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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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这也用了快板的形式,可还是极好的诗!诗要简练,这一句极简练。诗人并不多说什么:“天明了半天,东方已经发了红,太阳就要出来了;啊,毛泽东就好比是中国的太阳啊!”他只简练经济地写出那么一句,可是气魄有多么大,句子有多大分量,感情有多么深厚,声音有多么响亮,念也好听,唱也好听!这是诗,好的诗,虽然用了快板的形式。由此可见,具有诗的本质,用快板的形式也拦不住写成最好的诗。反之,没有诗的本质,用什么形式也不见得写出好诗。快板与诗之间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为什么本来想写诗,而只写出快板来呢?那大概是心中本没有诗,而只有快板的形式,而且是顺口溜的快板形式,不是“东方红”的提高了的快板形式,所以一溜就溜到“牡丹花,红又红”,或是“打竹板,迈大步”。心里本没有诗,而只希望用文字去堆砌成篇,那么,顺口溜正是最容易堆砌起来的东西,所以写着写着就“一来来到切面铺”了!我们须在写快板的时候,也要抱着把它写成为诗的愿望。这样,即使写不成好诗,可也不至于成为很坏的快板。
近来,我听说有人创造了一个新名词——“快板诗”。这大可不必!快板本来就是一种通俗的诗的形式,那些不成为诗的快板是作者只看形式,不负责任地随便写写的结果,而不是这形式本身的过错。
不去深入地学习作诗,就必只看到现成的形式,而忘了诗的生命力量——生活、思想、感情、语言、想像力等,也就写不出诗来,而且不敢大胆地突破形式,创造形式。
有的新诗没有什么形式,这好不好呢?据我看,即使一首诗既不采用古典的形式,如五言七言等等,也不利用民间文艺的形式,如各种鼓词与单弦等等,并且连韵也不押,也还是诗,只要它有思想感情,有精美的语言,可以朗朗上口。这就是说,即使它不接受任何形式,可是它既有诗的本质,而且有语言之美。它的语言,虽然句子长短不定,可确是语言的精华,使人不但爱读它,并且爱朗诵它,乐意把它背下来。形式可以不要,语言的美丽与音乐性却非要不可,因为中国诗之所以成为中国诗必定因为它是中国语言的精华,这也就是民族风格的所在。因此,诗也就无法翻译。思想与感情都可以译出,语言却只有一个,中国话是中国话,不能以任何别国的话来代替。这样,所谓自由诗,也还得讲点形式,语言的形式。假若有人用外国语的文法与音节来写中国诗,那就必是一首怪诗。为写自由诗而先深入地学习学习传统的形式还是有好处的。传统的形式并非偶然产生的,而是根据语言的本质与其发展和现实的需要逐渐形成的。学习传统的形式,对我们怎么掌握语言与民族风格是有好处的。
诗是很难作的,而且没有捷径可走,若是为了急速成功,只皮毛地去学会一二形式,按着葫芦画瓢,一定不能成功。
载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文艺学习》第四期
十年笔墨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年了。
在这举国欢腾的时节,回顾一下个人的创作生活也许是合适的。十年来,全国人民的建设热情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的微薄的写作成绩不过是人民怎么鼓舞了我的证明。我是多么高兴,我要写出我怎么高兴!
