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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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由此也可见此地人们的愚昧与虔诚啊。”
进入庙中,殿廊轩院中摆设的花果盆栽,并不剪枝捆缚枝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多数为黄山松。接着开场演起戏剧,人流如潮涌而来,我与许策廷便避身离去了。
不到两年,我与同事相处不合,就拂袖而去,离开绩溪回到了苏州。
我自绩溪游幕之后,目睹热闹场中种种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此易儒经商。我有一位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与施心耕附资合伙。袁万九的酒原本是在海路贩卖,不到一年,遇上台湾林爽文叛乱,海路中断,货物积压,本钱亏损。不得已,仍重操旧业,于江北做幕僚四年,没有什么畅快的游历可记。
及至居住于萧爽楼,与芸娘正做烟火神仙,有一位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见我闲居在家,感慨地说:“足下等待露水做饭,仰仗写作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什么不与我同去岭南闯荡呢?应当不仅仅收获蝇头微利。”芸也劝导我说:“趁现在父母身体康健,你正值壮年,与其每天盘算着柴米寻欢,不如一劳永逸。”
于是,我和诸位朋友商议,筹集了本钱。芸也自行采办了一些织绣,以及岭南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物品。然后禀告了父母,于农历十月小阳春,与徐秀峰一起由东坝出芜湖口,前往岭南。
初次游览长江,心情畅快非常。每天晚上停船之后,必定在船头小饮一番。
有一次,见捕鱼的人所用渔网不到三尺,网眼却有四寸大小,用铁箍定了四个角,似乎这样是为了易于沉入水底。
我笑着说:“圣人教谕,虽说‘罟不用数’。然而像这样孔大网小,怎么能够有所收获?”
秀峰说:“这是专门为网捉鳊鱼而设计的。”
只见这种网具用长绳系着,在水面忽起忽落,似乎是在试探是否有鱼。不一会儿,急忙拉出水面,已经有鳊鱼紧紧卡在了网孔上。这时我感慨地说:“由此可知,我刚才不过是一己之见,根本不能测知其中的奥妙啊。”
一天行船中,我们看到江心中有一峰突兀高耸,四周无所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小孤山霜林之中,殿宇楼阁参差错落;可惜我们自身乘风行船路过,没能登山一览。
到了滕王阁,感觉就像我们苏州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王子安序言中所说都不足为信。当即于阁下换乘了名为“三板子”的高尾昂首船,由赣关直抵南安,才停船登陆。适逢我三十岁生日,秀峰准备了寿面为我祝福。
第二天,经过大庾岭时,见山顶有一个亭子,匾上题字“举头日近”,说其山势之高。山头一分为二,两边皆是峭壁,中间的道路仿如石头小巷。路口竖立了两通石碑,一个上面刻着“急流勇退”,一个上面刻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还有一座梅将军祠,未能考证出是哪个朝代的人。传说中的岭上梅花,并没有一株。难道命名者是以梅将军之名才取名梅岭的吗?我所携带的送礼用的盆梅,到达梅岭时即将腊月,已经是花朵萎落叶片枯黄了。
