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第一八七回 醉仙居酒客造谣言
盘山谷周礼画十字
话说马如飞、周礼、周智由三叉路口经那引路人指明路径,一直跑到张家洼,到了营前一看,那营已不知迁到那处去了。向左近土人去问,皆云昨日午后不到两个时辰全数迁走,但不知迁往何处。问了几处皆是一样,三人好生奇异。周礼道:“这会出差,大约利市烧得不好,怎这样的不顺遂?”没奈何,只得且向那热闹村市上走去。马如飞道:“里外一句话,我们肚里已饿得很了,且吃了酒再去访,谅情这大一座营盘没有一个寻不着。”恰巧走不多远,有一爿大酒馆,三人走了进去,拣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酒保送过杯筷,马如飞问道:“你们这馆子里有什么投口的菜吗?”那酒保道:“客官那里话来,小馆醉仙居连玉山城里都是著名的,勿论荤菜素莱没一样不投口。”马如飞道:“如今我们吃了还要赶着有事。可有什么现成的吗?”酒保道:“有的,有的。”就此熏鱼、糟肉、烧鸡、卤鸭、虾仁、螃蟹、海参、鱼翅,那嘴里就同被热萝卜烫了似的,说了一大气。马如飞却一句都听不清楚,便说道:“你就代我把牛脯烧二斤,打二斤白酒送得来是了。”那酒保见说,手向桌角上一捺,偏了头向着外面扯开一条吊桶粗的嗓子,一溜烟喊了一串。过后又笑嘻嘻的招呼道:“客官稍守一会,马上就到。”说着拿起一块搭台布,又到旁边桌上去了。顷刻之间,果然酒儿菜的统统送来。
三人吃了一会,只见东边一张桌上一个老者,向前面一个人问道:“王老哥,我问你,你们这里那张元帅的剿匪营昨日打了一仗,今日到那处去了?”那人道:“说来话长,总之一句,叫做正龙逼邪,昨日那一仗,你知道怎样打起来的吗?”
老者道:“我从那日跌了腿子,倒有一个多月不出来,怎样会晓得呢?”那人道:“我们大宋营里有一位济公圣僧,是当今皇上刺度的师父。他老人家的法力就同当日封神榜上那二郎神杨戬差不多,委实七十二件、金术水火土五遁俱全。皇帝因小西天全是妖法,特为请他老人家帮忙。自从狄小霞带兵渡过小南海,在五里墩扎下营头,他老人家晓得狄小霞是个好色的淫妇,他摇身一变,做个十八九岁绝色的少年小伙子,到秋小霞营里投效,改了一个不知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我却记不清了。”
果然狄小霞一见了面,就合式不过,随即后帐吃酒,就想同他成亲。他老人家本是十八世重身金面罗汉转世,怎能失身在这小淫妇身上呢?但是若回绝了他,又怕正事上不得顺手。忽然心生一计,到了睡觉的时候,他暗暗在他营里拣了一匹公马做了替身。就这一夜,狄小霞真是心满意足。过了两日,自然是处起心腹来了。他就劝狄小霞来劫我们大宋的营盘,并着他将全营的兵将带走。狄小霞就愁本营没人照应,他老人家道:“这愁什么?当时就地下抓了一把泥,向空中一洒,喊了一声‘无量佛’,登时四个天神天将带来满营的兵。便哈哈大笑道:‘有这些兵将,还愁守不住营么?’狄小霞一见好不欢喜,随即将本营全部的兵马就带去劫宋营的粮。请问我的宋老老,向例古书中偷营劫寨都是出其不意才得成功,他老人家既叫他去劫粮,还有个不把信家中的吗?张元帅同杨将军得了这个信息,当时就把粮草搬了一空,兵将都埋伏在营外,候着狄小霞的兵冲进营里,突然信炮一响,八面埋伏统统齐出。可怜把些贼兵贼将杀得鬼哭神号,就此杀的杀,死的死,降的降,去了有二三万人。只剩得狄小霞一人一骑逃回,走到自家营门,忽见满营的都换了大宋旗号,登时一阵乱箭射住他不得进门。狄小霞没法,只得连忙逃过小南海,自往小西天而去。据说他这营盘,一者地势甚好,二者粮草丰足,所以我们大宋得着这一座白大营盘,便将本营拆去,归并那处去了。”这人说毕,那一些吃酒的都开了口,有那附和他的,有那斑驳他的,闹成一条声。那老道:“诸位不必倒树寻根,我也听人说这位济公和尚委实神通广大,就如前日叶少文家那个家务,除掉他老人家,哪能办到这样吗?”
此时马如飞、周礼、周智听他们这些三分真七分假的话,倒很有趣,所好却访着本营已迁到狄小霞那营里去了。当下吃完了酒饭,会过了帐,外面辰光已在起更前后,随即都放出夜行的功夫,由大路直奔西南。连蹿带躐的,不上片刻已到了营前。才进营门,牛忠刚由大帐退到前面,忙说道:“马老英雄同两位兄弟都回来了,大帅同杨将军记念得很,赶快上帐去罢!”马如飞、周礼、周智连忙跑上帐去,参见已毕。张钦差道:“那四位壮士的下落可曾访着了么?”三人便将中途遇雪错走路头。迷入盘山谷退不得,因记起盘山谷有个好汉叫祝三公,是八把苛拿钱志的师父,诚恐被钱志诱到里面,被祝三公所擒,因此回来预备求济公圣僧作法。张公道:“你们该就近访一个实在的呢。”马如飞道:“大帅有所不知,这祝三公本领软硬兼全,天下有一无二,老拙辈皆非他的对手,因此不敢造次,赶快回来,想同圣僧设法。”杨魁道:“圣僧昨日得了敌寨,我等匆匆迁营,他一径外出,不曾回头,倒不知那处去了。这便怎样好呢?”周礼道:“这样看来,一定已到了祝三公家里了。”杨魁道:“义士何以知道?”当下马如飞又将茶馆里碰见祝三妹的话说了一遍。张钦差同杨魁将信将疑,便说道:“老英雄同两位义士辛苦了,且请休息休息再作计较。”那知一连过了几天全无音信,济公也无消息,周仁、周义、周信也不见到来。
此时宋营里又添了小西天二千多降兵,营中所丢下的粮草、银两不计其数,真个兵精粮足。小西天自从狭小霞逃回之后,再也不敢出头。他仗住金光寨保守,以为我也不同宋人为难,宋人急切也没有方法到我,因此宋营中很觉安享无事。虽屡屡想过小南海破寨、却因那水上机关,杨魁、菊猛知其厉害,不敢轻易动手,必须等候济公到来方好设法。但那周仁、周义、周信并那褚彪杳无信息,张钦差同杨魁究竟难得放心。周礼、周智格外心急。这日已到了腊月初八地腊日了,张钦差、杨将军升了大帐,各位英雄参见已毕。张钦差因平时查问马如飞那祝三公的行为,知道他谨慎小心,向不生事,当下又同马如飞商议,要想遣两员英雄到盘山谷去,以招安为名,便查一查究竟。马如飞以为然。张钦差便传随营的文案,就帐前着他暂时拟一张招安视三公及祝善、祝慈并女英雄视三妹的稿子。那文案果然踅时拟成,给张钦差看。上写道:
【钦命兵部尚书、钦差大臣总督张,兵部侍郎提督全军剿寇大将军杨,为谕知招访事:本帅等奉旨亲统大军,剿灭玉山小西天匪寇,所谓上为国家伸除害之威,下为苍生谋久安之道,所以草泽英雄,闻风威集,尽愿捐躯报国,以效驰驱。而本帅亦并待以上宾,荣礼优客,推心置腹。故甫经举令,妖匪潜踪;乍尔磨戈,强徒遁踪。兹因稍养锐气,直捣贼巢,惟访得本境义士祝三公及其子祝善、祝慈,其女视三妹,均系义胆忠肝,亮才获力,埋没草野,悼惜殊深。际此需孔亟之秋,正是贤士风云之会,为此虔修尺字,恭代安车,仰即投效来辕,幸勿观望。切切特谕,须至招访者。】
张钦差看毕,便提笔把“【正是贤士】”四字改了个“【正英雄】”三字,随着文案发去清书誊清。不上一刻,已誊好了送到,张钦差便给杨魁过目,过朱用印。又同杨魁议道:“将军高见,此事着那两位英雄到盘山谷走一趟方为妥当?”杨魁道:“此事非马老英雄不克,其余听便着何人同行就是。”张钦差因周礼既是熟路,又关合着弟兄分上,便着周礼同走。
二人领了将令,随即起行。好在走过的路,两人也不备马,仗着自己的手脚,连兵器都不曾带。到得午饭过后,已到了盘山谷的后路。马如飞道:“我们此番进里,转一个弯便做一个记号,免得回头时又要花钱费钞。”周礼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呢。”随即在人家粉墙上巴下一块白粉,转一个弯,便在那墙角上画一个白十字。马如飞笑道:“这样看来,保得起你我可以不再到盘山谷了。”周礼道:“道长这话怎讲?”马如飞道:“这有什么不懂,不是倒被你画十字卖完了吗?”二人正然闹笑,只见乞丐似的一个乡下人,拿着一块破毛巾,已将那十字抹掉。周礼就要发作,马如飞暗使了一个眼色道:“且慢。或者是这人家门口,他图干净,并非有心同我们作对也未可知。”说着便又转过一弯,周礼又画了一个十字,便留心看着后面。哪知这人果然跟着后面,倒又代他将那记号抹掉了。周礼此时止不住无名火起,一蹿步到了那乞丐面前,一把便揪住他的发根,掯他下地,举起拳头就要动手。那人伏在地下,只喊“爷爷饶命”。马如飞一见,说声“不好”,暗道:他如拳头一落,这乞丐一定要去见阎王老子了。人命虽是小事,那一纠缠还要误了我们的大事呢。连忙一抢步,伸手将周礼的拳头托住,说道:“且莫打他。你代我问他,他跟着我们将那墙上的记号抹去,专同我们作对,这是什么道理?”乞丐哭哭啼啼的道:“爷爷明见,小人并非同爷爷有心作对,委实小人的衣食饭碗,就在这上面呢。”马如飞一听,好生诧异,忙叫周礼停下手来。又向那乞丐问道:“你说衣食饭碗就在这抹墙,这话好叫人难懂。那里你专待人家揩墙抹壁,靠此过日子吗?”
