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枭(精校)第106部分在线阅读
景泰进城,是为了安抚睛城民心,一路上脸上都挂着亲切笑容,甚至还亲自到受大火殃及的灾民积聚处,喝了碗粥、吃了个馍,随后吩咐官吏要夹肉……不过,当他靠近皇宫时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嗅着刺鼻的焦煳味道,景泰深吸了口气,回头唤过心腹重臣:“锦迁,你觉得如何?”
皇帝的话有些没头没脑,温锦迁只有追着眼前的情形来回答:“回禀圣上,京师受创不轻,但于我大燕的根本并无太多伤害,日后四方援建,至多几年功夫,睛城定能重现往日繁华!”
“几年功夫,就能重建皇宫么?”景泰的语气冷漠。
温锦迁如实回答:“这个……重建圣宫殿,完全复还的话,不是朝夕的功夫,要慢慢来的。”
景泰摇了摇头:“就算皇宫眨眼重建也没用!脸已经丢了,朕的脸,大燕的脸,被人一把火烧得稀烂。”
温锦迁不敢回答,垂首肃立默不作声。
景泰则继续道:“你刚刚也说了,大燕的根基未损、实力仍在。”
“是!上上大燕,仍是举世无匹的强国,其实这场灾祸,单以损失而论,还比不得七年的中原蝗灾。”
景泰没心思去计较这些,冷哂道:“朕有大把银钱,有百万雄兵,脸丢了没关系,有拳头就能再把它找回来!明天早朝,朕要你增一项朝议:两年之内大燕版图上,要多出一个南理州。”
不是打一打就算了、不是杀几万人就回来,这一次景泰要砍丰隆的头。
凭着对自家皇帝的了解,万岁说出这样的话,温锦迁并不意外,但职责所在,他还是要摇头规劝,哪怕说的话不好听:“睛城之乱举世皆知,且二十一座须弥禅院蠢蠢欲动,让人担忧的不是那些僧兵,而是国内四方无数信徒……何况外面还有吐蕃、犬戎,臣请万岁三思,这个时候,对南理小小的打上几仗,有益无害;但若真的大动干戈,祸患无穷。”
出乎意料的,景泰没发脾气,反而笑了起来:“所以才要朝议,朕要稳民心、要拒虎狼,但也要屠灭南理,三件事要兼得……办法你们去想,否则朕养着一群大臣何用?哪怕暂时让西、北蛮子暂时占些便宜都无妨,总之后年重阳,朕要煮熟丰隆的人头,闻闻味道到底是香还是臭。”
温锦迁动了动嘴唇,还想再劝,就在这个时候,负责组织军兵、准备进入皇宫残骸搜索的主将匆匆上前,神情踌躇,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说又不敢说。
景泰开口:“有事就说,不用把眉头皱得这么深,朕不爱看。”
“广场地上发现了些字迹,应该是反贼留下来的……”
反贼留字,好像藏了些‘玄机’,看上去应该涉及什么秘密,如果皇帝不在场,将军说不定真就传令手下封口、毁掉字迹不上报了,以免被迁怒或者被灭口,但景泰此刻就在不远处,将军又哪敢瞒报。
景泰眉峰一挑,森然冷笑:“引路,朕要看!”
大火过后,地面上一片焦煳,由此,几排银色的大字,也显得异常醒目,字迹歪歪斜斜难看得很,措辞更无章法可言:救谭归德,夺一品擂,反雷音台,乱睛城众,烧燕皇宫。
景泰四年五月七,
天降妖星乱大燕。
万岁爷,您漏杀了一个。
万岁万岁万万岁,祝身体健康。
可惜,宋阳写‘便签’的时候,还没开始行刺,否则非得再第一句里加上‘瘸你儿子、看你媳妇’这八个字……不伦不类的留言,前一句是‘邀功’,尾一句是威胁,不过中间那三句话,旁人看得都有些糊涂。但景泰看得懂,这便足够了。
万万想不到,九月八祸乱睛城的罪魁祸首,竟是十八年前的降世妖星!他后来不是跟我说明真相,妖星之说只是无稽之谈么?不是不用再去惦记、惶恐了么?
他的那道占卜、那道语言就是个玩笑啊……又怎么会成真!
