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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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泛的形容使文章无力,不如不用。文字有色彩,不仗着多用一些人云亦云的形容,那反叫人家看出作者的想像贫乏。要形容就应力求出色,否则宁可不形容,反觉朴实。
有时候,字句都没有大毛病,而读起来不够味儿。应把全文细读一遍,找出原因。文章正如一件衣服,非处处合适,不能显出风格。一篇文章有个情调,若用字造句不能尽与此情调一致,即难美好。一篇说理的文章,须简洁明确,一篇抒情的文章,须秀丽委婉。我们须朝着文章情调去选字造句,从头至尾韵味一致,不能忽此忽彼。尽管有很好的句子,若与全篇情调不谐,也须狠心割爱,毫不敷衍。是呀,假若在咱们的蓝布制服上,绣上两朵大花,恐怕适足招笑,不如不绣。
以言大改,则通篇写完,须看看可否由三千字缩减到二千字左右。若可能,即当重新另写一遍,务去枝冗,以期精炼。若只东改一字,西删一句,无此效也。初稿写得长,不算毛病。但别舍不得删改。
还须看看文体合适与否。本是一篇短文,但乏亲切之感,若改用书札体,效果也许更好,即应另写。再往大些说:有的人写了几部剧本,都不出色。后来,改写小说,倒成功了。同一题材,颇可试用不同的文体去试试。个人的长处往往由勤学苦练,多方面试验,才能发现,不要一棵树吊死人。
载一九六一年《上海文学》七月号
我的几句话
听了同志们发言,得到很大好处,可惜前两次因故没来,损失不小。近来的确是头昏得厉害,未能出席,不是逃学。其中也有那么一点心思,就是怕田老叫我说话。我“凑”过一些剧本。到今天还是不会写。今天约的都是专家,我很怕说话,只好乱谈吧。
去年大家太忙了,没工夫座谈。今后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哪怕规模不大,小点也有益处。我这几年学写戏,老是写不好。天才有限,这是没法的事儿。我可是相当努力,没闲着。问题是作为写戏的人,没生活在戏剧界中间,这是最大的缺点。舞台美术等等我都不懂。看过一出戏,你要问我印象如何,演得怎么样,我说不出内行话。只能说谁演得好,谁看着别扭,如是而已。大家若能经常接触,你知道的告诉我,我知道的告诉你,彼此充实,交流经验,那就好了。我有时到“青艺”和“人艺”去看排戏,就学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这样的座谈确实重要,写的人很需要大家帮助,否则就是关门写戏,写不精彩。我拥护今后常有这样的会,我有工夫,必来。也有个要求:别让我说话。(众笑)
这二年戏剧有很大的成绩。不过,从我个人说起,一方面想写,一方面又怕写,有些胆怯,束手束脚。不只是写的人,恐怕导演、演员都有这么点。我们赶出了不少戏来,固然很好,但似乎不那么惊人。记得过去在重庆时候,看过些好戏,觉得很惊心。幕一拉开,喝!真漂亮!比如说,看到郭老的《屈原》,真觉得好!那时候看话剧真是高兴。现在去看戏,我有点怕拉幕:惟恐我家什么样,台上也什么样。(众笑)有的还不如我家好看呢。(哄堂大笑)不惊人,就让人看着不过瘾。当然,这不是说所有的戏都这样,可是有的戏确是幕拉开,寒酸得很,灰溜溜的。我们写的人,导演、演员、舞台美术工作者都应该凑到一处,一齐卖把力气,因为光是某一方面勇敢,也勇敢不出好戏来。比如说,作家很大胆,有所创造,若拿到剧院里,减去了十分之五,(众笑)到舞台上又减去十分之五,岂不什么也没有了么。(众大笑)让我们都有点浪漫主义精神吧!去年大跃进,戏多,成绩很好,但浪漫劲儿还不够。大家努力赶活儿,见面一问:你演多少场?五百六十场。好,我们演一万二千场!(众笑)这样的干劲很好,但艺术的精致好象受了点损伤。今天我们的干劲还应该那么大,但各方面应齐心协力,让戏拿出来比去年更像样子。
