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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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就要说,文学修养是全面的,复杂的,我们切勿以为得到一些写作窍门便能成为作家。文学修养当然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得到的,青年们切勿着急。人都是由年轻慢慢活到中年与老年的,不管怎么着急,我们也不能忽然由二十岁跳到四十岁去。文学修养也是慢慢积累起来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一着急,就必去找捷径,捷径会使人走迷了路。看吧:有的初中学生放下别的功课,一天到晚抱着两本小说,想成为小说家。这很不对。一个小说家要有极丰富的知识,好,您连该学的地理、历史、算术等等的基本知识都扔在一旁,怎能成为小说家呢?再说,一个小说家必须有丰富的人生经验,那么,一个初中学生的人生经验就还很少,不够写成一部小说的。即使这部小说里只写学校中的人与事,也未见得就能出色,因为生活经验很少是完全孤立,与别的人别的事没有关系的。今天的学校生活必与今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不能正确地认识学校生活的意义。我们可以用学校里的事情为题,练习写作,但不该把这种习作就叫作创作。一个十四岁的学生在不耽误功课的条件下练习写作是可以的,但是要知道,到四十岁才开始创作也并不算太晚;世界上有不少优秀的作家是到了中年才开始进行创作的。
在咱们的社会里,有文学修养的都不难成为作家,因为咱们比资本主义国家里有更好的创作环境与条件。可是,咱们必须先要求自己储备文学修养,从思想上、道德品质上、生活上、文学知识上、写作技巧上,以及劳动习惯上各方面装备自己,而不该主观地在一切还都空空如也的时候就决定去作作家。这样主观地下决心很容易放弃一切,轻视一切,而废寝忘食地去找写作窍门,去写稿子。这样死干,既有损于健康,也得不到文学的全面修养。既无全面修养,就认不清创作的崇高目的,而只求发表作品,名利双收。于是,幸而发表了作品,便以天才自诩,更无须注意什么思想与道德品质等等重要问题了。这样的“成功”,十之八九会毁坏了自己,有右派青年作家为证。若是作品发表不了呢,便会满腹牢骚,怨天尤人,甚至连社会主义也要反对。因此,我看哪,较比合理的办法是先给自己储备下全面的基本文学修养,再去作作家,作了作家之后,再力求全面进步,成为更好的作家。这样的人即使始终作不成作家,仍不失为社会主义社会里有用的人。反之,在生活与思想等等方面毫无准备,或只准备下一点文字技巧,便非作作家不可,是会有危险的。
文学修养,再说一遍,不专指写作技巧而言。文学修养不是一天半天就能得到的,不要着急。记住:功到自然成,欲速则不达!
载一九五七年《文艺学习》十二月号
文学语言问题
同志们:
很惭愧,没有能够很好地准备这个报告,因为实在是太忙。
大家对我提出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也有我能够回答的,也有我不能够回答的。我就尽我知道的来谈一谈。当前报纸语言中存在哪些缺点?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这样来回答:我感到就语言这个问题来讲,现在我们的报纸有很大的进步。我们的许多报纸比起西洋资本主义国家的报纸来起码有这样一个好处——就是我们报纸的语言还没有十分形成一种新闻笔调。在西洋搞文艺的人就分成两种:一种是真正的作家,一种是新闻记者。新闻记者也可能进行创作,也可能写出一本戏剧、一本小说,但是,他们的新闻笔调却是他的致命伤,他很难由一个新闻记者变成一个作家。这就是吃了新闻笔调的亏。
什么叫作新闻笔调呢?
