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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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说:“恩公,是的。我如若不是因为恩公,早就死填沟壑了。现在我女儿安然无恙,经常想起恩公的搭救之恩,没有想到今日相逢。恩公为什么会逗留在这里呢?”
原来我在泰州做幕僚时,有个曹姓人家,出身微贱,有一个女儿长得很美,已经许配了人家。一个有势力的人通过放债的方式图谋得到他的女儿,以至于纠纷闹到了官府。我从中调解,使得他的女儿仍嫁给了原来所许的人家。曹姓人随即投入官府,做了公差,并叩首致谢,以此相识。
我把投亲遇雪之事告知与他。
曹姓人说:“明日天晴了,我会顺路送你过去。”并出钱买酒,款待甚是热情。
二十日,晨时的钟声刚响过,即听到江口呼喊登船的声音。我慌忙起床,叫曹姓人一起乘船。曹姓人说:“不用着急。最好吃饱登船。”于是,替我偿付了房钱饭钱,拉我出去喝酒。我因为连日逗留于此,着急赶船,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两枚麻饼。待登船之后,江上风寒如箭,冻得我四肢战栗。
曹姓人说:“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的妻子雇了这艘船前去。所以必定要等雇船的人来了,才能发船。”
我腹中饥饿,忍着寒冷,直等到中午才解开缆绳出发。至靖江,已是暮烟四合时分了。
曹姓人说:“靖江有两处盐业公署,你所访寻的是城内的呢,还是城外的?”我踉踉跄跄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说:“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城内城外啊。”曹姓人说:“如此,就先住下来,明日再去拜访。”
进入旅舍,我的鞋袜已经被淤泥湿透。要了火盆烘干,草草吃了饭,疲倦至极,酣然而睡。早晨起来,袜子被烧掉了一半,曹姓人又替我偿付了房钱饭钱。
寻访到城内盐业公署,惠来还没有起床。听说我到了,披着衣服出来。见到我的样子,惊讶地说:“舅爷怎么狼狈到这副情状?”
我说:“你先别问吧。有银子借我二两,先遣送送我至此的人。”
惠来拿出两圆番银给我,我即刻送与曹姓人。曹坚拒不受,最后拿了一块番银而去。于是我历述遭遇,并告诉他此行之意。
惠来说:“舅爷是我至亲的亲戚,即使我以前没有欠你的账,也应该竭尽微力,无奈航海的盐船新近被盗,正在盘账期间,不能挪凑更多银两给你。我会尽力筹措番银二十圆,以偿还昔日所欠,如何?”
我原本就没有抱多大期望,就答应了他。留下来住了两日,天气已变得晴暖,便计划回去。
二十五日,我回到了锡山华氏家中。
芸说:“你途中遇到雪了吗?”我告诉她行程所历之苦。芸伤心地说:“下雪之日,我以为你已经抵达靖江。没有想到你仍然在江口盘桓。幸好遇到曹姓老人,绝处逢生,也是吉人天相了。”
又过了几日,接到女儿青君来信,得知逢森已经被夏揖山推荐到一家商铺。表兄王荩臣请示了我父亲,择定正月二十四日将她接去。儿女之事,也算草草了结了,但亲人分离至此,令人终究觉得人生凄惨。
二月初,风和日暖。
我以靖江借来的银两,置备了行装,去邗江盐署拜访旧友胡肯堂。由贡局诸位管事的推荐,到了署内工作,负责文书之事,此时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到了第二年,即壬戌年(1802)八月,接到芸的信,说:“我的病全好了,只是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也想去邗江,顺便一览平山胜景。”
于是,我在邗江先春门外租赁了临河的两间房屋。亲自到了锡山华氏家中,接芸一起过来。华夫人赠送了一个小奚奴,名叫阿双,帮着烧火做饭,并约定来年相邻而居。
当时已是十月,平山一带天气凄冷,议定春日去游。芸到邗江后,我满心希望她能够好好散心调养,然后再想怎样骨肉重圆。孰料一月未满,贡局司事一职忽然被裁十五人,我是朋友的朋友,当然也因之失业。芸想方设法为我筹划,强颜微笑着安慰我,不曾有丝毫的怨言。
到癸亥年(1803)仲春,芸血疾病发。我想再去靖江,请求助援。
芸说:“求亲不如求友。”
我说:“你说得有理。奈何友人虽然关切,然而现在都在家中处闲无职,自顾尚且无暇。”
