕农或佃户,若是种几亩田,他的工作的“全班子”亦同时即是他的家的“一家子”。在未经产业革命底地方,无论这地方是东是西,生产方法在某一个阶段内,都是如此以家为本位。用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生产,即是所谓生产家庭化。
有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即有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有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即有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制度。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制度中,所有一切底社会组织,均以家为中心。所有一切人与人底关系,都须套在家底关系中。在旧日所谓五伦中,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关于家底伦已占其三。其余二伦,虽不是关于家者,而其内容亦以关于家底伦类推之。如拟君于父,拟朋友于兄弟。旧日与朋友写信,必曰“某某仁兄大人”。在北方如见人问路,必先呼大哥。在江西则呼老表。呼老表,尤为合逻辑。因异姓之人,如须纳之于家底关系中,必是表亲也。在中国字典中,关于亲属关系之字,最为丰富,此盖因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制度,在中国最为发展也。
在经过产业革命底地方,其所用之生产方法,与上所说之生产方法,大不相同。经过产业革命底生产方法,主要是用机器生产。用机器生产,必需大量生产。一个磨面粉底磨,用牛马拉动者,可以一天只磨一斗麦。但一个用机器推动底磨,则断不能一天只磨一斗麦。它若只磨一斗麦,则它所出底面,其成本之贵,可以叫它的老板马上赔得精光。用机器生产,既需大量生产,则须大量用工人。一个旧式底磨坊,有几盘磨,用牛马拉动者,可以每天只出少量底面,其全班子底工人,可以只有几个人,这几个人可以即是磨坊老板的一家子。但一个新式底面粉公司,用机器磨面,则不能每天只出几十斤面。它必须出大量底面,其全班子底工人可以到几百几千。无论什么人是老板,都没有这们许多儿子孙子,帮他做工。无论什么人是老板,都必需雇许多工人,集中工作。这样即打破了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打破了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
用机器生产,必须集中生产。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里,一个地方底人所吃底面,一部分是各家自家的麦,以自家的磨磨成者,一部分是许多小底面坊所供给者。各家及各面坊各自磨面,面之生产是不集中底。但如有一个以机器磨面底面粉公司,大量生产面粉,则全社会皆可用它的面,而且必须用它的面。面粉公司的面,因为用机器及大量生产底缘故,又好看,又好吃,又便宜,有了此等面,各家即不自己磨面,而只买面。以前卖面之许多小底面坊,亦不久即因不能与面粉公司竞争而停业。此面粉公司的面,可供全社会之用。全社会所用底面,皆可取之于此面粉公司。此之谓集中生产。面粉公司所用底工人,不是老板的家人,而是从社会上来底。它底出产,不是供他自己的家用,亦不是供一小部分人之用,而是供全社会之用。此是用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方法生产。此之谓生产社会化。
在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中,一个生产者在他的家庭内生活,亦在他的家庭内工作。他的家庭是他的生活的地方,亦即是他的工作的地方。一个木匠铺子的后院,或楼上,一个农夫所种底田旁边底茅舍,即是他的家的住所。他及他的一家子,亦即其全班子,工作于斯,食宿于斯,生、老、病、死,无不于斯。他们的无论什么,都离不开家;所以他们的无论什么,都以家为本位。
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废弃以后,人不工作于家,而工作于工厂。如此即使人离开他的家而到一新底环境中,他生活于家,而工作于工厂。在工厂中,同他在一处工作者,不是他的父兄,而是在亲族上毫不相干底生人。在工厂中,约束驰骤他者,不是骨肉的恩义,而是雇主的命令。他能离开了他的家,他已离开了他的家,因此他的行动即不能以家为本位,亦不必以家为本位。
跟着大量生产,集中生产来底另一种事,即是分工。就一方面说,分工的来源,可以说是与社会之成立,同其悠久。社会之成立,靠其中之分子能分工互助,所以有社会即有分工。不过在经过产业革命底社会中,分工比较更细。就生产方面说,一个工厂里,有几百几千工人,他们决不能都抱着同一件制品工作。他们所做者只是一件制品的一小部分。如此训练的结果,他们亦只能做一件制品的一小部分。只能做一件制品一小部分底人,不能离开工厂有所制作,因为他所能制作之一件制品之一小部分,就其本身说,可以是没有用底。在一个旧式底铁匠铺里,一个铁匠,有打一完全底钉子的技能,亦有打一完全底钉子的工具。但在一个铁工厂内底工人,不见得有打一个完全钉子的技能,确切亦没有打一个完全底钉子的工具。他只能用工厂的某种工具,做一个钉子的某部分。一个完全底钉子是有用底。但一个钉子的某部分则不见得是有用底。一个旧式铁匠铺的学徒,离开了他师父的铺子,可以凭他所学底技艺,独立谋生。但一个铁工厂出来底工人,则不能如此。这在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工具的关系,铁匠铺里所用底生产工具可以用很少底资本得来,而铁工厂里所用底生产工具,则不是用很少底资本可以得来底。这固然是如此。但就另一方面说,一个铁匠铺出来底学徒,其技艺较为普通,能制造出许多铁器。但从铁工厂出来底工人,其技艺则较为专门。所谓专门者,即对于很少底东西,知道很多。所以有专门技艺的人,除了对于他所专长底一点知道很多外,他所知底东西,可以是很少。所以他若离了能够用他底工厂,他即不能有别底谋生之道,所谓“屠龙之技,学成无用”。因此,在经过产业革命底社会里,一个有专门技艺底人,不能在他家内谋生。他必须离了他的家去谋生,因此他的行动,即不能以家为本位,亦不必以家为本位。
