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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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可以从民间文艺学习。民间语言更易学。古诗古文是用文言文写的,而民间文艺是用现代语言写的。就拿曲艺来说,它是承继了古典传统,而又发展了。比如七言诗,是三个音节,鼓词往往也是三个音节,但在字数上可以把它发展为由七——十三个字,有时到十七、八个字,句子可长可短,音节还是三个,如“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就是一个例子。民间的曲艺的句法可七个字一句,也可十个字一句。把严格的诗的规矩打破了,但把语言的音节的美留下来了,所以说是一种发展。学一学这个,对我们也有好处,继承传统可以用白话。可以从民间曲艺学习怎样继承古典传统的方法。
古诗用韵,民间文学用辙,这样把古诗里的声音的美发展了。用韵有韵书,比如诗韵里,平、明、冬、红不在一个韵,不能串起来用。民间文艺不管这些,、就归一个辙,冬()明()后面也是,也可归并在一起。这就容易得多,简单得争了。
古诗的音节就是这样——扩大了,发展了,这也值得我们学一学,让我们相信:人民会把好的东西保留下来的,是会用自己的语言把它发展起来的。
拿散文来说,相声是最难写的东西,因为相声的语言是要一碰就响的。侯宝林说相声,一张嘴听的人就笑。假如我们上去,一个笑话解释半天,谁也不笑,那就完了。他把语言摆得那样好,“皮薄”,一听就笑。说相声是要在语言上下功夫的。听听相声对写文章很有帮助。如果你的相声写的罗嗦,尽是废话,说起来一张嘴人家不笑。你非要求人家笑:你笑吧!那就糟了,就不配作语言艺术家。
我们应该向民间文艺学习,这样知道的东西多了,用起来也就会多种多样。现在我们肚子空,所以写出来的东西也只能是贫乏、单调。但是语句结构上的重复有时也是必要的,读者的耳朵非常灵敏,假如不是必要的重复,如戏剧的台词,在第一幕写了这句话,第二幕又重复这句话,观众马上就会听出来,这是不必的重复。
现在青年人写文章就是单调,就是只知道那几个词汇,没有办法选择。所以我们要积累词汇。现在什么事都用“搞”字,连吃饭都说“搞”点饭吃,这样的用语言是不行的。这是一种词汇贫乏的表现。
怎样向人民学习语言呢?
向人民学习语言,我们有个毛病,就是拿笔记本去记工人农民说的话,回来不管在什么场合就用上。这就叫做学习人民的语言吗?这不对,因为每句话,不管是谁说,总是在某种场合下才这样说的,是表现一种感情、一种思想的。所以拿笔记本记人家的话是很不妥当的事,这不能抄袭。学习人民的语言,是学习而要看人家是在什么时候,是在什么情况下说这句话的,包含着什么思想感情。单纯的记语言,那是没有用处的。听人家用这句话很好,把它记下来,在某种情况下是可以再用这句话,而不是不问在什么情况下表现工人、表现农民时都用这几句话。好多记者下工厂、下农村,只能单纯地记工人农民说的话,那是不会有创造性的。
我们学习人民语言,学多了,然后就会加以选择使用,在这个场合用这句话,在另一个场合就用那一句话。不要把语言和生活分开,如果那样是不会学得好的。学习人民语言不是为了点缀文章,搁上两句不相干的话,而是为了更真实地表现生活。
运用术语也是这样。蹬三轮车的工人有许多术语,木匠也有许多术语,把它记在笔记本上是很好的,但只是这几句术语不足以表现三轮车工人和木匠的生活。在某个时候、某个场合写上一个术语是好的。但主要还是注意木匠在什么时候说那个话,表现了他的什么生活,这是最要紧的,不然术语就只成为一种点缀,与文章内容没有多大的关系。
