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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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潼在一座已经打扫好的亭舍中接待了李光顺,当然还有从刚才便一直跟着他的李守礼。
兄弟三人并席而坐,李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李光顺。老实说,对于和身边这两人就此兄弟相处,李潼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戒备与疏离。
他又不是李守礼那种全无心机、七情上面的性格,面对陌生人,总会多多少少有所保留。这一点,哪怕是他接受了少年李守义的记忆也帮不了他多少,想要熟悉起来,家人一般的相处,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
兄弟三人并坐亭中,李光顺坐席要稍远一些,距离李潼约在几十公分外,不同于紧挨着李潼坐下、脑后甚至还能感受到呼呼湿气的李守礼。这是一个敏感且略有自闭的人,哪怕在与兄弟们日常接触,仍然下意识的拉开一些距离。
对于李光顺这种表现,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在他看来这才是李贤的儿子们该有的谨慎,至于李守礼那纯粹是个异数。
李光顺也在打量着这个三弟,虽然在他眼中这幼弟除了略显憔悴瘦弱了一些之外,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给他的感觉却与此前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具体哪里变了,他却又说不出来。
李守礼这会儿还在低头沉思刚才李潼所言,也并没有急于开口,因是亭舍中的气氛一时间略有尴尬。
过门总是客,李潼先抬手召来宫婢吩咐取茶待客,却被告知院舍中尚无茗茶预备。李潼刚刚意识到眼下才是初唐,茶饮真正风靡天下还要到盛唐时期,中间还差着几十年的酝酿传播。
“只是兄弟闲坐,也无需饮品点心。”
李光顺抬手说道,语速略显急促,反倒显出几分谨小慎微。
李潼见状便也不作更多吩咐,摆手屏退宫婢,顺势便与李光顺闲聊起来,话题无非房氏的伤情,还有仁智院这个新的居住环境之类。
李光顺在与李潼闲聊几句后,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他一番,颇有诧异道:“三郎言谈,较之往昔真是大不同。”
这话李守礼听到了,一拍凭几便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阿兄也觉出巽奴不同,你可知为什么?我来告……”
话讲到这里,李守礼语调戛然而止,瞥了一眼李潼,转又摆手道:“罢了罢了,当中缘故,娘娘不许我多问,巽奴不准我多说。不能说,不能说,阿兄你也不要再问!”
一边说着,他一手虚掩嘴巴,另一手则作向下抚胸,似乎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李潼将这模样看在眼里,对于其人究竟能否始终保守秘密真是不报什么信心,就怕光咽话就能把这小子撑死。
李光顺本来饶有兴致侧耳听着,听到李守礼这么说,眸光闪过一丝黯淡,便也果真不再追问,只是眉目间的失落就连李潼都能感受到。
“二兄惯作夸言,哪有什么……”
“罢了,既然娘娘叮嘱,我也不再多问。”
李光顺摆摆手,继而便低下头去。这一次就连大大咧咧的李守礼都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总之阿兄记住,这可不是什么坏事。巽奴他、他可是……唉,往后我是要听巽奴训令的,阿兄你也要待他、嘿,恭敬一些吧。”
说话间,他又对李潼挑了挑眉梢,颇有几分讨好意味,似乎真的将这少弟当成了亡父的化身。
李光顺垂首不语,又过片刻才做欲言又止状,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们记不记得珠娘?早前咱们各自在监,她也被宫人引走,只是、只是大家都回来了,却不见她,我不知何处去寻……”
李潼闻言后便搜寻少年李守礼的记忆,旁边李守礼已经开口了:“是了,早间入此我还念着要请珠娘蒸糕来食呢,怎么不见她?”
有了李守礼的提醒,李潼才想起来。少年李守义留下的记忆驳杂又混乱,但幸在本身年纪不大,经历又少,能记下的且留给李潼接受的人事也不多,只是乏于整理。
李光顺所言的珠娘乃是他贴身的侍婢,有一手很巧妙的炊食技艺,早前也承担一部分一家人的饮食,这是少年李守义对于其人的印象。
李光顺神色黯淡且忐忑:“此前我寻问几名宫官,都说不知。那娘子只是个寻常杂使罢了,或是被人遗在某处。我、我想请你们同我去见一见娘娘,请娘娘转言直院宫官找一找她。”
李潼见李光顺态度恳切又小心翼翼,但眉目间忧愁却是浓郁得很,很明显这个对他和李守礼而言只是一个妙厨的婢女,对于李光顺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不过仅仅只是寻找一个走失的婢女,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何以李光顺又请求他们两个一同去向房氏说?
