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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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楚江听得外边吃酒很热闹,知道今夜员外又在请客,自己馋涎欲滴,心恨员外请不着他;又想今夜员外既不回房,莲香或者出来,所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三更,刚正朦朦胧胧的时候,忽听门外有人叫道:“王师爷,王师爷!”楚江一答应,外面就说道:“主人请你到外面去陪和尚吃酒。”楚江道:“那里来的和尚?吾是读书人,素不信佛教,烦你上覆主人,说吾已经睡觉,不来了。”家人听了,立即回报员外。员外道:“他既不来就罢了。”济公皱眉道:“他怎么不来陪吾和尚?吾和尚一动怒,就要向他讨债。”员外笑道:“师傅又来了,他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何又要向他缠绕?”济公道:“他一定不来,吾一定向他要的。”员外道:“既如此,再去请他来罢。”家人领命,又到书房中。其时楚江已由莲香差人去咨照,说是姨太太的主意,叫他出去吃酒。正在那里懊悔,自言自语道:“吾方才请吾不出去,倒辜负了莲香的美意了,不知员外还来请吾吗?”说到这里,又听门外叫道:“王师爷,主人说务要你出去的。”楚江不等说完,就答道:“吾来了。”说罢,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披着衣裳,拿着灯火,往外飞跑。
  不料刚走到门外,就见一鬼周身穿白,立于墙边,仔细一照,原来是个缢死鬼,舌长六七寸,垂于胸际,两眼发直,项下拖着一草绳,碧血殷殷。楚江不见犹可,一见之时,顿觉三魂出窍,六魄离躯,大叫一声:“吓死吾也!”往外飞奔,恨不得肋生两翼。那书房离正屋甚远,苦于没人,听得他一跑,就听背后怪叫一声,往前直追。楚江急极,绊了门限,一跤跌倒。外面听着声音,赶紧进来,见楚江跌倒在地,忙扶他起来,已是不省人事,扶到房中,方悠悠醒转。陈员外问道:“先生为着何事,就会这样?”楚江把方才所见说了一遍。员外道:“吾这屋是亲手所造,素来洁净,没有鬼怪闹的,你怎么就会瞧见缢死鬼?”和尚在旁微微笑道:“这是冤鬼要寻替代,寻差了,寻到书房。”员外道:“大师傅怎么知道要寻替代呀?”济公道:“吾自少两眼瞧的见鬼的,无论什么鬼怪否都瞧见。方才吾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他坐在大门内等着。吾问他做什么的?他说吾要寻王氏替代,无奈被人守着,下不得手,吾得候在这里。吾说他为什么事,你去寻他?他说他吃了冤屈气,要自寻短见,吾所以来求替代。”员外道:“大师傅既然能同他说话,怎不劝劝他,叫他别处去?”济公道:“这是你们家事,吾那里好管!”员外回头道:“先生,你书房中既有冤鬼,今夜去不得了。喝完酒,吾同你陪着大师傅,到别屋里住罢。”济公道:“吾会提鬼,你们别屋住,吾到书房去。”喝了几杯,已将四更,济公道:“酒已喝够,不喝了,捉鬼要紧。”说罢,拿着烛台,径往书房中来。陈员外、王楚江哪里还敢进去,家人等也没个敢跟着济公走的。
  济公到了书房,把门虚掩,把火吹灭,就在先生床上一躺。须臾,听四面人声静寂,鸡犬不惊,忽闻外面小语道:“你睡了吗?”济公即学着王楚江口音,也小语道:“是睡了,你怎么不早来?吾等候你苦了。”外面道:“吾还认你在外面同着老头儿、赋和尚喝酒,所以不敢造次,直等到此刻,没有人声,才来瞧你。”济公道:“不要多说,快进来罢。”只听室门呀的一声,悄悄进来。济公在床上坐起身来等着,那莲香走近床前,悄语道:“你一个人寂寞死了,否可怜你冤家,时时挂心。今夜幸老头儿陪着贼和尚睡在外面不进来,吾抽个空闲,特来陪你一夜,大家叙叙。你怎么见吾来了,睡在床上,迎接也不来迎接吾,是何道理?”说罢,揭开帐门就想上床。济公见他上来,把破僧帽除下,伸头在帐门边等着。莲香正要上去,用手一摸,只觉触手一件毛滋的东西,就道:“吾摸着的什么东西?”济公学着楚江的声音道:“是头。”莲香道:“你怎么把头候着在这里?”济公道:“不是吾的头。”莲香道:“不是你的头,还有那个的头呀?”济公道:“是和尚头。”莲香闻言,又用手仔细一摸,说道:“冤家,你的头发在那里去了?怎么只有三四寸的长了?”济公道:“吾做了和尚了。”此时莲香已听出不是王楚江的声音了,知道事情不对,正要往外逃跑,被和尚用手一把拖着衣襟,说道:“好乖乖!吾和尚同你有缘,来叙叙。”莲香即时吓得魂不附体,正要喊叫,被济公用手一指,说道:“定!”莲香就像铁钉钉着一般,走也走不动,嚷也嚷不出声。济公倒大嚷道:“吊死鬼在此了,快快救人呀!”
  外面陈员外睡在床上还没睡着,正在同王楚江说话,远远听和尚嚷声,准知和尚已把吊死鬼捉缚,赶紧跳下床来,呼唤家人一齐起来,带了灯花宝剑,跑进书房。一瞧,就吃一大惊,原来不是什么吊死鬼,就是自己爱妾。见他睁着眼、张着口,惭愧之色,见于形貌。员外对济公道:“他是吾贱妾,怎么会被你提到的?”济公道:“吾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吾睡在床上,他把吾帐门揭开,要与吾干那不端事。吾说吾和尚没开荤,这事不行;他说吾特为寻你来的,不干不行。吾一着急,把他捉住,嚷起来,你们倒来了。”陈员外也是聪明伶俐的一流人,就知道莲香必是寻王楚江来的,他不知和尚在此,闯进来被人家把定身法定住的。就勃然变色,问莲香道:“你这贱人!这样行为无耻已极。还不早说?”此时济公已把定身法收起,莲香已能言语行走,见事已败露,遮瞒不住,况且他原是烟花院里的人物,本不知有礼义廉耻,就一五一十,把与王楚江如何来往、如何要好的话说了一遍。陈员外闻言,一时怒不可遏,回头对王楚江道:“吾看你是个读书人,敬以师道,格外尊重,你倒敢勾引吾侍妾,败坏吾门风,真是衣冠禽兽,还不快走!”王楚江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无言可答,回身往外就跑。济公道:“他如此害人,员外倒轻轻发放他,岂不太便宜?吾和尚还不饶他哩!”陈员外道:“大师傅怎么办法?吾叫人追他回来。”济公道:“不必,只须吾用些小法术,就尽够他受用了。”说罢,用手往地上一指,念了几句真言,忽见平地起了一道白光,往门外去了。陈员外道:“大师傅,这是什么作用?”济公道:“吾叫他路上受受惊吓,给你出出恶气也是好的。”
  言还未毕,只见楚江又踉跄的跑回来,跪于陈员外面前哭道:“吾今夜准不能走,一出门冤鬼都来了。”原来济公作法的时候,他刚走出大门,忽见东面走来一鬼,头大如五斗拷栳,两眼如灯,眼光闪闪若电,张着嘴,伸着舌,要吃王楚江。楚江本来胆小如鼠,一瞧见,回身就走;不料西首也来一鬼,头小如碗,眼光如炬,手中带着钢叉要棚他;一回头又见一鬼,立于人家檐前,满身白色,头戴三梁麻高冠,身穿麻衣,手执哭竹棍作欲击之势。楚江一想:三面有鬼,路已截断,如何归得家中?不如暂且回到陈员外家住一夜,明天再走,即使吾做此不端之事,到底是和奸,与强奸有别,罪不至死,性命可保。想定主意,就退进大门,想就在门房里宿。哪知那些人恐留了他,明天员外知道准有气,大家不容他,定要他出去。内中有个员外老家人,性情慈善,见楚江一出门就闹鬼,恐怕他吓死,就说道:“你既不好回去,只得到里面去,当着面求求员外,说明所以然之故。吾们员外是仁慈人,见你深夜无归,必不难为你的,快快进去罢。”楚江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大着胆,一径进来。见陈员外尚立在那里同和尚说话,周莲香仍站在床前,垂倒了头,一言不发。他就双膝点地,求恳员外。
  员外一回头,见他复来,立刻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用手指在他脸上说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既经赶了出去,还敢复来!”济公也说道:“他既进来,莫要放走他,给吾把他捆缚起来,明天送到玉山县衙门去,办他一个勾引良家妇女的罪名。”王楚江一想:就是这样,还不至十分吃亏;若被他送进衙门,非但功名不保,还要出丑,下半世还有那个来请教吾教读?不如走罢。主意打定,立起身往外就跑,陈员外也不追赶。走到门外,只见方才的三个鬼,都不见了,心中稍宽慰些。焉知没走三步,迎面又来一鬼,身高丈余,青面红须,獠牙露齿,身穿金甲,头戴金翅帽,手执金瓜,吼的一声,声如裂帛。楚江回身就走,走没六七步,迎面又来一鬼,红面白须,身高不满四尺,身穿黑衣,头戴武生巾,手中拖着铁链,嘴里啾啾不绝。楚江早已吓得胆战心凉,浑身发抖,正要回避,又见屋上跳下一人,形状更为可怕。楚江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施法术惊吓奸夫
救烈妇父女感谢
  话说王楚江见东西又有两个奇鬼截住去路,有心再要回进陈家,他方才已经要送进衙门,那里还会得?正在进退无路之际,又见屋上蹿下一鬼,马前人身,身上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手中也拿着铁链,嘴里咕噜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东西。楚江一见,叫声“不好”!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其时更深夜静,路上没有行人,他一躺直到天明,有人瞧见,摸他胸口,微有气息,灌醒转来,送他回家不题。
  陈员外自从把楚江赶走,就喝令家人把莲香捆缚好,要吊在后面空屋里,将他活活饿死。济公一摆手道:“且慢!他的事情倒还是小事,现在先要把你次媳前后被他陷害的缘故,令他说个明白。”陈员外诧异道:“王氏的事情,是另一个人,不于他的。”济公哈哈笑道:“你还认你媳妇真是个坏人吗?”用手一指莲香道:“吾与他无冤无仇,他有奸情,本不干吾事的,吾何必来打破他机关?因为昨天在此路过,见你家中一股怨气直冲霄汉,吾一按灵光,就知道你媳妇的含冤负屈,都是他一个人弄出来,所以借讨银子进你家门,给你理明白这件冤案。你快些问他罢。”陈员外这才明白,回头对莲香道:“你从实说来,还可免你一死;如若不说,我就把你这贱人活活钉死。”莲香一想:事到其间,不说也不行的了。于是就把如何同王氏不对,如何王氏瞧破他机关,如何与王楚江密谋,如何偷他东西藏在王升箱中,从头至尾,一句不漏。济公哈哈一笑道:“陈员外,你听明白没有?嗣后你可知道你媳妇的冤枉了?”
