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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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说:“连日梦见我父母放舟来接,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飘然上下,如行走于云雾之中,大概是魂魄离开而只剩下躯壳了吧?”
我说:“这是神不守舍,服上一些补剂,静心调养,自然就能痊愈了。”
芸又悲泣着说:“我如若还有一线生机,绝不会用这些话惊吓你。如今冥路已近,如若我再不说,就没有说的时日了。你之所以不得父母欢心,颠沛流离,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之后,父母的欢心自然就能够挽回,你也自此免去牵挂。父母年龄已老,我死之后,你就速回家中。如若没有财力携带我的骸骨回家,不妨暂时放在扬州,待你将来再带我回乡。希望你另娶一德容兼备的女子,以侍奉双亲,抚养我的孩子,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芸痛肠欲裂,放声大哭。
我说:“你如若果真人生中道弃我而去,我绝无再娶的心意。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芸握着我的手,极力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忽然气喘起来,口不能言,双眼直视,任我千呼万唤,芸已经不能说话,痛心之泪,自她眼角涔涔流溢。继而喘息渐渐微弱,泪水枯干,一缕魂魄缥缈,竟然长逝而去!
时间乃是嘉庆癸亥年(1803)三月三十日。
当时,我面对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此恨绵绵,绝无尽头!
承蒙我的朋友胡肯堂以十两银子相助,我整理室中所有物品,变卖一空,亲自为芸入殓。呜呼!芸一个弱女子,却具有男子的襟怀见识。嫁至我家后,我每日奔忙于衣食,财力缺乏,芸丝毫不曾介意。我在家居住之时,两人只是以文字辨析为乐而已。
结果生病颠连,含恨而去。是谁造成这样的呢?我辜负了闺中良友,又如何诉说得尽呢!奉劝世间的夫妇,固然不能彼此仇恨,也不要过于情深。俗语所谓:“恩爱夫妻不到头。”譬如我,可作前车之鉴啊!
到了回煞之日,俗传此日亡人的魂魄必定随煞回家。所以,房中的铺设和生前一样,而且需要在床上铺上亡人生前的旧衣,将旧鞋子放置床下,以等待亡人的魂魄归来观看。吴地相传把这称为“收眼光”。
请道士做法事,先把亡人魂魄收到床上,再遣送归去,称为“接眚”。邗江一带的民俗,是在亡人的生前室内摆上酒肴,然后一家人都出门,称为“避眚”。因此,有因为避眚而家中被盗的事情。
芸娘眚期,房东因之前和我们一同居住,而搬到外面回避去了。邻居嘱咐我也摆上酒肴然后避开。我则希望芸的亡魂归来之时,见上一面,姑且随口答允着。我的同乡张禹门劝导我说:“因邪入邪,宁信其有,不敢尝试呀!”我说:“正因为信其有,之所以不避开而于此等待,正因为会有此事啊。”张禹门说:“回煞之时一旦犯煞,会对活着的人不利。夫人的魂魄即便回来了,但已经阴阳两隔,我担心的是你想看到的没有形状可以接触,而你应该避开的却没有办法避开罢了。”
当时我痴心不改,坚持说:“死生有命。你果真关心我,陪伴我怎样?”
张禹门说:“我在门外守护。你如发现什么异常,呼喊一声我即刻就进来了。”
我于是点灯进入室内。见室内铺设宛如生前,而芸音容已不可见,不禁伤心泪涌。又担心泪水模糊了双眼,不能见到芸的亡魂,强忍泪水睁大眼睛,坐在床上等候。抚摸着她所遗下的旧衣服,上面依然散发着她的气息,不觉间柔肠寸断,迷糊中昏睡了过去。
转念一想,我原本在这里等她亡魂归来,怎么能睡这样快呢?睁开眼睛,四下张望,只见桌子上的两支蜡烛,荧荧地闪着青光,火焰缩小到豆粒大小;我瞬间毛骨悚然,全身颤抖,因而摩挲着双手擦着额头,仔细看着蜡烛。两支蜡烛的火焰逐渐升高,高到一尺多,上方纸裱的顶棚几乎被火焰焚烧。我借着烛光,正四下张望,火焰又忽然缩小如刚才模样。我此时心跳如舂米,双腿发抖,想呼喊门外的张禹门进来看看,又想到芸的魂魄柔弱,恐怕会被盛阳逼退,于是小声呼喊着芸的名字,并祈祷着。整个房间寂静无声,一无所见。接着,烛焰重新明亮起来,不再腾跃。
我出去告诉张禹门所见的一切,他钦佩我的胆量如此之大,不知道我其实不过是一时痴情而已。
芸去世后,想到古人林和靖“妻梅子鹤”一语,我就自号“梅逸”。暂且把芸埋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上,当地称呼为郝家宝塔。买了一棺之地,按她的遗言寄葬于此。