脑海中遗留的记忆没能为李潼解惑,原本的少年李守义对于家门内人事纠葛似乎有些迟钝。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麻烦娘娘。眼下也是无聊,咱们一同去找宫官问一问吧。”
李潼说着便站起身来,不单只为这一事,他也想去看看安排掌管仁智院事务的女官是什么样的人。
李守礼自无不可,闻言便也站起来。李光顺却不好意思说刚才在掌院那里碰了一个软钉子,他与李守礼简直是两个极端,心思细腻敏感,哪怕在自家两个兄弟面前都放不开言行。
此前听郑金絮叨,李潼对于家门人事已经有所了解。旧年其父李贤居在东宫时,殿下人气也是旺盛,但之后被废位幽禁,侍奉者多裁撤,长安幽禁几年又被发配巴州,落足巴州不久,李贤便被逼令自杀,之后残余家人再被押回洛阳,到如今还存留的东宫老人已经寥寥无几。
房妃身边尚有两名旧年供事东宫的女史,再就是李守礼生母张良媛并李潼的奶妈郑金,李光顺所言珠娘算一个,还有就是那个还未及见面的小妹李幼娘身边侍用两人。除此之外,尚有七个旧年在巴州时地方进献的僚人仆妇并宦者,只作粗劳役使,大概旁处也无从安置,便一直留用下来。
眼下仁智院洒扫忙碌近百宫婢、宦者,都非旧人,而是禁中安排过来。说起来,这些宫人们听从的也不是李潼一家的命令,自有掌院女官负责管理。
皇宫大内同样有官秩构架比拟外廷,皇帝的妃嫔属于内命妇,本也有掌管宫事的职权。不过眼下就连皇帝李旦都只能幽居禁中,他那些妃嫔自然也只是虚设。当下直掌宫事的,主要是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们。
这些女官负责的主要是宫事庶务,与上阳宫一众待诏女官如上官婉儿分属不同的系统。上阳宫女官本非定制,只是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一个班底,类似于皇帝秘书省官员。
仁智院掌直位于院舍的左后方,一间厅室作为直堂,两排廊舍,一边是仓房,一边是居舍。
李潼登堂而入时脸色便微微一沉,因为他发现这间直堂陈设居然比他的厅室还要更考究许多。
两方宽近丈余的大屏风摆设在堂上,彩纱细绫的屏面,精雕的檀香木作为骨架,木架上还错落有致的点缀着一些光芒绚丽的珠玉。两座造型古朴的香炉摆设在堂上不起眼处,香烟蒸腾,满室芬芳。另有一些精巧美观的小摆件,将厅堂点缀得颇有贵气,远不同于自己居室的素淡,甚至就连房氏居舍都远有不及。
当然,对于眼下尚还在努力融入这个时代的李潼而言,这些都是眼下不必计较的小细节。但他在意的是,一家人刚刚迁居仁智院,掌直女官的厅堂便布置得远比他们居舍要有格调,这说明掌直的女官并不将他们一家人放在眼中,甚至这一份轻视根本都不作掩饰,就这么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当看到坐在正堂那一名掌直女官模样后,李潼眸光又是一寒。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见到的人也不多,而这女官恰好他见过,就是昨日在五殿后廊舍中,追赶嫡母房氏而去的那名被称作徐典的女官。
掌直女官徐氏看到三王并行而入,一时间也有些诧异并局促,但很快神态就恢复如常,起身缓行上前敛裙施礼,垂首道:“院室久废,妾恭在直中,为免怠慢贵人,整顿繁忙,尚无暇敬拜大王等,失礼之处,还望三位大王见谅。不知大王入直可有训教?”
“掌直不必多礼,我们随大兄来,是要问一问,我家有女侍珠娘,至今还没入院。你来查一查,是不是引路的宫人找寻不到?”