由以上所说,我们可以说,所谓产业革命者,即以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方法,替代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以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制度,替代以家为本位底生产制度。产业革命,亦称工业革命。有许多人对于所谓工业革命,望文生义,以为此所谓工业是与农业、商业对立者,工业革命只是在工业方面底革命,对于农业等并无关系。这是完全错误底。所谓工业革命,不但在工业中,即在农业中亦有之。此所谓革命者,即以一个生产方法,替代另一个生产方法,至于所生产者可以是工业品,亦可以是农业品。我们说及工业革命时,我们所注意者是生产方法,并不是生产对象。
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人可以在他的家之内生产、生活。但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里,人即不能在他的家之内生产、生活。他必须在社会内生产、生活。所以有许多事,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本可在家中求之者,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里,必须于社会中求之。例如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一个人,当其尚未出生之时,他的祖母告诉他的母亲,许多怀胎时应该注意底事。当他出生底时候,他的祖母替他收生。当他会玩耍底时候,同他玩耍者大概都是他的兄弟姊妹,或表兄弟、表姊妹。当他能上学底时候,他入他家里自己底私塾,或附入别底家里底私塾。他们的家若不是所谓“书香人家”,他或者跟着他的父亲学种田,或别种手艺,或到别底家里跟着师父学别种手艺。当他成人底时候,他可以继续着他的父亲,担当他的家事,以“兴家立业”。如果他的父亲开了个木匠铺,他大概仍是开木匠铺。如果他的父亲种那一块田,他大概还是种那一块田。他如果有病了,他的祖母可以告诉他许多“丹方”,即使请了大夫来,而服侍汤药,仍是由他的母亲妻子担任。如果他“寿终正寝”,他的妻子,“亲视含殓”,把他葬在他家的“老坟”里,由他的儿子替他在他的坟前,立一块碑,上写某某府君之墓。如是了结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都在他的家里。
但一个人,如生在一个生产社会化底社会里,他的生活,完全与上述之人不同。他在生出以前,他的父亲,大概已经为职业的关系,离开了他的大家庭。他的母亲,在怀他底时候,已经是不能得到他的祖母的看护。他的母亲大概是常到医院里检查胎位。他大概亦是生在产科医院里,有专门产科医生给他收生。他会玩耍底时候,同他玩耍底,大概都是邻居的孩子,以前与他家毫无关系者。到了他上学底年龄,他父母把他送到学校里上学,或到工厂里做学徒,他所学者,与他父亲所学者可以毫无关系。他能独立做事的时候,他所做底事,与他父亲所做底事,可以毫无关系。他每天必到办事处办事,他的办事处可以离他的家很远。他所得底收入是钱。他所用底东西,都是用钱买来底,没有一件是他家里自己生产底。他的钱存在银行里,用时开支票去取。银行是他的账房,亦是社会公共底账房。他如有了病,打电话叫医院派救护车来接他到医院,汤药服侍,都有专家负责,用不着他家里人在内。他若死了,医院里人打电话到殡仪馆,派车来把尸首运到馆里,衣衾棺椁,以及装裹含殓,送讣开吊,都有“专家”负责,用不着他家里人费心。开吊完毕,殡仪馆里人打电话到公墓,派车来把他的棺材运去。公墓里人,在许多毫不相干底墓间,开一个穴,把他放在里面。这样亦了结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大半不在他的家里。
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人若无家,则即不能生存。但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里,人虽无家,亦可生存。他可以长期住在旅馆或公寓里,有病则住在医院,死了则住公墓。“六亲不认,四海为家。”他亦可很快乐地过了他的一生。人固然都是不能离开社会,但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里,尤不能离开社会。在现代底都会里,如自来水公司出了毛病,各家都没有水用。如电灯公司出了毛病,各家都没有电用。各家,如不是穷光蛋,所有者亦只是钱。除了钱之外,没有一家是“家给人足”底。