  陈员外听到这里,赶忙的跑去敲王氏的房门。其夜王氏一个人在房中,且哭且怨。自想:我一身清白,在娘家的时候,人人钦敬,没个说我坏话的。自从嫁到这里,也有一年开外,婆婆在日,待我极好,自他老人家死了,公公就娶了这个烟花女。他一进门,就给我不对,公公也被他说得耳朵软,把我恨起来,现在他索性下此毒手,栽赃害我,丈夫又不在家中,我死了也终身抱了不白之冤。愈思愈愤,立起身来,就解了一条带子套在梁上,打了一个死结,把自己衣裳穿好,取镜子照了一照,“咳”了一声,眼泪汪汪,把头钻进带子圈中,用力下坠,哪知一用力,带子就断。心想:真诧异,怎么这样粗的丝带,就会吊不起吾的身体?或者这带子已旧了。于是从新开了衣箱,从新取出两根新带子,仍挂在梁上。自己以为这带子是新织成的,断不会断的了,不料方结好结子,把手一拉一试,又齐齐的断了。这一回到吃惊了,自言道:怎么新带子也会断去?或者真有祖宗神灵默佑,不许我死去不成?正要再寻带子,忽闻屋上说道:“王氏,你莫要自寻短见,你的冤枉已经明白了。我并不是你祖宗,也不是陈氏的祖先,是夜游神经过这里,知道你冤枉,所以把你带子给你拉断,你切莫想不开。你的冤枉已明白了,不久你公公就要进来消你气了。”
  王氏是个女流,初听得屋上有说话声,还认是人哩,后来听到夜游神三字,就吓得战战兢兢跌做一团,连寻死的心思,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不到一刻,就听门外有人敲门,嘴里嚷道:“媳妇媳妇!你的冤枉明白了,你快快不要寻死。”王氏一听,就是他公公的声音。有心去答应,恨他素日听了莲香一面之词,把他糟蹋;有心不答应,又是翁媳,情谊攸关。正在踌躇为难之际,门外陈员外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以为王氏必定吊死的了,一着急,用脚把门踢开。闯进来一看,见王氏坐在东边椅子上,梁上挂着两条新带子,已经齐齐中断,忙以手加额道:“天保佑!天保佑!我的好媳妇不曾冤枉死。”王氏原是书家出身,素来于尊卑长幼之礼毫不失节,见公公进来,急忙站起身,立在旁边,两手拍着自己衣襟,泪汪汪垂头不语。陈员外正指手画脚说话,忽闻屋上说道:“我乃夜游神也。陈瑜庆,你听了爱妾一面之词,险些屈杀了好人,我特来给你把罪名记在簿上,回奏天庭,折你阳寿一纪。”陈员外听了,忙跪在地下恳求道:“尊神听真,弟子陈瑜庆一时糊涂,听了贱妾一面之词,几把好人屈杀,但此并非我弟子有心做的罪过。现在幸有圣僧前来,把这事给吾分明白,都是那贱妾同奸夫王楚江做下的奸计,陷害王氏。我已把奸夫赶出门外,奸妇捆缚处治了。”屋上又说道:“这事虽是奸妇所为,究因你好色之故,不娶名门淑女,去娶烟花贱妇的缘故。幸吾神路过此地,把他上吊的带子弄断,否则这个贤淑贞节妇人,早已到阎王殿上控告你了。你嗣后不可再蹈前辙,一味的贪图美色,戒之戒之!我神有事,就此去也。”说毕寂然。陈员外那里知道是济公作法,差五鬼冒充夜游神吓他,使他下一次不敢娶烟花女,保全王氏。所以他听了屋上告诫的说话,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直至毫无声息方才起身;又对着王氏用一番好话再三安慰。王氏见大冤已白,也就转悲为喜。
  其时四野鸡声高唱,天已渐明,陈员外见王氏点头,这才跑到外面书房中来,见济公已经起身,莲香捆缚手足躺在地上,立刻命家人:“搭他到后面空房中,吊在梁上,待我慢慢的处治他!”一面叫家人摆酒。济公是从来不洗脸的,见酒已摆好,即坐在上首里大喝大嚼。陈员外陪着,心中感激和尚,想报答他,就叫人到后面库房中取银五百两。家人领命,不多时,你也捧一包,我也捧一包,放在桌子上。济公道:“员外,你这银子莫非还我的吗?”陈员外道:“正是。我幸亏大师傅慈悲,得把奸情辨别明白,救我媳妇的性命。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这些须银子,就作为谢仪,请师傅收了罢。”济公呵呵笑道:“我是出家人,到处募化,用不着银子的。你要送吾,倒还是送给你媳妇的娘家罢,他家世代书香,不过少了这种东西。你把这些送了他,一则好帮帮他用度,二则也可消消他的气。”正在说话之际,忽外面家人报道:“王亲家到了。”陈员外忙到外面去迎接。只见王老头儿气吁吁满头是汗,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王伯俞父子三人都在外面处馆,离家都有三四十里,家中只有媳妇三个。昨天陈员外差人去咨照,说他女儿不端。婆媳听了,都吓得没主意,忙去寻邻舍下家,请一个人到王伯俞馆中,关照此事。一时没人空闲,直到上灯以后,方才有个十六七岁的儿童前去,及至馆中,已有二更时候。王伯俞早已睡觉,梦中惊醒,立即披了衣裳,往外就跑。跑了一夜,赶到家中,已是天明。老婆子同着两个媳妇,也一夜没有睡觉。王伯俞到家,问明情节,坐也不坐,慌忙就走。他想:女儿素来贞节,怎么就会作此不端?如系他果然做了,我也没脸再活,同他一块儿死了也罢;如其人家陷害他、冤枉他,我就拚着老命,给他申冤。所以一口气跑到陈家。陈家家人正在门外,远远望见,就去报与员外知道。陈员外一得信,立即迎出来,面带春风,说道:“亲翁,你来了吗?”王伯俞气吁吁的并不回言,往里就走,方踏上客厅阶石,一口气急得回不转来,翻身跌倒,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陈员外赶紧上前搀扶,已是不及,仔细一瞧,气也没了,身体也冷了。大惊道:“怎么跌下就会死的?”一霎时里面王氏得信,赶出来一看,父亲已是如此景象,不由的心中悲痛,扶尸大哭。
  陈员外吓得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刻,这才“咳”了一声道:“我命中注定要遭场人命,这是不好倔强的,这个官司是吃定了。”和尚坐在床上只是喝酒,头也不回过去瞧瞧。陈员外远远望了他一眼,心中想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人家死了人,遭了人命,他仍坐在那里吃酒,连恻隐心都没有,岂不是个铁石心肠?岂知还没想完,和尚早已知道,就说道:“陈员外,你瞧我和尚是个铁石心肠吗?我和尚的心最软,人家如果真死了,我一凄惨哭起来,比他女儿还厉害三分哩!因为他不是真死,所以我只管在此饮酒。”陈员外道:“师傅,你没过去瞧他,也怪不得你;我是仔细看过,气也没了,身也冷了,怎么说是不死?”济公道:“这是气闭,不是真死。因为他年高性急,走了远路,上焦的气同下焦的气接不到,一时气塞,孔窍闭住,所以就像死了一般,其实并不是真死。”陈员外道:“师傅既知他不是真死,就请你老人家慈悲慈悲,给他治治罢。”济公道:“容易,容易!”说罢,就在身畔取出一块药来,纳入口中嚼烂,吐于手掌之中,取了半杯冷茶,走过来把王伯俞的牙关撬开了,把嚼烂的丹药安放口中,用茶灌送入肚。不到片刻,就听王伯俞肚腹咕噜咕噜响,“啊呀”一声坐起来,倒吓了旁人一跳。
  陈员外正要问他,他先说道:“我的女儿呢?”王氏在旁答道:“女儿在此。”王伯俞道:“你还没儿呀?莫非你我在睡梦中相见不成?”王氏道:“女儿不死,我的冤枉已经明白了。”就把以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王伯俞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天神保佑!”立起身就对王氏道:“那位师傅在那里?我要见见他。”王氏用手一指济公道:“这位就是。”王伯俞忙过来给济公磕头。回头又手招王氏道:“女儿,你也应该过来谢谢师傅救命之恩。”王氏也即跄步过来行礼。济公拦住道:“小事一团,不便行礼。”陈员外过来,执着王伯俞手道其歉仄,又告诉他方才济公用药救他之事,王伯俞感激非常,从新给济公磕头。陈员外又叫重整杯盘,于是又吃酒谈心,直吃到午后,济公这才起身告辞。陈员外哪里肯放走,定要留他多住几天。济公道:“我这一回出来,原本去帮助官兵捉拿小西天强盗,给徒弟悟缘报仇,他们都等候在那里,不能多耽延时候。待我捉了强盗,回头再见罢。”说罢,往外就走。陈员外拦他不住,也是没法,只得送出大门,彼此作别。后来陈员外就把周莲香责了一番,赶逐出门,格外的敬重王氏。王氏在房中供了济公长位,朝夕拜祝,此话休题。
  话说济公出了陈家,望东赶行,忽见大路之旁,一人拉着明晃晃的刀立着。济公一笑道:“你倒还在这里吗?”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灵秀村济公戏李顺
店小二空喜得黄金