李守礼眼色不济,并没察觉到身旁兄弟两人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他踱步堂上,很快就看到摆放在案的一份双陆棋具。他们刚才行入时,妇人正在擦拭棋具没来得及收起来。
他见猎心喜,走上去摸着那精致棋具啧啧道:“我旧有一副象牙棋具,可惜搬迁居舍早就寻不见了。你现在就去做吧,我与阿弟暂借你这棋具戏玩一局,要快些,稍后娘娘寻我,可就没时间等你。”
说话间,他已经坐了下来,手拍着那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的棋枰,招呼两个兄弟过去坐下来一局,浑然不知那掌直女官已经被气得身躯频颤。
第0016章
大唐泼妇
深居禁中,难免无聊,特别如徐典这种本身有品秩在身的宫官,不必躬亲庶劳,自然要寻些闲戏消遣。
诸闲戏中,徐典最爱双陆,这一副棋具正是她心头爱物,哪怕寻常不下棋,闲来也爱擦拭一番,此刻看到李守礼坐在她的位置上随手拍打着棋枰,已经是心疼并恼怒到了极点。若非面脂浓厚遮住真实脸色,这会儿必然已经是一片铁青。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内不免一乐。昨日他是眼见这女官对房氏态度颇有不善,今天又看到厅堂布置如此,对其更是乏甚好感。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方法小作报复,见李守礼不经意间便激怒对方、强忍又不敢发作的模样,不免恶趣丛生,颇感喜乐。
“大王所嘱原来是这一桩事,方才乐安大王已经嘱令过,妾也已经着人往外询问,只是眼下还未有消息传来。”
心中虽然恼怒至极,但徐典也只能强忍着。她虽然对备受冷落的雍王一家不以为意,但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当中顶撞对方。特别昨日刚刚因监管不利致使房太妃自伤闯出监所而遭受责罚,眼下也正是心有余悸。
她一边回答着一边上前,想要不着痕迹的收回珍爱的棋具,并且说道:“直堂所在,不过是宫奴杂役卑贱之处,三位大王千金贵重,哪能久居秽所。请大王移尊归殿,一俟有消息传回,妾即刻命人敬报大王。”
这很明显只是应付的托辞,李潼也往堂上行去,微笑道:“掌直过谦了,此中德馨室香,哪有一丝的污秽?珠娘在旁人目中不过寻常役妇,但久来侍用,已是心腹亲近。不见其归,心不能安,索性在此等候片刻,也就不劳掌直再行奔告。”
那徐典是知道永安王妖异的,见其走进,下意识退避一步,待见永安王行上前似乎真要与雍王对坐下棋,一时间更有些急了。
妇人不敢面忤宗王,但不意味着她就没了法子,沉吟片刻,她突然捂脸干嚎起来:“老妇痴愚,入事大内十几年久,向来勤恳任劳,不知何处见恶三位大王,要受如此逼斥?请大王明告罪状,妾若果真罪实,不敢再遮丑求用……大王威严,妾不敢触,只能求告太妃,逐我出院……”
这妇人陡然干嚎,李潼等三人都有些傻眼,而直堂外尚有诸多宫人往来,闻声后也都纷纷向此望来。
李光顺最是谨慎小心,加上也担心逼迫过甚使得侍女再无归期,又担心事态闹大会给家门再招祸患。他见妇人一边掩面哭号,一边往堂外疾行,忙不迭上前阻拦:“掌直言重了,我兄弟只是忧念忠仆,并无丝毫见责掌直职内……”
妇人闻言,悲声更响,并无罢休姿态。
堂上李潼也真是开了眼,没想到这泼妇如此彪悍,一触即炸,他也知自家处境略有好转是多么的艰难,若被如此闹腾一通,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凶险,连忙拉了一把李守礼,示意起身行出。
此刻前廊已经聚集起不少的人,李潼见状,指着那仍在掩面干嚎的妇人怒斥道:“恶妇,你也配称勤恳?若你真有一二尽责之心,昨日太妃怎会血洒禁中?嫡母至今伤痛难行,你这贱奴仍恬不知耻闲坐中堂!今日此刻便警告你,午后若还不知侍药近前,伤母之仇,必让你横尸以报!”
