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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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万铭的案子是在西安破获的。西安古称长安。所以我用《西望长安》为剧名,暗示他到了西安就不佳了。也可以这么解释:若有人问我:你的新剧本好不好?我答以“西望长安”,表示不佳,亦讽刺自己之意。
剧名很不易拟,我用“西望长安”四字不过求其现成而已,没有什么奥意。
老舍一九五六年三月六日载一九五六年《人民文学》五月号
与日本友人的一次谈话
老舍:北京解放后最大的变化,是由一个消费的城市,变成了一个生产的城市。因为这样子,家庭生活随着都变了。以前,在这里住的,是做生意的、做官的。他们往往是一个人挣钱一家子花。今天,大家都有工作了,那么家庭生活,就不能是一个老的、封建的、家长制的家庭。大家都出去工作,大家都独立了。特别是妇女,在那个老的、封建家庭里,男女的婚姻是要父母来决定的。现在,妇女们经济独立了,她就是有了婚姻的自由。拿我自己的家庭来说,我们的人不多,我自己有工作,我的太太也有工作,我的儿子、儿媳妇都有工作。我有三个女儿,现在只有一个小的在念书,那两个也都做事,都有工作。大家都有工作,生活上富裕了,家庭也就更和睦了,不会因为一个钱的关系而吵起来。以前我写的小说里,为了一点小事情,家庭不和了,打架了,拌嘴了。现在哪,个人有个人的工作,都有工作,小的纠纷就很少了。在今天,北京市民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变化。那就是,第一愿意劳动了。以前这里封建的势力很大,总以为自己去劳动是不光荣的。现在,改过来,劳动是光荣的,每个人都愿意参加工作。因为这样子,我们现在的北京就有很多的人,他们的儿女变成了工人阶级了。还有,像我们的北京市的人民代表,然后由北京市选出的全国人民代表,他们包括了北京的工人、农民。学校里也是这样,以前都是全国的有钱的儿女,来北京上学,所要的学费很大。现在我们哪一个大学里都有不少的工农子弟,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最下层的,贫苦的劳动人民,他们现在都起来了,都翻了身。拿一个最生动的例子来说,比如我写的《骆驼祥子》这样的拉车的,他是没有希望的,他终身被剥削,一辈子做人们看不起的马、牛。现在哪,一位老的三轮工人对我讲,他,很早就拉车,是拉两轮的,后来他就蹬三轮的,到他现在儿子这一代,就开四个轮的,开汽车了,成为真正的运输工人。再拿天桥艺人、老艺人来说,他们要受种种的剥削、种种的压迫,因为那里是流氓恶霸的天下。现在许多老艺人呢,噢,他能够出国表演去,他感到非常的光荣。现在即使他还在天桥那儿,没有人剥削他,没有人敢压迫他,他是一个跟别人一样的尊严的人。日记者:刚才老舍先生给我们介绍了北京市民生活变化情况,想问一个问题:现在已经有了这些变化,老舍先生有没有打算把现在北京市民的生活写成一个新的小说?要有这么个打算,它的题目、主题是什么?另外,老舍先生的过去小说在日本介绍时说是富于幽默。那么,在那种受压迫的情况下,一般劳动人民对待生活的态度、对自己的未来还是抱着希望的,幽默是不是从这方面来的?老舍先生要是写新的小说,它的主题、重点是什么地方?包括幽默这方面吗?
老舍:我很想来写新北京的人民的生活,但是,自己的生活不是那样子的丰富了。因为,像刚才我们说的,它现在是新起来的一班人了,这种生活,我了解得不够全面。加上自己的身体不太好,就没有法子,特别是跟青年能够多接近,比如到工厂去长期地住下来。所以我只希望今后身体能够好一些,真正到农民、工人那里,一块住一个时期,一个长时期,能够写出一点新的东西来。因为自己对新的北京认识得不够了,毕竟得多方面吸收新的人物、新的事物才能有法子创作。因为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变化,不是稍微变了一点;稍微变了一点,我们很容易写。这是很大的一个变化,人民的思想、感情都变了,所以没有很长时期的了解,那是写不好的。
关于风格上,以前写的东西有一些幽默的地方,这个嘛,像刚才说的,人民虽然很苦,但还是有对将来抱有希望的一种幽默,在另一方面,它也是一种啼笑皆非的幽默,一种苦笑,不知是哭好哇,还是笑好。假如以后可能写小说的话,我那种幽默就是要从心里发出来的笑声了,而不是啼笑皆非的笑声。