十年来,我主要的是写剧本与杂文,没有写小说。为什么呢?首先是忙啊。写一部长篇小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我等不得。我急。我要用比较短的时间,随时写出作品,歌颂新人新事。在旧社会里,像我这样的文人在写作外,不敢管别的事,以免招灾惹祸。现在,文人是社会的财富,到处受尊敬,也就必然兴高采烈地参加社会活动,相应地减少了写作时间。我必须写得快。不管怎么说,剧本总无须长到十万字吧。剧本有四、五万字就够了。好吧,字数少点就可以写得快点。我急于写出作品,并期望收到立竿见影的教育效果。剧本这个形式适合我的要求。
剧本不容易写。一个有修养的剧作家也许要用一年、二年,或三年的时间,方能写成一部完整的剧作。那么,我的速成法是不是会有损于剧本的质量呢?这就要看怎样看问题了。比如说,我是生活在一个静止不动或变动很少的社会里,我的确可以从容不迫地去写作,花多少时间也没有关系。可是,十年来,中国的变化快而且大,新人新事天天到处出现。我若是耐心地等待,务期写出有史诗分量的作品,就恐怕连任何东西也写不出了。我们的变化也同时是发展,不是换汤不换药。正在日日发展的事情是永不停滞,转眼即逝的。只有随时关心发展,才能去写当时的发展,从而容易了解下一步的发展。不在随时的发展中充实自己,而默默地等着二十年后去写总结,大概不一定能写出正确的总结,而且耽误了随时鼓舞人民前进的职责。明天的人与事正是今天的人与事的发展。不关心今天实在不容易了解明天。我们并不轻视过去,不排斥历史剧,可是我们更重视明天。明天的历史是我们今天亲自创造出来的。
是,我并没有写出优秀的作品。可是,我的笔墨生活却同社会生活的步伐是一致的。这就使我生活得高兴。我注视着社会,时刻想叫我的笔追上眼前的奔流。我的才力有限,没能更深刻地了解目前的一切。可是,我所能理解到的那一点,就及时地反映在作品中,多少尽到些鼓舞人民前进的责任,报答人民对我的鼓舞。我惭愧,没能写得更好一些,可是我也高兴没叫时代远远地抛弃在后边。时代的急流是不大照顾懒汉的。
我本来不大会写剧本。十年来,我一共写了十多本话剧与戏曲。其中有的被剧院演用,有的扔掉。我是在学习。出废品正是学习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失败一次就长一次经验。因此,即使失败了,也不无乐趣。不怕失败,就会长本事。我的确觉得越多写便越写得好一些,功夫是不亏负人的。写完一本戏,当然要去找导演与演员们讨论讨论。他们是内行。跟内行人谈谈,自然而然地就会长见识。就是这样,我慢慢地理解了一些舞台技巧。这又是一种乐趣。在新社会里,人人愿把本领传给别人。只要肯学习,机会就很多。我把我的作品叫作“民主剧本”。这就是说,我欢迎大家提意见,以便修改得更好一些。当然,修改是相当麻烦的。可是,只要不怕麻烦,麻烦便带来乐趣。况且,导演与演员并不只诚恳地提意见,他们也热诚地帮助我。我有相当严重的腿病。为打听一件事,他们会替我跑许多路;为深入地了解一件事,他们会替我下乡或下工厂,住在那里,进行体验。这十年来,我交了多少朋友啊!我的“民主剧本”得到多少导演与演员的支持啊!这难道不是乐事么?大家协作是新社会里的一种好风气。剧本演出后,观众们也热情地提意见,这又是一种协作。
人与人的关系变了。这就是我笔下的主要内容。我写了艺人,特别是女艺人,在从前怎样受着剥削与虐待,而在解放后,他们却被视为艺术家,不但不再受剥削与虐待,而且得到政治地位——是呀,现在全国有不少男女艺人作了地方的和全国的人民代表或政协委员!我在解放前就与他们为友,但是除了有时候给他们写点唱词,无法帮助他们解决其他的问题。现在,不但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而且有不少人也有了文化,会自己编写唱词了。
我也写了一般的贫苦劳动人民如何改善了环境,既不再受恶霸们的欺压凌辱,又得到了不脏不臭的地方进行劳动。这就是我的《龙须沟》的主题。龙须沟是北京过去有名的臭沟,随时给附近的居民带来疾病和苦痛。解放后,北京市人民政府不管通衢大道怎么迫切需要修整,而先来给这里的人民铲除了这条臭沟。这是极其感动人的德政。不管艺术上怎样难以处理,我还是设法把这个事实摆在了舞台上。真的,一个唯美主义者会以为我是“逐臭之夫”,去描写臭沟。但是,在臭沟岸上住着的劳动人民却有他们的崇高可敬的品质,谁也不该轻视他们,若只是描写风花雪月,而忘弃了这些可敬可爱的人民,那么臭的东西就不能消灭,社会也就永远不美!
在我的剧本中,我写出许多妇女的形象。在旧社会里,一般的人民都很苦,妇女特别苦。在新社会里,首先叫我受到极大感动的就是妇女地位的提高。从一个欢欢喜喜地去工作的媳妇或姑娘身上,我看见了人与人的关系的大变化。男女平等了。我不能不歌颂这个大变化!妇女跟男人一样地创造着新时代的历史。去年我写的《红大院》,和今年的《女店员》与《全家福》都涉及妇女解放这个振奋人心的主题。戏也许没有写好,但是我的喜悦是无法扼止的。
是的,我写了许多方面的事实与问题,因为这些事实与问题就都在我眼前。看见了,我就要写。而且我不能作为旁观者去写,我要立在剧中人物中间,希望我是他们的一个。这样,我才能成为群众的学生,有了非写不可的热情。假如我的作品缺乏艺术性,不能成为杰作,那只是因为我向人民学习的还太不够,脱离了群众。哪里去找创作的泉源呢?难道只凭我个人的想象,就能找到新时代的人与人的关系,新颖的艺术形式,与活生生的语言么?我不敢那么狂妄!