过了大庾岭,出了山口,山川风物便立刻觉得与吴地迥异。岭西有一座山,山上石洞颇为精巧,已经忘记了名字,轿夫说:“石洞中有仙人床榻。”很遗憾,我们匆忙路过,未能驻足于此游览。
到南雄后,雇了老龙船,继续行程。在佛山镇,看到许多人家墙顶多放置着盆花,叶子像冬青,花朵又像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乃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日,我们才抵达广东省城,寓居于靖海门内,租赁了王姓人家的三间临街楼屋。秀峰的货物都销售给了官商,我也跟随他开单拜客。接着便有配礼的人来取货,络绎不绝,不到十天我带的货物就已经销售完了。
除夕之时,蚊声依然如雷鸣。春节贺岁之时,有穿棉袍的,有穿纱套的;不仅仅气候与吴地迥异,即便是当地居民,同样的五官,神情气质也与吴地不同。
腊月十六日,有三位官署中的同乡拉我去游河观妓。当地人称为“打水围”,妓女名为“老举”。于是,我们一起出了靖海门,下到一种像是均匀剖开的蛋类而上面加了个篷子的小艇上,先到了沙面。
妓船名为花艇,皆是船首相对排列,中间留有航道,以便小艇往来。每帮妓女大约一二十条船,用横木绑在一起,防备海风。两船之间,钉着木桩,套着藤圈,随潮涨落。鸨母名为梳头婆,头发用银丝为发架,高约四寸多,中间虚空而盘发在外面,在鬓角用长耳挖插着一朵花;身上披着元青色短袄,穿着元青色长裤,裤管拖在脚背上,腰上束着汗巾,有红有绿,赤脚穿着拖鞋,大小如戏院子里旦角的脚。
登上她的小艇,便躬身笑脸相迎,撩开帘子请客人进入舱内。舱内两旁摆着椅子小凳,中间一条大炕,一扇门通往船艄。鸨母呼喊了一声“有客”,便听到脚步声杂沓而来,妓女们有绾发髻的,有盘辫子的,脸上的粉涂得如粉墙,唇上的胭脂红艳如石榴花,或穿着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穿短袜趿着绣花蝴蝶履的,有赤脚套着银脚镯的,或蹲在炕上,或倚在门上,双目闪闪,一言不发。
我回头问秀峰:“这是什么意思呢?”秀峰说:“你挑选合意后,招手示意,她们才会亲近于你。”我试探着选了一个人,果然一脸笑容来到身前,从袖中取出一枚槟榔以表敬意。我把槟榔放口内大嚼,苦涩得不可忍耐,急忙吐掉。用纸擦嘴,吐出的东西如血一样鲜红,全艇之人见状大笑起来。
又来到军工厂,妓女的妆束也是一样,只是长幼皆擅长琵琶而已。和她们说话,答话皆为“
”。“
”,是什么意思呢?我对朋友说:“俗语说‘少不入广’,是因为此地妓女令人销魂。假如是这样衣妆村俗,言语粗蛮,谁会动心呢?”
一位朋友说:“潮帮妓女妆束如仙女,可以前去一游。”我们到了潮帮妓船,妓船排列的情状一如沙面。有位著名的鸨母素娘,妆束如唱花鼓的妇人。她手下的妓女衣服皆为长领,脖颈上套着项锁,额前的头发齐着眉毛,后面的头发垂到肩上,中间绾着一个丫鬟一样的发鬏;裹脚的穿着裙子,天足的穿着短袜,也是蝴蝶履,裤脚长拖,语言可以听懂了。然而我终究还是不喜欢她们的异样着装,兴趣为之索然。
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渡口有扬帮妓女,皆为吴地妆束,你如若去,必定有合你心意的。”一位朋友说:“所谓扬帮,不过只有一个鸨母,人称邵寡妇,带着一个名叫大姑的儿媳妇,确实是来自扬州。其余皆是湖广、江西妓女。”
因此我们到了扬帮妓船。妓船两两相对排列,仅有十余艘小艇。其中的妓女皆是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言语清晰。人称邵寡妇的鸨母,接待甚是殷勤。
于是有一位朋友另行召唤了酒船,大的名为“恒
”,小的名为“沙姑艇”,作东道主邀请我们。他请我选择妓女,我选了一个年幼的,身材容貌像是我的妻子芸娘,且小脚尖细,名叫喜儿。秀峰叫了一个妓女,名叫翠姑。其他人皆有旧日相好。我们每人携带妓女,放艇中流,开怀畅饮。至夜晚一更时分,我担心自己不能把持,坚心打算回到城内寓所,而此时城门已经关闭很久了。原来海疆边的城市,城门日落即闭,我并不知道这些。