心情激荡之下,景泰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可意料之外的,随着这一声咳嗽,竟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而咳嗽不停、呕血就不停,景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意识转瞬抽离而去,再也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臣子怀中。
……
不是下毒。留了字让人看一眼就中毒,那是仙术,宋阳没这个本事。
是景泰自己的毛病。他的身体好,九月八日两次呕血,都没什么大碍,其实气血翻涌之际,把淤血呕吐出来,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只要别吐起来没完,日后再安心休息、不妄动肝火,调养一阵也就无妨了。
但景泰肝火太重,性子又倔强,先打死了劝阻他的太医,从第三口血开始就用烈酒镇压,一连几天屡屡如此,每镇压一次,就是对五脏六腑猛烈冲击一次,即便真是头牛也受不了。此刻见宋阳留字,气血又告涌动,脆弱心肺再受不了重压,大病陡然发作!
小虫子是国师弟子,但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密道’,平时不跟在师父身边,毒术、医术或者武功一概不会,压根也不知道景泰喝酒会毁掉身体。
护驾众人皆尽大惊,急唤太医诊治,手忙脚乱把景泰送走,而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全城。
百姓不辨缘由,且信鬼奉神者众,听说留言中有‘妖星’字样,越传也就越离谱,到下午时,有关景泰昏厥的‘真相’就变成了:反贼中有凶猛妖人,通过留字施下邪门法术,旁人看了都无恙,唯独万岁一看,立刻中咒吐血……
话是这么说的,但更多人心中想的又是另外一个样子:留言的不是妖人而是神佛,施展的不是妖法而是仙法,景泰杀慈悲国师,招来仙人惩罚了。
第七十六章
路上
十月初七,立冬,与立春、夏、秋,合称四立,汉家大节。
南理没有冬天,但‘立冬’大典依旧隆重,丰隆亲率众臣,至凤凰城北郊祭坛,主持迎冬之礼,除了迎接冬气,每逢此日,皇家还会办上另一场祭祀,酬谢为国捐躯者的在天之灵,请亡人庇佑生灵,之后皇帝会颁布恩旨,抚恤烈士家小,借以鼓励臣民抵御外辱。
岁岁如此,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任筱拂、小捕不仅是王爷眷属,她们本身也都是有封号在身的贵人,这样的大节重典一定要参加的。
祭典庄严,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家威仪,随着礼官唱号,自丰隆以下所有人都一丝不苟地行礼、拜祭,唯独任小捕,从头到尾的走神……‘九月八、一品擂、睛城乱、燕宫火’震惊天下,红波府早都得到了消息,可她全不关心这些,只想知道宋阳的下落。
妹妹的情形,全都落在任初榕眼中,承郃郡主心疼,而且……她也担心,发动大燕的有用眼线,竭尽全力,最终打探来、有关宋阳的消息也仅仅是:下落不明。
出事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按照路程计算,若还活着,是不是应该逃到折桥了?可是没消息。
任初榕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妹妹。
小捕转回头,一贯明媚闪亮的眸子暗淡无光。冬天都到了,你还不肯回来。
仪式冗长而无聊,直到天色渐暗,礼官高唱宣布‘迎冬’终告结束,可大家还不能走,还剩最后一道程序,皇帝要与众人分食祭祀用的羊肉。
而南理习俗里,立冬时,家家户户也都是要吃上一顿羊肉的……所以这几天里,还在船上的二傻总在念叨:再不回去,就耽误买卖了。
以往每年此时,都是刘大人生意最好的时候。
宋阳就在二傻身边,正倚在船舷上遥望落日,口中无奈安慰:“今年就不用想了,明年冬至能回家就不错了。”
二傻不高兴:“你这是安慰人么?”
东逃入海,让逃亡的路程大减,一上船就真正安全了,但也是因为海航,让他们回去的时间大大延长。一是行船别无其他动力,只能靠风航驶,速度缓慢得很;另一则是南理东南并不与大海相接,而是大片蛮荒山野、热带雨林,他们靠岸后还有大段艰苦跋涉,前后耗时一年当真不是什么新鲜事。
大海异常平静,夕阳斜映清波,船上笛声悠扬……
一个月里,苏杭与其他人早都混得熟稔了,除了宋阳、琥珀之外,她和施萧晓最聊得来,不是因为和尚懂得多、长相好,而是他精通音律。基本,只要苏杭能哼出的调子,施萧晓都能用笛子吹起来。
此刻船上飘扬的笛声来自轮回中的另一世界。
“前尘红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始终难解的关怀……”随着笛声,苏杭轻声哼唱着,偶尔会望向宋阳一眼,送去一个只有他能看懂的笑容。
一样的海不一样的天,她能带过来一首歌,却带不过来一个世界。
笛声反复,悠扬飘渺,苏杭却唱得烦了,摇头不再继续哼唱,问施萧晓:“和尚,笛子,心上人?”