  话说济公从陈员外家出来,一直望东大路行去,还未数步,抬头见昨天的那个道士,仍拉着刀,立于当路。济公哈哈笑道:“你倒还在这里吗?真难为你了。”那道士见了济公,把眼睁睁,把嘴张张,苦于不能出声。瞧其意思,颇知懊悔,似欲求济公放他的形状。济公走近他身旁,笑说道:“你可知道我和尚利害吗?”道士闻言,把头点点。济公道:“像你这贼党,本应杀却,给百姓除害。我和尚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有一份好生之德,念你昨夜立于此地,风吹露宿,已经辛苦了,就此去罢。”说罢,用手一指,把定身法退了。道士立刻手脚活动,行走自如,抱头鼠窜去了。
  济公这才望玉山县城而奔。走了半天,到一个村庄,名叫灵秀村,合村约有百数十家,各项店铺都有。济公一瞧,见西市梢就是一座酒店,招牌上大书“壶隐”二字。往里一瞧,见坐客不少,呼么喝六,都吃得面红耳赤。济公走到掌柜前,说声“辛苦”,往里就走。掌柜的见他是个穷和尚,理也不理,眼望他进去,就坐在靠东桌上,呆呆的对着许多酒客瞧个不住。一想:这个穷和尚准是吃白食的。忙喊跑堂李顺过来,附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跑堂的点点头,走到济公面前笑说道:“大师傅今天难得来照顾我们生意。”济公道:“我不是照顾你一吊两吊的,你先把人参露给带两壶来,再去做一桌海味酒席,我和尚今天要吃得好多,给你几吊小账。”李顺道:“酒菜都有,只是这里规矩,是先会账后吃酒的。”济公道:“要先会账吗?也行得,你瞧我是个穷和尚。我袋里白银黄金、奇珍异宝,无所不有,你如不信,就来瞧瞧罢。”说罢,从身上取出一块一块黄的白的,都是些整块金银,约有数百两;又取出许多珠翠玛瑙、宝石珊瑚,不知其数;最后取出一珠,大如蒲桃,光彩夺目。原来宋时年间最贵重的是珠子,一个人只须得到黄豆儿大的一颗,就可值白金万两,终身吃喝不尽;又宋时黄金一两,可换白金五十两,故那时等闲人家,都没有此物的。
  济公把这些东西摆在桌上,害得旁边吃酒人眼都红了。跑堂的一瞧,心想:人不可貌相,看他穿的如此破烂,满头油泥,像个乞丐一样,焉知他身上竟带着许多珍宝!莫不是这和尚不是好人,这东西都从劫夺而来?济公见他沉吟,一扬手取了一块黄金,约有十余两,递给李顺道:“我出家人要这东西无用,就多使些儿也不希罕。你方才说这里规矩要先会后吃,我就先给你,待我吃好照算,多余下来的都送你做了小账罢。”李顺一想:这块黄金,可值白银五六百两,他至多吃了二十两,准可多余五百余两,一齐给我,我岂不立刻发财?天下只怕没有这样好人,他莫非问我说说笑话罢了。就把脸一笑,说道:“师傅说话,可是真的吗?”济公道:“谁给你玩呀?我说给你,一定给你。”李顺闻言,顿时满脸笑容,欢天喜地,说道:“师傅真给我,我可造化了,我李顺先给师傅磕个头谢谢!”说罢,即时双膝点地,叩了几个响头。济公拉他起来道:“小事一团,不便行礼。”李顺起来,拿着黄金,嘴里咕噜咕噜地说道:“我今天活该,忽然碰到财神爷,发注大财。”说着话,忙忙跑去。
  济公又叫道:“李顺回来,李顺回来。”李顺一回头,见济公招手,忙复回来道:“和尚老爷,唤我做什么?”济公道:“你走来,我叫你。”李顺走近身旁道:“什么事?”济公悄悄附着耳边说道:“我见那个掌柜的凶狠非凡,你若把黄金交付他,我一走,他准干没你。你的势力又不如他,就是告到当官,也没凭没据,我教给你一个主意罢。”李顺忙道:“大师傅眼力不差,我们掌柜的果然凶横得很的。人家喝酒的多给了几个钱小账,他就要眼红,不是硬同我对分,就是干没我;我若同他争几声嘴,他立刻就要歇我生意。我全家五六口,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靠着我一口儿吃饭的,那里歇得生意?只可忍着一肚子气,不敢争论,我这个气也吃的苦了。方才匆促之间没想到,大师傅一提,就把我提醒了。”济公道:“你自己有银子没有?”李顺道:“有有,我前天在那边桌上拾得二十余两,现在藏在枕底下。”济公道:“你要有银子,就把我的黄金藏起来,拿银子出来,给我一会账,这块黄金就算是你的了。我横是连酒带菜,不过十余两的东道,你给我一会就算了,省得他来夺你。”李顺连连点头道:“不差不差,师傅真是好算计,准是这样办罢。”济公说:“既如此,你就去罢,给我把酒菜拿来,我喝了还要赶路哩。”李顺答应,跑到自己房中,把黄金用纸裹好,把前天偷人家的二十一两银子放在衣袋中,反锁着门,忙到里面,端着酒菜,排在济公面前,济公就大喝大嚼起来。李顺站在旁边,一味应酬济公,人家酒客叫他,他那里还听得,弄得人家动火发性子,敲台拍桌,闹个不了。好容易掌柜出来劝解,方才走散。
  掌柜的发话道:“酒馆子的跑堂是不容易当的,人家白脸进店,红了脸出去,全仗应酬周到。若人家欢喜,不惹人家动气,尚且还要有祸哩。你这个人,只应酬一个穷和尚,余外的客人叫你使唤,你俱不见不闻,这如何使得?”那李顺的性情本是刚暴的,今天得了这块黄金,心中更有恃无恐了。他心中一想:我既发了如许大财,就算是个富翁了,何必再在这里做此职业,受他闲气?于是就一噘嘴,一沉脸,说道:“你说吾当不了这个职司,吾就不当罢,明天准搬铺盖。”掌柜的一瞧他形状就有气,说道:“好好,你既不愿,吾也不少你,你今天就给吾走路罢。”李顺道:“今天走也不要紧,你把三个月算给吾罢。”掌柜的道:“好,吾就算清给你。”
  正在赌气的时候,忽然外面进来一人,头戴宝蓝缎六瓣壮士帽,身穿宝蓝缎绣花英雄氅,腰束淡黄丝绦,肋下佩着宝剑,脚穿青缎快靴;身长八尺,面如锅底,两道粗眉,一双怪眼,颔下一部钢须,正如铁锥一般,满脸横肉,意气凶横。掌柜的一见,就笑脸相迎道:“沈大太爷那里来?”原来此人姓沈名雷兴,就住在这灵秀村的西市梢。自小不务正业,专一打劫过路客商,取了他财物,就把人杀了,不是投于山洞中,便是埋于山脚下,受他害的人也不少,因为他膂力过人,杀人不眨眼,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做“刽子手”。他手下有十几个把弟兄,都同他动手做事的。他这天因打探得有个大客商家,带着有数万银子的货,从杭州出来,路过此地。所以约了四个弟兄,一个叫黑虎偷赵之汉,一个叫白虎星江杭,一个叫扫帚星白殷齐,一个叫回马枪胡通,在这酒肆中聚会,等候着富商。他一个人先到,一进门,掌柜的就殷勤款待,他也不理会,四面一瞧,见济公那里一桌空闲着,就在那里一挨身坐了。
  其时济公酒已喝完,将要走了,见那人一到,又叫李顺再给添两壶来,慢慢儿的自斟自酌,自言自语道:“吾身上带着如此贵重东西,那好走路?倘被人家瞧破,如何是好?”说毕,又把方才的许多一块块、一件件的摸出来排在桌上。又自说道:“不要说别件东西,就是这颗珠子,已经值得六七十万了。”那沈雷兴听的清切,心想:这是穷和尚,怎么有值六七十万的宝贝在他身上?一回头,见济公正把那颗大珍珠在手中玩耍。仔细一瞧,光彩耀目,圆匀出众。心中大惊道:这颗珠子照时价而论,一二百万也值得,何止六七十万?又见桌上黄白二金及许多珍宝,不计其数,就不知不觉,眼中生出火来,暗想:他只有一个人,吾何不暗暗跟他,跟到僻静的所在,一刀杀了,就把这些东西夺在手中,岂不顷刻间成了一个大大的财主?从此就可创基立业,安享荣华了。主意想定,就叫跑堂的李顺,快拿酒来。不到一刻,酒菜都已摆上。
  济公见他喝着,叫李顺过来道:“吾喝完了,你去会账罢。”李顺一算,统共吃了十三两二钱银子,走到柜上,就把自己银子摸出会了账。济公把桌上的许多珍宝金银袋了,自言自语道:“吾走路很快,今天必定赶的上城。”沈雷兴一想:吾刚正吃酒你就走了,你走路一快,吾赶不上你就坏了;不如用个羁身之法把他羁绊住了,待吾四个弟兄来了,一同跟他去,好动手。想定主意,即时笑容可掬,起身走到济公桌前,拱手说道:“师傅,你一个人吃酒太寂寞,吾等朋友心焦的很,吾看你老人家圆通得很的,吾们何不两人并了一席,彼此谈谈心罢。”济公道:“好,原是吾酒钞没有,这笔只好算你的。”沈雷兴道:“师傅笑话,我请你喝酒,自然是吾会钞。”济公道:“只是太难为你,萍水相逢,没缘没故,就要你会账,问心说不过去。”沈雷兴道:“大师傅太拘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老人家又是出家人,本来受十方布施的,有什么要紧?快来快来!”济公笑道:“你这朋友真爽快,吾可不客气了。”说罢,就坐在上位。沈雷兴又叫李顺过来,拿一分杯箸。
  李顺一想:这沈雷兴是个著名吃白食的,和尚同他一谈心,这一席又准是和尚会账的;倘然和尚仍要在那块黄金上还账,吾岂不又要少赚十数两银子。就有些儿不甚情愿的意思。沈雷兴见他怠慢,把手向桌子一拍道:“今天你大太爷来照顾你生意,你倒不情愿吗?”掌柜的闻声,忙过来柔声恰色地说道:“沈爷莫要动气,他今天本有些不情愿,方才被酒客已经混骂过。吾说了他几句,他就给我作对,叫吾算给他薪工,吾正要开发他。你老人家刚正走来,没人应酬,所以暂叫他端端酒菜。不料他还敢怠慢,其实可恶,吾立刻开发他走罢。沈爷同大师傅要酒要菜,只管吩咐,否自己来服侍罢。”说罢,就对李顺道:“你走路罢、你的薪上吾早已给你算清楚,一共三吊五,现在放在吾柜上,你拿着走罢,吾这里没你的事了。”李顺噘着嘴,头也不回走到柜上,背起钱,往自己房中去卷了铺盖,径自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酒店中戏弄强人