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何以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一切。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一切,因为他有了家他才有一切;他若无家,他即无一切。我们亦可了解,何以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一切道德,皆以家为出发点,为集中点。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不但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一切,而且一个社会内所有底家,即是一个社会的一切。若没有了家,即没有了生产,没有了社会。在某种底生产方法之下,社会必须有某种组织,人必须有某种行为。对于人此种行为之规定,即是道德。换句话说,人如何如何地生产,则其团体必须如何如何地组织。其团体是如何如何地组织,其团体中之人必如何如何地行为。对于此如何如何地行为之规定,即是道德。生产方法不是人所能随意采用者。因为用某种生产方法,必须用某种生产工具。如某种生产工具尚未发明,则即不能用某种生产方法,人亦不能知有某种生产方法。所以生产方法随着生产工具而定,社会组织随着生产方法而定,道德随着社会组织而定。生产方法不是人所能随意采用者,所以社会组织及道德亦不是人所能随意采用者。这即如下棋然。围棋有围棋的规矩,象棋有象棋的规矩。人若下围棋,即须照着下围棋的规矩;人若下象棋,即须照着下象棋的规矩。但亦不是人愿意下什么棋,即可下什么棋。他必须有围棋的棋子棋盘,始可下围棋;他必须有象棋的棋子棋盘,始可下象棋。
民初人对于这一点完全不了解,以为人可以随所意欲,愿行什么社会制度,即行什么社会制度。对于中国人之以家为一切的出发点、集中点,他们特别攻击,认为此是“中国人”的大短处、大坏处。他们不知道,这不是“中国人”的大短处、大坏处,凡是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中底人,都是如此。这亦不是什么“短处、坏处”,这是生产家庭化底社会所需要,这是生产家庭化底社会的制度。民初人不知将一套社会制度作一整个看,而只枝枝节节,看见不合乎他们的成见者,即指为不合。正如一人,只会下围棋,而又不知围棋只是棋之一种,看见下象棋者之先摆子,即说:“怎么下棋先摆子呀,不对,不对。”又见某已摆之子,可以移动,即说:“怎么已下底子还能移动呀,不对,不对。”会下围棋底人,可以不下象棋,可以批评象棋,但如此地批评象棋,则可以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反对民初人之批评“中国人”者说,中国人亦并不是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在旧日,最重底伦常是君父,最大底道德是忠孝。我们说君父,不说父君,我们说忠孝,不说孝忠,君在父先,孝居忠后,可见即在中国旧日,亦是以国为比家重要底。不过这种说法,不足以服民初人批评“中国人”者之心,因为即在旧日所谓君臣之义中,亦是以家为出发点。此点言之甚长,亦甚重要。我们于下文有《原忠孝》一篇,专论之。
旧日所谓国者,实则还是家。皇帝之皇家,即是国,国即是皇帝之皇家,所谓家天下者是也。所以汉朝亦称汉家。一个男人到皇家为臣,而须要尽臣道,正如一个女人到他的夫家做妇,而须要尽妇道一样。关于这一点,我们于下文《原忠孝》中,还有详说。现只提及,而请大家注意者,即旧日所谓国,与我们现在所谓国,其意义大不相同。
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家是一个经济单位。这一经济单位,固亦不能离开别底经济单位而存在,但他与别底经济单位,毕竟不是一个。他可以与别底经济单位,有种种关系,但不能融为一体。但在生产社会化之社会中,社会是一经济单位,一社会中之人,在经济上融为一体。此一部分人若离了别一部分人,则立刻即受到莫大底影响。此点观于以上所说可见。
所谓生产社会化者,其所谓社会,究以何为其范围?此所谓社会之范围,可有国及天下两重。所谓天下,即指整个底世界说。就人现所有之生产工具及生产方法说,所谓生产社会化,此社会本已到,或本可已到,天下之范围。惟于现在世界之生产社会化之过程中,生产社会化,先冲破家之范围。在其社会化已冲破家之范围而尚未达到天下之范围时,其社会只可以国为范围。至现在,世界之生产社会化,本已达到,或已可达到,天下之范围,但因历史底关系,人仍拟保守国之界限,各以其国为经济单位,如现所谓经济集团者。各国皆欲使其自己成为一经济集团,“自给自足”,如生产家庭化社会中之一家然。
所以在现在世界中,国是经济单位。由此方面看,可知现在一国之人对于其国之关系之密切。在生产家庭化之社会中,一替皇家做事之人,“食王的爵禄,报王的恩”,他已成为皇家的人,如一女人于嫁后成为其夫家之人然。但就一般底人民说,他与皇家之关系,是很疏远底。他对于皇家之义务是“完粮纳税”;他所得自皇家之利益,是“保境安民”。除了这些方面外,一般人民不管国,国亦不管人民,所谓“天高皇帝远”者。在“天高皇帝远”底地方,固有坏处,亦有好处。“天高皇帝远”,因而“无法无天”,是就其坏处说。“不识天工,安知帝力”,逍遥自在,是就其好处说。
但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中,人对于其社会之关系,是密切的。他的生活的一切都须靠社会。就一方面说,无论任何社会,其中底人的生活的一切,都须靠社会,离开社会,都不能生存。但在生产家庭化底社会里,人之依靠社会,是间接底。其所直接依靠以生存者是其家。但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里,社会化底生产方法打破了家的范围。人之所直接依靠以生存者,并不是家而是社会。小规模底家,所谓小家庭者,虽仍存在,但这种家,并不是一经济单位,并没有经济上底功用与意义。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中,人与其社会,在经济上成为一体。在生产社会化底社会中,如其社会是以国为范围,则其中之人即与国成为一体。