就是写得很肤浅。什么事情都只写上几句,对人物思想、感情缺乏深入的分析,甚至很庸俗。一般地说记者总是报道一些专业的东西。有的人专报道运动,有的人专报道工业,有的专门报道戏剧。他们对这些专业是熟悉的。如报道戏剧的虽然他并不懂得艺术。但是他们对艺术的某些专用名词和术语是知道的。因此,他们写出来的文章充满了某些专业术语和名词,充满了假充内行的气味。让人家看起来,有的时候看不懂,有的时候看了感到非常讨厌。在西洋,一本小说,一本戏剧,如果被批评有新闻笔调,这个东西就很糟。就意味着没有深厚的感情,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品格不高,所说的话都是老一套。
我们的新闻界比他们要好,我们没有十分形成新闻笔调。但我说没有十分,大概还是有一、二分。在回答报纸语言中存在哪些缺点这个问题时,我认为这是一个主要的缺点。那么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比如我们报纸上的语言就很贫乏。凡是说到火光时,必定说“火光熊熊”。凡是说到天刚亮,必定说“天空已作鱼肚色”。我们的记者都有这一套修辞,大家都是这样用,所以看起来报纸上的语言是很贫乏的。本来记者是想使文章漂亮些,但这种人云亦云的修辞,很庸俗,不仅不能使文章增色,反而让人一看见就够了。我觉得这是第一个毛病。
第二点,就是文章有一个套子,比如写访问记吧,总是先说天气,然后说小院子,然后说主人出来和我谈了些什么话……。不管是访问这个或那个人,文章的结构总是不变的。
第三点,就是文字累赘,不扼要、不概括,一写就是很多字,很多话,其中有很多是不必要的废话。没有抓住要点,没有用最动人的、生动的词句表现出来,使人得到一个深刻印象。所以,我说不够扼要,不够概括。
跟这个缺点相反,有的时候表现虽扼要,很简洁。但是又缺乏生动。比如,苏加诺总统来了,吴努总理来了,但是从我们的报纸上看不到贵宾的形象。在我们的报道上总是说:欢迎者万人夹道欢呼。至于苏加诺总统长得什么样,那就只好看照片。这就是缺乏报道的文艺性。在报道中只是描写了欢迎者有多少万人,怎么热闹。这样贵宾看了就不会高兴,因为这里表现了大国主义思想。只描写我们自己。没有描写客人。这种缺陷,就使我们的报道不够生动。
还有一个缺点就是有时候文法不通。这当然是比较少的现象。有时报纸上也出现一些记者自己生造的词,像“但却”这样的词,自古以来没有人这样用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记者的发明,但是今天的报纸上还有这样的用法。今天我们讲语言规范化,就不应该这样用。
这几点是我想到的我们报纸上存在的一些缺点。
现在就谈第二个问题。
新闻工作者应该怎么样来加强文学语言的修养,改进报纸的语言?
关于这个问题我只能一般的说一说,我们不能够专讲记者的特殊修养,因为我没有作过记者。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是同行,因为我们都是语言的使用者。我写东西用语言,你写东西也用语言。从这一点来谈,那么语言的使用者进一步就应该成为语言艺术家。将来国家颁发勋章时,一定会有语言艺术家这样的称号。
一般来说,我觉得报纸上的语言有些贫乏,干巴巴的。现在的作家也有这样的毛病,我们的文学语言(包括新闻语言)是太单调了。特别是我们今天讲“百花齐放”,那么我们语言使用者就应该在语言使用上作到“百花齐放”。因为语言是我们的工具,尽管语言是一样的,尽管个人都是报道某一件事情。但是十个人写出来的东西可能是十个样子,这就是我们在语言上表现出来的“百花齐放”。这是我们应该有的一个愿望。我们作者写东西,记者们写东西,在语言上应该表现出“百花齐放”的精神。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要作到这一点,就需要下一番功夫。
