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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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印象
《新港》编辑部有人来,要我对目前的小说写几句话。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因为忙,对近二三年来出版的小说我读的不多,不可随便发言。再说,以我读过的那些新小说来看,它们都是我写不上来的作品,更不可草率评论。那么,就这么办吧:我只就阅读过的那一些略谈印象吧。既是印象,便谈不到精微的分析,所以我不准备“提名道姓”;那些作品我只读过一遍,还没有了解透啊。
我觉得我们的新小说多数是健康、干净的。这是个了不起的特点。读了这些小说,我有这么一点体会:我自己当初写小说,可以说是自发的;今天大家写小说,都是自觉的了。这是个思想上的跃进。因为是自发的,所以我没有个中心思想,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现在大家所写的呢,几乎都是亲身经历过的革命斗争,作者自觉地把革命放在第一位。这样,作品就与革命斗争拧成了一条鞭,所以能够振奋人心,激发斗志。文学而与革命密切联系在一起,就必能反映人民怎样经过多年血战而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的伟大事迹。这种题材是具有史诗的性质的。
看一看今天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那些文学商品,或故作惊奇,而言之无物;或颓丧无聊,愁容病态;我们就更清楚地看出我们自己的作品是多么健康可喜,干净可爱了。在那些国家里也时有进步的作品出现,可是还没有成为气候。我们呢,有党的关怀,人民的爱护,和革命理论与现实的鼓舞,就天朗气清,东风和畅,以革命斗争的事实,写出爽朗严肃的作品,成为风气。这是件了不起的事。
在这个新的风气里,我们的短篇小说也斗志昂扬地成为战斗的武器,并且产生了像匕首般短小犀利的小小说。可以说,我们的小说,不论篇幅的长短,都是不断革命,节节胜利的鼓舞力量。党的领导,总路线的光芒,作家的深入生活与劳动锻炼,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与思想改造,全民大跃进的鼓舞,使作家们心里健康了,干净了,从而自觉地写出了健康、干净的作品来。专凭作家自己的本领,而没有党的培植和社会给予的创作条件,是不会树立起这个新风气的。
这可并不是说,我们的作品已登峰造极,无可疵议了。我们还有美中不足的地方。首先是,我们的文字还嫌粗糙。我说粗糙,并非是说大家的文字都毫不讲究。不是这样。大家的确是用了心思,各有得意之笔。我是说,在这些得意之笔之外,往往有松了劲的地方,塌了下去。这些败笔往往是在叙述事实的地方。我想像得到:当我们刻画人物和描写风景的时候,我们都费尽苦心,想以最精采的文字配合上去,以期人如生龙活虎,景富画意诗情。及至叙述事实,我们就以为这是过场戏,随便交代一下就算了。于是,全篇文字就不一致了,有精有粗,瑜瑕互见。我们应当努力矫正此弊。要知道,越难写的地方,越要出奇致胜。叙述事实就是不容易写的地方,我们要设法既说得简单扼要,又活泼生动,叫写人、写景,与写事都在文字之美上有所创造。文字之美并不是作品的唯一的宝物,可是作品中哪里忽略了它,哪里便塌陷下去。文字之美应当与其他的构成因素相得益彰。
我们写的对话往往软弱无力。对话,据我想,不宜只负交代事情的责任,而也担起表现性格与思想的任务——这样才能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有力的对话能够使人物突出。
其次,我还要谈到:我们的某些小说似乎还缺乏艺术的控制,照实备录见闻,不肯删减。事实上,小说不是事实的记录,而是给事实加过工的艺术组织。我们要知道的事情很多,以便有所选择,故事才能集中;集中才有分量。小说必须有些分量,不是絮絮叨叨,以多为胜。
记住控制,我们便不会被故事的表面价值给吸引住,而不顾其他。比如说:惊险的故事之所以往往浮浅,就是因为作者被故事的情节迷住,而忘了更高的目的;结果呢,故事写的很热闹,可是不够深刻。
惊险的故事是可以利用的,但是要留神别忘了人物的创造。人的价值应比故事的价值大得多。偏重故事的惊奇,往往使人物“日遭三险”,故作紧张。重视人物,则重点移在人怎么克服困难,使人物控制着事情。这就能写出人怎么改造与创造环境。
只顾细节,而忘了辨别什么是重大的和什么是微不足道的,什么是必要的和什么是不必要的。这就难免浪费了笔墨。我们的文学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我们不能只顾不必要的细节而遗忘了伟大的使命。
载一九六○年《新港》七、八月合刊
银幕上的《一百个放心》
我看过南京部队某部战士业余小话剧队演出的《一百个放心》等三出小话剧。剧本好,演的好,看了还想再看!
