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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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即唤来仆人,迅速雇了两顶轿子,先让两位妓女脱身,再图谋出城的办法。听到楼下王懋老劝说没有效用,也并没有上楼。此时两顶轿子已经备好,我的仆人手脚颇是敏捷,令他在前开路,秀峰挽着翠姑跟上,我挽着喜儿在最后,众人一哄而上。秀峰、翠姑得到仆人助力,已经出门,喜儿被横来的手抓住,我急忙抬起腿,踢中了那人的胳膊,手一松,喜儿脱身而去。我也乘势脱身而出。
我的仆人仍然守护在门口,以防无赖们追抢。我急忙问他:“见到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已经乘轿离去,喜儿只见到出来,不曾见到她乘轿子啊。”我急忙点燃火炬,只见轿中空空仍在路旁。
我急忙追到靖海门。见秀峰站在翠姑轿子旁边,又问询他可见喜儿影踪,回答说:“或许是应该往东跑,她反而奔走到了西边吧!”我又急忙反身,过了我寓所十多户人家,听到黑暗处有人轻喊我的名字,火炬照耀一看,正是喜儿。于是把她放到轿中,差轿夫肩扛而行。秀峰也追赶而至,说:“幽兰门有个水洞可以出城!已经托人贿赂开锁。翠姑已经走了,喜儿尽快过去!”我说:“你快回寓所退兵,翠姑、喜儿交给我!”
待我们赶到水洞边,果然已经开了锁。翠姑已等在那儿。我于是左边夹着喜儿,右边挽着翠姑,折腰鹤步,踉踉跄跄地出了水洞。天上正下着微雨,路滑难行如在油路之上。到了河岸,沙面那边笙歌正盛。小艇中有认识翠姑的,招呼我们登上小船。这时我才细看喜儿,她头发散乱如飞蓬,发钗耳环均已不见。我说:“被无赖们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这些物品均为足赤之金,是阿母的财物。妾刚才下楼时已经除去,藏在口袋中。如若被抢去,连累你赔偿呀。”我闻说此言,内心很是赞叹她,让她重新整理发钗耳环,叮嘱不要告诉阿母,借口我的寓所人多杂乱,所以才返回沙面船中。翠姑据此告诉阿母,并说:“我们酒菜已经吃饱,准备些粥食就可以了。”
这时,船楼上的客人已经离开。邵寡妇命令翠姑也陪我登上船楼。只见两人的绣鞋,均已被泥污湿透。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着粥,聊以充饥。然后剪烛长谈,才了解到翠姑家在湖南,喜儿籍谱乃是河南,本姓欧阳,父亲已死母亲改嫁,她被恶叔卖至妓院。翠姑向我诉说迎新送旧的悲苦:心内不喜欢必须强颜欢笑,酒量不支必须勉强饮之,身体不适必须强行作陪,喉咙不爽必须强行歌吟。更有性情乖张的人,稍不合意,便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若阿母不察内情,反而责备招待不周。还有恶客喜欢彻夜蹂躏,身体不胜其扰。喜儿年轻,又是才到,阿母尚且怜惜。翠姑言语间,泪水不觉滴落。喜儿也默然涕泣起来。
我把喜儿拥入怀中,抚摸安慰。嘱咐翠姑睡在外面的床上,因为她是秀峰的相好啊。
从此以后,有时十天,有时五天,喜儿必定派人来请。喜儿有时自己乘小艇,亲自到河岸迎接。我每次前去必和秀峰同行,不邀请其他客人,不另叫妓船。一夜之间,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翠明红,俗称这种行为为跳槽;有时甚至一次召唤两个妓女。我则只喜欢喜儿一人。
偶然单独前去,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船楼,不让她唱歌,不勉强她多饮酒类,温存体贴,一艇的妓女都很舒心惬意。周围的妓女都很羡慕喜儿,有空闲没有客人的妓女,知道我在船楼,必定来此问询。整个扬帮妓船,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每上她们的小艇,呼唤我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也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是即便挥霍万两金银也不能够做到的吧。
我在岭南四个月,共花费一百多两银子,得以遍尝荔枝鲜果,也算是平生快意之事。后来鸨母想索取五百两银子,强迫我纳喜儿为妾室,我顾虑她的骚扰,于是生了归乡之心。秀峰迷恋此地风情,因此劝他购买了一房妾室,然后我们仍从原路返回吴地。
第二年,秀峰又去广东,我父亲不允许我和他同行,我便接受了青浦杨明府的聘请。秀峰回来后,告诉我说喜儿因为我没有前去,几乎寻了短见。噫!我这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我从粤东归来后,在青浦做幕僚两年,没有什么快游可讲。不久,芸娘与憨园相遇,引起诸多议论,芸也因此激愤致病。我与程墨安在家门一侧开了一个书画铺,聊以贴补汤药所需。
中秋节后两天,吴云客和毛忆香、王星灿邀请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我恰好手中不得闲暇,就让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如能出城,明天中午在山前水踏桥的来鹤庵等你。”我答应了。
第二天,我留程墨安看守铺面,我独自步行出了阊门。到达山前,过水踏桥,沿着田埂向西,看见一座面朝南向的寺庵,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我敲门询问,回应我说:“客人从何而来?”我告诉了他。他笑着回复我:“这里是‘得云庵’啊,你没有看到匾额吗?来鹤庵已经走过了啊!”我说:“从水踏桥到这里,没有见到有庵。”那人回头指着说:“你看不到土墙中那片茂密的竹林吗?就是那里。”
我于是返回原路,来到土墙下。小门紧闭,从门缝中窥看,短篱曲径,绿竹茂盛,静寂没有人声。叩门也没有回应。有一个人经过这里,说:“墙洞内有块石头,乃是敲门的器具。”我试探着连敲了几下,果然有一个小沙弥出来应答。我便循着小路进去,过了小石桥,向西一转弯,才见到山门。上面悬挂着一方黑漆匾额,金粉书写着“来鹤”二字,后面写有长跋,没有时间细看。
进了山门,经过韦驮菩萨大殿。殿内上下光洁,一尘不染,知道这就是小静室。忽然看到左侧走廊又有一个小沙弥捧着茶壶出来,我大声呼喊着问询他,便听到室内王星灿笑着说:“怎么样?我说三白绝对不会失信吧。”随即吴云客出来迎接,说:“大家原本等你来吃早饭,为什么来得如此之晚呢?”