首先,我们应该学习一点古人的语言。我们是使用语言的人,语言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不能说现在我们使用的语言全是解放之后创造的,就没有一个古代的字。事实上,在我们的口语里有很多具有表现力的古代的话,这是当然的,因为语言是从人类历史上发展下来的。我记得“五一”节的时候,彭真市长在天安门上讲话的时候用了“兢兢业业”四个字。这四个字,不是今天创造的,而是老话,是一句有表现力的成语,很难找到相同的字来代替。还有我们平常所说的“各有千秋”这句话,也就没有别的恰当的话可以用来代替。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说,你半斤,我八两,咱们各有长处,各有短处,所以我们两个人相互之间就不应该存有任何歧视。这样的解释就麻烦了。一个作家,一个记者就要使自己的文字简练,因此像这些词我们就要用。我们学一些古代的语言,学会把这些有表现力的而且在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词运用起来。
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有些读者说我们不懂得什么叫作“各有千秋”,怎么办呢?据我看,读者有权利要求我们少用这类词,但是,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我们也有权利要求他提高文化。做一个现代的国家工作人员,不应该不知道这些字的意义。所以,他有权利质问我们,我们有权利质问他。我们也是“各有千秋”,谁也不能压制谁。他自己看不懂的时候,他应该有责任提高自己的文化,查一下字典、学习学习这类的词。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必太害怕,只要我们不是故意渲染自己有学问。如果为了故意渲染自己,乱用某些陈词滥调,那是不对的。像“平分秋色”、“兢兢业业”、“战战兢兢”、“各有千秋”这些有生命力的词,本来是在人们口头上长期保留下来的,我们为什么不用呢?这是我们要注意的一点。我们不可以渲染自己的学问,渲染自己学问的文章永远不会是好文章。而这些从古代遗留下来的好东西,我们是有责任来继承它的。
另一方面,今天我们的词汇贫乏,语言单调,是因为我们缺乏对古典作品的涉猎。古人留下来的东西总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我们从这里面学习,可以使我们认识我们语言的特质。我们今天不会运用语言,就是没有充分了解到我们语言的特质。因此,就没有很好地发挥我们语言所有的美。我们写得不够美。如果我们念一首老诗,我们就知道古人作的诗,真是把我们文字所有的潜力都发掘出来了,这点对我们今天来说是非常有用的。古人语言的概括力是很强的。当然,现在与过去的情况已有不同,古人写诗是用文言,而我们今天写东西是用白话。我的意思不是说让我们放弃白话不用,而是说古人这种概括的方法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如“春风又绿江南岸”这句话的“绿”字在原稿上换了好几次,原来是“入”字,以后又改成“过”、“到”、“满”,最后用了一个非常通俗而又有概括力的“绿”字。这一个字就可以表现出草发芽柳色青,包括着春天带来的很多形象。我们今天写东西固然没有这么多时间去推敲。同时又因为我们写的多是散文,也不同于写诗,但是这个方法,是应该学习的,这个愿望是应该有的。这样就可以纠正我们随便用词的毛病。
我们用字的毛病是概括力小,不能把所写的一件事情准确地说明,古人用一个字就概括很多事情。我们的语言应该精简一番,看谁写的字最少而概括的东西最多。在这方面我觉得大家如果能看一些古典作品很有好处。我们不要怕古典文学,不管是李白的,还是杜甫的,懂得的就念,不懂的就放在一边。其实尽是典故的就不是好诗,好诗是明白易懂的。我们需要读这些东西,但也不必用太多的时间,吃太多的苦头。
还有比如“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诗里的“闹”字,对老干部说是特别亲切。如老干部“闹革命、闹肃反”、闹“三反”呀!但是没有人想到在这里用“闹”字。这个“闹”字在这里的意思是说:春天来了,蝴蝶、蜜蜂都在杏花枝头嗡嗡的乱飞,所以说“闹”。在这里没有说明蝴蝶乱飞,蜜蜂嗡嗡叫,可是读起来就有这种感觉,这就是文艺。这就是古人用字的概括能力。所以,古人说一字值千金就是这个意思。一千多年以前所写的东西,直到今天还是我们文艺里的珍宝。
