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3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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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理当同时也是思想家。
(三)技巧不高。写什么都需要技巧。写剧本特别需要技巧。舞台是最不客气的,有任何一点不合适,台下便看得清清楚楚。台词稍有重复(有重复的必要者除外)台下就听得明明白白,认为作者的词汇欠丰富。可是,我写剧不是科班出身,不大懂得舞台。我之所以能够写得比较快的原因之一,是我只顾一气呵成,按着我的企图去突击。我没有详细考虑过舞台上所需的安排和应有的效果,我不知舞台是怎么一回事。我常对导演和演员说这句笑话:我写的是民主剧本,请随便改动吧。这给了他们便宜行事之权,可也给他们增加了困难。一个剧作家不但须是个思想家,而且须是个大艺术家。莎士比亚与莫里哀都兼作演员,而我们的不少演员在大跃进中写出了很好的作品,即是明证。我把写戏看得太容易了。
我也有个好处:导演与演员们要求我修改剧本,我会狠心地把自己以为是得意之笔的地方删掉,补上舞台上所要求的东西。这足见我在写戏的时候,因为眼睛没有注视着舞台,把力气用错了地方。舞台的限制并不因个人的愿望而消失。我的确是极其关切笔下的人物,但是我忽略了人物在舞台上如何发挥威力。一出好戏,人物出来进去正如行云流水,极其自然,使观众感到舒服。我没有这个本领。我喜欢叫谁上来就上来,叫谁下去就下去,这个“自由主义”破坏了戏剧的完美。
看排戏是作者学习的好机会。一个剧作者应有丰富的社会生活,还须有戏剧生活——对前台后台都熟悉。跟导演、演员和舞台工作者能够打成一片是必要的。
一个剧作家需要多少知识与修养啊!我只提出自己的三大缺点也就够证明这个看法的了。我愿再努力学习,也希望有志于戏剧创作的青年朋友们别把写戏看得太容易。我们都应该在生活上,哲学上,与舞台技巧上狠狠地下一番预备功夫。
载一九五九年《剧本》十月号
我为什么写《全家福》
我们可敬爱的人民警察千真万确是人民的。他们与人民的亲切关系是我在解放前无法想象得到的。自从发表了《西望长安》,我就总想再写点什么表扬他们,感谢他们。在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中,我得到了机会。人民警察一向热诚地帮助人民寻亲觅友,使亲友欢聚,并不始自大跃进。不过,在大跃进中,这项艰苦细致的工作在数量上与质量上作得更多更好了,使我得到用之不竭的写作资料。我就写了《全家福》这个剧本。
剧中情节是我由许多资料中选择出来,重新安排过的,以便集中。简述如下:十五年前王仁利为饥寒所迫,离京谋生。他托的那时候的一个铁路警察往家中捎钱,警察吞吃了钱,并告诉王家:王仁利已死在异乡。于是,一家人好象被一阵怪风忽然吹散,饱尝苦难。解放后,他们虽都得救,可是彼此思念,每每落泪。一九五八年,经人民警察耐心地调查、分析,终于找到了线索,使全家得以团圆。
我写的是新事,而涉及人民由旧社会带来的内心的痛苦。这种痛苦虽然没有阻碍他们在新社会里争取进步,可也有时候叫他们在暗中落泪。我们的人民警察不仅尽职地工作,而且解除了人民心中积存已久的隐痛。旧社会叫人民妻离子散,朝不保夕,新社会使人民不再含悲忍泪。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啊!