解放以来,我写的话剧较比多,并不是说写话剧不要深入生活,而是话剧就是抱着一件事情,因为它只演两个多钟头嘛,抱着一件事情说,就够了!一个问题一件事。写小说就要更全面了,包括的东西更多了,所以我总觉得自己认识不够,也就不敢动笔来写长篇小说。话剧范围窄一些,小一些,较比的不需要那么多的时间去搜集材料。另一方面,以前我熟悉的那个生活,有不少人嘛,是天天起来坐在茶馆里喝茶、玩鸟,那种游手好闲的生活现在差不多是没有了。小的事情呢,就经常写一点散文,比如介绍北京,无论是在家庭里还是在街道上,干净多了,这只能写一点散文介绍介绍,不够写一部小说的。再一方面,自己在文艺界的机构里,像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市文联,还有不少事情,我也都得去参加。时间也不像原先那样充裕。培养下一代的作家,各种协会行政方面的事情,也要参加一些。
日记者:前几天我们到一般的北京市民家庭去采访。刚才老舍先生说要写一部新的小说,包括解放前后风俗习惯的变化问题,请您谈一下,在风俗习惯上解放前后的变化,还有那些没有变化的,请举一两个例子。
老舍:风俗习惯上有很大变化,以前嘛,很迷信。特别是过年、过节,都要烧香啊,求神啊,拜神啊,这个风俗变了。另一方面,关于一般的科学的常识增多了,因为这是必然的,没有这个就不能打倒迷信。比如医院,以前只有有钱的人可以上医院,现在我们有公费医疗,上一次医院无形中接受了很多的卫生知识。所以这一方面是提高得多了。第二是铺张浪费的东西,比如过年了,过节了,要买香啊,蜡明,买纸来烧啊,这种东西差不多很少了。以前结婚喽,做生日喽,添孩子喽,都要大吃大喝一顿,现在这也减少了。现在大家生活是非常的朴素。要提倡节约,就是那块地方我也还写着“勤俭持家”,告诉我的孩子们,都要节约。因为我们的国家还不是很富裕。我们要知道节约,勤俭持家,节约办事。这是一个普遍的新的风气。好多的老风俗还保存下来,比如像前几天,就是腊八,家里也熬粥,工厂里也熬粥,但是以前哪,那个是含着迷信的内容,而且要把那个粥抹在树上,这棵树到明年结果子就多了,现在呢,腊八就是腊八,大家喝喝粥嘛,这个时候庄稼都收了嘛,各种豆子、枣子、栗子都有,大家喝一喝,没有迷信的意义,没有人再把它抹在树上,希望树明年多结果子;想结果子你得要想科学的办法。春节了,我们还是照常的庆祝,还是贴贴对子,挂挂画,但是那种迷信的东西少了,不接财神爷了,恐怕财神爷就是我们自己,自己创造出财富那才是光荣的,给财神爷磕头磕不出什么道理来,……老的风俗还继续下来,但是改变了它的内容了。
去年春天到日本,各处受到日本朋友的照顾、招待,心里非常感激,我可以说,我们那五个星期,是我们感到最愉快的一段时间。我们体验到中日人民的友好,中国人民、日本人民是一致的,是无可遏制的一个大的浪潮。这对我们两国有利,也是对于世界和平的一件大事情。我要是不到日本去,我还感觉不到这么深,到了日本,感到日本人民这种对于中日友好的热忱,非常感动。我愿意借这个机会向一切见过面的、招待过、照顾过我们的朋友们致谢!致敬!
载一九八○年一月《文艺报》第二期
怎样写通俗文艺
在今天,无论写什么,写得通俗一些必有好处。
可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文章,还有许多很不通俗的或不够通俗的。我想,这是因为:一、写文章的人在思想上还有没搞通的地方;或是:二、还没有掌握住技巧。
咱们先说第一项:
据我所知道的,文人往往有这么个心理——自己写出的文章,必须使内行看了拍案叫绝,外行们懂不懂倒没大关系。
写了一篇文章,有一、二知音给喝彩,也就够了,管那些“愚夫愚妇”干什么呢!即使连一、二知音也没有,就独自欣赏也好,反正不能降格相从,顾及大家。
这态度,在从前,已害得文艺成为士大夫阶级中的专卖品,与民众脱了节。在今天,这态度就更要不得,因为今天的文艺必须为人民服务。若是文人写了只给文人看,怎么算为人民服务呢?
在从前,这文人写给文人看的态度,是事出有因的,因为专制的君主,和蒋介石一类的统治者,极怕人民读书明理,闹革命,所以提倡古文,好教民众看不懂,而文人能写出民众看不懂的东西,便可以高官得作,骏马得骑。
现在的情形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我们的领袖毛主席是惟恐民众落后,力求人民个个能读书明理,所以他不惜说了又说,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那么,假若我们还不肯放弃文人写给文人看的态度,就未免太顽固了。我们文艺工作者一向自居为先知先觉,怎好在这人民翻身的大时代里,反倒变为顽固老儿呢?