和尚有事没事都会把玩笛子,谁都能看得出来。施萧晓笑了,没否认。
“说说吧,从没听你提起过。”宋阳走了过来,苏杭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坐了下来。
施萧晓没急着回答,反问:“这是什么调子,词是什么?”
“歌叫追梦人!”苏杭痛快回答,说着,从自己的挎囊中翻出了纸笔,很快写好歌词,值得一提的是她有‘铅笔’,燕国木匠的手艺,把碳条刮成铅芯粗细,再粘裹木皮上去,着漆时苏杭还不忘在笔杆上画了几头小鹿。
苏杭把歌词递了过去,笑道:“你要喜欢,我们教你唱。”和尚看了看苏杭递上的纸张,摇了摇头。歌词是美的,可落在‘千多年前’的施萧晓眼中,还是显得太古怪了些,他不想学。
不过施萧晓还是把歌词折叠、收好,低头思索了一阵,忽然开口:“凌暖棠。”说着,指了指手中短笛上的‘棠’。
说出这个名字,施萧晓仿佛一下子放松了,还有……轻柔了,从目光到神情,都变得轻柔了:“凌韵,棠笛。”
“我知道。”南荣右荃就在不远处,本来在凝神听和尚的笛子,此刻施萧晓说话声音虽轻,但并未刻意压低,刚刚那四个字她听得很清楚,就此接口:“凌家世代传承,精于琴、萧、笛三器制艺。”
苏杭听得似懂非懂,试探着问:“做乐器的世家?”
南荣点了点头,她擅舞,对音律事情也了解颇多,‘凌韵’起于南理,蜚声汉境,本就是个金字招牌,她早有耳闻,走上近前加入闲聊:“凌家年轻一代中,制笛以凌暖棠为冠,由她经手的笛子都会落上一个名撰,称作‘棠笛’,我听说……她的年纪和施先生差不多。”
说话时,她脸上笑意满满。南荣也好、苏杭也罢,不管多大的本领多古怪的性子,骨子里都和小九一样,一沾上‘八卦’就打从心眼里那么开心。
四年前,红城那条繁华大街,‘凌韵’新铺开业,距离施萧晓清修的破庙不过几步之隔,而凌家派下主掌这间新铺的,就是凌暖棠了。
有南荣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黑口瑶,阿伊果攥拳、咬牙,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凌暖棠,你娃睡过她没?”这种诨话也就她能问得出,不过随她问题出口,另外两个女人也都眼睛一亮,显然对答案无比好奇。
施萧晓是高人,不以为意,只是摇了摇头:“不是你们想的样子,我只和她说过六个字。总之……见过了,心就乱了,没道理的。”
有关细节施萧晓并未多说,所有人能笃定的仅只是,和尚看不破的‘心中色相’姓凌。
阿伊果眉头紧皱,对于这种不清不楚不干脆的故事大是无奈;南荣心中升起浓浓好奇,只因几次注目,就让自幼修禅、慧根早种的无艳大师破掉心境,这样的女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苏杭却有些失神,语气轻飘飘的:“做和尚不好么?四大皆空了无牵挂,比着你现在要更快活吧。”
施萧晓笑了,却不开心:“做和尚很好,我喜欢做和尚。如果没有她,我现在仍是无艳,可有了她,我便什么都不是了……我不知道。”
这个时候,船上锣声响起,这是开饭的讯号,让逃亡众人略感惊喜的是,今天的晚饭不再是鱼,而是羊肉。苏杭面带得意,早在策划出海时她就准备好的,虽然是在海上,但冬至就是冬至,总要吃顿应景的。
……
与船上的晚饭大同小异,南理家家户户,也都围坐在一起,每逢佳节都是犒劳自己的日子,平时过得再怎么辛苦,立冬时都要开开心心,吃上一顿羊肉……羊肉的香气,一个劲往国师的鼻子里钻,让他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
不知名的小小村落,国师已经藏了整整三天。
断了一条胳膊,肚子上被豁开狰狞伤口,还被红袖贯穿左胸,在燕子坪上,国师伤得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