我们的戏剧、戏曲的确是多种多样。但往往一个剧种有一出好戏,就让别的剧种拿去。这一方面说明缺剧本,一方面也说明似乎爱拿现成的。这样不容易演得出色。一个剧种,比如川戏,有多少年代的传统,有自己的表现手法,与技巧上的特色,简直可以说,它和别的剧种有先天的不同。别的剧种硬搬川剧不行。川戏的小生表演得那么细腻,那么美,京戏小生就另有一套。应当是看到人家小生的表演,再看看自己的小生演法,吸取优点,揉合成自己的。这样互相观摩,便绝对有用。若看见别人有一出好戏,我也照样拿过来演,就似乎有问题。我们得要求自己独创。别人家的好东西,我们也拿来演,固然不可厚非,但因为拿别人的而把独创性丢了,就不大好。如果戏曲硬学话剧,文武群臣都摆好了才拉幕,便没有什么威风。京戏原来是四个或八个大将先出来,然后上大帅,看着就有威风,有气派。我不是反对必要的拉幕,连京戏如有必要,也可以拉幕。但祖先创造的好东西,不能因学别的剧种而丢掉,丢掉了是一种损失。有独创,才能交流。要是大家都一样,京戏和话剧一样,那还交流什么呢?“人艺”和“青艺”的风格都一样,还去观摩什么呢?因此,必各有独创,才能有交流。我们有干劲,有热情,只是创造性还差。起码要把一部分热情,搁到创造上。特别是有些新排的戏曲,令人不尽满意。这些戏只是排得顺顺溜溜,看不出绝东西来。老节目中往往有绝活儿,所以惊人。在这一方面,我们的话剧演员——大家都是朋友,甭客气,可以说实话——就比戏曲演员似乎更差,一点儿绝活儿都没有。(众笑)我看过却尔斯·劳顿演《孤星泪》,一生气,嘴唇一劲儿颤动,这跟戏曲的绝活儿一样。一气就嘴唇乱颤,一看就知道是动气,比说一百句话都更有用。话剧演员不该因为跟戏曲不同,便以为只要把台词念对了就行了,这不对,我们要有突出的、惊人的技巧。当然,并不是都要嘴唇乱动,上台去都动嘴唇,也不见得就好看。(众笑)
话剧演员要在技巧方面卖把力气,要有真东西,有绝活儿。我们演喜剧,可能要表演摔跟斗,那就须摔得干净利落,有真本事。要是和我一样,慢慢摔,就没什么意思了。(众笑)有真功夫,这应该作为演员努力目标之一。
念台词也一样。我们演喜剧吧,台底下一笑,就没办法了,底下的好几句就往往听不见了。半可笑的,等着人家笑;(众笑)真正可笑的,倒引不起人家笑了。(众笑,全场活跃)像侯宝林同志就最会拿尺寸,要观众在哪儿笑,就在哪儿笑。侯宝林和郭启儒同志,一说一捧,合作得好。他们对口极严格,那儿怎么样,这儿怎么样,都排练多少次,不能多一点,也不能少一点。
刚才大家提到协作,我感到:过去“青艺”、“人艺”对我要求的不够严格。要我写东西,往往不问我知道多少,只说你写就得了,我们帮着跑材料去。这是很可感激的了,但这还欠妥善。得设法使我深入到生活中去。我的身体不大好,而到处大伙儿都忙,我去了给人家添麻烦,我于心不安。假若剧院派个人同我下去,照料我,就一定比给我跑材料更好。我们写剧本,往往光有一个故事。剧院一看有故事了,好,写吧。其实光有个故事,并不顶用。和这故事相关的事儿,你知道多少呢?要是不曾深入生活,不充分知道与故事有关的事情,怎么能写出剧本呢?因此,大家要好好协作,剧院要从深入生活上去帮助作家。
现在写人民内部矛盾的剧本很缺乏。大家不写,主要是因为知道的不多。我想:写人民内部矛盾,若是知道的不极细腻、深入,而光知道一个故事,一定写不好。只有深刻地了解生活,才能写好人民内部矛盾。
还有,我这几年写的剧本,好多都失败了。就是因为写运动过程。写的时候,剧院帮了忙了。演员也帮了忙。演员知道的,我知道的,和导演知道的凑在一起,结果还是运动过程。因为大家所知道的都是过程,所以很难出戏。你写的某运动,人家都参加过了,可能比你知道的还多,写它干什么?希望以后我再写过程,大家就拦住我:还是去生活生活吧。我觉得应该用这样的精神来协作。这一回写《女店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戏是不怎么好的,可就是没写过程。这回改了招儿啦,有点儿东西啦。这回没写妇女商店成立的过程。注意了解女店员家里的事儿,了解她们的思想、心理。这就找到了一些矛盾,直到剧本的最后才拿出商店。如果照我的写过程的老办法:从组织筹备委员会起,写到开张,卖油盐酱醋,一直卖下去,那就糟了。初稿写成,叶子一看,很满意,说有门儿啦,有点生活啦。是的,我们的协作也跃进了。有了改革了。所以只有我们大家互相帮助,导演、演员、舞台美术工作者、作者常常开开会,事情就好办。过去我们协作,因为讲团结嘛,难免彼此有些敷衍。剧院一接到剧本,本不满意,就说,算了,老作家写的,不容易,怪可怜的。(众大笑,会场活跃)今后我们更要团结,越是团结得好,就越不要敷衍。不行,就得改,不要客气!