芸说:“还好天气已经变暖,途中可能没有遇雪的担忧。希望你速去速回,不要挂念于我。你如若再有身体不适,我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那时薪水已经停发,我佯装雇驴,以使她安心,实际上是带了干饼徒步而往,一路边吃边走。向东南方向,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八九十里路,驻足四望,一无村落人烟。到夜里一更时分,只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寻得一处土地祠,高约五尺多,周围有短墙,种植着两株松树。因而向土地神叩首,祈祷说:“我苏州人沈某,投亲迷路至此。想借您的神祠住上一宿,乞望得到神灵的哀怜庇佑。”
于是,把小石头香炉挪移到旁边,以身体试了一下,仅容得下半个身子。我反戴了风帽,遮掩住脸,半个身体坐在里面,膝盖以下露在外面。闭上眼睛静听野外,只是萧萧微风罢了。此时,我双脚疲惫,精神困倦,昏然睡去。
等到醒来,东方天色已亮。短墙外忽然传来走路的声音,急忙出去观看,原来是当地农人赶集经过此处。询问靖江路途,回答说:“向南行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十里一个土墩,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一路都是宽阔大道啊。”我于是反身回到土地祠,把香炉恢复原位,叩首拜谢了神灵,便继续前行。过了泰兴,就有顺路车辆可以搭载了。
申时午后,抵达靖江。去盐署投了名片,过了很久,看门人说:“范爷因公出差,到常州去了。”看他说话的神色,似乎有所推托,我追问道:“什么时间回来呢?”回答:“不知道啊。”我说:“即便是一年,我也要等待他回来。”
看门人明白了我的意思,私下问我:“你与范爷是嫡亲的郎舅吗?”
我说:“假若不是嫡亲之人,就不等待他回来了。”
看门人说:“你暂且等待吧。”
过了三日,看门人告诉我范惠来已经回来。此行共计借得二十五两银子。
雇了驴急行回返。芸正脸色惨白,咻咻哭泣着。见到我回来,急忙说:“你知道昨日中午阿双席卷财物逃跑一事吗?请人四处寻找,今日仍未寻到。丢失财物事小,主要他是他母亲临行之前再三托付给我。今日如若他逃回家中,途中有长江阻隔,已经令人担忧。倘若他父母藏匿起他,以此来诈骗我们,那如何是好?而且,我还有什么颜面见我结拜的姐姐啊!”
我说:“请不要心急。你忧虑太深了。藏匿孩子诈骗我们,那要诈骗富有之人。我夫妇不过两肩担一口而已,他骗什么?何况带他来扬州半年,给他衣服饮食,从未有过丝毫责骂扑打,邻居们也都知道。事实是小奴丧尽良心,趁我们身处危难盗窃财物逃跑。华家姐姐赠送的小奴不是良善之人,她没有颜面见你才对,你怎么说自己没有颜面见她呢?现在应当到县衙呈报立案,以绝后患就可以了。”
芸听了我的话,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然而,自此梦中常说梦话,经常呼喊“阿双逃跑了”,或者呼喊“憨园你为何负我”。病情逐日渐深了。
我想请医生诊治,芸阻止我说:“我的病初因弟弟出走、母亲去世,悲伤太过所致。接着是因为感情,然后是忿恨激动;平时又太过多虑,满心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不能如意,以至于头晕、发呆等诸多病症毕至。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不要再做无用的花费。回忆我跟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错爱,百般体恤,不因我的执拗任性而抛弃我。得知己如你,有夫婿如此,我已经此生无憾。
“回忆昔日,有布衣之暖,菜饭之饱,一室和睦;畅游园林泉石之盛,如沧浪亭、萧爽楼的时光,真是一如人间神仙啊。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们又是什么人?岂敢奢望神仙之身?强行索求,以致冒犯造物主的忌恨,随即便有情魔的干扰。总之是因为你太多情,而我今生薄命。”接着,又呜咽着说:“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日人生中途,与你分离,忽然永别,不能够终身服侍你,也不能亲眼目睹逢森我儿娶媳妇,心里着实觉得难以释怀。”说完,泪落如豆。
我强忍悲心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虚弱难继的日子好多次了。今日为何忽然说这样伤心的断肠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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