现在我们讲语言规范化,不是那样严格的不准用土话,用土语也应该有选择。这个土话的确有表现力,是普通话所没有的,应该把它升为普通话,是可以用的。不是凡用土话都好,都有特殊色彩。现在各地方言不一,如有的叫“油条”,有的叫“油炸鬼”。对“玉米”,也是这样,如有的叫“玉米”,有的叫“棒子”,将来要有规定的。如果统一规定叫玉米,你要用“苞谷”、“棒子”又有什么表现力呢?你想表现北京的地方色彩写“油炸鬼”而不写作“油条”,这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写“油炸鬼”不写“油条”并不能表现北京的特点。
真正有表现力的方言土语是可以用的,但用时要慎重考虑。比如《龙须沟》里的北京土话很多,的确有表现力,但另一方面损失很大,广东等地就没法上演,这就限制了宣传作用。另外,在《西望长安》里我尽力避免用土话,几乎百分之九十是普通话,这个剧本虽不算好,但在全国各地都演出了。
这样看,我们应该让语言规范化,少用方言土语。只要这句土话的确是普通话里没有的。而它又有表现力的,可以用一些,不一定完全不用。如果把生活了解得透彻一点,就用普通话写,也一样有表现力。反之,就是专门用土话,也不能使文章别具风格。
附带说一下,我们要多学、多练习写,这是最要紧的。不要认为记者不能写鼓词、白话诗、小说、剧本,练习写得越多越好。我什么都写,什么都写不好,但我觉得写过话剧再写小说的时候,笔底下就特别精练。因为剧本上说话要精练,不能有不起作用的话,所以再写小说就不至于犯冗长的毛病。多写诗,那你的语言又比写剧本更精练了。诗就是用几个字来说明很多事情,如刚才讲过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就包含着在离乱的时候,道路破坏了,送信的过不来等等,诗只用十个字,用不着细说,就什么都有了,不但说出了整个离乱的情形,而且还深深的激动着人们的感情。过去在军阀统治的时候,经常打仗,一打仗信就不通了,念念这句诗,特别受感动。
不论练习哪种形式,都会对你的学习运用语言有好处。写了诗不一定发表,我现在早晨起来常常写点旧诗,但从来没有发表过,有时写一句两句。我是个作家,应当天天磨练我的工具,我是生活在这里面的。
要练习写,发表不发表没有什么关系。要学着写各种形式的文章。不一定要把旧诗写好,但你练习写过旧诗,就会把散文写得更简练,功夫是不欺人的。尽管怎样忙也要天天拿笔,不要没任务就拉倒,那就不够作作家的资格了。
写各种形式的东西,这很有兴趣,练习一下才可以知道。
你学着写一篇古文,写五十个字,再拿出柳宗元的散文来看一看,欣赏一下人家的东西,才更觉得人家是写得好,才感到这篇东西要是我自己写就得用两万字,人家只用了几十个字,这是人家的本事,不尝试尝试是不知道的。
杜甫的诗很好,“家书抵万金”,这个“抵”字是怎样想出来的!我们总说值万金,如果用“值”字,这样的声音之美没有了,力量也没有了,这就是杜甫的功夫。说杜甫是诗圣,这不是瞎说的。“晴天养片云”,这个“养”字,就表现了夏天长久不下雨,今天来了一小片云,人们总是希望它慢慢地扩大起来好下雨,在这里用了个“养”字,就表现了人们希望这片云大点,再大点,下点雨。而我们只知道“养”孩子,不知道“晴天养片云”,所以我们是我们,杜甫是杜甫。
我们多练习练习就知道别人如何运用语言,就知道创作的道路。现在许多人被语言管住了,它倒成了主人,一篇文章末了必须“为××而奋斗!”不写奋斗行不行呢?
还有个问题:报纸的语言既要真实、简练,又要艺术、通俗,它们之间是不是有矛盾呢?我想这是没有矛盾的。如果有,那是人们的一种成见,人们总以为艺术性就是“细水潺潺”,“火光熊熊”,俗话就不艺术,不是的。
我用白话写东西,一篇小文章要改很久,有人催我的稿子,要我写快些,我怎么写得快?写一千字要改两天,就是要改去庸俗的字。粗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但一考究,原来写的很多俗字,如“鱼肚色”、“潺潺”、“熊熊”等等。经过修改,末了就全没有了。文章语言好像淡如清水一样,这才是艺术。你堆了一堆辞藻,好像很艺术,其实真是不艺术!