我们的剧院,最好不凑节目。当然,突击宣传工作,一晚上赶出个戏来,是应该的。这是另一回事。在剧院里我们最好不凑节目,每出戏都要站得住,一出戏演半年,有什么不好呢?《雷雨》不是至今还上演吗?
总而言之,像我上次在作协创作会议上说过的,干劲要有,创作规律也要照顾到,两者应该平衡起来,结合起来。话剧是教育群众的最有力的武器,——并不是因为我们干这一行才这么说,的确是这样。我们应该把话剧搞得更好,无论剧本,演出、技术方面,大家要协作得更好。有好戏出来,也就是教育学习写作者的最好课本。现在每个剧院都联系着一些写剧本的人,有不少后起之秀,希望经常联系,如能作到,常请他们来看看排戏,是很有好处的。
我们要全面跃进,全面协作,全面帮助,全面批评。现在批评得太片面了。对于舞台美术、演员技巧、念词等等,说得太少,这不好。批评需要内行,演员也应当负起责任,参加批评工作。你看了一出戏,比如说服装很好或不好,你就写那么五百字批评批评,不必要写两万字。五百字不需要多大时间。你自己写不好,可以请朋友代写。我们的话剧剧团还不太多,有许多人还没有看过话剧。他们也许不大了解现实生活与舞台有什么距离,也不大了解舞台的全面。我们从各方面批评让大家知道话剧是什么,也有好处。对我们自己有好处,对观众也有好处。
拉拉杂杂,就说这么些吧。
载一九五九年四月十五日《戏剧报》第七期
我的经验
在建国十周年纪念的好日子里,检查检查十年来自己在写作上的得失成败是有意义的。
每个作家在创作上都有优点、有缺点,我当然也不是例外。优点也好,缺点也好,对自己都是可贵的经验。经常有些朋友问我这样的问题:你有什么样的心得?你有什么困难?那么借此机会谈谈个人的心得和困难,对己对人也许都有点用处。
总结十年来的写作成绩,我的好经验是很少很少的。尽管少,也愿尽先汇报。
十年来我写了十多部剧本,当然包括扔进字纸篓中的废品。我写得勤。朋友们都知道我原是写小说的,可是我又爱上了戏剧。我本不会写戏,不会就得学,就得不辞劳苦。写出了废品我也不灰心,经一次失败,长一次经验,逐渐地就明白了自己的长处和短处。熟能生巧嘛。勤写,总有成功的一天。这也是我的干劲儿。
十年来人民的变化极大。看到、听到这种变化,自己就受到感动,受到教育,也使我放不下笔来。不管写得好坏,我总算养成了一个习惯,关心新人、新事。一切翻天覆地的事都是人干出来的,体验生活首先要观察人。我写的戏也许故事性不强,可是总有几个人物还能给人一些印象,因为我在构思的时候是先想到人物,到心中有了整个的一个人了,才下笔去写。
观察人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随时随地,经常地留心。别怕人物一时用不上,更别等到要写戏时才去体验人。对人的认识需要时时积累。要写作,脑子里就得有一个人的队伍。认识许多人,也许才能够创造一个人。
话剧靠说话。不过,舞台上若像生活中那样扯起来没完,大概不等闭幕,观众早都跑光了。观察生活时要注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词汇、语气、神态。要借着对话写出性格来。剧本里的语言应该不同于生活中的语言,必须加工。我下笔时,总注意到该张三说的,决不让李四说,该三句话说完的即不写上十句。让观众坐上三四个钟头听一些没有必要的废话,即是罪过。