必需到如此地步,所谓爱国才不只是一个悬空底理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底、活底道德。所谓活底道德者,即是他真能鼓舞群伦,使人生死以之,而不只是一种格言,一种理论,在公民教科书上所讲者。一种活底道德是能使人感觉其是必要者。若只能使人“知”其是必要,而不能使人“感觉”其是必要者,则其道德即是死底,不是活底。
有些人常说:“中国人只有家族观念,没有国家观念。”即道德上最好底人亦“只知忠君,不知爱国”。这话亦不能说是错。不过他们须知,中国人在旧日之所以是如此者,并不是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而是因为在往日中国人是生产家庭化底社会中底人。从以上所说,我们可以了解,何以往日人只知忠君,不知爱国,何以有“谁当皇帝都纳粮”的观念。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愚蠢无知,这是因为照着他们的社会的那一套办法,本来是如此。他们并不是愚蠢无知,而不了解他们的那一套办法,而只混骂其为愚蠢无知者,才真正是愚蠢无知。
果然到现在,中国虽尚未完全成为生产社会化底社会,而中国人对于国底观念,已经大变了。十四个月以来,我们可见,对于中国大众,爱国已不只是空洞底理想,而已是活底道德。所可憾底是:爱国对于中国大众,虽已成为活底道德,而对于骂中国人不爱国之中国人,仍是死底道德。
我们于本篇只说到生产社会化底社会,而未说到生产社会化底社会亦有两类:一是生产社会化而支配家庭化者,一是生产社会化支配亦社会化者。前者是普通所谓资本主义底社会,后者是普通所谓社会主义底社会。在此后者中,所谓社会化之社会,亦可以国为范围,或以天下为范围。以国为范围者即所谓国家社会主义。以天下为范围者,即所谓共产主义。此非本篇讨论范围所及,故置不论。
再有一点,可附带说者,中国现在所经之时代,是生产家庭化底文化,转入生产社会化底文化之时代,是一个转变时代,是一个过渡时代。我们在这个时代底人,有特别吃亏的地方。在一个比较固定底社会中,如果它所行者是那一种文化,则它自有一套制度,在各方面都是一致底。但在一个过渡时代的社会中,在此方面,它已用这一套制度,在另一方面,它还用那一套制度,于是此社会中之人,学会了这一套制度者,在那一套制度里,即到处碰钉子。一个大学毕业底小姐在学校所学者,是某某专门底学问,但结婚以后,她所做底事,或者她的夫家所希望她做底事,是服侍翁姑,养育子女,主持家务,以及米面柴盐等等。除非有特别底原因,她于此必感到痛苦,她的夫家亦必感到痛苦。一辆汽车,必须在柏油路上走,坐车底人方觉得舒服;若一辆汽车在牛车路上走,坐车底人反不如坐牛车舒服。在这过渡时代,我们在许多地方,都如坐汽车走牛车路,人既受罪,车亦易坏。这是我们特别吃亏底地方。
但自另一方面说,在这个过渡时代中,我们可亲眼看见许多不同底制度,不同底行为标准,同时存在。如同看见许多不同底交通工具,如飞机汽车,牛车马车,五光十色,同时存在。因此,我们的行为,可得到很大底自由。例如现在有人结婚,他随意用什么方式都可。他可以叫他的新娘坐花轿,坐汽车,或坐马车;他可以请客,可以不请客;他可以行礼,可以不行礼;他可以登报,可以不登报。他无论用什么方式,没有人能说他不对。这些情形,现在人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奇怪。其实,若不是在我们这个过渡时代,这是很奇怪底。由此方面说,在这个过渡时代,我们是有特别方便底地方。
有些“混水摸鱼”、“趁火打劫”底人,利用这个特别方便底方便之门行事,一时照着这一套社会制度,一时又照着那一套社会制度。而其所照着者,都是合乎他自己的利益底。这些人是最不道德底。因为他的这些行为,完全是自私底。在任何社会制度中,自私都是最大底不道德。老年人都说“世风不古,人心日下”,现在人特别地坏。这是不对底。就人性说,古今中外,都是一样,不过现在底人,在这个过渡时代,特别有一种做不道德底事的机会,如以上所说者,此则是事实。
第五篇 原忠孝
在旧日对于男子说,忠孝是为人的大节;对于女子说,节孝是为人的大节。对于男子说,最大底道德是忠孝;对于女子说,最大底道德是节孝。最有道德底男子是忠臣孝子;最有道德底女子是节妇孝妇。男子之做忠臣,女子之做节妇,同是一种最道德底行为,而且同是“一种”道德底行为。所以臣殉君,妇殉夫,皆谓之尽节。我们可以说,忠之与节,其义一也。必须了解忠节之义一,然后可了解旧日所谓忠之意义。
我们于上篇《说家国》中,说旧日所谓国,即是皇帝之家,所谓家天下者,是也。一个男子在皇家做官,正如一个女子到夫家为妇。“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此虽是一句俗语,但对于忠节之义一,则颇能有所说明。未受聘之女,谓之处女;不做官之士,谓之处士。此二“处”字,意义完全相同。历史中有些处士,必待皇帝安车蒲轮往聘请他,他方“出山”,为皇家做事。这并不是他故意拿臭架子,而实是处士出仕之正规。此正如一女子必待夫家“明媒正娶”,“用花轿接来”,方是处女出嫁之正规,所谓“娶则为妇,奔则为妾”是也。