那乞丐道:“爷爷有所不知,只因我们这盘山谷有二十四个穷汉,专靠领路吃饭。
有那狡猾客人,晓得我们这谷里路难走,他也像爷爷们在转弯处做起记号,不是那领路的生意就轻了吗?因此那二十四人,又公用我做个巡路,遇着堆砖置瓦做个记号的,代他踢掉;遇着画墙涂壁做记号的,代他抹掉。每人给我五个铜钱,我就靠这一百二十八个铜钱度日,所以说衣食饭碗都在这上面了。”马如飞便叫周礼放了他,也不再做记号。
又转了几个弯子,却然又到了那日进里的一爿吃食店,先就泡茶坐下。那开店的一见是认得的,忙高声招呼道:“将爷们又来了吗?”马如飞、周礼一齐回道:“来了,来了。”就此向他问了问祝三公家的住处,那开店的道:“他家是最容易找,不论走到那处,都看见他家墙壁,照准高屋走去是了。”二人当下连忙将酒儿、面儿、点心的吃了一个尽饱,随即喊了算帐,共计五钱三分。那知二人将手伸到怀里一掏,却然伸了进去,不好意思伸出来了。原来二人忙了开差,都忘掉查点银钱。
马如飞红一红脸,便自言自语的道:“不要紧,好在是熟店家。”不知这句话才说出口,那东家向那收钱的伙计打了一句暗话,匆匆往外就走。马如飞只得向那伙计道:“今天吃了五钱三分银子,我们回了营去,自然着人送来。今天忘掉带钱出外,这笔小帐请你暂记一记罢。”那伙计听说,便把一颗头摇个不住,说道:“小店概不赊欠。”周礼看了这样,暗说道:不好不好,这人大约得的摇头瘟,想着便气愤愤的要想发作,马如飞怕他惹事,赶紧接口道:“不能怪你,你东家不在家。”随手将身边一方佩玉解下道:“且押一押,明日着人来赎如何?”那伙计淡笑道:“客官,这越分谈不来了。你们老爷们回了营中,办我们一个私开小押,那还吃当得起吗?总之我们吃食店里有句俗语:腰内无钱莫坐下。二位看怎样交代是了。”
此时二人真就被窘住,马如飞又不让周礼发作,真就无法可想。忽然外面一个拖鼻涕淌眼泪的秃头小伙子,匆匆地走进店来,向马如飞面前一站问道:“你可是马道爷吗?”随即从身边拿出一封信来,放在台上,掉头就走。马如飞把信拿过一看,见封面上果写的是自家的名号,里面还封着一件方方的石头似的一样物件,马如飞同周礼看见都觉奇怪不过。欲知这信究竟是何人带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八回 四英雄奋力追二贼
一老汉袖手战三雄
话说马如飞、周礼在盘山谷吃食店里,因身边忘了带钱,却又欠不下帐来,心中焦急不过。突然来了一个秃头奴,送到一封书信,掉头就走。马如飞接信观看,外面却写的自家名字,里面有一物件,同一方小石块一般。心中奇怪之至,忙将信拆开一看。忽见一样物件“喥”的落在桌上,再一细看,原来一块小银,还带了一些零碎,总共也不过几钱的光景。里又有一说帖,上写道:
【弟将空手结姻缘,兄至须化买路钱,惹俺和尚笑连天。酒汤糕饼吃下肚,没得出门边。来银五钱三,刚刚费用到军前。即此回转莫耽延。一八再到二八日,大家齐唱大团圆。】
马如飞看毕,见下面画了一只酒坛,二把铁锥,知道是济公的信。又同周礼参详了一阵,晓得信中叫他们回营,银子是给他们开发吃食店的。大略隐而不露,暗含着周信同祝三妹成亲一段话。二人真个佩服,便道:“忒也奇怪,他连我们没有银子出店家的门都晓得了。”二人将那一块头小银叫那伙计一戥,果然五钱三分,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心中更觉奇怪。周礼道:“这样说来,我们也不必去招安视三公,回了营就拿圣僧的这封信交令罢了。”马如飞想了一想道:“论大例,派遵军令要紧,但圣僧说的话却有实在,拿这信缴令,却也使得。”马如飞就将佩玉仍然系好,又将济公的信同一些碎银统统收在衣袋里面,出了店门。马如飞怕耽搁时候,将将把济公送的银子多下来的零碎,雇了领路送出了谷口,一径回了大营。将济公的信呈上,说明情由。
但是济公因何得到盘山谷的呢?只因周信、周义、周仁、褚彪四人将盖世豪围住,正在紧急之际,狄小霞救兵已到。钱志见盖世豪被围,他挺一挺枪奔上,四人分了些神,盖世豪赤铜刀一紧,突然破围而去,便招呼钱志道:“钱将军,大事不好,跟我赶快走罢!”钱志其时并非有心逃奔盘山谷,也叫事有凑巧,偏偏直北上没什么兵,钱志同盖世豪便向直北落荒而走。周仁、周义、周信、褚彪那里肯舍,四骑紧紧追来。却然就追到马如飞、周礼、周智问路的那三叉路口,其时视三公才吃过中饭,搀了祝善的儿子名叫虎官,到谷口来望望野景。外面小西天虽闹得这样。
独祝三公虽微微听见风声,却全然不知底细。皆因这祝老借这盘山谷就同隐居一样,全不同外面往来,晓得时势不好,连自家的儿女轻易都不许出门。好在家中粮食足有的,银钱是多的,委实关起门坐享太平。这日偶到谷口,也算是陡然高兴,哪知才到出谷的那条大路,只见两匹马如飞似的从对面奔来。祝三公并未看见那马上骑的何人,究竟钱志少年眼大,他老早的看见师父祝三公了,心中这一喜非同小可;忽又想到:我这师父非同旁人,他从来不帮盗匪,必须如此如此,方得成功。就这推想的时候,后面追的马已堪堪就近,钱志便同盖世豪打了一个哨语,两人跳下马来就往祝三公面前一跪,说道:“师父救命!后面有强盗追了杀得来了。”祝三公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钱志同一认不得的英雄。祝三公骂道:“没用的东西!你不会回身射他们几箭吗?”钱志道:“快莫提箭,被一个姓石的叫石敢当,被他用妖术盗着去了。”祝三公还要问那石敢当是何来历,只见三个白面壮土,一个黑脸玄坛似的,四骑马已到了面前。钱志同盖世豪牵住马缰,就向祝三公后面一站,盖世豪不知祝三公的究竟,以为这一个乡下老霉,手上还搀了一个小孩子,怎样庇护二人得住?就想上马再逃,钱志忙暗暗递了一些消息。