他看得出,这妇人撒泼打滚做的这么熟练,就算他们此刻离开了,之后还不知要在背地里如何编排他们三王入直堂欺侮她。既然摆明了不讲道理,那也不必多说什么,先将眼下这件事性质定死,他们就是为了给嫡母房氏报仇,特意来寻衅。
孺慕孝义,人之本善。如此一来,即便是闹到上阳宫,也不怕被这妇人摇舌构陷。武则天就算再怎么不待见他们一家,毕竟还有一点血脉联系,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兄弟为母寻仇便恶惩他们而包庇一个本就有错在身的底层女官。
果然,那妇人在听到李潼如此斥骂后,嚎哭声顿时戛然而止,扑通一声已经拜倒在地,眼见到发髻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一团雾蒙蒙的妆容粉尘:“妾之失职累伤太妃,惶恐欲死,岂不知恶罪在身?司正夺我典事以惩罪过,妾不能自恕才叩请掌直仁智院,愿以薄力敬奉太妃荣养安康。只因初迁院舍,诸事繁芜未暇抽身,致使大王误解生怨,妾之罪恶更深,乞请大王稍容片刻,堂事稍定,妾必躬行近前,近侍无缺……”
听到这番对话,李守礼才知娘娘伤情居然与眼前这恶妇有关,顿时怒火中烧,便要上前殴打惩戒。李潼见状,便拉住李守礼制止住了他,眼下暂时还是震慑住这女官,一旦做出更暴烈的惩戒将事情闹大,对他家目下恶劣的处境也难有改变。
“记住你此刻所言,以后侍用若还有缺,小心你的狗命!”
李潼又丢下一句狠话,这才拉住李守礼并给李光顺一个眼色,三人便退出了这直院堂舍。
待到行出一段距离后,李潼才不乏歉意的对李光顺说道:“大兄,没想到事情到这一步,寻找珠娘之事,看来咱们只能再谋思计了。”
李守礼闻言却有些不解:“那恶妇伤我娘娘已是大罪,巽奴你不让我教训她,找寻珠娘她怎么还敢怠慢?难道不怕再遭惩戒?”
“不可,那妇人虽然可厌,但终究是禁中在职官身。我家若是私刑惩之,闹大了或还要有不测之祸。至于珠娘,唉,也只能再寻别的法子去找寻了。”
李光顺一脸忧心忡忡,他比李守礼要清楚自家目下的处境,眼下他们一家团聚迁入仁智院,看似是处境有所改善,但其实不过是另换了一处监所,本身仍是不自由,甚至就连自由出入这院舍都做不到。
那名掌直女官地位虽然卑下,但实际上却是看守他们的狱卒。方才此人撒泼,被李潼以娘娘伤情将之震慑住,但也由此彻底得罪了对方。对方只要保证之后在侍用方面不出错,便也不必畏惧他们的报复。
因为刚才妇人虽然泣诉姿态显得卑微可怜,但言语中也点明了,她看管房氏不利的过失已经受到了惩戒,不过仅仅只是从典事降成了仁智院掌直。就算他们再捏住这一点把柄不放,也根本奈何不了妇人。
李潼眼下心情颇有沉重,只是任由李光顺向李守礼解释这当中的利害。诚如李光顺所言,虽然眼下是暂时稍稍挫伤妇人气焰,但是他们处境本质上却没有改变,仍是在囚之中。而且由于这一次的纠纷,已经与掌直女官彻底撕破脸,还要防备着对方之后对他们打击报复。
人心的凶险,世情的凉薄,实在不可稍存丝毫乐观。须知他们此前仅仅只是因为一封铜匦中藏头匿尾的告密信,一家人便被分别拘押审讯。
眼下仁智院作为一个牢笼,只有那掌直徐氏掌握着对外沟通的权力,她若怀恨在心,之后不断向外传达对他们不利的讯息,所谓积毁销金,他们又能承受住多少毁谤攻击?
所以,一定要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可是现在,他们能用的手段实在有限,就算房氏受伤一事,也仅仅只是降职而已,转头却又负责监管他们。李潼甚至不能确定这一安排是否上层宫官体察武则天心意,特意做出的安排。
就算以为母报仇做借口私刑除掉对方,但若让武则天感觉到自己的意愿遭到抵抗,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折磨只会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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