沈雷兴寻觅和尚
  话说李顺与掌柜的赌气,想道:我有这注大财,何必在此受人胯下之辱。即到房中卷好铺盖,把那黄金装在衣袋中,挑着行李,嘴里咕噜咕噜的说着,出门去了。这里济公同沈雷兴在酒店要酒要菜,吃个不了。沈雷兴平素都是白吃人家的,今天要自己还账,心中好不自在,又见和尚都拣着贵重的东西吃喝,心中更加疼痛。想道:他现在吃的有趣,晚上一定要多给他吃几刀,也叫他有趣。济公半醉不醉地说道:“好朋友,我就少吃些罢。”沈雷兴故意答道:“怎么师傅要少吃呢?”济公道:“只怕是多吃了人家酒饭,人家就要给刀吾吃,所以不敢吃了。”沈雷兴一想:这真奇怪,我心中方才一想,他怎么就会知道呢?莫非他说这酒话,刚正触机,给吾心里想到的暗合不成?济公又笑说道:“好朋友,否知道吾自己今天要死了。”沈雷兴道:“师傅怎么知道自己要死呢?”济公道:“吾准知道要吾死的人,就在目前了。”沈雷兴道:“是那个呀?”济公用手一指道:“就是你。”沈雷兴闻言,霎时大惊失色道:我要害他的心思,他就会猜到,这个人还了得!乃强作笑容道:“师傅莫要乱说,青天白日,王法昭彰,那个敢害你?吾平素欢喜世外人,最爱给和尚、道士做朋友。今天见你老人家很圆通,所以请你过来吃酒谈心,交一个知己朋友,你怎么就把不肖之心待吾?幸这里没有公差,不要紧,倘被他们听着,吾岂不要为你吃场冤屈官司?”济公睁眼道:“吾和尚自己已把酒喝饱,你又硬邀吾吃,吾醉死了,岂不是你害的?”沈雷兴这才知道不是他心里的事,方始放心,又劝了一壶,方才吃喝完毕。叫掌柜的一算,一共二十两三钱。济公一拱手说道:“吾和尚最老实,有言在先,就不客气了。”沈雷兴摸出银子会了账。
  济公道:“吾要上玉山城里去呢,从那条路走?”沈雷兴道:“吾也上那边去,吾两个人同走罢。”济公道:“最好最好。”说罢,又自己故意用手把衣袋摸了一摸,口里咕噜咕噜的道:“吾费了无限心思,杀了无数人命,方才得到这些宝贝,若要失落,吾也不要活。”沈雷兴听着,自忖:这人莫非也是绿林中的人吗?不知他在什么地方抢劫得这种好东西?他如果也是绿林人,必然有些儿本领的。吾幼的几个兄弟,又不知为着何事,竟一个也不来,恐怕动起手来,倒有些儿辣手。幸而他今醉了,从他背后,出其不意把他砍死就是了。想罢,已走出酒馆。济公道:“你头前去罢。”沈雷兴道:“不行,吾是这里人,论情谊吾是主你是客,应该你先走,吾在后跟着。”济公摇头道:“不行,不行。吾并不是给你客套,倒怕是走在人家面前,被人趁着吾没防备,把吾一刀从背后砍来,吾的性命就不保了。”沈雷兴暗忖:吾的算计,莫非他已经猜透不成?就吾先走罢,省得他防备着吾,待走在路上,再看机会罢。就说道:“师傅,既定要吾头前走,吾也不客气了。”济公道:“你既头前走,永不许退后了,莫要走到半路,看机会挨在吾后面,算计吾性命。”沈雷兴道:“大师莫要多心,吾不是绿林人。”
  济公并不回答,一路行来,口中唱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吾是知人知命并知心。】
  【谩藏珍宝启贼心,吾是谩藏珍宝气贼心。】
  唱来唱去,不知数十百遍。沈雷兴道:“师傅,这个山歌谁人教你的?倒也有趣。”济公道:“吾的师傅教吾的。”沈雷兴道:“你的师傅是谁?”济公道:“吾的师傅名头高大,人人都知道的。”沈雷兴道:“到底是谁呀?”济公道:“就是西湖灵隐寺的济颠僧。”沈雷兴道:“师傅原来就是济颠僧的徒弟。吾闻得他老人家极有法术,真是个活佛,专一普救善人,所以临安城周围几千里路,没有一个不知他老人家大名的。”济公道:“吾的师傅倒不止普救善人的好处呢,他专一给绿林中人作对,只要碰到他,没有一个不上他圈套,伤却性命的。吾眼里见的已经有百十余人,都被他摘下心来做下酒东西,名字叫吃狗心。”沈雷兴把舌一伸道:“怎么如此利害的呢?”济公道:“这还不算厉害呢,他无论什么人,只须把鼻子一嗅一闻,就知道他做什么事情的。吾在他庙中学了好几年,这法术也学会了。”沈雷兴一想:他既学得这法术,怎么还闻吾不出,同吾吃酒,一块儿走路?就笑说道:“师傅,你既学会这个好法术,出门倒不曾碰到坏人了?只是这法术不容易,吾终有些儿不深信,你倒闻闻吾、嗅嗅吾,看吾是做什么的?”济公把鼻子故意一嗅,就嚷道:“你是个路劫强盗!你是个路劫强盗!”其时二人还在村中行走,来往的人颇多,沈雷兴一闻此言,大吃一惊道:了不得了!如若被他叫喊起来,吾准得被人家拿去。正想逃走,只听济公又在后嚷道:“沈雷兴,快来拿人呀。”沈雷兴一回头,见和尚一手拉定一个十五六岁的童子,说道:“你是个路劫强盗!”那童子狠命的乱挣,要哭出来了。这才放心道:原来不是嚷吾做强盗。就回身劝说道:“师傅,赶路要紧,莫打哈哈罢,人家小孩子经不起惊唬的。”济公这才哈哈一笑,一放手说道:“就便宜你罢。”
  又走了三四里,渐渐人烟稀少,万山丛错。济公“呵哟”一声道:“不好,吾上你圈套了!”沈雷兴道:“为什么?”济公道:“吾带了许多珍宝东西跟你走路,方才没想到路上如此荒凉;如若你起了歹心,拔出刀来把吾杀了,抢了吾东西,吾就完了事了。”沈雷兴此时本要动手,一想时候还早,又离村不远,生怕和尚一嚷,人家一来救,所以忍耐着说道:“和尚真多心,吾焉能害人?放心走路罢!”济公道:“不行,吾得合一个人同走;不然,回到前村住一夜,明天合了人,再走。”说罢,往回就跑。沈雷兴此时又不敢动手,一瞧和尚往来路直奔回去,追也追不及。一想:这块肉既在吾口中,焉能放手?吾只索性也奔回去。他总得到玉山去,吾始终跟着他,怕他逃到那去!主意已定,即尽力的追赶,看和尚在前面脚步歪斜,走的很慢,自己狠命飞跑,总是追不及。心中诧异道:吾的脚程也算快捷,怎么总在半里之外,赶他不上?又赶了一二里,已累得浑身是汗,渐渐气力不加,两腿酸软。心想坐坐歇力再赶,又怕和尚走了岔路,到别处找他不着,只得仍拔腿猛赶。看看将要赶上了,一失眼,和尚又远了。直赶到村梢,转瞬之间,和尚忽然不见,心中懊悔道:“吾若早知如此,也不去想他,不去请他喝酒了,现在倒赔上二十余两银子,又饶上脚步气力,真是冤枉。”一回头,只见和尚又在前面飞跑,望玉山大路而去,忙在后紧赶,及赶至岔口,则又忽然不见了。正在呆立盼望,又见和尚在后面飞跑,向灵秀村去,只得又赶回来,赶到岔口,又见和尚在后。赶来赶去,总赶不上,看看天晚,日间吃的酒饭,赶得消耗净尽,肚中又饥饿了,不得已只好回到灵秀村,仍到壶隐店中。
  方走进店,只见和尚坐在靠东桌上正在喝酒,招手道:“好朋友,这里来罢。吾等了你好久,怎么到此刻才来?”沈雷兴道:“吾在赶你呢!吾赶到你东,你就往西,赶到你西,你就往东。赶了半天,方才退回来。你怎么先在这里?”济公道:“这是你眼花了。吾一径赶回,就到这里等你,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心里焦急,没带零碎银两,吃了酒菜没人会账,那个同你玩呀?”沈雷兴顿时呆着木鸡,停了半晌道:“这样说,莫非吾遇了鬼了?”济公道:“青天白日,那里来的鬼?和尚家装束相同,你必定看差了。”沈雷兴道:“不错的,吾方才瞧见的,都是破僧帽、破僧衣,草鞋赤足,短头发有二三寸,走路歪斜不正,同你一般无二。”济公道:“这是吾徒弟悟缘了。”沈雷兴道:“师傅也有徒弟吗?”济公道:“有有,他只是死了多年,你见了鬼了。”沈雷兴被济公一说,立时毛骨悚然。济公道:“休管他是人是鬼,吾们吃酒要紧。”此时掌柜的已把酒著送来,两人又低斟浅酌起来。喝了两壶,沈雷兴就不吃了,坐在那里一味出神。心想:一计不成,再用一计,哪肯就轻轻放过他!吾今夜同他到客店中,乘他熟睡的时候把他一杀,把他的宝贝一带,蹿墙逃去,他是个出家人,决没有尸亲追究的、吾拿了他东西,逃到别处,买了田地,就落得做个富翁,安享荣华富贵,从此就可洗手,不必再做绿林的勾当了。想到得意之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
  济公道:“好朋友,你不喝酒想些什么?”沈雷兴道:“吾不想什么,因方才赶的乏力,借此歇歇。”济公笑道:“你此刻多歇着儿,晚上好逃跑。”沈雷兴并不回答。又吃够多时,济公起身道:“吾不喝了,你把账会了罢,吾先走了。”说罢,扬长竟去。沈雷兴安肯放走,忙摸出块银子,给掌柜的道:“你暂收着,缓一天再来找罢。”说罢,急忙赶到外面,见和尚走入隔壁仁和客寓、沈雷兴也忙赶进去,就不见了,一问掌柜的,说:“你们铺子里有没有穷和尚进来?”掌柜的道:“在今天什么时候?”沈雷兴道:“就是此刻。”掌柜一摇头,连说:“没有,没有。”沈雷兴道:“你莫要欺骗吾,吾即刻眼见他进来的。”掌柜的道:“吾那敢欺诳沈爷,你老人家如若不信,请自到里边去搜查去。”沈雷兴说:“好,吾就去搜寻。”掌柜的一回头,就叫店小二陪着进去,一层层院子、一间间房屋都已找到,不见踪迹。沈雷兴发恨道:“吾今日莫非被鬼怪迷住双目不成?怎么方才路上看差了,此刻又瞧见他进去呢?”店小二道:“沈爷,天晚了,你今天何不也在吾们店里住宿一宵?”沈雷兴道:“好,吾也不走了,你给吾拣个干净住房。”小二一引,就引到东配房。沈雷兴一看,倒也宽敞洁净,道:“就是这里罢。”说毕,即坐在椅上,叫小二打洗脸水,泡茶端夜饭。小二答应,不到片刻,就端上来。