此时周仁、周义、周信已到了祝三公面前,打起话来了。但那周家兄弟三个全是关北的口音,祝三公本领虽好,究竞年齿上身,有些耳聋牵八的,两面说话都不甚清楚。加之褚彪由后面赶来,开口“爷爷”,闭口“老子”,说些混话,祝三公真个把他们当作一伙的强盗。便破口大骂:“狗强盗,少放肆,老太爷此时不管你们,你们滚罢!若是再不自量,可不怪我老头子动起火来,那就暂时请你们这几个小杂种到阎王老于家里吃晚饭去了。”当下这番言辞,周仁、周义究竟阅历大些,晓得这老者手无寸铁,说这些大话,一定是有真手段,因此不敢造次动手。那小呆子褚彪他里外混牵,勒住马在旁边,向着老头子装呆像。独有周信真个是忍耐不住了,不问青红皂白,他便举起过头枪,贯足力量,对准祝三公胸前刺进,以为这一枪老头子多分是穿心过了。那知老头子也可奇怪,连让都不曾让,那老头子仿佛一个橡皮人儿,看见衣服被枪戳了多深,那枪及至收回,老头子将衣服扑了一扑,大笑道:“还算好,并不曾戳得破。看你们这几个狗强盗,多分是豆腐山上的大王,吃豆腐长大的,一点力气没有。不然就便人戳不死,那里连衣裳都戳不破吗?”周信被他这一耍笑,格外无名火起,又紧一紧枪,直向喉下刺去。当那周信第一枪收回的时候,周仁、周义在旁边看得亲切,暗道:这老头子果真有些花头呢,假若杀他不死,我们还有些难得脱身。就这第二枪周信刺去,周仁、周义也暗暗的顺过手上的枪,突然同周信的枪一齐到了喉下,那个势子仿佛同平升三戟一般。哪知这老头子真是名不虚传,他一些都不惊慌,反转将二目一开,直听“咯咋咋”的几声,每人手上只剩得半截枪杆,三支枪通同折为两断。老头子将喉咙搔了一搔,笑道:“你们这三个吃豆腐的东西,撩得人喉下怪痒的。”三人见势不妙,拨马就走。褚彪也把头一抱,拎马跟着就跑。
祝三公大笑道:“委实少年人惯会买便宜,那里就轮不着老头子回一回手吗?你们杀人的力气没得,逃走的本领倒是很快的呢。我老头子人老骨头硬,追是断追不过你们这些小伙子,也罢,且把我的伙伴儿请得来用一用罢。”说时迟,那时快,祝三公已从身边将金钢圈掏出,远远向半空中撂了几撂,只见八只金钢圈从半天中直向周家兄弟、褚彪奔来。褚彪抱住头走不几步,觉得后面并未有人追赶,便放下手来,掉头一望,果见那老头子还站在那里,呆子以为真个没事,抬头一望,见天上有八个圈子,他哪里晓得祝三公练的暗器,便呆头呆脑的大喊道:“周家朋友不要惊慌,那老狗已被我画了一道符,定住身子不得追来了。你们看看这半天上九连环的风筝,倒是很好耍的呢。”可怜褚彪话才说完,那两个圈子已从他头上落下,把褚彪扎得同一个猪子差不多,“通”的由马上栽下。周家兄弟听褚彪在后那样喊法,也便掉头望了一望,就这掉头的时候,那金钢圈也统统落下,将三人捆下马来。
那马都溜了缰,东奔一匹,西奔一匹,不知那处去了。此时四人睡在地下,见祝三公并未到来,便各想各的脱身计。周仁、周义、周信都运动真功,要想把圈子绷断;褚彪便想把身子收小了褪出。那知绷也不中用,缩也不中用,霎时间来了一班庄汉,两个抬一个,抬了就走。
但见那路之上转了有几十个弯子,才到了一家大门楼。庄汉到里面,向那厅前青度石上“通”的将四人掼下。搭眼向厅上一看,只见正中坐了那位老英雄,下手生了两个壮士,揆度那种形像,定是这老头的儿子。末坐一个绝色佳人,年约十八九岁,那千娇百媚之中,却露出一种英姿飒爽的气度。上首便坐的盖世豪、钱志那两个活贼,一些庄汉都站在旁边。忽听那老汉道:“将那四个强盗带上厅来!”庄汉答应了一声,又将四人搭上厅去。祝三公问道:“你们这些狗强盗,是那一山那一寨,姓甚名谁,从实说来!”周家兄弟可怜他听江南的上话只懂得三成数,他不晓得祝三公问的什么,只听他开口就是狗长狗短的,三人也大骂道:“老狗休得放肆,要杀就杀,装腔作势什么!”就此龟骡鳖蛋那成一条声。祝三公晓得这三个少年都是硬汉,便向褚彪道:“你怎么不开口?可从实说来!”褚彪道:“小呆子说便肯说,总要求老祖宗饶命!适才他三人请老祖宗吃枪,小呆子深怕分不出个贤愚来,说笑话的口气,恨不得把支鞭夹在屁眼里,一些都不曾敢放肆。你老祖宗也要分别出一个贤愚。”祝三公骂道:“狗贼!不必繁碎,快些说来是了。”褚彪道:“我说,我说。”当下心里又想道:这个老贼他既同八把苛拿钱志是一个人,多分也是强盗窝里的都元帅,我如说出是大宋营的将官,岂不刚刚是他的对头,那还有得逃生吗?必须如此如此,方可没事。打算已定,方要开口,忽听那厅屋地下“沙啦”一声,周信突然不见。大众吆喝了一声,褚彪此时也便缩住了口,就连周仁、周义都不晓得是个什么原故。毕竟这周信可是真个逃走,且听下回分解。都元帅,我如说出是大宋营的将官,岂不刚刚是他的对头,那还有得逃生吗?必须如此如此,方可没事。打算已定,方要开口,忽听那厅屋地下“沙啦”一声,周信突然不见。大众吆喝了一声,褚彪此时也便缩住了口,就连周仁、周义都不晓得是个什么原故。毕竟这周信可是真个逃走,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八九回 呆子说谎巧中奸谋
美女多情暗探壮士
话说褚彪正要回祝三公的话,忽然厅屋地下“沙啦啦”的一声,周信忽然不见。再一细看,原来祝家这厅屋当先圯的时很为讲究,他罗底砖下都是空的。周信这人本来硬功已到了极顶,祝三公所以胜得他们的,却沾的是硬软兼全的光,此时周信被捆在地下,委实是万分不耐烦,再听见褚彪这样,觉得臭肉同味,一副脸被他削尽了。心里就这一恨,那睡在地下的半边身子,微微着了一些的力,哪知他身下的罗底砖,恰巧一个人印,如齑粉一般,泥也撒下去了。周信也跟了泥一直滚到罗底下了。祝三公一看,晓得这人的硬功是不弱,便从下首望一望,叹了一口气。祝三公的意见,是因祝善、祝慈两人的本领不好,所以就叹了这一口怨气。祝三妹会错了意,以为父亲因他的姻缘,觉得这人的功夫可以配得,无如是个贼匪,推想他叹气的缘故多分是这个道理。心中又想道:我看这三人的品貌秀美且俊,绝不是盗贼的蹊景,或者另有别故。我无论婚姻怎样,倒要查一查呢。就此一人痴想。那庄汉已将周信从地里面拖出,可惜好好的一间厅屋,被他弄了一个窗洞。要在没肚量的,格外作气,当恨周信不过。那知祝三公究竟是有点道理的人,他不但不动气,反转心下想道:我且看这黑炭的口供如何,若虽在小山头落草,不犯大法,我便救他一救。无如褚彪这个混人,他偏偏那样想法,不敢说出宋将,几乎送了周家三位英雄的命。
闲话休提。且言祝三公既要在褚彪嘴里定周家弟兄的人品,一见周信由罗底下拖出,忙问褚彪道:“你快些从实招来,不准扯谎。”褚彪道:“小人姓褚,名彪,本是花花寨的寨主。人因我本领虽好,遇事都糊糊涂涂,便送我个绰号,叫做‘小呆子’。我们这花花寨,本在小西天属下,现今皇上着了天兵下来,要灭小西天。狄寨主因我一支鞭厉害得很,软功好得很,他也不嫌我呆,特为请得来帮他打仗的。”祝三公听说,便把眉头皱了一皱,又问道:“这三人可是同你一处?”褚彪想道:要说不同我在一处,说他是宋营的,他必定要查问营将同贼匪合力追人,这个家怎样合得起来的?那便有了破绽了,不若含糊些好。所好这些奤小伙,我们江南话他们听不清。当下便说道:“老祖宗的明见,这些北奤叫做同在一处,不是一处,不是一处,又在一处罢了。”