十年来,我写了一些作品,应当感谢人民!是人民给了我值得写的人物与事实,给了我简练有力的语言。我要继续向他们学习,以期得到更好一些的创作成就。
载一九五九年《侨务报》九月号
什么是幽默
幽默是一个外国字的译音,正像“摩托”和“德谟克拉西”等等都是外国字的译音那样。
为什么只译音,不译意呢?因为不好译——我们不易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字,完全能够表现原意。假若我们一定要去找,大概只有“滑稽”还相当接近原字。但是,“滑稽”不完全相等于“幽默”。“幽默”比“滑稽”的含意更广一些,也更高超一些。“滑稽”可以只是开玩笑,而“幽默”有更高的企图。凡是只为逗人哈哈一笑,没有更深的意义的,都可以算作“滑稽”,而“幽默”则须有思想性与艺术性。
原来的那个外国字有好几个不同的意思,不必在这——介绍。我们只说一说现在我们怎么用这个字。
英国的狄更斯、美国的马克·吐温,和俄罗斯的果戈里等伟大作家都一向被称为幽默作家。他们的作品和别的伟大作品一样地憎恶虚伪、狡诈等等恶德,同情弱者,被压迫者,和受苦的人。但是,他们的爱与憎都是用幽默的笔墨写出来的——这就是说,他们写的招笑,有风趣。
我们的相声就是幽默文章的一种。它讽刺,讽刺是与幽默分不开的,因为假若正颜厉色地教训人便失去了讽刺的意味,它必须幽默地去奇袭侧击,使人先笑几声,而后细一咂摸,脸就红起来。解放前通行的相声段子,有许多只是打趣逗哏的“滑稽”,语言很庸俗,内容很空洞,只图招人一笑,没有多少教育意义和文艺味道。解放后新编的段子就不同了,它在语言上有了含蓄,在思想上多少尽到讽刺的责任,使人听了要发笑,也要去反省。这大致地也可以说明“滑稽”和“幽默”的不同。
幽默文字不是老老实实的文字,它运用智慧,聪明,与种种招笑的技巧,使人读了发笑,惊异,或啼笑皆非,受到教育。我们读一读狄更斯的,马克·吐温的,和果戈里的作品,便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听一段好的相声,也能明白些这个道理。
幽默的作家必是极会掌握语言文学的作家,他必须写得俏皮,泼辣,警辟。幽默的作家也必须有极强的观察力与想象力。因为观察力极强,所以他能把生活中一切可笑的事,互相矛盾的事,都看出来,具体地加以描画和批评。因为想象力极强,所以他能把观察到的加以夸张,使人一看就笑起来,而且永远不忘。
不论是作家与否,都可以有幽默感。所谓幽默感就是看出事物的可笑之处,而用可笑的话来解释它,或用幽默的办法解决问题。比如说,一个小孩见到一个生人,长着很大的鼻子;小孩子是不会客气的,马上叫出来:“大鼻子!”假若这位生人没有幽默感呢,也许就会不高兴,而孩子的父母也许感到难以为情。假若他有幽默感呢,他会笑着对小孩说:“就叫鼻子叔叔吧!”这不就大家一笑而解决了问题么?
幽默的作家当然会有幽默感。这倒不是说他永远以“一笑了之”的态度应付一切。不是,他是有极强的正义感的,决不饶恕坏人坏事。不过,他也看出社会上有些心地狭隘的人,动不动就发脾气,闹情绪,其实那都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用不着闹得天翻地覆。所以,幽默作家的幽默感使他既不饶恕坏人坏事,同时他的心地是宽大爽朗,会体谅人的。假若他自己有短处,他也会幽默地说出来,决不偏袒自己。
人的才能不一样,有的人会幽默,有的人不会。不会幽默的人最好不必勉强要俏,去写幽默文章。清清楚楚、老老实实的文章也能是好文章。勉强耍几个字眼,企图取笑,反倒会弄巧成拙。更须注意:我们讥笑坏的品质和坏的行为,我们可绝对不许讥笑本该同情的某些缺陷。我们应该同情盲人,同情聋子或哑巴,绝对不许讥笑他们。
载一九五六年《北京文艺》三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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