我带着芸的灵位回到苏州家中,我母亲也很悲伤。青君、逢森归来,痛哭着穿上丧服。我弟弟启堂进来说:“父亲的怒火还没有消退,哥哥最好仍在扬州,待父亲回到家里,我婉言劝解,再专门去信叫你回来。”
于是我拜别母亲,与子女分离,痛哭一场。重回扬州,卖画度日,因此能够常常于芸娘墓侧垂泪哭诉。影单形只,凄凉之至。而且偶尔经过故居,又是伤心落泪。重阳之日,相邻的墓冢之上草木皆黄,唯独芸墓之上草木青葱。守坟的人说:“这是块好墓穴,所以地气旺呀。”我暗暗祈祷说:“秋风已冷,我尚穿着单衣,你如若有灵,庇佑我寻得一个职位,度过这个年尾,以等待家乡的消息。”
不久,江都幕府的幕客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代替他的职位三个月,我才得以置备了御寒的物品。封好官印出了官署,张禹门邀请我住在他家里。张禹门也已失馆,度日艰难,和我商借。我便把剩余的二十两银子全部借给了他,并告诉他说:“这原是留着给我亡妻迁葬苏州的费用。一旦有了家乡的消息,你偿还给我就可以了。”
当年,我便住在张禹门家里过年。早晚占卜,终无家乡音讯。
到甲子年(1804)三月,我接到青君来信,知晓我父亲生了病。计划立即回苏州,又担心触犯了他的昔日怒火。正犹豫不决观望中,又接到青君来信,悲痛地获悉我父亲已经去世。顿感刺骨之痛,呼天莫及。我无暇他事,连夜赶回苏州,跪在父亲灵前,叩头哭泣以至流血。
呜呼!我父亲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了我这个不肖之子,既没有在膝下承欢,又没有在他生病之时端药侍奉,不孝之罪名,哪里逃得掉呢!
我母亲见我痛哭,问:“你为什么今日才回来?”
我说:“儿子归来,还是幸亏得到你青君孙女的信。”
我母亲看看我的弟媳,就不再说话了。我在灵堂守灵到七七过后,没有一个人以家事相告,以丧事相商议。我自愧为人子的孝道不曾尽到,所以也没有颜面去过问。
一日,忽然有向我追债的人登门追索。我出来应答说:“欠债不还,当然应该追索。然而我父亲骨肉未寒,趁丧事追债,未免欺人太甚。”其中一个人私下对我说:“我们都是受人指使过来的,你先避开。我们会向指使我们的人索要。”我说:“我欠下的我来偿还,你们快回去。”众人应允而退。
我于是叫来启堂,教训他说:“你哥哥我虽然不肖,但并未作恶不端。如若说是过继降服,我也从未得到丝毫继承的财产。这次回来奔丧,原本是作为人子的本分,岂是为了和你争夺家产的原因?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既然一个人来,仍将一个人回去!”说完,转身进入灵堂,不禁失声痛哭。
随后,我叩首辞别了我母亲,又去和青君告了别,计划离家出走隐身深山,像古代仙人赤松子一样飘然世外。
青君正在劝阻我的时候,我的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钛(字揖山)两兄弟,寻踪而来,极力规劝我说:“家庭落到如此地步,确实容易令人生气。但你父亲虽然死了母亲还在,妻子死了儿子还未成年,你竟然有飘然离世之志,自己心安吗?”
我说:“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夏淡安说:“委屈你暂时住在我家。听说石琢堂殿撰有请假回家的消息,为什么不待他回来时前往拜见一下呢?他必然有位置安排给你。”
我说:“丧期未满百日,兄等家中老人在家,恐怕多有不便。”
夏揖山说:“我兄弟俩之所以来邀请你,也正是我们父亲的意思。你如果坚持认为不便,我家西边有个禅寺,方丈师父与我私交最好,你先在寺中住下,怎么样?”我答应了他的建议。
青君说:“祖父遗留下的房产,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父亲既然分文不要,难道自己的行李也不要了吗?我去拿过来,径直送到禅寺父亲您的住处就是了。”
因此,在行李之外,我还得到了父亲遗留下的图书、砚台、笔筒等数件物品。
寺中的僧人安置我住在大悲阁内。大悲阁坐北朝南,向东安放着神像;西头隔离出一间房子,开了个月窗,正对着佛龛。此隔间本为做佛事的人用斋饭之处,我就把床放置在内。
门旁边是一尊提刀而立的关圣像,极是威武。院中有株银杏树,有三人合抱之粗,树荫覆盖了整座大悲阁,夜深人静之时,风声如吼。夏揖山经常携带着酒菜瓜果来与我对酌,说:“你一个人独自住在这里,深夜不眠之时,害不害怕?”我说:“我一生坦荡正直,胸无邪念,有什么可怕的?”
居住下不久,下起了倾盆大雨,连宵达旦三十多天。当时,我顾虑银杏树被风雨折断枝丫,压塌顶梁,房屋倒掉。幸赖神灵庇佑,竟然安然无恙。而外面墙塌屋倒的,不可胜数;近处的田地中禾苗全都被淹没了。我则每日与僧人一起作画,不见不闻寺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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