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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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天才放晴。揖山的父亲,号莼芗,要去崇明做生意,带上了我,帮着代笔记账,由此得到了二十两银子的酬金。回来后,正值我父亲将要安葬,启堂让逢森对我说:“叔叔因为祖父的葬事费用不够,想让你帮着出上一二十两银子。”我准备把银两全部给他,夏揖山不许,只让我拿出一半给他。我随即带着青君先到了墓地。下葬完毕,仍旧回到了大悲阁。
九月末时,夏揖山在东海的永泰沙有片田地,携带我去收田租。在那边盘桓了两个月,回到苏州已是残冬,我搬迁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过年。真是我的异姓兄弟啊!
乙丑年(1805)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到苏州。
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与我是幼年之交。他是乾隆庚戌年(1790)的状元,后来出任四川重庆的太守。白莲教暴乱之时,他三年戎马征战,功绩卓著。待他回来,两人相见甚欢。
很快,他于重阳日带着家眷去四川重庆赴任,邀请我一同前往。我于是到九妹夫陆尚吾的家中,叩别母亲。因为我父亲的故居已经属于别人了啊。我母亲嘱咐我说:“你弟弟不足以依靠,你此行需要多多努力。重振家声,全仰仗你了。”
而逢森送我到半路,忽然流泪不已,因此叮嘱他不要再送,及早回去。
船驶出京口,琢堂恰好有个昔日老友、举人王惕夫在淮扬盐署,就绕道去拜访他,我也与他一起去,得以再次有机会看望芸娘之墓。船回来后从长江逆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到湖北荆州,获悉琢堂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任命消息,就留下我和他的儿子敦夫,以及眷属等人,暂时住在荆州。琢堂自己轻骑减从,到重庆过年;然后再从成都,过栈道,去潼关赴任。
丙寅年(1806)二月,琢堂的眷属才由水路过去,至樊城上岸登陆。路途遥远,花费巨大,车重人多,一路上马死车毁,备尝辛苦。到了潼关才三个月,琢堂又升任为山左廉访,他清风两袖,眷属不能一同前往,暂时借住在潼关书院。
十月底,琢堂领了山左廉访一职的俸禄,才派人来接眷属。其中捎来女儿青君给我的一封信,惊悉我儿逢森已于四月夭亡。回忆之前他送我到半路忽然哭泣的场景,原来是我们父子在永别啊!
呜呼!芸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不能延续她的后代了啊。
琢堂听到消息,为我长叹不已,送给我一个妾室,得以重入温柔之梦。从此人世扰扰攘攘,又不知道何时方能梦醒了!
卷四 浪游记快
我在各地做幕僚三十年来,天下所没有去过的地方,仅有四川、贵州与云南等少数几处。可惜每次均是车马仓促,处处跟随着别人。山水予人的欢乐,犹如过眼云烟,只能粗疏地领略一下,没有机会深入地寻幽访胜。
凡事我喜欢独出己见,不屑于随人称道是非,即便是论诗品画,也时时存着“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心。所以游览名胜,贵在契心合意,有的是名胜却不觉得佳妙,有的不是名胜自己又觉得妙不可言。姑且将我平生所经历的记录下来。
我十五岁时,我父亲稼夫公在山阴赵明府的幕中供职。有位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州素有名望的学者,赵明府请他教自己的孩子,我父亲让我也拜师于他。
读书的闲暇,外出游玩,得以到了吼山。吼山距离山阴县城十余里,没有旱路通行。临山有一个石洞,上面有块片状石头,横着裂开几乎坠落的样子,我们从它下面划船而入。里面豁然开阔,四面皆为峭壁,俗名“水园”。临水建了五间石头阁楼,对面石壁上有“观鱼阁”三个字,水深不可测,相传有大鱼潜伏其中。我投下些许鱼饵试探,只见到不满一尺的鱼游来吞食。石阁楼后面有路通到旱园,里面拳石散乱矗立,有横阔如手掌的,有柱石顶端平整上加大石头的,开凿的痕迹还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游览完毕,我们在水阁宴饮。让随从燃放鞭炮,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之声。这是我少年畅游的开始啊。可惜兰亭、禹陵未能身至一游,至今引为憾事。
我到山阴的第二年,先生以双亲年老,不能远游,设学堂于家。我于是跟随先生到了杭州,因而得以畅游西湖之盛。
西湖诸景,若论布局结构之妙,首推龙井,小有天园次之。山石之美而可取者,灵隐寺前的天竺国飞来峰,城隍山的瑞石古洞。泉水之可取者,则是玉泉,因为它水流清澈,游鱼甚多,有活泼的情趣。大约最不经一观者,便是葛岭的玛瑙寺了。
其余如湖心亭、六一泉等景物,各有妙处,不能详述。然而都难以脱掉艳丽的脂粉之气,反而不如小静室的幽然僻静,清雅近于自然。
苏小小墓在西泠桥旁边。当地人说,最初仅是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年,圣上南巡至此,曾问询此墓。到甲辰年春日,圣上再次南巡,此时苏小小墓已经用石头砌好了。墓呈八角形,立有一块碑石,上刻大字“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怀远吊古的诗人墨客们便不用再四处寻访了。我想自古以来,那些忠烈坚贞之人被埋没不传的,当然不可胜数,即便是名声流传不久又趋于无闻之人,也不在少数。苏小小只是一名妓女,自南齐至今,名字事迹众人皆知,这大概是天地灵气钟爱,为此地湖光山色做些点缀的吧?