祝三公一听,暗道:原来都是小西天的贼匪。便向钱志道:“据这黑汉的说法,大约都是小西天的一班贼匪了。不知你们怎样同他们碰着动起手来的呢?”钱志见问,暗想道:该应运会,恰巧小呆子这样说法,将好代我圆谎。我便这样这样的回覆罢了。当下心下打算,祝老问过之后,他半息半息不回答。祝三妹暗看他目动神乱的那形像,兼之平时又晓得这八把苛拿本是一个千刁万恶的小人,心中便有些疑惑他们两人也不是一个正路货。见他心中盘算老不开口,祝三妹便在旁边发急道:“钱师兄,爹爹问你话,你那里听不见吗?”钱志一听,忙回道:“我听见的,我听见的。”当下向祝三公说道:“师父在上,徒弟生来不过本领差误一些,人品你老人家是晓得的。”说着又用手指着盖世豪道:“这个朋友姓盖,名世豪,也是玉山的一个大家。他的本领在徒弟看起来,也算是有一无二。他因小西天土匪闹事,官兵打他不过,他便动了公怨,就约徒弟去打不平。恰巧遇着了这四个恶贼,真个厉害,一直追到这里,还是不放。亏着遇着师父,这也算徒弟平时人品正大,菩萨保佑,该应五行有报了。”但是祝三公这人本领虽是厉害,心田最是忠厚,他生平又只收了钱志这一个徒弟,所以此时钱志满口的鬼话以为都是实情。祝三妹在旁边却看出许多的破绽。
独那褚彪缩在地下,听钱志这样的回话,晓得自家的话回舛了。他也不晓得怎样叫做管前照后,便嚷起来道:“老祖宗,你不要听他!他两个才是小西天的的的确确贼匪,不要被他蒙混。我们这四人都是大宋营剿灭小西天的将官。”祝三分听说,因他嚷嚷的,觉到不甚清楚,因反向钱志问道:“他说什么?”钱志道:“他说徒弟两人不是打小西天的义民,实是打小西天大宋营里的将官。我劝你老人家省点力气,同这混人有甚说头,请他早些回老家罢了。”此时视三妹把褚彪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疑惑不过,恰巧庄汉已来请去吃夜饭,祝三公晓得这几人本领皆是不弱,就连着金钢圈吩咐抬了锁到仓库里面。庄汉才进了仓房,忽见里面一个邋遢和尚坐在里面打盹。庄汉大为诧异,拖也拖不动,喊也喊不醒,周仁四人心下已经明白。庄汉将四人掼下,便去报明祝三公。及至祝三公同了儿子、女儿并钱志一同走来,并不见有个什么和尚。就此祝三公便将庄汉一顿怒骂。他真个把盖世豪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义士,请他坐了上座,陪着吃过晚饭,着祝善将他同钱志请在书房里宿歇,又照会庄汉着他们把仓房门锁紧了。见外面已经落雪,便叹道:“雪花六出,预兆年丰。我们只要长远有碗大米饭捧着也就罢了。”说着自己也就归房安寝不提。
单言祝三妹听了褚彪前后的一番话,心中万分疑惑,就猜着褚彪是个混人。将那三个少年仔细想来,委实人品出众,绝不得堕入下流。到得晚饭桌上,就那灯火再将钱志、盖世豪细细一看,的确一个是尖嘴缩腮、鬼头鬼脑的活贼,一个是横眉凶眼、囚头囚脑的恶霸,心里早有了定见。候了大众安息过后,他拿了一支烛火,推开小窗,一蹿身到了外面。不料大风大雪,一阵风吹熄了灯火。祝三妹低低骂了一声晦气,复行进房,取了火镰煤头,收在怀里,拿了手烛,又到外面。心中想道:这时满地的雪,不能大意留下脚迹来呢。就此便提一提劲,带蹿带走的到了仓房门口。只见仓门反锁了两把铁锁,不得进里,好生作急。忽然心生一计,一纵身上了仓屋。小一小身子,由透风架屋下直穿进里,就同燕子一般轻轻落下。取出火镰敲了火,将火烛点起。向下一看,只见那黑炭头同猪子一样的环在地下呼声如雷。再朝那三人一看,一个个的都拗着头向他望。他遂到周信面前先想同他攀谈攀谈,不料周信见他到来,面皮上怪发臊的,忙将头低了向地。祝三妹也是得口实羞的,又要喊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旁边一个少年低低地问道:“请教女英雄深夜到此有何见谕?”
看官,你道这招呼祝三妹的究竟是哪一个?却就是周仁。因何周信看见祝三妹突然害羞,周仁看见祝三妹就招呼他说话呢?只因庄汉进了仓房,见那邋遢和尚,忙将四人掼下便去告知祝老。这个当子,济公便向周信叫了个喜,哈哈的笑着,说了四句道:“万里婚姻一线牵,三更来见面。好将真实说在那人前,便成就这段姻缘。”
济公说罢,突然不见。及至祝三公亲来看过并没什么打盹的和尚,当下着了庄汉反锁了门。周仁、周义便议论济公说的这几句话,周信究竟还是一个童男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独那小呆子褚彪吆哈哈的叹了一口气道:“里外没我的事,我是死心塌地睡觉罢了。”三人晓得济公的话向来不得讹舛,因此双耳听声,果然视三妹此时到来,周信不但不好意思开口,连见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周仁、周义听了济公的话,心中已有了方寸,所以见他既来,周仁便先兜搭了祝三妹一句。祝三妹此时冉把三人细细一看,见周信那样羞惭的形像,周仁那样说话的语辞,便决定断不是一班的盗匪。
当下见周仁问他有何见谕,他便叹了一口气道:“请问你们这几位壮士,因何落在小西天那贼巢里的呢?”祝三妹这人生性聪明,他晓得这三人是北方人,不甚懂南方的话,他加倍慢慢的说,还夹几个官字眼。所以此时周仁听他的话却字字都懂,便回道:“我们都不是小西天的贼匪,我们都是剿匪营张元帅部下的将官。到你家来的那两个人,他们实系是小西天狄小霞面前的贼目。女英雄如不相信,他们身边多分还有贼营的标布,一搜就明白了。”祝三妹道:“既然这样,因何你们同营的那个黑汉又真认是小西天的贼匪呢?”周仁道:“他本是小西天的喊匪,降到宋营还不曾有多时。”祝三妹定一定神道:“怪道他又说是小西天的贼匪,又说是大宋营的将官,想来这是一个混人,他把一句话说成两段了。”接口又向周仁问道:“我看你们都是北方的英雄,如今两国分了疆界,你们因何南来的呢?”周仁见问,便将周五常的名字告知,又将周信访马如飞,遇着济公同进剿匪营的话说了一遍。祝三妹听毕,不由得柳眉倒竖,骂道:“这些奸贼,可还了得!我且将你们四位英雄放走,再将这两个奸贼结果了他们的生命,有话再说。”说着便想前来代他们解金钢圈。不知周家兄弟可曾真个放走,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回 周郎大义杜绝是非
钱贼诡辞离间骨肉