我们作新闻工作的同志应该学习这种本领。我们现在尽管用现代的语言,但是这种方法是值得学习的。我奉劝大家买一本旧诗,李白的、杜甫的、白居易的都可以,不必专门去下功夫,可以在睡觉的时候经常哼两首。这些书印的字大,近视眼也看得清楚,真正地背上几首,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古典作品声音美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因为我们的语言有一个特质,是有声的语言。这点在很多国家民族语言里是没有的。中国的汉语是有声的。如北京话就是四声。将来用拼音字后可能会把声消灭了。但那是将来的事,一时是不会被消灭的。在散文里可以把声音的美表现出来,诗就更不要说了。诗是非常严格地要求具有声音美的,它每句一定要把平仄列起来。你念一篇旧诗、旧词,就能充分明白中国语言声音的美。昆曲唱起来所以那么好听,就是因为昆曲对声音的要求很严格。
现在尽管我们是写散文,但是对声音的美也应该注意。我写散文看起来好像非常随便,但是我并不是随便写的。比如,我写散文上一句是用“了”字落句,因“了”是仄声,第二句我就要用平声。这样的白话文念起来就好听。侯宝林的相声很好听,就是因为他语言声音的美。有的同志感到平仄声非常难分,其实并不难。凡是可以拉长声音的就是平声,不能拉长声音的就是仄声。像“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这副对联就是有平仄声的。“事”字是仄声,“祥”字是平声。老百姓都能够分出平仄,我们怎么能分不清楚呢?在散文里注意运用平仄声,念起来就会好听。还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样的话在京戏里念起来就好听,如果不注意平仄,念起来难念,听起来也不好听。所以,无论在诗词或者曲艺里都要发挥这个优点。当然我们不必要严格地遵守这种格式,但是如果能运用上声音的美就会使你的散文漂亮得多。有很多人说,白话文不能念。这是不对的,因为写的人没有注意语言声音的调和,所以不好念。好的话剧台辞、好的相声,还有好的京戏中的道白,都是把平仄安排得调和,所以说起来念起来都很好听。
向古人学习语言艺术,还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对仗。什么叫作对仗呢?
在上面所引的那一句诗,就是一种对仗。详细的分析起来:烽火、家书都是名词,连和抵都是动词,三和万都是数目字,月和金又都是名词。这种语句的对称和词的对称就是对仗。有人认为在白话文里不容易写出对仗,这是不对的,白话文不需要严格的讲求对仗,但是,如果我们稍微注意一点还是可以做到的。这是有好处的。这样就可以使文章挺拔,有力量。我随便举一个例子,比如,“你要随随便便,我就马马虎虎”,这样就对起来了。再比如,“你觉得你说的是顺口成章,我觉得你说的是胡说八道”。这样又对起来了。我们写白话文,不需每一句都对仗,只要在一段散文里有这样一两个句对仗,就可以使你的文章增加色彩和力量。
再一个要注意的是音节问题。
今天我们的白话诗、散文、歌词,都吃了不知道语言音节的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分成两节的。七言诗则是分成三节。“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种音节不是偶然作成的,而是按照语言的本质创造出来的。我们了解了音节,作歌词就方便多了,就不至于音节没有。
在作散文的时候,因为音节的关系,不要把句子造得太长。长句是我们现在的通病。当然有时候长句子是必要的,因为我们现在所写的东西和古代不同,有许多新的道理,往往因为逻辑性的关系,非长句子不能说明。但我总是不愿意作长句子,长句不易掌握音节。如果能把长句分成两三个短句,这样就能保持语言音节的美好。
为什么有些人不愿意念翻译的东西呢?就是原文句子很长,翻译时不能不忠实于原文,结果长句很多,念起来很头痛,念到后半句,忘了前半句。
我们在古典文学中看出它概括的力量强、声音美、对仗美、音节美。当然现在白话的语言构成和古代不同,不能完全按照文言诗、文言文来写,但这些东西可以作为我们研究语言的参考。第一,古人不是随随便便就那样写的,它是经过加工又加工;第二,这些传统的优点的确是因为我们的语言本质就是这样。
我们今天写的东西不美,在文字上存生着许多缺欠,结果我们的白语诗白话文没人喜欢念,很难让人背诵下来。古诗因为容易念,反而倒能使人背诵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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