一位寺僧跟在他的后面,向我稽首示意,问询得知乃是竹逸和尚。进到小静室,仅三间小屋,匾额上写着“桂轩”二字,庭院中的两株桂花树正在盛开。王星灿、毛忆香站起身嚷道:“来迟了罚三杯!”宴席上荤素菜肴精致干净,酒则黄酒白酒均有。我问他们:“你们游览了几处景物呢?”吴云客说:“昨天来时天色已晚,今天早晨仅仅去了得云、河亭而已。”大家聚在一起,畅饮了很久。
饭后,大家仍从得云、河亭出发,共计游览了八九个地方,到华山而止。每个地方各有佳妙之处,不能尽述。华山顶上有一座莲花峰,由于天时已晚,大家相约以后再游。桂花的绚丽繁盛,到此地乃为最佳;我们来到桂花树下,各饮了一瓯清茶,便乘着轿子下了山,径直回到了来鹤庵。
桂轩的东边,另有一座临洁小阁,里面已经杯盘罗列。竹逸和尚虽寡言静坐,但也好客善饮。最初大家以折桂花为酒令,然后每人行一个酒令,直到二更时分才罢。
我说:“今夜月色甚佳,就这样酣睡而眠,未免辜负了这皎洁月光。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高旷的空地,我们观赏一番月色,才算不虚度这良夜啊!”
竹逸和尚说:“放鹤亭可以登临。”
吴云客说:“星灿恰好抱琴而来。还没有听他弹奏过绝妙之音,此刻到那里一弹,如何?”于是大家一起同往。
只见木樨花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星灿乘兴弹奏《梅花三弄》,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忆香也情致兴发,取出袖中铁笛,呜呜吹奏起来。
云客说:“今夜在石湖看月的人,哪能有我们这样快乐呢?”
我们苏州八月十八日在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的盛会。每年此时,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义是看月,实际上不过是携妓饮酒而已。
不久,月落霜寒,大家尽兴而归,于西山小静室夜宿。
第二天早晨,吴云客对众人说:“此地有个无隐庵,极为幽雅僻静,你们有谁到过没有?”
大家回复:“不要说没有去过,即便连听都不曾听过。”
竹逸和尚说:“无隐庵四面皆山,位置甚为偏僻,僧人多不能长久居住。有一年我曾去过一次,庵殿已经坍废。自从尺木彭居士重修之后,还没有去过。现在依稀记得路途,大家如欲前往游览,愿为诸位做向导。”
忆香说:“饿着肚子去吗?”
竹逸和尚笑着说:“已经备好了素面。再让一位居士携带酒具跟随即可。”
大家吃过素面,步行而往。经过高义园,吴云客想去白云精舍。到了精舍就座后,一位僧人缓步出来,向云客拱手问询:“两个月不见教诲,城中有什么新闻?抚军还在军营否?”忆香忽然起身说了一声:“秃!”然后拂袖而去。我与星灿强忍笑意随后而出。云客、竹逸和尚与那僧人寒暄了几句,也告辞而出。
高义园即是范文正公之墓,白云精舍就在旁边。有一间轩室面朝石壁,上面悬挂着藤萝,下面凿有一个水潭,一丈多宽,只见一泓清碧,金鱼游泳其中。此处名为钵盂潭。他们用竹炉煮茶,位置极为幽僻。轩室后面可以看到万丛绿意中的范园概貌。可惜僧人俗气,我们不能忍受久坐。
这时,从上沙村过鸡笼山,即是我与鸿干登高之处。风物依如往昔,鸿干却已不在,顿生不胜今夕之感。正惆怅之时,忽然被泉流阻拦了去路,不能继续前行。有三五个村童在乱草中挖掘菌菇,他们探头探脑地看着我们笑着,似乎在惊讶为什么这么多人到了这里。问他们去无隐庵的路,答说:“前面水势很大,不能行走。你们返回几步,南面有条小路,翻过山岭就到了。”
听从了村童的话,我们翻过山岭,朝南行走了一里多路,渐渐觉得竹树丛杂,周围群山环绕,路上满是绿荫,已经没有人的踪迹。
竹逸和尚犹豫着四下张望,说:“似乎就在此处,但路难以辨识,怎么办呢?”
我蹲身细看,在千竿竹林中隐约看到有乱石墙舍,直接拨开竹丛,横穿过去寻找,这才发现一扇门,上面题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
大家高兴地说:“若不是你在,今天此处就成武陵源了啊。”
山门紧闭,敲了良久,没有人应答。忽然旁边呀然一声,打开一扇小门,一个穿着百衲衣的少年走了出来,面有黄色,脚上的鞋子也很破旧,问道:“客人们有什么事呢?”
竹逸和尚作了个揖说:“仰慕此地幽静,特来瞻仰。”
少年说:“这么穷的山寺,僧人都走了,没有人接待,请另寻他处游览吧。”说完,就准备关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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