感谢电影工作者把这三出优秀小戏拍制成了影片,满足了多少多少观众想再看的愿望!我看到这部影片,如好友重逢,喜悦难以形容!我也想象得到,没有看过那三出好戏的,一定会非常高兴,能在银幕前和它们见面。
在我去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可有点不放心:首先是,这三出小戏在舞台上原是人物少,布景道具都极简单,道具不足之处则用戏曲中虚拟的手法补充上去——《烧煤问题》里既无真炉灶,也不真炒萝卜;而以桌代灶,以手式表示烹炒。这样,此种小戏才能够轻装就道,深入连队,云崖海岛,到处能演,尽到为工农兵服务的重任。我很担心,是不是拍制影片的时候,强调电影的特点,力求真实,不单灶须真灶,而且油瓶醋罐一应俱全,并真炒一大锅萝卜?若果如此,就必破坏了一些原来的朴素而可爱的表演风格,并且会使这种演出所含有的“乌兰牧骑”精神受到损失。这个损失可不小!
这点担心是多余的。电影工作同志们早已看到这个问题,并热爱原著,使之不受丝毫损失。这种看到新事物即热爱新事物的精神,值得钦佩!是呀,三出小戏的特点之一就是打破了一些话剧的老框框,尝试了一些新演技、新措施,以期把话剧能够送到任何地方去,天可为幕,地可作台,为广大人民服务。这种小戏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们是文化革命运动的产物。这一点万不可忽略,忽略了它,便会把打破了的框框又修补起来,也就使创造与革新落了空,白费了心血!
拍制这部影片的同志们没有忽略了上述的那一点。可是,他们若是只知忠实于原著,戏怎演,他们怎拍,岂不又成了死板板的舞台纪录片么?不是这样!他们真费了心思,想出了好主意。他们把三出内容各异的小戏用一条线儿穿了起来。这条线便是演剧小组同志们在戏前戏后如何活动。这个主意想的妙!只是一些简洁的渲染,影片可就活了,通体玲珑,生动舒展。这就是说,演剧小组如何登山涉水,送戏上门;如何吃苦耐劳,全心服务,也都描画出来了。观众既能看到那三出可爱的小戏,又能看到可爱的战士演员们在舞台外面的辛苦劳动。这真是一举两得:戏感动人,演员的忘我劳动也感动人。这才真是恰当地运用了电影的特长,该不更动的决不更动,该增加的适当增加。这部片子也就应当称为文化革命的产儿。
在看到这部电影之前,我还另有点不放心:拍制影片时,也许不用原班演员,都换上电影演员吧?我没有一点看不起专业电影演员的意思。我是切盼在银幕上看到会演戏的战士们。这个事实的本身就值得称颂宣传。他们文武双全,既是全身硬功夫的战士,又会写戏演戏。只有在新中国才能培养出这样的新型战士。我们都以有这样的战士而自豪!他们吃大苦耐大劳,连爬山渡海还都抓紧时间学习毛主席著作,或编台词儿。大家,特别是文艺工作者,都该向他们学习。谁不盼望能在银幕上看到这些好战士好演员呢?真的,谁一看到他们,谁就会立刻精神焕发,欢欣鼓舞!
这点不放心又是多余的。银幕上出现的正是原班演员,并没有换人,看起来倍加亲切!而且连合唱队也由战士们组成!于此,我仿佛听到了电影导演在热情呼唤:来吧,听听我们文化革命中的战士歌声吧!
从演技上看,我觉得战士们并不是在演戏,而是在过着严肃而活泼的部队生活,而且越看越爱这种生活。因此,谁看了电影,谁都会有一百个放心!不,不但放心,而且受到鼓舞,受到教育。用原班演员来拍制此片实在是个高明的决定!战士与民兵看见这部电影会感到极其亲切,广大人民看见也会格外高兴,就是文艺工作者,特别是话剧与电影演员,也必会由观摩而获得不少启发。战士们的不事雕琢的演技,很容易看出,是来自部队生活。生活充实,自信心高,乃能不劳修饰而自中规矩。专业演员要演好工农兵,除了深入生活,与工农兵打成一片,恐无更好的途径。这部电影在演技上的成功,有力地说明了此理。我们知识分子,因为有点文化,事事总爱引经据典。于是,框框甚多,不敢革新。事实上,引经据典不过是吃现成饭,不肯独出心裁,从事革命。这部电影的拍法不是由图书馆找出来的,既不引经,也不据典,而是大胆地面向新事物,宣传新事物,真是难能可贵!
是的,这部电影通体爽朗、干净,既不冗长,又不卖弄花招儿,看着非常舒服。就是戏外渲染之笔,也都力求朴素简明,与三出小戏的风格一致,是为突出三出小戏,而不是为场面热闹。这是符合多快好省的原则拍成的影片,我切盼能够多看到几部这样的影片!谨向参加拍制此片的战士们和电影工作者们致敬致贺!