人与人的关系的确起了令人赞叹不已的变化!这个剧本就是要写一写这种变化。尽管我的知识有限,我的热情却使我欲罢不能。是嘛,这种新的人与人的关系的发展,使我绝对相信我们的明天一定是更幸福的。至于杜勒斯之流说什么我们不要家庭了等等怪话,我倒不屑于用这个剧本作为答辩。无聊的怪话怎样遮掩住社会主义的阳光呢。
载一九五九年八月九日《北京日报》
我怎么写的《春华秋实》剧本
在排演以前,这个剧本已写过十次。每一次都是从头至尾写过一遍,不是零零碎碎的修改添减。枝枝节节地这儿添一点,那儿减一点,永远不如重新另写一回可靠。用碎布拼凑,不容易作出美丽的衣裳来。
写十次,一共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其中因病因忙,时有停顿;要不然,必不会拖延得这么久。一九五二年是个忙年,一个运动紧接另一个运动,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了,又接上另一项。可是,在万忙中,我总抓紧时间,藕断丝连地写剧本。
我们应当忙,我们也应当写作。我们不该借口忙迫就搁笔不写。同时,我希望,领导上也该设法调整作家的工作,不要教他们忙到不可能拿起笔来的程度。
剧本的初稿是在一九五二年二月后半月开始动笔的。那是北京的“五反”运动逐渐进入紧张阶段的时候。许多朋友说:我们应该写个剧本,纪念这个伟大运动。他们以为:这个运动既是史无前例的,又是极有关于今后的国家建设的;就是对于世界上正待解放的人民,也不无教育的价值——无论哪一处的人民,一旦得到解放与政权,而须与资产阶级合作,就必须警惕这阶级的进攻。这样,这就不是个简单易写的剧本。
我本想约集几位朋友,共同计划一个剧本提纲。可是,朋友们和我都正忙着参加“三反”或“五反”的工作,没有空闲,假若我等着大家都稍有空闲再共拟提纲,那就须一直等到两个运动结束了的时候。创作需有热情;在一个运动中间写这一运动,热情必高于事过境迁的时候。我明知道,运动结束了,我才能对这么伟大复杂的一个运动有全面的了解。可是,我又舍不得乘热打铁的好机会。
我决定不再等,而仅就个人所能理解到的独自起稿。这方法有缺点,即对整个运动发展的来龙去脉还没看清楚。它可也有点好处,好歹有个全稿,容易和朋友们商讨。大家凭空共议提纲不是件容易事,往往谈来谈去,莫知所从,乃至无结果而散。有了一个准稿子,大家就可以集中讨论了。
初稿草成,我把它交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朋友们,说:“请给我看看吧!有可取之处,请提意见,我去另写一遍;若全无是处,请扔在字纸篓子里。”
虽然大家都正忙着“打虎”,可还抽空读了我的初稿。他们告诉我:内容欠充实,但有一两个人物。凭这一两个人物,值得再写。
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一部文艺作品,找故事容易,写出人物困难。没有人物,不算创作。
我另写了一遍,再和大家讨论;然后,又写了两遍。这四次的稿子大致相同。在人物方面,集中力量描写资本家,而且写得相当生动。在故事方面,写的是“打虎”,因为在那时节,大家只知道“打虎”,还不大理解别的。剧名就叫《两面虎》。这是个描写运动本身的,类似活报戏的作品。
随着运动的发展,大家看出来第四稿的缺点——只见资本家的猖狂,不见工人阶级打退进攻的力量。故事始终围绕着一两个资本家的身边发展,写到了他们的家属、朋友、亲信,和被他们收买了的干部,而没有一个与他们对立的工人队伍。这样,所有的斗争就仿佛都由感情和道德观念出发,而不是实打实的阶级斗争。虽然他们的儿女、老婆、朋友也喊“要彻底坦白”等等,可是总使人觉得假若资本家把心眼摆正一点,不口是心非,也就很过得去了。这样的“两面虎”,只是近似假冒伪善的一个伪君子,不能表现资产阶级的阶级本质。这是暴露某些资本家私生活的丑恶,离着“五反”运动的阶级斗争的主题还很远。不行,还得另写!