酒席结束之时,有卧身吃鸦片的,有怀抱妓女调笑的,妓船上的仆人给每人送来了枕头被子,准备连床铺设。我私下询问喜儿:“你这艘小艇可以住宿吗?”答说:“有寮楼可以居住,只是不知今夜是否有客人。”所谓寮,就是船顶的阁楼。
我说:“姑且去看看。”召唤了一艘小艇,行驶到邵寡妇的船边。只见整个扬帮妓船灯火像长廊一样相对而列。船楼恰好没有客人,鸨母笑着迎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来,所以留了船楼等待呢。”我笑着说:“您老人家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啊。”随即有仆人持烛火在前引领,由船舱后面的梯子登楼。船楼宛如斗室大小,旁边有一个长榻,条几桌案俱备。
揭开帘子再往里去,即到了顶部的头舱,床也摆设在旁边;中间是一个方形窗户,嵌装着玻璃,没有生火但满室光亮,因为对面船上的灯火照耀所致。里面的衾帐镜奁,甚是华美。
喜儿说:“从平台上可以望空赏月。”便在梯门之上,折叠着打开一扇窗户,由此蛇行而出,就是船艄的顶部。三面皆设置有短的栏杆,但见夜空之上明月一轮,水阔天空,颇为壮观。纵横交错如乱叶漂浮在水面的,是罗列的酒船;闪烁如漫天繁星的,是酒船的璀璨灯火。再加上往来如梭织的小艇,笙歌弦索的乐音,夹杂在涨潮的涛声之中,令人情绪起伏。
我说:“所谓‘少不入广’,就在此刻啊!”可惜我的妻子芸娘不能同游至此。回头看喜儿,月下与芸娘隐约相像,因而挽起她的胳膊下了平台,进入寮楼,熄灭蜡烛相伴入睡。天色将亮时,秀峰等人早已嬉笑着到了,我披上衣服迎接,大家都责备我昨晚逃走。我说:“没有其他原因,只是担心你们掀被揭帐罢了。”然后大家一起回了城内的寓所。
过了几天,我和秀峰同游海珠寺。
寺院在水中岛屿上,围墙如城池,四周距离水面五尺多。墙体上有洞穴,架设了大炮防备海寇。潮涨潮落,视线随水浮沉,感觉不到炮口是升起还是下降,这正是物理的不可测度之处。十三洋行在幽兰门的西边,房屋结构与洋画的房屋相同。对岸名为花地,花木品种甚多,乃是广州卖花的地方。我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认识十之六七,询问一些花的名字,有的是《群芳谱》所没有载录的。也许是地方发音的不同所致吧?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种植的榕树,大的有十多抱,浓荫如车盖,秋冬也不凋谢。殿堂的柱槛窗栏,皆用铁梨木制成。又有菩提树,叶子呈肺形,浸水后去掉皮,肉筋纤细仿如蝉翼纱,可以裱成小册页抄写经书。
返回途中,去妓船看望喜儿。恰好翠姑、喜儿都没有客人。我们饮茶完毕准备离开,二人挽留再三。我所中意的地方是在船楼,然而鸨母的儿媳妇大姑已有客人在上面。因而对邵寡妇说:“如若可以携带她俩同往寓所,则不妨再长谈一会儿。”邵寡妇说:“可以。”秀峰先回去,嘱咐随从安排酒肴。我则随后携带翠姑、喜儿回寓所。
谈笑正浓,适巧郡署里的王懋老不期而来,就留下来一起饮酒。酒刚沾嘴唇,忽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似乎还有上楼的情势,原来房东的一个侄子素来无赖,知道我招妓回寓所,故而带人来试图敲诈。
秀峰埋怨说:“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所致,我真是不该随他一样!”
我说:“事已至此,最好快想退兵之计,不是斗嘴的时机啊。”
王懋老说:“我先下楼劝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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