话说祝三妹探出周仁、周义、周信的实在,气忿不过,随即就要把三周并褚彪放走,然后就去结果那钱志、盖世豪的性命。周仁、周义一听,忙同声止住他道:“女英雄休得造次。请问黑夜之中,全无凭证,仗一时的义气,杀的杀掉,放的放走,假若遇着好说是非的,那就跳在黄河也洗不清了。某等意见,你女英雄究竟是位处女,仍宜慎重为是。”祝三妹一听便道:“盛情指教,茅塞顿开,敢不唯命是听!但这样雪大,使各位壮士席地受苦,心实不安。”说到此处,忽然周信止不住在旁边说道:“女英雄说那里话来,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虽死无憾。愚弟兄得遇女英雄,可算遇着知己了。区区冻馁,反党荣幸!女英雄幸勿挂怀。”祝三妹忽然想了一想,说道:“我走一走,马上就走。”此时祝三妹因他们战了一天,谅情没有饮食下肚,转眼之间便取了一支高山人参到来,腰间掣出佩刀,分了四段,便放在四人嘴旁,看着他们衡进嘴去。又说道:“各位英雄耐烦一点,吾去也。”只见向上一蹿,忽然不见。
此时小呆子褚彪老早醒来,他望见祝三妹这样用情,暗道:人人都有姻缘,独我小呆子前世里是和尚投的胎,这世里活守寡,真个要把人怄煞了呢。及至祝三妹把人参送到面前,旁的人还候视三妹逼了又逼,才偏过头来衔进嘴去。独这果物色,才见祝三妹将人参送到,他一骨碌翻过,恨不得将那纤纤玉手间他一闻,连忙把一截人参咶到嘴里,就同嚼黄萝卜似的,嚼了几嚼,那知嚼也嚼不动,又觉到嘴里一阵一阵的苦水,候了祝三妹走过之后,便吐了几吐,大声喊道:“周家朋友,你们晓得吃的这是一样什么东西吗?”三人故意的道:“原是认不得它。”褚彪道:“我谅你们也断然认不得。我告诉你们罢了,这就是他们乡下人去年冬天腌菜卤里浸的黄萝卜。多分这位姑娘害病,吃米饮粥的时候,筷子不曾拿得稳,骨碌碌滚到马桶夹缝里面,过了一个黄梅天,霉了一霉,到了大伏天,又将它燥干了,所以挺硬的,又苦又嚼不动。也算这位姑娘多情不过,觉得乡下人摸不着些食物做做人情,面场上难下。一定还是弯了腰来,特特意意由马桶旁边摸出来恭维我们的。”说罢,只听他吐了又吐,“阿噜阿噜”的嚷道:“苦煞了!苦煞了!”闹个不住,把周家弟兄三个笑得直滚。闲话休提。
且言祝三妹走进房去,心里有事,便和衣睡倒。祝三公向例是蒙明就起身的,钱志晓得师父的脾气,才到一亮,便将盖世豪喊起了身。此时祝三公早已到了厅上,祝善、祝慈、祝三妹也都到来。祝三妹这人,他性子爽气直惯的,今日却还带了二分藏头露尾。因周仁、周义那一席话提醒了他,所以他一上厅屋,请叫了一声“爹爹”,也不提夜间怎样,便说道:“女儿查得昨日被捆的那四个壮士,实是大宋剿匪营的四个将官。一名周仁,一名周义,一名周信,本是兄弟三个。褚彪是由小西天初投降到大宋营的,也算是一员宋将。钱志这人此时已入了小西天的伙,所以昨日同盖世豪这个贼匪来劫宋粮,被这四个未将追下来的。你爹爹光明正大过了一世,难道还把个声名坏在徒弟手上吗?”祝三妹说了一说,可怜这个祝三公真个粗直不堪,他并不查点女儿这句话由那处来的,随即气冲牛斗,恨不得暂时把钱志、盖世豪拿了解往大宋营听主帅发落。当下一手拂着胸前的长须,向祝春道:“去把两个贼匪叫得来。”
话才说了,恰巧钱志同盖世豪一前一后走上厅来。祝三公不觉无名火起,拍桌大骂道:“畜生,畜生!”那知第一下是拍的桌子,第二下那一张据木桌子倒不知变做几千块粉碎的了。钱志一见大吃一吓,但他晓得祝三公的脾气,反转不慌不忙,走进一步问道:“师父这样作气,所为何事?”祝三公又骂道:“畜生!你从今以后不必叫我师父。你此时已是小西天的贼匪了。”钱志故作惊慌道:“师父这话由那里听来?”祝三公他始终直头布袋惯的,便说道:“是我家三妹说的。”钱志冷笑道:“师父,难怪忒也岁数大了,脑头不甚清楚了。昨日贼人褚彪亲自所供,他是小西天狄小霞面前的将官,你老人家不相信,忽然过了一夜,师妹说徒弟投了小西天,你老便相信。但自家亲生的儿女所说的话,自派比外人说的话相信了!无如褚彪果是大来营的将官,他何得反转说自己是个贼匪?褚彪自认是个碱匪,可见他同徒弟们为难,徒弟们必不得是个贼匪。徒弟们既有真凭实据不是贼匪,何得无凭无据,师妹硬要说徒弟是个贼匪?且师父的明见,师妹是个不出闺外的女子,怎样睡过一觉来,他就晓得徒弟是小西天的人?那是梦中有人告诉他的吗?难得师妹既这样说法,徒弟情愿跪死在师父面前!要求师父查点清楚这句话是甚人告诉师妹,这人是什么时候告诉师妹的呢?”
祝三公一听,暗道:这句话委实不舛。一者昨日那个黑贼他本说他是小西天请来帮打官兵的将官,如其钱志果是小西天的人,他倒不得同他为难了;二者我们昨日散了以后,各人都去睡觉,今天一早也就同在一起,请教他这个信是什么人告诉他,又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呢?就此沉吟了一会。忽然想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贱人看中这几个贼匪人品既漂亮,本领又高强,他一定夜分跑了去干出无耻之事,同这几个贼匪商议妥了,反来诬害钱志、盖世豪二人。一定是这台串戏!想到此处,不由得冲冲大怒。暗道:这小贱人败坏门风,留他在世徒然丢丑。想罢,便想致祝三妹于死地。又想道:如今这个贱人的本领也是同我一样,要想送他的命却很不容易。却因祝三妹见钱志上厅,他晓得这八把苛拿必有多少辨别,当下就转到后面。这时祝三公气忿不过,眼睛望了一望,见三妹不在外面,便向钱志道:“你先起身,我总代你将这事查明白是了。”钱志站起走到旁边,暗暗欢喜。但见祝三公胡子气了倒竖,把衣袖卷了一卷,就想进里结果了祝三妹的性命,免得自己丢丑。
看官,你们看书至此,莫要疑惑我做书做得前言不应后语。先前视三公说三妹的本领同他一样,此时忽然说祝三公衣袖一卷,就想到后面结果了他的性命,既是一样的本领,怎能结果得三妹的性命?那里祝三公因一时气急,同他碰一碰方子看吗?列位有所不知,大凡做功夫的人,下等功夫练力,上等功夫练气。人身本是一小天,古书上说道:天不满西北。所以练气的人再做到极顶的功夫,勿论怎么钢筋铁骨,他身边都有气眼。就如周信的眼睛,马如飞的肾子,皆是功夫上留下来的缺陷,再也做不满的。而且视三妹的功可算都是父亲祝三公的传授,他的气眼,祝三公是晓得的。此时气愤愤卷袖捞衣去寻三妹,他的意思以为寻着三妹,弄他一个冷不提防,奔三妹的气眼,就是一下,那不暂时结果了三妹的性命吗?