十年来,我主要的笔墨劳动是写话剧。虽然有以上一点好经验,可是我没有写出一本杰出之作。为什么呢?听我道来:(一)生活不够。十年来,我始终没治好我的腿病。腿不俐落,就剥夺了我深入工农兵生活的权利。我不肯去给他们添麻烦。我甚至连旅行、参观也不敢多去。我喜欢旅行、参观;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发,须入医院。这样,我只能在北京城里绕圈圈,找些写作资料。连这些资料,也还不都是第一手的,从群众生活中直接得来的;有的是书面上的,有的是别人告诉给我的。因此,我的笔不能左右逢源,应付裕如。我写的是新人新事,但是新人并非我的朝夕过从的密友,新事也只略知一二。这就难怪笔下总是那么干巴巴的了。
是呀,我多么羡慕我遇见过的一些男女青年啊!他们的年纪虽轻,可是经验却那么多!他们把青春带到一切地方去,叫荒沙大漠上开起花来,从雪岭深林中找出来宝贝。他们将来若肯动笔啊,必定会写成出色的作品。他们有生活,而且是史无前例的新生活。我多么羡慕他们啊!
没有多少新生活的经验,为什么不去写些过去的事呢?我不肯弃新务旧。旧事重提,尽管也有些教育价值,总不如当前的人物与事物那么重要。昨天总不如今天更接近明天。我喜爱别人写的历史戏和革命回忆录,但我自己乐意描写今天。
有人以为眼前的事物不易看清楚,不如放它几年,等看清楚了再动笔。这未必尽然。我的生活不够,可是拼拼凑凑地也还写出了一些剧本,那么,生活丰富的人不就一定可以写出内容充实的剧本吗?我的缺点在于生活不够,而不在于写了当前的事物。去深入生活,我们一定会从今天的生活中写出优秀的作品来。我多么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飞,能够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写作啊!
(二)思想贫乏。时代是伟大的,人民是伟大的,可是我写不出伟大的作品。原因很多,主要地是我没有伟大的思想。我有爱新社会的热情,但是专凭热情,只能勤于写作,而不能保证作品高超。因为思想贫乏,我找到该歌颂的人与事之后,只能就事论事地去写近似记录的东西,而不能高瞻远瞩地把人与事提高,从现实生活中透露出远大的理想。我不怕麻烦,勇于修改剧稿。但是,我进行修改的时候多半注意细节的对与不对,而很少涉及思想根源。于是,改来改去,并没跳出那些琐细事实,只是使作品的记录性更真确一些,而无关宏旨。这样,越改反倒越掉在自然主义的陷阱里。假若我有高深的思想,大气磅礴,我就不会见木不见林地只顾改改这个细节,换换那个琐事。这种零碎的修改,可能越改越坏。
我热诚地接受别人的意见,修改剧本,这很好。但是,这也证明因为没有多考虑思想上的问题,我只好从枝节上删删补补,而提来的意见往往又正是从枝节上着眼的。我心中既没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无从判断哪些意见可以采纳,哪些意见可以不必听从。没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础,我的勤于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举棋不定。
我在前面所说的伟大思想就是马列主义的哲学思想。我既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也就说不上应用在事物的分析上。所以我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现象,而不能进一步提高到哲理上,从石中剖出美玉来。这样,我的较好的作品,也不过仅足起一时的影响,事过境迁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是的,起一时的影响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响,明天还有影响。禁不住岁月考验的不能算作伟大作品,而我们的伟大时代是应该产生伟大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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