  沈雷兴挽上衣袖,正要动手洗脸,忽然从他床底下钻出一个人来,哈哈大笑道:“吾在此等候你多时,你怎么此刻才来?”沈雷兴倒被他唬了一跳,仔细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济公。沈雷兴又惊又喜道:“你这和尚真可恶,怎么屡次同吾打诨呢?吾恐怕你人地生疏,店铺不熟,带了好宝贝住着黑店,性命就要不保,所以各处找你,总找不到,只可在此住宿。你倒一味的同吾打哈哈,是何道理?”济公笑说道:“多谢多谢!承蒙承蒙!”说毕,就坐下来,把打来的洗脸水,动手绞手巾,揩拭脸面。揩毕,又递过来给沈雷兴道:“你去洗罢。”沈雷兴见如此龌龊,那里还要洗,一赌气,就把那盆水望庭中倾去。济公道:“你怎么把这盆水倒去呢?”沈雷兴不好说他龌龊,只含糊答道:“吾欢喜一个人一盆水的,倒了就再叫他打来。”济公道:“你不知吾洗的水有好处呢!一不生病,二不吃亏,三不遇盗。”沈雷兴听了,倒也好笑。正要答他话,忽见外面走进两个人,第一位头戴紫壮土帽,紫箭袖袍,腰束丝鸾带,单衬袄,薄底靴子,面如蓝靛,发似朱砂,压耳红毫;第二位穿蓝翠褂,壮士打扮,白脸堂,俊人物,背插钢刀,直到济公面前。沈雷兴倒吃一大惊。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师生串计施诈语
李顺受愚控钦差
  话说济公把沈雷兴脸水夺去就洗,沈雷兴即时把他倒去。济公正在说笑话,猛抬头,见外面闯进两个人,第一个就是风云烟雷鸣,后面跟着圣手白猿陈亮。见济公坐上,两位直至面前,叫声“师父”,跪下见礼。沈雷兴一愕,心想:这两个人来做帮手,吾的事情就坏了。只听和尚问道:“你二人不在那里等着,来做什么?”二人正要开言,和尚忙止住道:“有人听着,这里不是说话去处。”说罢,即起身出外,手招二人道:“这边来罢。”二人也急忙跟出去,同到隔壁房中。沈雷兴一瞧二人形色,知道必非绿林中人。又见济公止着二人,勾他们出去说话,愈加疑心,就轻轻走过东壁角,坐在靠壁椅上侧耳听着。只闻和尚道:“吾昨天于无意之中碰到一分好买卖,得着金珠宝贝不少,别的不必说,只这颗珍珠,已值得数十万了。”两个人道:“这是师父运气好,命中注定要得这大横财,所以就会碰到如此大富人。像吾们抢劫了多年,不过得些零碎银两分用用,总共算来不到一万两。”和尚道:“这总是你们没眼珠,只晓得被囊重大就是有货,殊不知不值钱的东西多也无用。吾昨天掏到的这位客人,他只带一个小布包儿。吾眼光一瞧,准知道都是值钱货,把他一杀,扔尸山涧中,果然得到这许多。”说罢,又把东西掏出来放在桌上,声音铿锵。又听他说道:“你们瞧瞧好不好,爱不爱?”二人齐声道:“实在好!实在可爱!师父念师生情谊,分给些吾们罢。”和尚道:“不能,别的东西吾都不甚爱惜,分给你们些儿也不要紧,这是珠子、黄金,都是极贵重极得价的,吾哪里舍得割爱?”又闻二人央恳道:“师父,吾二人苦得很,你老人家就分润些罢。”
  沈雷兴听到这里,准知这三个人是一伙的强盗,在那里分赃了。自忖:今天有了他二人在此,吾一个那里敌的住?这些东西总不能到手了,与其不得到手,不如弄他人官,一则害去这三人,绿林少一对敌,吾辈就好多做些儿生意。吾今天听说皇上新放巡查御史张允明,行部出来,就住在后面养老村,离此不过二十里。吾何不趁此去控告他一状,非但好借刀杀人,就是那些东西人了库,大家不得到手,也是好的。主意已定,立刻出来,掌柜的瞧见问道:“沈爷,夜已深了,你还到那里去?”沈雷兴道:“吾去大解,去去就来的。这三个人吾有事求他,你莫要放他去了。”掌柜的再要开言,沈雷兴早已走出大门,施展夜行术,不消片刻已到养老村张大人行辕。
  走进东辕门,见坐着十数个人,沈雷兴一道辛苦,那些人道:“你做什么的?”沈雷兴道:“在下姓沈名雷兴,就住在前面灵秀村。因为吾们村中来了三个江洋大盗:一个和尚,两个俗家。耽搁在仁和客寓,特来报告,请大人立派兵役前去捉拿。”那些人道:“你要请大人去派兵,须得击鼓,大人闻得鼓声就立刻升堂的。”沈雷兴闻言,果然跑到鼓下,擎起鼓挝乱击。张大人在衙门内见时候已晚,正要脱去衣冠打算睡觉,忽闻外面鼓声冬冬大震,情知必有紧急事,忙传点伺候升堂。不到片刻,但见行辕内外灯火齐旺,俄而中门大开,红罗帐里,张大人已经端坐了,站堂的人手执刀枪,何止数百人。值日差传呼击鼓者进。沈雷兴见如此威武,自己也是个贼,心中不免虚心,俯着头往里就走。走到阶石之下,两面站立的人呼喝跪下,沈雷兴即时双膝跪下。张大人一瞧,见他相貌凶恶,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住在那里?为何的深夜击鼓?”沈雷兴道:“小人姓沈,名叫雷兴,就住在前边灵秀村。因为村中来了三个大强盗,恐怕他明天要逃走,所以连夜来击鼓,请大人派兵捉拿。”张大人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强盗?”沈雷兴道:“吾亲眼瞧见他身上带着许多金银珍宝,要值价银数百万。”张大人道:“真的吗?”沈雷兴道:“小人焉敢在大人面前说假话?”张大人道:“好,把他先拉下去打四十军棍。”两边兵役答应一声,就把沈雷兴横拖倒拽,拖到下面,打了四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原来宋朝立下制度,凡到钦差大人衙门控告的,须先打四十威严棍。因为宋太祖时候,平民百姓往往挟嫌上控,审起来都是子虚乌有,那些大臣不胜其烦,上了一奏,立下这个规制。沈雷兴那里知道,及至拉下去的时候,已懊悔不及了。
  军棍打完,张大人又吩咐把他用铁链锁着,一面标出朱签,立派辕下护队官带领二百名精壮兵丁,拖着沈雷兴,一同前到仁和客寓拿强盗。沈雷兴一想:真晦气!强盗没拿,自己倒先吃苦。但事到其间,也没法的,只得跟着一行兵丁一路行来。半夜之后,已经走到,领兵官吩咐把寓门团团围住,自己带了有本领的二十名,拖着沈雷兴,把寓门打开,一拥而入。阖寓客人,不知何事,都从睡梦中惊醒,有越墙而遁,被官兵在外捉获的,有躲在炕底下,浑身发抖的,纷纷扰扰,不知所措。沈雷兴锁着头颈,被官兵拖到里面,用手一指济公住处道:“这里就是。”众人闻言,用脚一踢,把门踢开,见里面点着灯火,炕上果然有三人睡着。众人上前,从被中掀住,抖铁链锁了。带兵官见是一个穷和尚、两个壮士打扮的,问沈雷兴道:“这三人就是吗?”沈雷兴点头道:“正是,正是。”济公早已给雷鸣、陈亮说知,故此二人并不惊吓。济公故意发抖嚷道:“做什么呀?快快救人!”带兵官见济公胸前隆然突起,像藏着许多东西。问道:“你这里藏的什么?”济公道:“宝贝。待吾把这东西藏好,再跟了你们去罢。”众人道:“不行!”拖着就走。济公等三人跟着,出了店门,一直向大路,奔回养老村。
  到得行辕,已是天明,里面一回禀,张大人立刻升堂,这里带兵官就把济公等三人带上堂阶。张大人一瞧,认识是济公,“呵哟”一声说:“圣僧,你怎么会被吾拿住?”原来这张大人前在秦丞相府中,同济公碰过面、吃过酒的,所以认识。沈雷兴在下面一听,就愣了。心想:他莫非就是西湖灵隐寺的济颇不成?如果是他,吾这个罪名不小。正在诧愕之际,又见张大人从座上下来,喝众人把济公师徒三人铁索开了。沈雷兴想道:把他开了,吾就是诬告,准吃大官司。忙跪上前禀道:“启告大人,他们是陆路大强盗,已害人不少,大人放不得的。”张大人啐了他一口道:“你还敢乱说,吾一定办你个诬告良人之罪!”沈雷兴道:“他身上现在还带着许多抢劫来的赃证,大人怎么说他是良人?”张大人一听,也是目定口呆。心中想道:济公莫非真正在那里作此勾当?他既说身上带着赃证,必是亲眼瞧见的;不然,他哪敢如此说谎?歇了半晌,又问济公道:“圣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带着的,究是什么东西?”济公见问,即从身边一把一把的摸出来,放在阶石上。大众一瞧,都是些圆石子瓦片,大小不一,约有数百块。张大人笑问道:“圣僧,你带上许多瓦石何用?”济公道:“这就是他说吾抢的赃证。和尚最怕恶狗,拾些瓦石,把来制服狗的,那里来的宝贝?他乃真是强盗,镇江府杀官劫饷,王家沙连杀六条人命,都是他同他几个同党做的。大人若用严刑敲审,不怕他不招。”沈雷兴至此无言可答。张大人听了济公一番说话,勃然大怒,把惊堂木一拍道:“你这恶强盗,自己做了杀人放火之事,倒还敢诬及圣僧!你可知道这济颠僧,就是当朝首相秦丞相的替僧?这两个就是雷鸣、陈亮,都是他的徒弟,帮他办案的?”