就此视三公才想进里的时候,恰巧祝三妹在后里面帮着祝善、祝慈的妻子做早饭点心,心里想道:这一笼点心做成,若得把大宋的将官放出一同吃食,才是正理。假若爹爹糊糊涂涂,还是徒弟长义士短,将那些活贼请下来吃了,那我祝三妹不要怄死了吗?心里暗暗想着,那手上正然捏了一团粉面,在那里做饼。忽见哥哥祝善慌慌张张的走来,到了三妹前面说道:“妹妹,大事不好!你赶快避一避罢。适才妹妹进里,钱志听了父亲问他因何投了小西天的逆贼,他便左一辨别,右一辨别,追问道这话是妹妹说的,他便跪在爹爹面前,说妹子夜晚更深是从何听得来的这些话?爹爹他向来是个直爽人,被他这一提,不怕妹妹见恼,爹爹便疑惑到那淫的事情上面。现时衣袖卷卷的,要到后面寻你。假若被他寻着,一定断有个鱼死网破,我劝你避一避道罢!”
祝三妹见说,不由得勃然大怒,将手上团面粉向桌上一掼。可算遇见这件事,祝家的房屋家伙大大遭劫,厅屋里地下被周信睡了一个窟窿,前面的桌子被祝三公一拍手打碎了一张,这时视三妹一团面向下一掼,倒又把桌子穿了一个大洞。大骂:“钱志这个狗贼!他疏我骨肉。我祝三妹光明正大,没有一点私情。四人的来历委实是我祝三妹一个人夜间到仓房里查点出来的,有甚不能对人说?”当下把手在毛巾上一揩,一转身直往前走,大声骂道:“狗贼钱志间吾骨肉,我便将夜间探访情形说个明白也无不可,那里还有什么私情吗?”说着已到了穿堂前面,只见父亲祝三公正从对面走来,祝三妹真想走到面前,将夜间探访各节细细向父亲说明,那知视三公手起一拳,直向三妹的穴道打来。三妹猛不提防,喊了一声“不好”,不料突然一个和尚将祝三公的拳头抵住,笑哈哈地说道:“自家骨肉,不可如此。”说着便把那祝三公拦住。毕竟这和尚从何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一回 济颠僧拳下救美人
祝三公肋间欺傻子
话说机三公这人持家极严,他虽然就只三妹一个女儿,十岁上便除掉了娘,又教成他这一身武艺,独有“闺门”这两个字他是时刻的留神,深怕稍有一些苟且,跌辱了自家的声名。所以听了钱志隐而不露的这一番话,恨不得暂时把祝三妹置之死地,免得败坏了自家的门风。所以拿定主意,一见祝三妹由后面走出,不作声不作气的便下此绝情。看官,你晓得祝三公认定三妹穴道上这一拳,三妹如真晓得,有了提防,让过了门,这祝三妹的本领本同祝三公肩上肩下,一拳既过了门,二拳便再打不到,充类至尽他也不躲不让,两手护住穴道,任凭祝三公怎样打法也就可以没事了。无如祝三妹此时也是一肚皮的气,由里面往外走,一见父亲迎面走来,想迎上去将夜间看的情形说个实在。他断不料祝三公起手下这个绝情,所以一拳打来,祝三妹晓得万躲不掉,喊了一声“不好”,那知忽然无影无形由中间冒出一个邋遢和尚,将视三公的拳头接住,祝三妹便脱了身。至于这个和尚可用不着我做书的交代,一定就是济公。
但济公怎样到来的呢?只因昨日将狄小霞射走之后,他也回了大营,照会过张钦差、杨魁迁营等事。张钦差方要把周仁等追贼不回的话向他访问,哪知他匆匆走出大帐,忽然不见。他当下便老早老早到了盘山谷了。周仁、周义、周信、褚彪怎样被抢,褚彪怎样回供,钱志怎样的,就连马如飞同二周怎样夜间冒雪,他都清清楚楚。总之这番人应受的磨折,却然也逃不了的。兼之盘山谷这一回事件,内中却含着两件大事:一者金光寨非祝三妹不破,二者周信的婚姻非此不成。俗语说得好,也算是“好事多磨折”罢了。但到了周仁并褚彪等收至仓房,济公这一夜却就隐在祝家。所以当庄汉初送四人到仓房的时候,他遂现了一现,通了消息。到得天明之后,听了祝三公起身,他也隐上厅去。祝三妹怎样在父亲前说明四人的实在,祝三公怎样动怒,要去擒钱志、盖世豪,钱志怎样奸言巧语激祝三公动气去害三妹,他都站在旁边看得真切。所以到了祝三公近里要结果三妹,三妹出外,两人顶头大撞的时候,他晓得祝三公拳头一下,祝三妹性命难保。他遂暗暗的隐在中间,及至祝三公一拳对面打去,他便突然收起隐身法,弄一个出其不意,将视三公的拳头接住。这时视三妹脱了身,便怒气勃勃的奔进房中,掣出宝剑,就想去杀钱志、盖世豪。祝善、祝慈深怕闹出大事,连忙挡住三妹,不放他走向前面。祝善的妻子想了一个主意,便拿了一件雪袚代披好,叫他两个哥哥由后门将他拖出到爿茶馆里劝解他去。前书之中所说马如飞、周礼、周智在那吃食店遇着一个女子、两个壮土,猜着定是祝三妹,却就是这个时候了。
这里祝三妹同祝善、祝慈吃茶,我且按下不表。却说祝三公一拳正向祝三妹打去,心里忽想道:“嗳哟,我一个娇生惯养如花似玉的女儿,十几年的心血用在他身上,岂不就此一拳登时了结了吗?”但那心里虽然猛然懊悔,无如那一拳头再也收不回头,便咬着牙齿喊了一声“算罢”!那知还未喊得出口,忽然眼睛一花,一个邋遢和尚来无影无形的站在中间,将两人隔开,举手便将视三公的拳头接住。祝三公大怒,说道:“人家管女儿,怪你和尚什么相干?”说着又见那和尚这一种龌龊样子,就想顺便打他一个斤斗,杀一杀气。不料手才一起,那和尚便应手栽倒,只听“哇”的一声,大喊道:“师父,徒弟的腿子跌断了!”祝三公再一细看,原来不是和尚,是钱志坐在地下爷天娘地的喊,真个把一只腿子截成两段。那和尚在旁边拍手大笑道:“人家管女儿,不怪和尚相干;人家管徒弟,更不怪和尚相干了。要不这个说法,俺和尚还要行个方便,上前解一解功呢。”祝三公此时好生诧异,暗道:这和尚好生奇怪,我这个拳头大约普天之下能接得住的,也还不多得很呢。独他一手接住并不吃力,此时我打他一个斤斗,却又变成是打的钱志。加之他来的时候又不晓得怎样到来,这样看起来,大约这和尚多分不是凡人,一定是位仙家了。济公在旁边又笑道:“我不是个仙家,我委实是个和尚。”祝三公一听格外毛骨悚然,暗道:我不过心上的一句话,怎样他就晓得?一定不是仙家也是佛,我祝三公不能错过。
想罢便双膝向下一跪,说道:“弟子家人不知错误;有劳佛爷下降,还求指点一二!”济公大笑道:“祝三公,你可是要俺和尚指点指点你吗?也罢,你且把俺和尚吃的那例行酒菜,代和尚办得来,俺和尚向来是不做白大事呢。还有一层,要代俺快些起来。俺和尚欢喜世上人一个个都做高子,不喜欢人做矮子。俺看见人向俺装矮子,俺急得就要撒尿了。莫弄了尿你一头,被人笑话。”说着便做了要去褪裤的样子,祝三公连忙站起说道:“佛爷莫撒尿,我请佛爷吃酒是了。但佛爷说那例行的酒菜,老朽却初次孝敬佛爷,不晓得例行是派个什么样子?”济公见问,把那颗蒲草盆子的头扭了几扭,说道:“俺不好意思说。也罢,你把个耳朵就得来,俺同你附了耳罢。”祝三公这人本是一位很有道理的人,他把济公仔细一看,晓得他这龌龊形像是有心试人,断然是一位道行极大的佛老。见他要他附耳,真个乖巧得很,忙将耳朵送去。济公就耳未曾开口,先哈哈的笑了一阵,然后便说道:“烧酒,狗肉。”祝三公也笑道:“这却容易得很。”随即将济公请到厅屋里面坐下,喊过一个庄客,说了几句。不上一刻,果然烧酒、狗肉都办得来了。祝三公向不吃酒,恰好坐在旁边陪了,顺便吃早饭。他此时还不曾晓得钱志同盖世豪的究竟,便叫庄汉去请他们一道来吃点心。那知二人一个抱了腿子坐在地下,一个站在旁边,都同雷打痴了一般。