另有一些人,以为古文可以收起去了,可是五四以来的洋派儿的文字还是万不能丢掉的。他们在文字上抱着五四“传统”,死不放手,认为唯其如此,才够得上新文艺的嫡传正统。跟他们一提到写鼓词、相声……他们就紧紧摇头,说: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商籁体的白话诗,与带洋味儿的散文,怎可以“开倒车”,又去搞鼓儿词呢?
就是劝他们改一改笔风,把文字写得清浅明畅一些,他们也不干。他们以为他们用惯了的欧化文法与新名词都是了不起的东西,万难割舍。他们可是忘了,《水浒传》与《红楼梦》那样的伟大作品里并没有欧化文法与新名词,还是照样的伟大。恐怕呀,他们心中还多多少少存着点崇洋病,洋的好,国产的不好。
其实呢,莎士比亚的伟大,并不是我们自己的伟大,我们大可不必拉着何仙姑叫舅妈。我们的伟大倒是在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文字,我们的作风,创造出我们自己的伟大作品来。我们的伟大不在能偷取莎士比亚的一、二修辞,或一点技巧,而是在以莎士比亚创造英国伟大文艺的气魄,去创造我们的伟大文艺。我们不应叫莎士比亚,或任何名家,挡住我们自己的去路。我们不应看见别国的作品,便叹观止矣,而应自尊自信,立志写出自己的好作品来。
我们应当爱自己的语言,像爱自己的面貌。只有热爱我们自己的语言,我们才肯去向人民学习,才肯用人民的语言去写作,而感到光荣。这不仅是语言的运用问题,而基本的是思想问题——爱不爱,重不重视,我们的语言的问题。
有的人说:我们心里虽愿通俗,可是不会写大白话。这不是真话。恐怕呀,这句话里还隐藏有点心病——不肯承认大白话能产生文艺。这还是思想问题在作怪。否则天天说大白话的人,怎会不能写出大白话呢?
是时候了,我们应当即刻从思想上解放了我们的笔,教它光荣的服务于人民,教它光辉的给大白话放出光彩。现再说第二项。
我知道,有的人的确从心里要写得通俗,而的确不会运用大白话。这怎么办呢?
我看,这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第一、我们要一拿起笔,便留神不教那些缠绕我们已久的洋词儿出头露面。比如说,我们刚一想起“涟漪”、“跌宕”、“范畴”等等,就应当卑视它们,看一看不用它们究竟能不能还传达出我们的思想来。我们要承认信笔写出人民不懂的修辞是偷懒,也要承认文字的好坏并不依靠会转文或用新名词与否。我们是为人民写东西,就必须尊重人民的语言。人民能懂我们的文章,我们就尽了职,否则溺职。同时,我们不要消极的以为人民不懂“涟漪”与“范畴”,所以我们才皱上眉把它们删去,而要积极的去在大白话中找出金子来,证明我们是全心全意的在创造大众文艺,而不是敷衍了事。假若我们能抱定上述的态度,我们就能发现大众语言原是一座取之不穷的宝库。然后,我们便会自动的放弃了那些腐烂的“文艺”修词,而愉快的运用人民的语言。
要学习人民的语言,就须去体验人民的生活;人民的生活才是人民语言的字汇词典。若只是摘取民间的几个惯用的词与字,点缀一下,便是尾巴主义。
这便颇不容易了。可是,天下哪有不经过艰苦的学习就能成功的事呢?为人民服务是件重大的事,我们根本就不应当抱着三下子两下子就能作好的幻想。我们若不立下改造自己的文字的决心,就永远摆脱不开“涟漪”等等的缠绕。
第二、试用大白话写文章,最使我们感到别扭的是:我们总觉得白话不精炼,老是拉不断扯不断的说上没结没完。这,毛病不在白话,而在我们没用心去精选提炼。白话的本身不都是金子,得由我们把它们炼成金子。我们要控制白话,而不教它控制了我们。我们不是记录白话,而是精打细算的写出白话文艺。我们必须想了再想,怎样用最精炼的白话,三言五语的把事情说明白了。这样,我们才能写出白话文艺,而不是没完的瞎扯。
当我们用白话写文章的时候,我们的思想并不要打折扣;不要以为这是给大众写的,就用不着高深的思想。反之,我们的责任却是用俗话传达高深的思想,而且只有能尽到这个责任才是我们的真本领。有一位北京的盲艺人,在参加过讲习班之后,创造出这样的句子:“瞎了眼的也见到光明”。这是何等的高深精到!这一句话里,说明了他怎样感激政府,怎样受了思想教育,和对前途怎样的乐观。要作,我们须作出这样的白话文艺。
第三、一般人写东西,往往是只用白话写对话,而不肯用白话描写一切。这不是个办法。我们若不能用白话绘色绘声的去描写,我们的文字便永远不会通俗。假若我们写一篇小说,其中对人物、风景的描写都用一疙瘩一块的洋派儿文字,而只以白话写点对话,白话便变成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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