桥北不远有座崇文书院,我曾经与同学赵辑之至此投考。当时正逢炎夏,我们起床很早,出了钱塘门,经过昭庆寺,步上断桥,坐在石栏杆上;看旭日将要升起,朝霞映透柳树,无不尽显妍丽之态;湖中白莲散发着清香之气,清风缓缓吹来,令人心身清爽。
我们步行来到书院,考题还没有发布呢。午后时分,交卷之后,我和赵辑之于紫云洞纳凉。洞内可以容纳数十人,日光透过石孔,有人摆设了矮几短凳,在此卖酒。我和赵辑之在这里解衣小饮,品尝鹿脯,感觉甚是美妙。又食用了一些新鲜的菱角与白藕,直至喝得有些微醉才出了紫云洞。
赵辑之说:“山上有个朝阳台,颇是高旷,何不前去游览一番?”我也是意趣兴发,奋勇登上山顶,只见西湖如一面镜子,杭州城如一粒弹丸,钱塘江如一条锦带,极目而望可达数百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色。
在朝阳台坐了许久,太阳将落,我们搀扶着下山之时,南屏山佛寺的晚钟也敲响了。韬光、云栖两处景点,因为路远未去,其余如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不过如此。紫云洞我以为必定可观,待寻访抵达,发现洞口仅能容下一根手指,细水涓涓流过而已。相传里面别有洞天,遗憾不能撬门而入。
清明节,先生春祭扫墓,带我同去游玩。
墓在东岳,这里盛产毛竹,守墓人挖了一些未钻出地面的毛笋,形状仿如梨子但比梨子尖,用它做成汤羹待客。我很喜欢吃,连吃了两碗。先生说:“嗳!这毛笋味道虽美却克心血,最好多食用肉类以化解其害。”我向来不喜爱肉食,这时饭量也因为食笋过多而减少。返回途中,顿觉心思烦躁,唇舌几乎裂开。
经过石屋洞,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水乐洞峭壁上遍布藤萝,进入洞内,仿佛进入一间斗室;泉水流势甚急,声音琅琅,水池仅有三尺宽,深有五寸多,不溢出也不枯竭。我俯身喝了几口泉水,内心的烦躁顿时消失了。
石屋洞外有两座小亭子,坐在其中可以听到泉水声。寺僧请我们观看万年缸;万年缸在香积厨内,形状极大,用竹子导引泉水到缸内,任随它满溢流出。时间久了,缸内结了一层一尺多厚的苔衣,冬天不会结冰,所以也不曾损坏。
辛丑年秋八月,我父亲身患疟疾,回到家中。身寒索火,体热索冰,我劝他他也不听,竟然转成了伤寒,病势日趋严重了。我服侍父亲,端汤喂药,日夜不合眼,几乎有一个月。
此时我媳妇芸娘也患了大病,虚弱地卧身在床。我的心境之差,真是难以形容。我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嘱咐我说:“我的病恐怕治不好了。你依仗着几本书,终究不是养家糊口的方法,我把你托付给了我的盟弟蒋思斋。到时,你继承我的事业就可以了。”第二天,蒋思斋来我家,我就在父亲病榻之前听命拜其为师。
不久,经过名医徐观莲先生的诊治,父亲的病逐渐得以痊愈。芸娘也得到徐观莲先生的助力,也可以下床了。而我则自此开始学习游幕为生了。这不是什么愉悦之事,为什么记录下来呢?因为这是我抛书浪游的始因,故而记录下来。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就跟随他在奉贤官舍习幕。有个和我一起习幕的同学,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他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年长我一岁,我称他为兄。鸿干则毅然称我为弟。我们两人倾心交往,他是我今生的第一位知己,可惜他二十二岁就去世了。我从此孤单一身,朋友甚少。今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啊,茫茫沧海,此生还能否再遇到像鸿干一样的知己呢?
回忆和鸿干的交往,两人都是心怀高远,时常有隐居山林的想法。重阳节时,我与鸿干都在苏州。有位叫王小侠的前辈与我父亲稼夫公请了女伶演戏,在我家聚客宴饮。我不喜欢那种喧扰,提前一天约了鸿干去寒山登高游览,顺道寻访将来结庐隐居之地。芸娘为我们准备了一盒酒菜。
第二天,天色将亮,鸿干已经登门叫我了。于是带了酒具从胥门而出,在一家面馆各自吃饱。渡过胥江,步行来到横塘枣市桥,雇了一艘小船。我们到达寒山时,还不到午时。船夫颇是本分善良,就让他为我们买米煮饭。我们两人上岸登山,先到了中峰寺。中峰寺在支硎山古刹南边,沿着山路上行;寺院隐藏在深林之中,山门口静寂无人。地僻僧闲,山僧见我们衣冠不整,不怎么愿意接待。我们的目的不在此,便也没有深入。
下山回到船上,米饭已经煮熟。吃过饭,船夫拎着酒具跟随着我们,叮嘱他的儿子看守小船。我们从寒山行走到高义园的白云精舍。轩室临近峭壁,下面开凿有一方水池,周围是假山与丛树;俯视可见一泓秋水,悬崖之上的薜荔枝蔓,与墙壁上积生的山莓青苔。我们坐在轩室下面,只听见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门外有一个亭子,吩咐船夫坐在亭内等候。我们两人从石缝中穿过,即是“一线天”所在;顺着台阶盘旋而上,直到山顶,乃是“上白云”。山顶有一座尼庵,已经坍毁废弃,残存有一座危楼,仅能登上远望。我们休息了片刻,便搀扶着下了山。
船夫说:“你们登高忘记携带酒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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