一处女若不受聘,则只是一处女,无为妇之义务。一处士若不受聘,则只是一处士,无为臣之义务。譬如诸葛亮“本是卧龙岗散淡底人”,所谓“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是“先帝爷御驾三请”,他即在先主“驾前为臣”,所谓“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既“许以驱驰”,则即不得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这都是他“为臣”以后底事。若使他终不“为臣”,则曹刘无论如何地龙争虎斗,都不妨碍他的隆中高卧,抱膝长吟。
旧日亦常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由此说,则不必受皇家的爵禄者,方是王臣。不过此所谓臣,乃是泛说,如泛说,则凡受皇家的统制者,男则为臣,女则为妾。此臣与皇帝朝中之臣不同,犹之此妾与皇帝宫中之妾有异。
许衡亦是在文庙中吃冷猪肉者。他以汉人而在元朝做官。当时人及后人,并无非议之者。清末人以为黄梨洲系知民族主义者,然许衡亦高高地列在黄梨洲的《宋元学案》中。其理由即是因为许衡并没受过宋朝的聘,没有做过姓赵底官,所以他不必生为赵家臣,死为赵家鬼。他是一个处士,出处有完全底自由。所以,他之仕元,以当时的道德标准说,是无可非议底。
又如顾亭林亦是清末人所谓知民族主义者,他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是做官底人的责任,亡天下则“匹夫有责焉”。此话大为清末人所称道。但他的外甥徐乾学在清朝做了大官,顾亭林常在他的外甥家里为上客。他不能学陈仲子不食不义之食,不居不义之居。此点当时及后世亦无非议之者。其理由亦是徐乾学并未做过明朝的官。顾亭林亦未做过明朝的官,不过他的母亲,因为受过明朝的封赠,所以于明亡时绝食而死,遗嘱子孙不得仕清,所以顾亭林亦不仕清。他虽不仕清,但他不以为徐乾学之仕清是不道德底,所以不以其食为不义之食、其居为不义之居。
在中国历史中,于“改朝换帝”之时,亦有未尝做官之人,而为前朝死难殉节者。此等人历史中称为义民。臣之死难殉节者称为忠臣,而民之死难殉节者则称为义民。这种区别,是不是随便立底?我们以为不是随便立底,照旧日忠义二字的意义,忠臣必不可称为义臣,义民必不可称为忠民。旧日正史及地方志书中多有忠义传。有为君死难殉节之责而死难殉节者谓之忠,无为君死难殉节之责而死难殉节者谓之义。
在旧日,一般底庶民百姓,皆未受过皇帝的“聘请”,未吃过皇家的俸禄,在道德上他并没有为皇家死难殉节的义务;若有为皇家死难殉节者,其行为可以说是超道德底。所以是超道德底者,即其行为所取之标准,比一社会之道德所规定者更高。所谓义有许多意义,就其一意义说,凡此种超道德底行为,均谓之义。例如,一女人的夫死而不再嫁者谓之节妇,但一男人的妇死而不再娶者,不称为“节夫”,而称为义夫。所以称为义夫者,即妇死夫不再娶并非其社会的道德所规定,而此行为所取之标准,比其社会的道德所规定者更高也。又如有些动物,其行为有合乎道德底标准者,旧日亦称之为义,如“义犬”、“义猫”等。有犬因其主人死而亦死者,此犬本可称为忠犬,但一社会之道德底规定,本非为犬设,人亦不希望犬的行为,能合乎道德底规定,如竟有能之者,则其行为之价值,超过于人所希望于犬之标准,所以亦称之为义。
侠义之义,亦是用义的此意义。所谓“行侠仗义”底人,所取底行为标准,在有些地方,都比其社会的道德所规定者高。如《儿女英雄传》中,十三妹施恩拒报,安老爷向她讲了一篇圣贤的中道,正可说明此点。安老爷说,凡是侠义一流人,都有“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做事要比圣贤还高一层”。圣贤“从容中道”,照着一社会的道德所规定者而行。比圣贤高一层者,正此所谓超道德底也。施恩不望报是道德底行为,施恩拒报则即是超道德底行为了。十三妹施恩拒报,所以安老爷以为其行为不合乎中道。然惟其如此,所以十三妹方是侠义。宋江的大堂称为忠义堂。此义亦是用义的此意义。
话说得离题了,再转回到忠上。我们于上面所说忠的意义,于忠孝有冲突时,更可以看出。忠孝同是最大底道德,所以引起忠孝冲突底事,是最难处底事。不过在普通底所谓“忠孝不能两全”之事例中,忠孝冲突,不过是“王事靡盬,不遑将父”之类。一个人为“王事”奔走,不能在家侍奉父母,如《琵琶记》所说“文章误我,我误爹娘”者,此亦是忠孝不能两全。于此时应“移孝作忠”,这是没有什么问题底。又如一个人因“王事”而要牺牲自己,自己如果牺牲,父母即没有了,或少了一个儿子。如《宁武关》周遇吉在《别母》中所唱一段,表示他心中底“意彷徨”。他明知出战必败,败必死,他不怕死,但舍不了他的母亲。这亦是忠孝不能两全。不过这种忠孝不能两全,已比上面所说者冲突大得多。因为在上面所说之忠孝不能两全中,其所不能全之孝,不过是关于日常侍奉的问题。而此所不能全之孝,则是关于毁伤父母遗体,大伤父母的心的问题。不过于此时应“移孝作忠”,亦是没有问题底。
以上所说底情形,还不算最困难底。因为在这种情形中,一个人若尽了忠,不过是不能尽孝而已。其不能尽孝是消极底。但在有一种情形中,一个人若尽了忠,不但在消极方面不能尽孝,而且在积极方面为他的父母招了“杀身之祸”。在这种忠孝不能两全的事例中,忠孝的冲突,达于极点。在这种情形中,一个人若尽了忠,他可有“我虽不杀父母,父母由我而死”之感。在这种情形中,一个人是否应忍视父母之死而仍尽他的忠,即成了问题。
历史中此类底事很多,最有名底是关于赵苞底事。赵苞在后汉做辽西太守。适鲜卑万余人入塞,路上拿着了赵苞的母亲及妻子。遂“质载以击郡。苞率步骑二万,与贼对阵。贼出母以示苞。苞悲号谓母曰:‘为子无状,欲以微禄,奉养朝夕,不图为母作祸。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唯当万死,无以塞罪。’母遥谓曰:‘威豪(苞字),人各有命,何得相顾,以亏忠义?昔王陵母对汉使伏剑,以固其志,尔其勉之。’苞即时进战,贼悉摧破。母妻皆为所害。苞殡殓母毕……葬讫,谓乡人曰:‘食禄而避难,非忠也。杀母以全义,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于天下?’遂呕血而死”(《后汉书·独行传》)。最近报载行政院议案:左云县常县长守土不退,“最近其父不幸,困于敌中,被敌劫持,强其作书招致。该县长忍痛效忠,坚不屈服。由院特令嘉奖”。此是我们眼前所见,忠孝冲突的实例。