载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电影艺术》(双月刊)第六期
有关《西望长安》的两封信
谢谢你们把几十件对《西望长安》的意见送给我看!我也要向提供这些意见的读者们致谢!有的意见很正确,使我受益不浅!有的呢,似乎误解了作者的企图,我愿在此简单地解释一下。
有的读者说,读了剧本觉得很不过瘾,因为剧本中“肃反”斗争不够尖锐。这是把《西望长安》看成为一个“肃反”剧本。它不完全是。当我学习罗瑞卿部长的报告的时候,看到罗部长希望有人用骗子李万铭的材料写个讽刺剧,我便争取写这个讽刺剧。这样,这个剧本的内容只能说与“肃反”有关,而不是整本大套地写“肃反”。我是要写讽刺剧。李万铭的材料不够支持一个文武带打、情节惊险的五幕剧的。假若我要描写特务怎样杀人放火,和我们怎么进行斗争,我就须放弃了李万铭,去另找材料——这样的材料并不难找。李万铭的材料虽然不少,但主要的都是欺骗与贪污。骗子的材料是讽刺剧的好材料。阴谋破坏,情节惊险的材料是“肃反”剧本的好材料,而不见得适于写讽刺剧。讽刺剧要写得幽默可笑。幽默可笑的事和惊心动魄的事恐怕不易很好地组织到一处。某种内容决定某种形式,适于描写“马大哈”的相声形式,并不适于描写面目狰狞的特务。讽刺剧正像相声,它自成一体,别有风格。《钦差大臣》是《钦差大臣》,不能变成悲剧,也不能变成惊险的电影剧本。
有人以为《西望长安》里的正面人物,唐处长,不够严肃。要知道,他是讽刺剧中的正面人物,他的幽默机警正与讽刺剧的风格一致。他不是悲剧人物。今天的讽刺剧里必须有正面人物。这正面人物须要机警活泼,极有风趣地战胜了反动分子。我承认没有把唐处长写好,但是他的确是新型讽刺剧应有的人物。创造这个人物是我的一个新试验。他严肃不严肃要看他尽职不尽职。他是尽职的。那么,我们就不该因为他爱说两句笑话,便判定他不严肃。他不能像包公那样严肃,因为我写的不是《秦香莲》。
顺便就说到另一意见:剧本中的反动分子写得不很好。我接受这个意见。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我照顾了正面人物,我给正面人物留出两幕三场的地方。这样就限制了反动分子的活动,不能充分地表现他的诡计多端。没有把反动分子写好是我的失败,可是能写出一个正面人物,尽管是不太出色的正面人物,也多少得算表现了邪不侵正这一事实。在解放后所演出的戏剧里(连我写的在内),往往是正面人物一出来,观众就准备去拿帽子了。
那么,是不是我轻视“肃反”呢?一点也不是!假若我写的不是讽刺剧,而是全面的“肃反”斗争的戏,我就一定要把反动分子的罪行,和正面人物的“肃反”斗争,都源源本本地写出来,令人感到惊心动魄,决不打趣招笑。当然,惊心动魄的情节也不完全拒绝讽刺,但讽刺只是信手拈来,不占重要地位。讽刺剧则须通体一致,自成一格。莎士比亚的悲剧中往往有一点幽默的穿插,但只是那么一点。他写喜剧的时候可就通体一致地保持喜剧气氛;笑着说悲剧性的故事实在不大好办。
这就该说另一种意见——讽刺得不够。我接受这意见。讽刺剧极难写,我的才力与经验都不够。但是,我必须说明:我的写法与古典的讽刺文学作品(如《钦差大臣》等)的写法人不相同,而且必须不同。《钦差大臣》中的人物是非常丑恶的,所以我们觉得讽刺得很过瘾。通过那些恶劣可笑的人物,作者否定了那个时代的整个社会制度。那个社会制度要不得,必须推翻。我能照那样写吗?绝对不能!我拥护我们的新社会制度。假若我为写得痛快淋漓,把剧中的那些干部们都描画成坏蛋,极其愚蠢可笑,并且可憎,我便是昧着良心说话——我的确知道我们的干部基本上是好的,只在某些地方有缺点,犯些错误。我只能讽刺这些缺点,而不能一笔抹杀他们的好处,更不能通过他们的某些错误而否定我们的社会制度。这就是今天的讽刺剧为什么必须与古典讽刺剧有所不同。在我给朋友们朗读剧本初稿的时候,就有人建议把受骗的干部们写得更坏一些。我拒绝了。讽刺是要夸大的,但不能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那么,今天的讽刺剧就不能够像古典讽刺剧那么入骨地讽刺吗?我说,一定能够!我的本事可是还不够,我还应当继续努力学习,练习。无论怎样,我不能把剧中人物(除了反动分子)都写成坏蛋,那是歪曲现实。我应当把他们写得更可笑,不是更可恶。
还有些意见似乎也应解答一下,我太忙,就不多写了。老舍一九五六年二月五日二
编辑同志:
旧诗中有一句——“西望长安不见家”。后来,被淘气的知识分子改为“西望长安不见佳”,“家”与“佳”同音。你若问一个知识分子:某事好不好?他便以“西望长安”四字表示不好——不佳。这变成了一种歇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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