从前四稿中资本家的营业看,也得另写。剧本中的资本家是搞营造业的。在当时,营造业是检查的重点对象,所以我也就人云亦云。可是,一般的营造厂往往是有个漂亮的办公室就可以做生意,它只有店员与技术人员,没有生产工人。当然,店员们也是工人,也可以斗争资本家;但是,剧本中若只出现几个店员,总显着有些先天不足。况且,营造厂既不生产什么,也就很难用以说明政策中的斗争与团结的关系。
看出以上的缺点,大家决定:第一,须把资本家由家庭中搬到工厂里来,面对工人。第二,工人须在戏剧中占重要地位。第三,资本家须是产业工厂的主人,不是营造业的。第四,得有检查组上场,掌握政策。
这个变动相当的大,几乎是将第四稿全盘打烂。可是,我并没害怕,热情比害怕更有用。
我又写了两遍:资本家变成了私营铁工厂的厂主,有工人出来斗争他,有争取高级职员,有检查组登场;他的家属只留下个小女儿,其余的人都删掉。这就是五、六两稿。
关于检查组的情形,不难知道。人民艺术剧院好多朋友都参加过这项工作,他们供给了用不完的资料。铁工厂的情形也不难了解;这时候,厂主们已受了教育,有了觉悟;他们肯将过去的错误说出来。难处是在描写工人。
这时候,人民艺术剧院的三十多位朋友到一个私营铁工厂去体验生活。于是剧稿就有机会读给工人们听,我自己也得到机会访问工人和资方,并且到劳资协商会议上旁听。这样,剧本中的工人的生活、语言,以及在“五反”运动中怎么活动,都逐渐地有了轮廓。
可是剧名还是《两面虎》,内容也还是“打虎”。这虽比以前的稿本内容充实了点,可依然是写运动本身的现象;有了斗争,斗争是为了什么却不十分明确。
已经到了夏天,北京的“五反”运动进入结束阶段。知道我正在写这个剧本的朋友们说:“五反”运动既已基本结束,就应当写得更全面一些,更深入一些。比如说:戏不由“五反”写起,而推到“五反”以前,写出资本家怎样施放五毒,以便道出“五反”运动的重要与必要。结尾呢,也不是把违法资本家送交法院,而是团结了他;教他明白:若能遵守共同纲领,规规矩矩地发展生产,他还能有生活,有用处。这不就有头有尾,真像完整的一段“五反”历史了么?由描写“打虎”的情况,进一步去写也团结也斗争的政策,不就深入了许多么?
我接受了这个好意见,决定加头添尾。
这又须把前稿全盘打烂。一个剧本不能中间不动,硬穿上靴戴上帽;更动一点全体都得更动。而且《两面虎》已有四大幕,再加上头尾两幕,成为六幕大戏,演五小时,也不像话。还须重新另写。
为团结作准备,就须表现资本家的好坏两方面;光好不坏,就无须斗争,光坏不好,就没法团结。也只有这么好坏兼顾地描写,才能使人物深厚;也只有这么描写,才能符合政策——不是消灭资本家个人,而是肃清他的污毒。这样写,已经不再是《两面虎》中的“两面”了。那个“两面”,前面已经略略交代过,是伪君子的“两面”,口中甜蜜,心里虚伪。这一回的两面是由实际行动,表现出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比如说,在解放后,工商界受到政府的种种照顾,大家的生意不但没有垮台,反倒更好作了。资本家们,一般地说,是真心地感激政府;是真的,不是耍嘴皮子。因此,他们对抗美援朝的爱国运动也的确热诚地参加,踊跃地捐献。他们懂得拥护政府,爱自己的国家。可是,在另一方面,只要有机可乘,他们又会见钱眼开,不惜施放五毒。多赚钱,在他们看,是天经地义,他们想不到施放五毒是罪行。他们有不少这样的两面性。能抓住这类的“两面”,就差不多抓住了他们的阶级本质。能抓紧这一点,就可以用他们在作生意上的实际行动和“五反”运动紧紧结系起来,扣紧主题,不必旁生枝节。《两面虎》的六次稿本,至此一概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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