  沈雷兴一想:这件事解铃还是系铃人,吾只好求求和尚,请他给吾解围的了。于是跪上济公面前,对济公磕头如捣蒜,嘴里央告道:“吾瞎着眼,瞧不出罗汉爷是个有道德的,竟想陷害于你。吾若早早知道,就是天大的胆也不敢,务求圣僧格外慈悲,饶了吾罢。”济公笑道:“吾和尚久要捉你,恐怕费事,所以把这些瓦石念了咒语,变做金珠,引动你的心,你倒果然生抢劫之心。吾若同你走路,就捉你不到了,所以又从路上回来。刚正吾两个徒弟来找吾,吾就用个计策哄骗你,等你先受顿木棍。现在你既到了这里,还是老实些供了好,省得皮肉受刑。”沈雷兴一想:吾上了他的圈套如在梦中,直到此刻才明白,懊悔也不及了。想罢,张口直骂道:“你这贼和尚,其实可恶!吾今生不能杀你,死后必定要化为厉鬼,报这大仇。”济公哈哈大笑道:“你报罢。”张大人见此光景,知道沈雷兴一死相拚了,恐怕济公气坏,忙叫钉镣收禁,自己陪着济公,同雷鸣、陈亮到里面书房中落座,分忖排酒。须臾酒菜都端来,济公就在上首坐定,雷鸣第二位,陈亮第三位。济公不等谦让,就大把菜、大口酒,大饮大喝起来。张大人瞧了,倒也好笑。
  正在吃酒之际,忽听外面一片嚷声哭声,张大人立刻就差人到外面,打探是什么事情?济公一按灵光,早已知道,微微一笑。须臾,家丁进来回禀说:“是壶隐酒铺里的跑堂,名叫李顺。因为这位大师傅方才在他铺里,把假的黄金骗白银二十两,及至回家一瞧,竟是块瓦片。他赶至铺中一打探,知这位大师傅已被沈雷兴控告,提在这里,所以跑来喊冤。他口口声声要请大人给他伸冤。”张大人倒吃了一惊,回头问济公道:“圣僧,这件事是真的吗?”济公笑道:“一些也不差,果然有的。吾因为他昨天趁酒客喝醉,偷人家二十两银子,那酒客回到家中,被东家打了一顿,要他赔偿,他没银子,就要寻死。幸亏他岳丈有钱,拿出来给他如数代还,方才过去。大人你想,这个人可恶不可恶?吾和尚最不平这等事,所以用个小法术,骗他拿出银子会账。他现今既已来了,大人先把他收起来,隔几天问一堂,打他三十五十,警戒警戒他,等他下次不敢。”
  张大人闻言,这才明白,说道:“遵命,遵命。”说还未了,只听屋顶上人声鼎沸,瓦砾翻飞,自远而近,直到书房屋上。阖署大哗,走出寻觅,只听人声,不见踪迹。正要上屋去瞧,忽见有两男一女,跳下屋檐,跪在书房阶石上。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钦差署讯断狐仙
怜困苦周给老姬
  话说济公同雷鸣、陈亮正在书房吃酒,议论李顺之事,忽然屋上像数十百人打架的声音,从后面配房直打到书房屋上。雷鸣、陈亮怕是强盗,或是沈雷兴党羽前来劫牢反狱,忙蹿身到庭中。阖署家丁人等,也各出外观看,见屋上并无踪迹,只听彼此诟骂争执。正在大家诧愕,忽见有二人跳下屋来,是两男一女。第一个壮丁打扮,戴青帽,衣青箭袖,足下薄底快靴;第二个人主装束,戴翠蓝公子巾,穿翠蓝文生氅,白袜云鞋,俱是俊俏人物。后面跟着个红衣女子,头挽盘心髻,颇为美丽。三人一排,一齐跪在阶石上,口称“请圣僧伸冤”!张大人一想,吾是钦差,他怎么不叫吾伸冤,倒叫和尚给他伸冤?只听那个壮士打扮地说道:“吾们三人俱不是人,都是狐仙。因为有这个女人,嫁了吾三年,又去姘识这人,吾同他一闹,他就合了许多同党,把吾乱打。吾弄的实在没法,闻说圣僧在此,所以扭他们来喊冤,请圣僧给吾们判断判断,天下那有霸占了人家妻子,还要打人家丈夫的道理!”那文生装束的道:“这个女子名叫闻素秋,吾在五年前给他对亲,不料他暗同这人来往。吾前去理论,他非但不依,而且还要打吾。吾心中不忿,合了读书帮前去报仇,不料他们都是武夫,力大如牛,吾们几个人都被他打伤。方才有人说圣僧在此,吾所以拖着他到此,请圣僧判决。”
  张大人一想,这件事情不好办。济公喝的醉眼矇眬,问道:“你们到底那个是他真丈夫?”两个人都说是她丈夫。济公又问那女子,那女子道:“吾们烟花院中,有钱的都算丈夫。他们两个都是嫖客,因为吃醋起这风波,害得吾们院中不好做生意。今天又来打架,吾劝他们不听,只得跟他们来。”那两人又指天画地,说个不了。济公道:“不必多说。”又问那女子道:“你们院中还有什么人?”女子道:“吾还有个养娘在院中,给吾招应生意的。”济公闻言,立刻念了几句真言,用手一指,只见庭中飞下一个老妪来,也跪在阶石上。济公问道:“你就是他的养娘吗?”老妪道:“正是。”济公道:“你是开设烟花院的吗?”老妪道:“正是。”济公道:“你女儿到底受过他们聘礼没有?”老妪道:“没有这事的。吾女儿既已做了妓女,那里还好收受人家聘礼?这两人不过常来院中游玩,给吾女儿相好罢了,那有这件事!”济公闻言,用手一指两人,说道:“你这两个孽畜,不知廉耻,怎么说是你的妻子?”那个文生装束的俯首无词,像伏罪的情形,壮士打扮的大不输服,抗声道:“你这和尚不了事,他明明是吾妻子,已经娶了三年,你今听了一面之词,强说吾是嫖客,莫非你想把吾夫妇给断离不成!”说罢起立,挺身不肯跪下。济公用手一指道:“你这孽畜,不打不招,快给吾着实打四十下。”只见那壮士即时应声跪下,自己批着脸颊,整整四十下。打毕,济公又问道:“你此刻可服了吗?”那壮士俯着头不敢再辩。济公又对文生装扮地说道:“你也不应该冒认妻子,虽然自己知错,到底不好,也须打你二十下。”说毕,又用手一指,那人也就自己打起来。济公在那里数着,他打一下,济公说一,打二下说二,打到二十,济公道:“好了,不要打了。”那人就停手。济公对老妪道:“你领着女儿走罢,他们两个人,吾已经责罚,嗣后不准他再到你院中来。”老妪同女子磕了几个头,谢了又谢,立起身,蹿在屋上不见了。济公又指着两人道:“你们心中服不服?”那壮士道:“不服。”济公道:“你不服,你去请人来报仇罢。”那人道:“对。”立刻走了。
  张大人同雷鸣、陈亮瞧的发呆,见许多人一走,就问道:“师父,怎么叫他来报仇?”济公道:“这狐虽修人道,野性未循,吾要趁此管教他,所以叫他报仇。你们看着他罢,他不到一刻,就要来的。”张大人道:“假如其来报仇,师父一个人,那里敌的过他?”济公笑道:“他合来的,不过是些狐群狗党,吾一个个把他拿住,弄他一弄,嗣后方知惧怕,不敢肆无忌惮出来害人。”言还未了,只见庭中忽然飞下二十多个人来,衣帽品貌,各各不同,有的手中拿刀的,有的拿剑的,有拿钢叉木棍的,纷纷不一,都向济公杀来。雷鸣、陈亮见了,也拔出背上单刀,想同他相杀。济公忙止住道:“你们不必动手,吾自有道理。”那个壮士打扮的擎着宝剑,指定济公道:“你这恶和尚,敢用妖术欺吾,今天同你拚个你死我活。”济公用手一指,念动六字真言道:“唵嘛呢叭迷吽。”只见这几十个人,都目定口呆,呆呆立着,不能行动,擎起的手都渐渐放下来,手中军器也都脱手跌落地上。雷鸣等见刀枪剑棍落在地上,并没有乒乓声音的,大家诧异,起来仔细一瞧,原来不是真兵器,都是些芦苇、树枝,不免哈哈大笑。那些狐群见人笑他,没一个不睁目竖眉,怒容满脸。济公道:“你们这些孽畜,方成人形,就想凶横,吾若不念你们各有百十年的道行,今天就叫你一个个死在吾手中。吾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不忍多伤性命,今姑饶你们。但你们这般放肆,实属可恶,不叫你们吃些儿苦,不知吾和尚的利害。”说罢,见书房对门有坑厕一间,即用手一指,口中复念念有词,但见那些人都一个个跪到坑厕中,捧起屎来就吃,吃了不少。济公又问道:“你们都已吃饱没有?”各人点头。济公道:“你们到来寻吾,吾没有什么请你们,只好把这东西请你们,以尽东道,业已饱了,就此去罢。”说毕,那些人都各踊跃而去。大众瞧热闹,莫不哈哈大笑,说道:“罚他吃粪的事到也新鲜。”
  张大人见了,愈加敬服济公,心想道:他既有如此本领,无论什么鬼怪,自然都会收服。吾镇江家中常常闹鬼,弄得阖宅不安,何不就请去给吾提怪,家中老小就可高枕而卧了。因又叫家人从新给济公排酒,仍旧四个人一席。吃到半席,张大人起身,走至济公面前,深深作了一揖,口中说道:“吾今天要求师父一件事,务求师父慈悲慈悲。”济公笑道:“你的事情吾已知道。你先莫说,吾试猜猜,如猜着了,就给你到那边走一遭;如猜的差了,吾和尚本领有限,去也无益。”张大人说:“对,你猜罢。”济公一按灵光,就说道:“你府上常常闹鬼是不是?”张大人道:“对,一些也不差。”济公道:“你家中所闹的鬼,每于夜深人静时出现原形,不见身体,只见一个大脸面,也不伤人也不惹人的,是不是?”张大人道:“对,师父猜的一些也不差。”济公道:“既已猜了不差,吾的本领还好制胜他,吾就给大人走一遭罢。”
