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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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客急忙阻止他,许诺说开门放我们进去游览,必定给他酬谢。少年笑着说:“连茶叶也没有,担心怠慢客人罢了,岂是希望酬谢?”
山门一开,便看到了佛像,金光与绿荫交相辉映。
院子里的石基上积满青苔,殿后的台阶如墙一样陡峭,周围环绕着石头栏杆。顺着台子向西,有块馒头形状的石头,高两丈左右,下面环植幼竹。再往西向北转,由一处倾斜的长廊登台阶而上,可见三间客堂,紧对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下面凿了一个小月池,清泉流动,水草浮动。客堂的东面即是正殿,殿左边往西是僧房与厨灶;殿后濒临峭壁,杂树浓荫,抬头看不见天。
星灿甚是疲惫,靠在池边休息。我也跟着靠在池边,正要打开酒具小酌,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自树梢传来,喊道:“三白速来!此处有绝妙佳境。”抬头望去,看不到人,因而与星灿顺着声音寻找。由东厢房的一个小门出去,向北走,石阶如梯子。在竹坞中不经意间看到有座楼,顺着梯子攀登,楼上八扇窗子大开,匾额上题字为“飞云阁”。四周群山环抱如城池,只有西南缺少一角,远远看见水接天际,船帆隐约,正是浩淼太湖!倚靠着窗户俯视,风吹竹梢,翻滚如麦浪。忆香说:“感觉怎样?”我说:“这里确实是难得的妙境啊。”忽然又听到云客在楼的西边呼喊:“忆香速来!这里更有奇异妙境!”
因而又下楼,折向西边而行,登上十几个台阶,忽然豁然开朗,平坦如石台。估计这块地方,已经在殿后的峭壁上面,残砖缺础尚存,大概是过去的殿基。站在这里,环视群山,比飞云阁更为畅快。忆香面向太湖一声长啸,群山齐应。于是大家席地而坐,开酒畅饮,忽然感到腹中饥饿。那位少年想煮锅巴替代茶,随即让他易茶为粥,请他和我们一起吃。
问他此处怎么如此冷清,答说:“四周没有邻居,夜晚多有暴徒,收获粮食时强盗就来,即便是种植蔬菜瓜果,也多半被樵夫采摘。这里是崇宁寺的下院,崇宁寺的长厨每月中旬送来一石饭干、一坛咸菜罢了。我是彭姓的后裔,暂时看管这里,马上就要回去了,不久这里就没有人迹了。”云客送他一枚番银酬谢。
回到来鹤庵,大家雇船回家。回来后,我画了一幅《无隐图》,赠送给了竹逸和尚,以纪念此次快游。
这年冬天,我为朋友作保借贷受到连累,致使家庭失和,便寄居于锡山华氏家中。
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去扬州谋职但窘迫于盘缠;有位老友韩春泉在上洋幕府任职,我就去拜访他。当时我破衣烂履,不便进入官署,便投札约定在郡庙园亭中见面。待老友韩春雨出来见到我,体悟我的愁苦之心,慷慨地送给我十两银子。郡庙的园子是洋商捐款修建的,极其阔大,可惜各处景点布置,杂乱无章,后面所叠建的假山也没有起伏照应。
归来途中,忽然想起虞山的盛景,恰好有便船,就乘船而去。时当仲春,桃李争妍,旅途中仅有我一人,苦恼没有伴侣,便带了三百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于墙外仰望,只见丛树繁花,娇红翠绿,临水近山,极富幽趣。可惜找不到门进入,问好了路再去,途中遇到搭设了棚子卖茶的小店,乘兴就座。店内所煮碧螺春茶,味道极佳。询问店主虞山什么地方景物最好,一个游客说:“从此处出西关,靠近剑门,乃是虞山最佳风景。你如果想去,我愿为向导。”我欣然听从了他的建议。
出了西门,顺着山脚,时高时低行走了大概几里路,渐渐看到了屹立的山峰,山石呈横向纹路。到了山前,山体中分,两侧石壁凹凸不平,高几十丈。靠近仰看,石壁呈现出即将坠落下来的样子。那人说:“相传上面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很多与仙人相关的风景。可惜没有找到路登览。”我情致兴发,挽袖卷衣,像猿一样攀登而上,直达山顶。
所谓的神仙居所,深度只有一丈多,洞顶有个石缝,可以望见天空。低头往下看,双腿发软,几乎要掉落下去。于是把腹部对着石壁,紧握藤蔓而下。那人感叹地说:“壮哉!你的游兴之豪迈,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我口渴了想喝水,就邀请了那人到了野店,饮酒三杯。直到太阳将落,也没有能够遍游虞山,便拾取了十几块赭石,放到怀中带回。然后背着行李,搭夜航船回苏州,我则仍然返回锡山。这是我愁苦生涯中的一次愉快游历。