赵苞母以王陵母为法。王陵在汉为将,“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向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愿为老妾语陵,善事汉王,汉王长者,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汉书·王陵传》)。王陵的忠孝冲突的困难,他的母亲如是替他解决了。这位贤母,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以完成其子的事业。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女人以相夫教子,为她的最大底职务。王陵母以死尽她的职务,真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不愧为母性的典型。赵苞母以王陵母为法,亦不愧为母性的典型。赵苞先破贼以为忠臣,后殉母以为孝子,按一方面说,他的行为,真可算是面面俱顾到,丝毫无可非议底了。
然而《后汉书》入赵苞于《独行传》。《独行传叙》说:“孔子曰:‘与其不得中庸,必也狂狷乎。’又云:‘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此盖失于周全之道,而取诸偏至之端者也。……中世偏行,一介之夫,能成名立方者,盖亦众也。……虽事非通圆,良其风规,有足怀者。”照这种看法,赵苞的行为,只是“偏至”,尚非中道。所谓“偏至”,即上文所谓超道德底,所谓义。说赵苞的行为是“偏至”,即是说他的行为所取底标准,比其社会的道德所规定者高,所谓“贤者过之”是也。
于此可见,赵苞的行为虽是很壮烈底,但以以家为本位底社会的道德标准说,他的如此行为尚不是最得当底,即不合乎中道。程伊川说,在此情形下,赵苞若应鲜卑的要求,献城投降,则为不忠;不献城投降,亲眼见其母之死而不救,亦未免太忍。伊川认为在此种情形下,最得当底办法,是赵苞马上辞辽西太守之职,把军队及城池交与别底汉将,然后他自己以个人资格,往赎其母。伊川这种办法,仿佛是取自《孟子》。《孟子》上有一段话说,有人问孟子:“舜有天下,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若之何?”孟子说:“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这亦是说,一个人的事亲,如与其所任家以外底职务有最严重底冲突的时候,则可以辞去其职务,而顾全其亲。《孟子》中所假设底事,比赵苞所遇到底,尤为难处。因为如果瞽瞍杀人,而皋陶为士,则皋陶必是“铁面无私”,把瞽瞍定成死罪。舜不但不能救,而并且须于判决书画上“准”字、“阅”字、“行”字之类。这实在是舜所难办底。
孟子及伊川所想底办法,从以家为本位底社会的道德底标准看,是不错底。因为照以家为本位底社会制度,一个人是他的家的人,他在他的家外担任职务,是替别家办事。在朝做官,是替皇家办事,皇家亦是别家也。所以若在平常情形下,人固然须先国后家,移孝作忠,但如因替别人做事,而致其父母于死地,则仍以急流勇退,谢绝别人之约,还其自由之身,而顾全其父母。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这是说得通底。在此类底社会中,人本是以家为本位底。
伊川的说法,若不从以家为本位底社会的观点看,是很难说得通底。即在实行上亦大有困难。赵苞马上辞辽西太守之职,如何辞法?当时既无电报电话之类,从他辞职到皇帝批准,即使羽书往还,亦须经相当时日,鲜卑军事急迫,岂能相待?如使不得诏旨,自行弃官,必使军事上大受影响,当非忠臣所应为。不过从伊川的话,我们可知,从以家为本位底社会的观点看,至少在理论上,孝是在忠先底。
在普通底情形中,须要“移孝作忠”。因为“移孝作忠”,亦是道德底事,凡是道德底事,一个孝子都须做,因为这些事都是可以使父母得美名者,可以使“国人称愿然曰:幸哉!有子若此”。凡不道德底事,一个孝子都不可做,因为这些事都是可以使父母得恶名者。所以“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如是一切道德,都归总于孝。凡是孝子,必行一切道德,所以说“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不过这都是就普通底情形说。若有一事,危及父母之生存,则当以保全父母为主。
《诗经》说:“鲂鱼赪尾,王事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此即说一个男人,努力王事,因为父母在此。他把王事办得好了,可以“光祖耀宗”,“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他把王事办得坏了,可以“替父母招骂名”,替父母惹祸。《诗经》又说:“乃生女子,载之弄瓦,惟酒食是议,毋父母贻罹。”此即是说,一个女子,在夫家必须“必敬必戒,毋违夫子”,不要“替父母招骂名”,替父母惹祸。男为父母而忠于君,女为父母而顺于夫,其理是一样底。