  雷鸣、陈亮二人听了着急道:“师父,这件事情可回头再办罢!吾们那里现在专候你老人家前去,急如星火。若要候你给大人办完了这件事,吾们那些官兵人等,必定叫小西天贼党捉个干净哩。”张大人问其缘故,雷鸣、陈亮道:“小西天自从杨明等三人逃了出来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巢穴中有奸细,格外严密,防得水泄不通。金光寨主狄元绍又派了几个妖道,带了三百名唆兵渡过江来,用法术把官兵杀的走投无路。玉山县老爷同带兵官郑伯龙,一面上禀告急,一面又叫吾二人来请师父。吾们到了玉泉一瞧,事情不好,也顾不得辛苦,吃了一顿饭,立刻走路。想师父在牛角山办完了事,走得不远,所以跟迹问讯,找到灵秀村,在仁和客离中碰见。这恶贼势派利害,除了师父不能取胜。这原是地方大局攸关,务求大人放吾师父前去,灭了小西天金光寨贼人,回头再来给大人捉妖罢。”张大人听了一番说话,自忖道:他为着皇上家的大事,岂可把家中私事勾稽他?正在踌躇之际,济公说道:“不要紧,小西天的贼势虽然浩大,但他只能保守自己巢穴,断不敢出兵攻打城池,就是耽延一两月工夫,也不妨事。此去镇江没有几天路程,耽不了多少日子的,吾就先去给大人办完了事,回头再去剿灭狄元绍也不迟哩。况且吾瞧东北方怨气冲天,必有几件大冤大杠的案子,吾和尚既管闲事,这些事情就不能不管。你二人莫用心焦,跟吾同去罢。”张大人道:“既师父肯先去给吾捉妖,这是最好了。”四人吃完酒饭,天色已晚,就在书房中睡觉。一宵无话。
  到了天明,大家起身,济公是永不洗脸的。陈亮、雷鸣梳洗既毕,对济公道:“师父,吾们就此上路罢。”济公道:“且慢,吾还要吃酒,不吃走不动的。”张大人又叫人排酒,喝吃完毕,已是午初,师徒三人这才告辞上路。张大人心中过意不去,叫账房封送二百两银子,递给陈亮、雷鸣作为路费。济公并不推却,就叫二人带着。雷鸣一想,师父带着银两,路上又必定送给人家了。暗里给陈亮商议:“如若师父要用银子,只说吾二人匆促之间忘却带上,只带了些散碎的作路费;不然被他送去,吾们又要像从前一样,挨着饿没钱吃饭了。”济公自行辕出来,吃的半醉不醉,一路脚步歪斜,望东行去。走出市梢,只见一个老婆婆坐在山涧旁边,放声大哭,要投水的样子。济公上前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如此悲切?”老婆道:“吾的儿子叫冯世禄,向在布店生理,倒也好过,上月忽然形瘦体弱,做不动生意,一到黄昏就昏迷不醒,口中喃喃,像同人家说话的形状。吾进去瞧他,他就要动怒,把吾赶逐出来;吾请大夫诊诊脉,都说六脉平和,没有病。现在非但把从前积蓄的数十两银子用的干净,还要各处借债。凡是亲戚朋友,没一处不借到,此刻是没有地方再借了。吾见银子用尽,儿子的病仍没有好,吾想如此景况,活不如死,所以跑到这里来投水自尽。心中又舍不得儿子,只得自己大哭一场。”济公闻言,回头对雷鸣、陈亮道:“徒弟,你把带着银子给吾罢。”雷鸣把眼对陈亮一做势,陈亮会意,就假意向衣袋中一摸,故作惊惶之状道:“不好了,不好了!把张大人给吾们盘费都丢去了。”雷鸣也假意说道:“否方才从张大人手中接来放在桌上,你带没带呀?”陈亮也假意蹬足道:“吾因要赶路,一时匆促,没有带呢。”雷鸣道:“对了,你不带,丢在那里了。现在吾身上只带着三四两碎银,如何做盘费?”济公微笑道:“吾因为你们忘记带,吾就取来带在身边呀。”说毕,从身上摸出两包银子,递给老妪道:“你把银子拿回去使用罢。你儿子是鬼病,吾喝了酒,晚上来给你儿子提鬼。”言还未毕,忽见雷鸣、陈亮“呀”的一声,即时惊惶失色。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施法术顽石变宝
驱蟒怪救济穷民
  话说济公正在同老婆子说话,叫他拿着银子回去,许他晚上给他儿子治病,那老婆子欢喜不胜,就要请他师徒三人到家去。济公道:“吾要喝酒哩,待吾喝饱了再来罢。”雷鸣在背后见济公拿出银子,跟自己带着的包封一样,心中诧异道:怎么像是吾们的银子?想罢,就向自己衣袋中一摸,不想那银子早已不翼而飞,不觉吃了一惊;陈亮一摸,也是衣袋空空。两人顿时惊的目定口呆,相顾失色,半晌说不出话来。济公笑道:“你们呆在这里做什么?”雷鸣道:“师父莫要假痴呆了,吾们的银子,一定是师父用法术搬去的。”济公哈哈笑道:“你们大家推托,不肯取出来,吾只得自己取了,快跟吾去喝酒罢。”雷鸣道:“方才的银子被师父取了去,吾们身畔各人只有三四两散碎的,如何会账?”济公道:“不要紧,跟吾来罢。”那老婆子听了雷鸣说的话,心想他把银子给吾,自己连酒饭钱都没有,那里过意得去。就说道:“大师傅既没酒钱,就把这银子分些儿去,吾横是用不完这许多,乐得两便,何必自苦如此?”济公道:“你莫要管。”说罢,往前够奔。雷鸣、陈亮没法,只得跟着走。
  走到岔路口,济公见一方石在路侧,纵横约四寸余,光滑可爱,就俯身拾取,口念六字真言道:“唵嘛呢叭迷吽。”只见这石头忽然像吹的肥皂泡儿一样,立时忽红忽绿,忽青忽黄,至白色而止。仔细一瞧,已变精莹耀目,通体透彻的水晶了,济公带了就走。到一家酒铺,见牌上写着“醉仙楼”,里面客座也精致,济公带了石头,踏进店门。掌柜的见是一个大水晶,心想:这件宝贝,须值四五百金,不知和尚卖不卖?吾瞧他衣帽破碎,必是个穷和尚,倘然他有急,价值相宜,吾就把他买下。正想到这里,忽见和尚嚷道:“吾和尚因为一世没有娶妻子,此刻玉山城里刚有一家富户,名中何应宗,有个女儿,要招赘吾做女婿。吾一时还少二十两银子财物,只得把这件镇庙之宝卖了现银,交给两个媒人拿去,吾和尚就好择个日子做亲了。”雷鸣、陈亮在后掩口而笑,那些酒客,也个个大笑不止。掌柜的专一想贪便宜,利令智昏,竟听不出济公的说话,问道:“和尚,你这块水晶要卖多少银子?”济公把两个指头伸出来说道:“要卖二上两银子,多一个不要,少一个不卖,你恐怕买不起这种贵重东西。”掌柜的一听,和尚今天存心来冤吾,当了大众面说吾买不起,吾定要买他。一回头,就在柜里取出银来,秤了二十两,递给济公道:“依你二十两罢。你说吾买不起,吾偏要买你。”济公道:“你买吾照顾吾生意,吾也照顾你些生意罢。”说罢,同着雷鸣、陈亮到里面拣了个座位道:“吾庙里是全素菜,不好请大媒,今天就在这里请你两位吃一餐罢。”就叫跑堂的上前说道:“你去做一席高摆海味席,只要菜多味好,不论钱多少。”跑堂的方才见他进来,瞧他是个穷和尚,恐怕他吃白食,睬也不睬;后见济公把那块水晶卖了,掌柜的一付银子,就应声而去。济公一吩咐,他就立刻把酒菜端来。
  济公同着雷鸣、陈亮开怀畅饮,吃到天晚,这才算账出门。一路上,雷鸣就忍耐不住问道:“师父给这爿酒铺子并没冤仇,何故要把假东西愚弄他呢?”济公道:“吾一生最恨坏人,这个掌柜的,他昨天骗他嫂子二十两银子,吾今天所以也去骗他。”陈亮道:“师父既把这银子骗来,理应仍会还他嫂子才是,怎么就拿来喝酒。”济公道:“如若他嫂子是个好人,否自然还他了;因他也是坏人,这银子也从哄骗来的,还他做甚?乐得吾们喝酒。”一面说,一面径奔那老婆子家来。
  原来那老婆子姓冯,娘家姓陆,就住在醉仙楼的东首,相隔不过十余家,是个小户人家。他儿子名冯世禄,年才二十余,生得颇为俊俏,人亦勤谨。他天天到布店做生意,须走过一个山洞,那洞深不见底,素没人敢进去的,他天天经过,也不介意。那一天方走到近边,忽觉一阵怪风扑面吹来,霎时飞沙走石,拔木扬尘,伸手不见五指。冯世禄骇极,就扑倒在地,风过处,忽见两个绝色女子立在身旁,一个穿青,一个穿黄,笑声吃吃道:“这人扑在地上做什么?”说毕,即以纤纤之手拉着他衣袖道:“起来罢,大风已过去了。”冯世禄年纪虽已壮盛,因家中没钱,尚未娶亲,所以未经人道。此时但闻异香扑鼻,顿觉骨软肉酥,慌忙起立道:“两位女郎从何而来?”青衣女子道:“因为与你有夫妇之缘,特来寻你。”穿黄的把衣袖掩着嘴,只是笑而不言。冯世禄见他装束富丽,容貌绝世,疑为大家之女,恐怕追究,一时不敢答应。青衣女子道:“你莫要胆怯,吾们既自来找你,一切都有吾二人担当,断不妨事。”冯世禄道:“二位住在那里的呀?”黄衣女子用手一指道:“这不是吾们家中吗?”冯世禄抬头一瞧,见东面忽有大宅一所,房屋壮丽,的是世家,方欲再问,那青衣女子道:“不必多言,跟吾们走罢。”冯世禄就不知不觉,随着就走。到了门前,见四扇黑漆墙门紧紧关着,黄衣女子用手一指,忽然“呀”的一声就开了。里面堂室重重,悬灯结彩。二女把冯世禄引入卧室,见正中排着镂刻牙床,红罗绣帐,非常绚烂;丫鬟约十余人,都是花枝招展,粉绿黛红,一呼百应。须臾排上酒席,水陆纷陈,珍羞并列,二女陪着,其酒作深红色。冯世禄酒肠本来宽大,竟有千杯不醉之量,焉知饮了此酒才及半杯,已醺醺欲醉,欲火上升,面色转红。二女笑道:“他已喝醉要睡了。”三人携手上床。冯世禄心中虽然明白,苦于起身不得,二女穿衣下床,理齐鬓发,回至床前,对冯世禄道:“你想回去吗?”冯世禄已然失音,没有生气的了,只点点头,眼泪汪汪而已。二女又叫丫鬟取酒一小杯,给世禄灌入口中,咽下肚去,觉芬芳扑鼻,霎时间腹中其热如火,直达丹田,精神忽又振作起来,片刻又能言语,手足也渐渐能动。二女道:“暂时送你回去,过了七日,待你复旧,吾们再来罢。”说毕,忽然平地又起了一阵怪风,刮的眼都睁不开来。及至风定,张眼一看,自己身子已躺在家门之外。