嘉庆甲子年(1804)春天,我痛遭父亲去世的变故。悲痛之中,我准备弃家远遁,朋友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的家中。到了秋季八月,他邀请我一起去东海永泰沙,收取利息。永泰沙隶属崇明岛,出了刘河口,航海需要一百多里。这是一处涨潮积沙形成的新岛屿,还没有街道市集。但见茫茫芦荻,人烟稀少,仅有和夏揖山同一行业的丁氏的仓库数十间;四周挖掘了沟河,堆土成堤,上面栽植着柳树。
丁氏字实初,家在崇明岛,是永泰沙的第一大户。任会计的姓王,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我初次相见,即如故交。宰杀了猪做饭,抱着酒瓮饮用。行酒令则是拇战,不懂诗文;唱歌就是号啸,不讲究什么音律。酒兴浓时,指挥工人打拳与相扑为娱乐。蓄养了公牛一百多头,都露宿在堤岸之上。养鹅为号,防备海贼。他每日在芦丛沙渚之间驱逐鹰犬,猎获多为飞禽。我也跟随在后奔驰追逐,疲倦了就卧倒休息。
他领着我到田园中庄稼成熟的地方,每一块田地都围筑了高堤,防备潮汛。堤坝上有水洞相通,用水闸管理,旱情时就在涨潮之时打开水闸灌溉,潦情出现时就在落潮之时开闸排泄。租户都散居各处,如群星排列,一声呼喊就全部聚集而来。他们称呼业主为“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但如果用不义的事情触怒他们,则粗野甚于狼虎,幸而有一句话公平持正,又立即心悦诚服。
目睹园田之上风雨晦明,恍如身在太古。躺在床上往外看,即是大海波涛,枕头边际的潮声,又如战场金鼓齐鸣。一天夜里,忽然看到数十里外有红灯闪耀,巨大如竹筐浮于海面,又看到红光映红了天空,情势如同失火。实初说:“此处出现了神灯神火,不久又要涨出新的沙田来啦!”夏揖山性情素来豪放,到了这里更超以往。我更是肆无忌惮,牛背上狂歌,沙田地头醉酒而舞,任随性情所至,真是生平中无拘无束的一次畅快游历啊。
夏揖山的事情办理完妥后,我们到了十月才回到苏州。
我家乡苏州虎丘的胜景,我首取后山千顷云一处,其次是剑池而已。其他的一半借助于人工,而且被脂粉沾污,早已失去了山林的本来面目。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是取名雅致罢了。而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是涂脂抹粉的女子,只是外形妖冶而已。
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是倪云林的手笔,而且山石玲珑,古木众多,然而从大的格局来看,竟然如同胡乱堆砌的煤渣;积聚一些苔藓,凿穿一些洞穴,全无山林的自然气势。以我有限的观察所见,不能体悟到它们的美妙所在。
灵岩山是吴王馆娃宫故址,上面有西施祠、响屧廊、采香径等几处名胜,然而气势散漫,空旷没有约束,不及天平山、支硎山别有幽趣。
邓尉山又名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对着锦峰,丹崖翠阁,望去如同绘画。居住此处的人以种植梅花为生,花开之时,方圆数十里一望如皑皑白雪,故名“香雪海”。
山的左边有四株古柏树,名字为“清”“奇”“古”“怪”。名为“清”的这株,躯干挺直,茂盛如翠盖;名为“奇”的这株,倒卧在地上,有三个弯,形同“之”字;名为“古”的这株,树顶已无枝叶,形状宽阔扁平,已经朽枯成手掌模样;名为“怪”的这株,形体像是陀螺,枝干也是如此。相传它们都是汉代以前所种植的。
乙丑年孟春,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率领子侄四人,去幞山家祠春祭,同时扫墓,邀请我同去。路上我们顺道先到了灵岩山,再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入香雪海观赏梅花。幞山祠宇就隐藏于香雪海中;当时梅花开得正盛,呼吸之间连言语都是香的。我曾经给介石画了《幞山风木图》十二册。
这年九月,我随从石琢堂殿撰去四川重庆赴任。