着官,你道这是一个什么原故呢?因钱志他虽然不曾见过济公的面,耳朵里面一种印象却然常听见人说,又晓得他此时是大宋剿匪营的军师。自从祝三公拳打祝三妹,他便冒里冒失出了场,心中猜着有几分数就是济公。晓得这人到来有些不大尴尬,忙要跑到盖世豪面前通个信息把他,就此逃走。哪知这两条腿不是自家的一般,就推车不由主的,反走到祝三公面前。祝三公存心打的是和尚,手上撂的却是钱志。请教这祝老头子的手脚可还得轻了?恰巧把一只左腿的孤拐骨跌着脱了节。心中正然诧异,黄牛似的叫痛。只见师父同和尚磕头作揖的,格外晓得不是势头。候着师父同济公走至里面,便挨住痛,喊盖世豪近前,低低的商议道:“盖将军,你看见吗?这和尚一定是大家营的济颠僧。他到了这里便大为不妥了。我腿子已被跌断,你可以顾些交情带我逃吗?”盖世豪听说,既然济公到来了,觉得三十六着,走为上策。就此便想搀了钱志出得大门,然后到马房里牵出了马,预备逃走。那知心中想得是不错,无如两只脚再也不得起身,钱志坐在地下也不得一些移动,都被济公用定神法定位。所以庄汉来请他们去吃早点,他们头也不晓得点,但站着的还是站着,坐着的还是坐着,都同痴了一般。庄汉大为奇异,忙进里对祝三公说知。
祝三公便要走去查点,济公便止住着不让他去。但他嘴里塞了一大段狗筋,把上牙同下齿代他上起了绊马索,一句都说不出话,只得“哦儿哦”的用手指着祝三公喊。祝三公见他嘴里喊着,那牙齿上几下儿扯个不住,头向前一伸一伸的,喉咙一咽一咽的,活像那鸡子吞蚯蚓一样。就此吞了许久,见吞不下去,便伸了钉耙手,向嘴里一把将那狗筋拖出,向地下一撂,笑道:“该应狗嘴里的食,却勉强不到人肚里去的。”当下又叹了一口气,便向祝三公说道:“你不必去看令徒同那姓盖的,他两人嫌和尚龌龊不肯来,由他去罢。俺和尚却有四个朋友在外面饿得很了,不妨留些请请他们。”祝三公道:“令友在那处呢?”济公道:“就来,就来。”祝三公又问道:“老拙不善事务,佛爷来了已久,还不曾请佛爷的上下呢。”济公大笑道:“不要问,不要问,俺的名字久已倒落在那东海里去了。俺如今最怕人同俺用事务,问俺的什么上下,便最是气闷不过。也罢,俺却有四字谜语,你去参详会罢。”便接口说道:
“【东海古何地,海中有何物?】
【大才请参详,名由此中出。】”
祝三公想道:“东海是古时齐国的地方,海中所有的无非是水,水字帮个齐字是个济字。”想到此处,忽然心中大悟,暗道:“我明白了!去岁王亲家由临安回来,说西湖上出了一位济公圣僧,人是颠颠倒倒的,衣眼是被披挂挂的,一天到晚烧酒狗肉是不离嘴的。却然神通广大,法力无穷,专在外面锄强安善,普救世人。照这样谜语,想来多分就是那济公圣僧。”想罢方要开口问个究竟,济公大笑道:“你不必问了,既然猜着,还要问什么呢?”祝三公此时心才明白。又想问济公来此所为何事,只见外面走进来几个人。济公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坐下来陪俺吃罢。”祝三公初时以为是圣僧的朋友,便连忙起身邀坐,及至再一细看,不觉大吃一吓,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被提的那三个少年、一个褚彪。心中好生疑惑。
只见济公哈哈的笑道:“老英雄可认识这四人吗?”祝三公顿口无言,不晓得回认得的好还是回认不得的好。济公又笑道:“老英雄不必疑惑,只因这四位壮士都是奉旨剿灭小西天张元帅帐下得力的将官,他们只晓得遇着贼匪就追,不晓得贼匪中有老英雄的徒弟,因此冒犯虎威,致被擒获。还求老英雄看俺和尚一些薄而,念国家剿匪得力的人员,宽恕这一次罢!”说罢便向怀中一掏出四副金钢圈,三支金钢箭,交代视三公道:“物归原主。”又说道:“这三支箭是令徒钱志在狄小霞营里被石敢当盗了去的,俺和尚因没有东西代这四位壮士赎罪,因此将这三支箭代英雄取来,以表报答之意。”祝三公一听,只吓得魂不附体,跑出位来对周仁面前跪下,磕头如捣蒜地说道:“老朽罪过,老朽罪过,还求四位将军开恩!所幸有济公圣僧在此,他老人家最为明见,还是老朽同宋营将军为难,还是因褚将军说话不清,误中奸徒之计,谅圣僧明见万里。”说罢又磕头不住的。周仁方要开口,只听济公大笑道:“老英雄不必如此,将后都是同殿的功臣,自家翁婿。快些起来,还有要紧的话说呢!”周仁等也便说道:“老英雄快些请起!俗云不知不罪。”
独那褚彪气闷不过,暗道:这个老杀才,他将老子们捆起,搁在地下饿了一夜。我老祖宗长老祖宗短的求了他多少,他一些灵应都没得。那里跑得来磕几个头,云淡风清的就过了身吗?大约一个个的都可以踏茅散火,独我小呆子还要摆布摆布他才称心呢。想罢,便装做来扯祝三公起身,嘴里说道:“老英雄快些清起,你老这大年纪,多分人老骨头硬,我来搀一搀罢。”就此把一只手便从祝三公肋下插入,明分是搀他站起,暗暗使用一只手代那祝三公摆骨。这摆骨法本是他们有工夫的同有功夫的动手,是第一个最厉害的法子,一经得了手,哪怕你钢筋铁骨,登时酸痒不过,再也提不起劲,便有性命之虞。哪知这祝三公究竟是个老江湖,他晓得褚彪虚请假意的搀他,就有些存心不善,他预先就把劲提得足足的。到得褚彪手到助下,排了两排,即是排的石头,情知不妙,连忙缩手。祝三公便用了对成力,把手膀摆一摆,只听褚彪“哇”的一声,就同被铁夹把手掌夹了一下,祝三公连忙一松,故意慌慌张张地问道:“褚将军,这怎么的?”褚彪满面含羞入了座位,再也不好意思开口。
祝三公此时觉得四位都是贵客,剩点残菜不成一敬,便叫过庄客到镇上买了些精细的面点,备了酒菜,请四位重新入座。方才晓得周家三个就是关中著名的周家五常,因访南侠马如飞南来,便由济公引入剿匪营,代国家灭贼。祝三公笑道:“老朽真是无用,周家昆玉万里南来,尚知代皇上出力,老朽近在目前连消息没一点,真算枉生人世了。”说着又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当下周仁、周义、周信同祝三公或谈些世道,或讲些功夫,或议论时下的人品,国家的运气,真个言来话去,相见恨晚。独有上面的一位济公圣僧,下首的一个小呆子褚彪,他俩人始终口也不开,吃上前去。正在宾主得意的时候,只听祝三公说道:“哎呀,我倒忘掉一件事了。”说罢,忙起身匆匆出外。不知祝三公所忘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九二回 二贼匪仓屋栖身
众英雄园中演技