  此时幸亏能动,忙立起身来,一步步走近门首敲门。母亲陆氏开门一看,见儿子瘦的不像人了,大惊道:“你怎么就会瘦了这种样儿?”忙扶他进去,躺在床上,细细盘问。冯世禄把方才的事学说一遍,陆氏就知道被精灵所迷,忙奔到各处,去借镇宅符,请医生,请看香烟的女仙人,忙了数日,冯世禄渐渐的好了;又过数日,已能行走,陆氏稍觉心中宽慰些儿。不料两女子白日忽然现形,直到冯世禄房中,与世禄交合,又顿时弄的骨瘦如柴。从此,两女就在房中居住,终日与冯世禄欢笑。病人也不想吃饭,也不要喝茶,其母走到房中,就破口大骂,赶他出来,到后来索性要赶他到街上去,不许他住在家中。陆氏一想:儿子犯了如此鬼病,断不会好的了;家中米又吃完,钱又用完,将来儿子一死,如何断送他?不如吾出去先死,走在他前面罢。跑到山涧边,正要想跳下去,又想:儿子还没死,吾若先死,叫儿子更加苦了。又舍不得死,所以坐在石上放声大哭。不料刚正被济公听得,就从雷鸣、陈亮身上把银子搬过来,一共给了他,且答应他去捉鬼。陆氏喜出望外,拿着银子回去,备了些酒菜,专等济公晚上前来。
  焉知两个精灵早已得信,一个道:“这个和尚是罗汉转世,吾们敌他不过的,还是早些儿走罢。”一个道:“吾们有了三千年道行,怕他什么?他不来则罢,他若真来,吾定要羞辱他,使他知吾辈的利害。”刚说到这里,忽闻外面敲门,两个精灵就彼此争闹起来,一个道:“你说不怕,怎么就要想逃出去呢?”一个道:“你不肯帮助吾,吾一个人独力难支,如何敌的过?”一个道:“吾本来不想述他,你定要吾入伙。吾道行浅,比不得你,如何帮助你?”一个道:“你既已入伙,就应该祸福同当,怎么要吾一个人担当呢?”大家争论,到后来索性扭做一团。济公同着雷鸣、陈亮踏进门来,就听里面争斗之声。和尚就嚷道:“莫要窝里反,莫要窝里反,吾和尚来。”竟赶奔房中。但见两个妖精,娇滴滴、哭盈盈的声气,你推吾倭,这个说:“大师傅,这事都是他一个人起意,一个人引诱,吾是受他的愚,大师傅饶了吾罢。”说毕,又你拉吾扯,大家扭到房门口跪下。济公笑道:“吾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就是你两个孽畜,真好大胆子,吾若不看你们有几年道行,今天定要用掌心雷殛死你们,还不快现原形,要吾和尚动手不成?”两个妖精闻言,就地一滚,就变了两条蟒蛇,一条黄色,一条青色,口作人言道:“求圣僧饶命!”济公道:“你们下次还要学采补之术,出来客人吗?”两条蛇齐声道:“不敢了,不敢了。”济公道:“你们如其听吾吩咐,藏于深山修炼道术,永不害人,吾就饶你性命。”两蛇道:“遵大师傅命,下次断不害人了。”济公道:“既如此,走罢!”说毕,平地一阵怪风,就霎时不见了。
  济公走近床前一看,见冯世禄躺在床上,面无人色,只有一口气微微呼吸。济公用手在他身上一摸,回头对老婆子道:“你的儿子还有命。”说罢,就在身边摸出一块药来,叫老婆子取开水送下。不到片刻,就听病人肚中咕噜咕噜响个不了;又过了一刻,病人开口道:“吾要大解。”济公道:“此刻动不得,你就解在床上罢。”只听砰的一声响,解了一床,腥臭不可闻。方才解罢,病人就一骨碌跳下床来,冲着济公,如捣蒜一般磕头,口中说道:“幸得大师傅赐以金丹,得以转死为生,感德不浅。”济公搀起道:“小事小事,不必行礼。”陆氏也过来给济公行礼。忽听外面风声大震,如万马奔腾,飞沙走石。济公道:“不好了,妖怪报仇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恤穷寒空中取酒
救徒弟药死鱼精
  话说济公刚把冯世禄医好,陆氏跪下谢救他儿子性命之恩,忽闻外面风声大振,济公道:“这必是方才两个妖精纠合来报仇的,待吾出去瞧瞧是什么东西?”说罢,赶忙走到外面,只见半空中一大蛇,头如五斗栲栳,身粗如圆桌面,长有五六十丈,两眼大如灯笼,张开血盆大口,露牙练舌,夭矫云中,臭不可闻。济公到了庭中,他一瞧见,就把尾巴一蹶,望下直冲。济公道:“孽畜,你也敢来与吾和尚作对吗?”那大蛇用嘴一张,呵出一股黑气,直奔济公而来。将近面前,济公用手一指,口中念动六字道:“唵嘛呢叭迷吽。”只见那股黑气立刻四散,变作青气散了。大蛇大怒,旋转身来,想用蛇尾来击济公。济公又用手一指,霎时那条蛇尾坚硬如铁,不能活动,只对着济公把蛇头乱晃乱摇。济公又念真言,对他两眼一指,他两眼霎时紧闭,身体缩小,跌在地上。济公笑道:“你原来只有这些本领,也值得跑来与吾和尚决斗吗?吾今日非结果你性命不可,你将来准得害人哩。”说罢,即把僧帽摘下来,往上一丢,只见祥光万道,紫气千条,落下来,恰罩在那蛇身上。那蛇顿时缩的蚯蚓一般,盘在帽子底下。济公接来给大众看了,就用个指头一摔,把蛇摔在手中,见阶石旁边有个小洞,即把他放在洞中,拾小石盖好,念了真言。一回头,对陈亮等大众说道:“吾今天把他封在这里,这块石头永远揭不起来,这件东西也永远不得出世的了。”雷鸣上去一揭,果然像天生一样,一些摇动不得。
  济公这才回至里面,陆氏母子忙到厨房中端出酒菜来,排在桌上,请他师徒三人喝酒。济公并不谦让,坐下去就吃,大把菜、大口酒,吃个爽快,雷鸣、陈亮也略略饮些。吃到后来,酒已吃完,主人一时添不出酒来,济公道:“不妨,吾自有。”说毕,对着酒壶念了六字真言,揭起壶盖一瞧,见里面满满的都是酒,就给雷鸣、陈亮筛了一杯。二人一尝酒味,比先时的更好数倍。陈亮一想:真诧异,怎么师父连酒都偷的到呢?师徒三人又吃了许多,天已发白,济公这才起身要走,对冯世禄道:“离此三里多有家酒铺,牌号叫‘馥馨居’,你去还他十斤酒账,就说西湖灵隐寺济颠僧因为夜中没处沽酒,只到他铺中弄几壶。这人平素为人极公道,不可白吃他。”说罢,叫雷鸣摸出一块碎银来,约有一两余重,递给冯世禄。冯世禄道:“这些小东道,就待吾会了罢。况且大师傅昨天给吾母亲的许多银子,吾也用不了,何必还要破费师傅!”济公道:“吾们带着银两也没用处,你就拿去罢了。”雷鸣一想,师傅有了银子,总说用不了;及至没了,又要想法子吃人家白食了。
  济公道罢,就往外够奔,雷鸣、陈亮跟着,顺扑大路,望镇江府来。一路晓行夜宿,渴饮饥食,走到江边,要觅渡船过江,等了半天,看看天已傍晚,雷鸣、陈亮一着急,对济公道:“这里荒野得很,江面又阔,此刻就有船渡过去,须半夜后,方才能到彼岸。若今夜没船,前无村落,后无宿舍,住到那里去?”济公笑道:“吾早已算定,今夜还有一场大难,那渡船倒就要快到了。”言还未毕,只见那些芦苇之中,撑出一只小舟,船头上立着一个女子,青布帕包头,身上穿着黑布袄,虽然荆布之风,而容貌极其美丽。雷鸣一见,就诧异道:“什么船家出这绝世女子?”济公忙喝住道:“莫要多嘴。”不消片时,舟已近岸,那女子娇滴滴的声音问道:“三位客人,莫非要摆渡吗?”济公道:“对,吾们就要过去。”女子道:“既如此,就请客人上船来罢。”说罢,把舟拢岸。济公第一个,雷鸣第二个,陈亮第三个,次第上船,走到中舱坐定,一望后艄还有一女,在那里摇橹,黑布帕扎头,身穿宝蓝衣,容貌与船首女子一般无二。船首黑衣女子用竹篱轻轻一点,船早离岸,娇声道:“扳艄。”后艄女子就把橹柄望怀里狠扳,扳了三橹,己离岸七八丈路。那女子即弃了竹篙,从船里走到后艄,帮着摇橹,走过船中的时候,香风触鼻,透骨消魂。雷鸣、陈亮虽然是个汉子,至此不觉神魂颠倒。济公见了,微微一笑。二女一面摇橹,口中唱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唱吾和,只唱这两句,声音婉转,入耳动心。雷鸣、陈亮只管睁着眼,对后艄望着出神;济公盘了腿,两手合十,垂头闭目,不言不语。陈亮一回头见了,心中诧异道:吾师傅做了多年和尚,从没有见他做个做和尚的规矩来,怎么今天像老和尚坐禅一样?仔细一瞧,见他早已睡着,鼻声渐渐的响了。陈亮想:他昨夜因捉鬼一夜没睡,今天困惫,等他睡一歇罢。
  正在自己转念,雷鸣把他衣袖一拉,陈亮道:“你拉吾做什么?”雷鸣用嘴一努道:“你瞧呀。”陈亮抬头一瞧,见青布衣的女子揭开胸襟。陈亮不看到则已,一看就魂不附体;又见蓝衣女子笑了一声说:“姊姊,你热了吗?”把右手用力推橹,抽出左手向他胸前一摸道:“羞人答答,露在外面,岂不被人笑话。”陈亮就按捺不住,喝彩道好。那露乳女子啭然一笑,用手招着陈亮道:“来呀!”陈亮此时就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魔,望后就走;雷鸣此时,也已被他迷住本性,于是也跟着陈亮就走。走到后艄,各人抱着一个,作那无耻的勾当,两女半推半就。焉知方才交合,就觉魂灵儿出了躯壳,往外去了。原来这两个女子并不是人,就是这长江中的两尾美人鱼,在水中修炼了三千余年,能幻化人形,能前知二百年、后知二百年,平日专一变作美人,迷惑过往人已有数千。这日雷鸣、陈亮二人就迷迷惑惑,颠颠倒倒,稍稍一勾引,即时走过船艄,与他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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