“养片云”的“养”字,谁都知道,这就是艺术性。他没有说“产”片云,没有说“孕”片云。而用大家都明白易懂的“养”字,就有艺术性。“春意闹”的“闹”是最通俗的字,“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也都是最通俗的字,因此才能表现出那么强的艺术性来。
真实、简练、通俗、艺术,这都是密切联系着的,真实不妨碍通俗、艺术。我们为什么珍视民间文艺,因为它通俗又有艺术性。这里没有什么矛盾,不要以为把字典、辞源拿来抄了好多华丽辞藻就是艺术性。
该用文言字的地方可以用文言字,但不要故意用它,能用现成的谁都知道的字,表现出顶深刻的思想内容这就叫做深入浅出。
毛主席写的文章,都是说国家大事,写得那样幽默、通俗。能说这不是最好的文章?能说没有艺术性、思想性?不能这样说。毛主席的文章是有高度艺术性和思想性的。
我们要写得真实、简练,也要通俗。这不是那种做作的通俗,一句一个他妈的,并不就是通俗。我们念一念陶渊明的诗是有很大益处的,全是平淡如水的东西,一个生字不用,老老实实说自己的感情,但是很深刻。柳宗元的散文也是这样。
最后,希望在百花齐放中每个人能够写出自己的风格来。就是说我们下了功夫,有了雄厚的资本,但运用还要用得灵活。所谓好文章,也不是每句都有创造性,只要用的字都通俗、都妥当、都正确那就是好的。一篇文章不可能每句都精彩。梅兰芳先生唱得好,但也不能每句都叫好。写文章也是这样,都写得平稳、明白、清楚,有一两句精彩的就很好了。要是唱戏每句都叫好,那就累死了。
要写出自己的风格来,就是说用一个字、造一个句是你自己独创的。要看风格不仅表现在语言怎样说,同时要看一篇文章完整不完整,例如让你写一篇到飞机场迎接贵宾的通讯,这篇东西你怎样设计,你怎么看这件事,都表现着你的风格。如果单就一句一句分开看,就不能充分表现某人的风格。风格是整体的。你写的一篇东西,人家一看就说这是你的风格,这就是说通过你写的东西让人家看出了你是怎样思想的。念了《三里湾》,就认识了赵树理。每句话有自己的说法,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这就是风格。
写每篇东西都一样,要有写出自己风格的愿望。比如去访问一个人,总是写天气怎样,有个小院子,进到院子里面有许多花草……,这是没有风格,是不需要这样写的。如访问齐白石。齐白石是个九十多岁的、农民出身的老画家。我们写的时候不一定要描写他的小院子,要想到他是个农民出身的老画家,农民的气质表现在哪里。写东西要有自己的设计,不是每个人的院子里都有花,都要先写花,如果都写花,花就成了主要的东西。要把表现他的家庭情况和这个人的生活、思想结合起来,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就和别人不同了,让人家感到这是你写的,真是“文如其人”。现在我们的人好像都长得一样,因为我们的文章都是一样的。
我们下些功夫,在百花齐放中写出自己的风格来。
我想记者们为了实现“百花齐放”,起码应当有个志愿,写东西要有自己的看法,要有自己的写法。
载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新闻与出版》第十期
文章别怕改
文章别怕改。改亦有道:谨据个人经验,说点不一定是窍门的窍门儿。
改有大小,先说小改:写成一篇或一段须检查:有无不必要的“然而”、“所以”等等,设法删减。这种词儿用得太多,文笔即缺乏简劲,宜加控制。
往往因一字一词欠妥,屡屡改动,总难满意,感到苦闷。对此,应勿老在一两个字上打转转,改改句子吧。改句子,可能躲过那一两个字去。故曰:字改不好,试去改句。同样地,句改不好,则试改那一段。此法用于韵文,更为有利。写韵文,往往因押韵困难,而把“光荣”改为“荣光”,或“雄壮”改为“壮雄”,甚至用“把话云”,“马走战”来敷衍。其实,改一改全句,颇可以避免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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