于长江逆流而上,船到了皖城。皖山脚下有元朝的忠臣余阙的墓,墓的旁边有三间厅堂,名为“大观亭”,面对南湖,背靠潜山。亭子处在山腰,极目远眺甚是畅快。旁边有一条长廊,北面的窗户大开,时逢霜叶初红,烂漫如桃李。同游的人是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有一座王氏园。其地东西长,南北短,大概是因为北面紧挨城墙,南面濒临湖泊的缘故。园林一旦受限于地形,颇难经营布置。但我观察它的结构,乃是采用了重台叠馆的方法。所谓重台,是在屋顶上设有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叠石栽花,使人不察觉脚下还有房屋。在上面叠石的地方下面就填实,上面是庭院的地方下面就留为虚空,所以上面的花木仍然可以得到地气生长。
所谓叠馆,楼上作为轩室,轩室之上再作平台。上下盘曲,重叠成四层,楼上还有小水池,水并不泄漏,我竟然不能猜度出它哪儿为虚,哪儿是实。它的立脚全部用砖石建成,承重之处则仿造西洋的立柱法。幸好庭院面对南湖,视线没有阻碍,可以尽情游览,胜于平地上的园子。真是人工之美的奇绝之处啊。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面连着黄鹄山,俗称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耸立,面对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
我与琢堂冒雪登临,俯视长空,雪花飞舞,遥指白色覆盖的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仙境。江中小艇往来,风帆纵横鼓荡,如巨浪卷袭片片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墙壁上题咏甚多,记忆不了很多,但记得有副楹联是:
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在江边,山岩陡峭如墙壁。石头皆为红色,因此得名,《水经》称之为赤鼻山。苏东坡游历至此,作有两篇赋文,指此地是吴国魏国交兵之处,其实并非如此。
赤壁下面现已成为陆地,其上建有一座二赋亭。
这年仲冬,我们抵达荆州时,琢堂得到了升任潼关观察使的消息,于是留我暂住荆州。我因此以未能见到蜀中的山水而遗憾。当时琢堂入川,他的儿子敦夫以及眷属,和蔡子琴、席芝堂也都留在了荆州,居住在刘氏废园。我记得此园厅额上的题词为“紫藤红树山房”。庭前台阶围着石栏,院内凿了一个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中建有一个亭子,有石桥相连。亭子后面筑土垒石,杂树丛生;其他地方多为空地,楼阁均已倾倒坍毁了。
客居荆州没有事情烦扰,有时吟咏,有时长啸,有时出游,有时聚谈。年底之时,虽然众人银两不丰,然而上下和睦,典衣沽酒,并置备锣鼓敲打为乐。每夜必定饮酒,每次饮酒必行酒令。窘迫之时即便四两烧刀酒,也必定大行酒令助兴。
在荆州遇到一个姓蔡的同乡。蔡子琴与他叙宗谱,还是他的同族,就请他做导游游览名胜。我们一起到了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张九龄为长史时,曾经题诗在上面。朱熹也有诗说此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城墙上还有一座雄楚楼,乃是五代时高氏所建。气势雄伟峻拔,极目远眺,可达数百里。环绕城墙与护城河边,都种植着垂柳,小舟划桨往来,颇有诗意。
荆州府署就是昔日关羽帅府。仪门内的青石断马槽,相传就是赤兔马的食槽。曾去城西寻访罗含故宅,没有找到。又曾去城北寻访宋玉故宅。昔日庾信遭遇侯景之乱,曾隐居于江陵,便是居住于宋玉故宅。只是后来故宅改为了酒家,现在早已无从辨识了。
这一年除夕,雪停之后极为寒冷。开岁迎春,没有寒暄贺年的烦扰,每日只是燃放鞭炮,放风筝,扎纸灯为乐。转眼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的诸位妻妾带着他们的年幼儿女顺着江流而下。敦夫则重新收拾行装,和大家一起出发,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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