在上篇《说家国》中,我们说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家是经济单位,是社会组织的基本。家既是社会组织的基本,所以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之人,必以巩固家的组织为其第一义务。所以在此种社会中,“孝为百行先”,是“天之经,地之义”。这并不是某某几个人专凭他们的空想,所随意定下底规律。照以家为本位底社会的组织,其中之人当然是如此底。
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方法冲破家的壁垒。在此等社会中,虽仍有所谓家者,但此所谓家,已不是经济单位,所以其社会底意义,与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所谓家,大不相同。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人在经济上,与社会融为一体,其全部底生活,亦是与社会融为一体。在此等社会中,家已不是社会组织的基本,所以在此等社会中,人亦不以巩固家的组织为其第一义务。或亦可说,在此等社会中,作为经济单位底家的组织,已不存在,所以亦无可巩固了。在此等社会中,人自然不以孝为百行先。这并不是说,在此等社会中,人可以“打爹骂娘”。这不过是说,在此等社会中,孝虽亦是一种道德,而只是一种道德,并不是一切道德的中心及根本。
但我们亦不能说,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忠是百行先,如所谓忠者,是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所谓忠,即我们旧日所谓忠孝之忠。所谓忠者,有为人之意,如《论语》说:“为人谋而不忠乎?”“与人忠。”“臣事君以忠。”臣事君所以亦“以忠”者,因臣之替君做事,亦是替人家做事也。替君做事,亦为替人家做事,并不是替自己做事,所以如尽心力而为之,亦称为忠。事君是替人家做事,所以人可以事君,可以不事君。臣如与君不合,可以“乞骸骨”,可以“告老还乡”。但事亲则不能如此。子对于亲,不能“乞骸骨”,亦不能“告老还乡”。为什么呢?因为事亲是自己的事,并不是别人的事也。别人的事,我可以管,可以不管;我愿管则管,不愿管则不管。但我自己的事,则不能不管也。晋献公要杀太子申生。申生的左右劝他逃到别国,申生说:“天下有无父之国乎?”父的事即是自己的事,而君的事则只是君的事。所以在当时虽有许多人逃于君,而申生则以为不可以逃于父。
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人替社会做事,并不是替人家做事,而是替自己做事;不是“为人谋”,而是为己谋。所以在此等社会中,人如尽心竭力替社会做事,并不是忠。如此可称为忠,则此所谓忠,与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所谓忠,意义不同。照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所谓忠孝的意义说,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之人,替社会做事之尽心竭力,应该称为孝,不应该称为忠。
所谓忠君与爱国的分别,即在于此。我们于上篇《说家国》中,说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如其社会是以国为范围,则此国中之人,与其国融为一体。所以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忠君是为人,而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爱国是为己。在此等社会中,人替社会或国做事,并不是替人做事,而是替自己做事。必须此点确实为人感觉以后,爱国方是我们于上篇所说之有血有肉底活底道德。在中国今日,对于有些人,爱国尚未是活底道德者,因有些人尚未确实感觉此点也。其所以有些人尚未确实感觉此点者,因中国尚未完全变为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也。许多人说中国人没有西洋人爱国,此亦可说。不过说此话时,他们应该知道,西洋人之所以很爱国者,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西洋人,而是因为他们是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底人。中国人之所以尚未能完全如此者,并不是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而是因为中国人尚不是完全以社会为本位底社会中底人。
上文所说底赵苞的行为,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所以是“独行”而不是中道者,因为在此等社会中,替君做事是替人家做事。在平常底情形中,“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食王的爵禄报王的恩”,“临难苟免”是最不道德底事;但如因替人做事而直接危及其亲之生命,则其行为所取底标准,已比其社会的道德所规定者高。所以于此等情形中,保全其亲为适当底办法。对于一种事之最适当底办法,即所谓中道也。左云县常县长(照旧日底称呼法,我们应称这位县长为常左云)的父亲不知以后是否遇害。但即使遇害,照我们现在底看法,左云的行为,并不是独行,而是中道。因为左云的行为,并不是忠君而是爱国。对于君可以“乞骸骨”,可以说“我现在不干了”,但对于国则不能如此说。既不能如此说,则自然须直干下去。直干下去是中道,不是独行。