话说济公、周仁、周义、周信、褚彪正同祝三公吃酒,祝三公他是守酒戒的人,便以茶代酒,谈谈说说,为最祝三公同周家弟兄投机不过。正在极乐的时候,忽然祝三公说了忘掉一事。看官,你道他忘掉一件什么事呢?此时视三公同周家弟兄透谈之后,知道钱志同盖世豪实系小西天的贼匪。祝三公这人本来是嫉恶如仇,觉得这两人既是逆贼,何能再留人世?初时贪着陪周家弟兄南长北短的谈,几乎把两个人都忘却了。及至忽然记起,随即就跑到外面。只见一众庄汉围住那二人,就同看笑话一般。一个个的见视三公到来,都向旁边让开。祝三公近前一看,但见钱志坐在地下,盖世豪站在旁边,口也不开,手也不动,同泥塑木雕的没有二式。祝三公近前问道:“我问你们这两个逆贼,世界之上那样功名赶不到,那样衣食彀不着,偏偏要同贼匪造反?你去远走高飞做贼做匪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寻上我的门,子午卯酉的还恨不得要把我也带了下水!”说到此处,不由得气冲牛斗,吩咐庄汉道:“代我把两厮捆起来!”两旁庄汉一声答应,便如狼似虎的上前就去动手。寻知你去拖这个也拖不动,他去拖那个又拖不动,先前三两个人拖一个拖不动,后来十个八个人拖一个还是拖不动,仿佛就同生了根的一般。祝三公那知是济公的定身法,以为他二人用了吸地的功夫,故意的卖弄本领,不觉冲冲大怒。大骂道:“胆大的逆贼!死在头上不觉,还在我面前来卖弄卖弄呢。”随即卷一卷衣袖,走到盖世豪面前伸手拖着手膀,就势一扯,只听“波咋”一声,盖世豪“哇”了一声,一只膀臂登时拉断,还是动也不动。再为仔细一看,不但二人身子不动,连眼珠都是定的。
暗道:真个奇怪,这是得的一个什么病?我倒不清楚呢。
正然同一众庄汉疑三惑四的猜详,只见济公笑嘻嘻的跑来说道:“可是被你拉断一只膀臂了吗?”祝三公道:“圣僧因何晓得的呢?”济公道:“俺还有个不晓得!我且问你,你预备怎样处治这两个贼匪?”祝三公道:“老拙预备叨些思典,赏他两个整尸罢了。”济公道:“俺的意见,老英雄可莫造次,现在一个已经伤手,一个已经伤脚,都实是两个残废。就烦老英雄将他派人拘管好了,这二人算是大逆的钦犯,应派明正典刑方合正理。”祝三公一听,连称领教。心中又想道:据圣僧这“钦犯”二字的说头,斤两担任不浅,我家又无拘留罪人的地方,倘有疏虞,如何是好?忽然又想道:祝三公你好呆,现成的文章换个题目,你倒不会做了。随即从腰间掏出两副金钢圈,将二人套起,着庄汉仍将二人关在仓房里面。也可奇怪,此时两个庄汉搬一个,轻轻巧巧搬了就走。祝三公格外奇异,便亲随庄汉将二贼收进仓房,仍同济公一同进里。
此时祝三妹已由茶馆回来,祝善、祝慈一到前面,看见这样情形,忙暗暗喊了一个伶俐庄汉问了实在,随即跑到后面说知三妹。三妹这人他是大方惯的,不像人家妇女羞羞答答,怕见生客,他得了这信便暗暗喊了几句“菩萨有眼睛”,当下也随两个哥哥走到外面。由济公起,都见了一见常礼。济公故意地说道:“俺说大宋营里还少一员女将,方能破得金光寨,那知还在这里。”祝三公道:“乡间妇女,虽懂得几手拳棒,哪能冲锋打仗,圣僧不免夸奖太过了。”周义道:“老英雄不必过谦。在下看女公子这样风度,却同我们敞营的四位女将军正相伯仲。”祝三公道:“请问贵营是那几位女将?”周义道:“就是杨将军的夫人,一名韩毓英,一名哈云飞;菊文龙的夫人,一名李彩秋,一名邓素秋。”祝三公见说,忙问道:“这菊文龙可是菊天华的儿子吗?”周义不知究竟,一时答不出来。周信道:“在下等因相识未久,尚未知其家世。”祝三公道:“某想菊天华可算同老拙总角之交,如今他的儿媳居然都出来干功名了。”说着便向祝善、祝慈望了一望,叹了一口气。其时大众酒点已吃完了,只剩着济公一人在上面饮酒。庄汉便将杯盘碗碟重重又叠叠宝塔似的端了要走,却然祝三妹见了父亲这样伤情,便站起叉手进前道:“父亲勿忧,女儿若不能挣扎个荣封,誓不立于人世!”那知手这一叉,恰巧把一堆碗盏碰着,由周信身旁落下。周信手健眼快,转身提了衣角一兜,却一样都不曾残缺。祝三妹说了一声“造化”,祝三公把周信一看,也觉得这人诚实可靠,心下却就有一个意思,却不曾说得出口。济公对视三公相了一眼,点一点头说道:“好的,好的。”
祝三公微微一笑,故意地问道:“圣僧说什么好的?”济公大笑道:“俺也不晓得什么好的,俺只晓得你心里那个意思是好的。”祝三公又笑道:“果真好的,老朽也放得心了。”此时两人言来话去,就同打的哑谜一般,周家弟兄同褚彪只在旁边翻眼。
过了一会,周仁便起身说道:“愚弟兄荷蒙照拂,叨扰多端,但因将令在身,不敢羁留。回了营次,自当将老英雄的功德禀明主帅,备礼来聘。愚弟兄就此告辞了。还有两名贼匪,可否赐愚弟兄带回交令,更为感激。”说着便站起身来奉了一揖,就要出外。祝三公连忙一把拖住,说道:“壮士说那里话来,贵人光顾,蓬革增辉。老朽还未尽东道之谊;至少欢聚三日方得动身。”周仁道:“老英雄不必固执,后会有期。想某等在此,元帅同将军不免悬悬挂念。”说着便望着济公,周仁心中即含着周信同祝三妹婚姻一句话,因此不知定是好不走是好,所以望着济公。
此时济公却然烧酒狗肉吃得适意不过,便唱道:
【盘山谷,盘山谷,有女颜如玉。阿谁得享椒房福?红丝一线牵,万里结良缘。】
【一对英雄成眷属,俺和尚吃不尽酒和肉。】
济公唱毕,便哈哈的向周仁道:“不要走,不要走。俺和尚算定还有几石酒派俺们吃呢。可能丢下把人消受吗?”祝三公大笑道:“这才是的。”周家弟兄细将济公所唱的话细细一想,知道其中意思,也就不忙着要走。褚彪格外是有酒有食,睡在棉花包上,落得快活的了。就此过了两天,祝家自然是顿饭成席,恭维不过。
周家弟兄同祝善、祝慈、祝三妹都过了熟识起来了,不时就在后园里操练操练武艺。
这日午后,祝三公饭后无事,见自家儿女、一班壮士都不在面前,以为他们一定约了出外游村玩景去了。济公他始终酒完添酒,肉完加肉,自斟自饮,高兴起来便唱歌,连话都不同人说。祝三公觉得同他也没什么攀谈,便一人跑进后园,预备做一套功夫消遣消遣。哪知才进国门,就听里面嘻嘻哈哈的闹成一片,晓得是他们约了在里面操练比赛武艺。心中想道:俗语说得好,老不搭少,少不搭老,我如跑进去,反转带累他们拘拘束束的没得自在。我何不躲在一个僻静地方,悄悄看他们的本领究竟如何。主意已定,便轻轻巧巧走进咏絮轩,那迎面窗外左边一棵冬青,右边一颗樱络,把窗子遮得满满的。恰好推开窗子,从那樱络疏处看见对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有人。祝三公走进轩里,拖了一张天然椅当窗坐定,轻轻地把那窗子推开半边,向对面望去。
此时却见周义伸了一个指头向上,指上站了一个褚彪,扭扭捏捏的装了一种怪像,嘴里还拖声拖气的唱了几句青阳调,旁边一些人看了笑得直滚。祝三公暗道:这个怪物,虽然生得个丑不过,本领也算是很为得过了。就这眼睛一眨的功夫,那褚彪忽然同燕子似的飞身而下,向地下一躺,跟后同游蛇似的头同脚靠到一起,那脚便拗了架在头上,头又拗了翻到脚上,这时身子却变成一个圈儿,那头便慢慢的由圈儿串进,大喊道:“你们来两人,一个代我拖头,一个代我拖脚。”祝善、祝慈便笑嘻嘻的走过去两头一拖,但见褚彪把身子打了一个结,就地滚了几滚,忽然褪开,望起一站,大众喝了声彩。祝三公道:“这人的轻功虽不如我同三妹,软功还要加在我们之上。可见世上的英雄豪杰不能以言貌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