说至此,我们又不能不对于民初人的见解有所批评。民初人要打倒孔家店,打倒“吃人底礼教”,对于孝特别攻击。有人将“万恶淫为首”改为“万恶孝为首”。他们以为,孔家店的人,大概都是特别愚昧底。他们不知道,人是社会的分子,而只将人作为家的分子。孔家店的人又大概都是特别残酷,不讲人道底。他们随意定出了许多规矩,叫人照行,以致许多人为这些规矩牺牲。此即所谓“吃人底礼教”。当成一种社会现象看,民初人这种见解,是中国社会转变在某一阶段内,所应有底现象。但若当成一种思想看,民初人此种见解,是极错误底。
我们于第三篇《辨城乡》中,曾说清末人注重实业,民初人注重玄谈。民初人之注重玄谈,使清末人的实业计划,晚行了二十年。此即是说,使中国的工业化,延迟了二十年。但中国之必需工业化的趋势,是客观底情势所已决定,人在此方向的努力或不努力,可以使此趋势加速或放慢,但不能使之改变。自清末以来,几条铁路,慢慢地修着;几处工厂,慢慢地开着,慢固然是慢,但在无形之中,新底生产方法,新底经济组织,已渐渐地冲破了原来以家为本位底社会组织。人是不能常在家里了。家已渐不成为经济单位,不成为社会组织的基本了。如果家渐不成为经济单位,不成为社会组织的基本,则孝自然亦不是一切道德的中心及根本了。在新底生产方法,新底经济制度,正在冲破家的壁垒的时候,家的壁垒不复是人的保障,而变成了人的障碍。正如在新式战争工具之下,城墙已不复是人在战争时候的保障,而变成了人在和平时候的障碍。孝是所以巩固家的组织底道德,家的壁垒既成了人的障碍,所以孝,在许多方面,亦成了人的障碍。所以在有些人看起来,教孝成了孔家店的罪恶,“吃人底礼教”。他们高呼:“万恶孝为首。”他们这种呼声,虽是偏激之辞,但是社会转变在某一阶段中客观情势的反映。所以若当做一种社会现象看,民初人这种呼声,这种见解,是中国社会转变在某一阶段中所应有底现象。
但若当成一种思想看,民初人这种见解,是极错误底。照民初人的看法,旧日的一套制度,一套道德,所谓礼教者,都是几个愚昧无知底人,如孔子、朱子等,凭着他们的空想,或偏见,坐在书桌前,所用笔写下,叫人遵行者。他们已经是错误了,往日大多数底人,偏偏又都是愚昧无知,冥顽不灵,都跟着孔子、朱子,一直错误下去,虽自己受苦受罪,以至于为此等“礼教”所“吃”而不悔。直到民初,人方才“觉悟”了,人方才反抗了,人方才知孔家店之必需打倒,“吃人底礼教”之必须废除。民初人自以为是了不得底聪明,但他们的自以为了不得底聪明,实在是他们的了不得底愚昧。他们不知,人若只有某种生产工具,人只能用某种生产方法;用某种生产方法,只能有某种社会制度;有某种社会制度,只能有某种道德。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孝当然是一切道德的中心及根本。这都是不得不然,而并不是某某几个人所能随意规定者。若讥笑孔子、朱子,问他们为什么讲他们的一套礼教,而不讲民初人所讲者,正如讥笑孔子、朱子,问他们为什么走路坐马车轿子,而不知坐飞机。孔子、朱子为什么不知坐飞机?最简单底答案是:因为那时候没有飞机。晋惠帝听说乡下人没有饭吃,他问:“何不食肉糜?”民初人对于历史的看法,正是此类。
民初人以为孔子、朱子等特别残酷,不讲人道。程伊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民初人对于这一类底话,都觉得异常地不合他们的口味。他们以为,说寡妇必须守节,已经是错误底了,而又说,一个寡妇宁可饿死,亦不可失节,这是更错误底。他们以为,自有伊川此话以来,不知有许多人因此而死,不知有许多人为此种礼教所“吃”。他们以为,人的大欲是求生,而所谓“吃人底礼教”,却束缚着人,让他不能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生。在有些情形下,“吃人底礼教”不但不叫人生,而且只叫人死。他们很喜欢戴东原的一句话:“以法杀人,尚有惜之者,以理杀人,人孰惜之?”他们以为孔子、朱子等,都是以礼杀人,以理杀人者。所以他们以为孔子、朱子等,都是特别残酷,不讲人道者。
在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节”是女人最大底道德,此点我们于下篇《谈儿女》中,另有详论。现在我们只问:如果节是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底女人的最大底道德,则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中底人,是不是可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们以为,此话是可以说底。我们现在看见有许多人当了汉奸。有些人当汉奸,一天得几角钱;有些人当汉奸,一天得几十元,几百元钱。他们为他们自己辩解,大概都是以“生活所迫”为辞。对于这些人,我们当然可以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说人宁可饿死,不可失节,照民初人的简单底看法,此话不但迂腐得可怜,而且残酷得可恨。他们不知,若果某一道德是某种社会的最大底道德,则某种社会中底人,当然以为,此道德是虽死亦须守底。如一社会中底人,因怕饿死而随便行为,则此社会马上即不能存在;此社会中底人,亦大家不能生存,所谓“虽有粟,吾得而食诸”?结果还是非大家都饿死不可。民初人不知,亦不问,孔子、朱子等何以叫人牺牲,而只见其叫人牺牲,即以为他们残酷不讲人道。此是民初人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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