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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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呢,散文还没写通顺,便去作诗。我不相信,连一封信还写不明白,而能写出诗来——诗应是语言的精华!不错,某个诗人的诗确比散文写得好;可是,自古以来,还没有一位这样的诗人:诗极精采,而写信却胡里胡涂。我看,还是先把散文写好吧!诗写不好,只不过不能发表;信写不明白,可会耽误了事!
对,我们不要怕散文,也别轻视散文。散文比诗容易写,但也须下一番功夫,才能写好。不害怕,就敢下笔。一下笔,就发现了困难。有困难,就去克服!把散文写好,我们便有了写评论、报告、信札、小说、话剧等等的顺手的工具了。写好了散文,作诗也不会吃亏。散文很重要。
载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八日《人民日报》
深入生活,大胆创作
近来,看了不少好戏,非常兴奋。十几年来,我自己虽也写了一些现代题材的戏,但看了人家的戏以后,再一比较,就显得自己写的差得很多。过去,有时看到生活中的某些现象,使自己很感动,就动手写起戏来。说它是戏,实际只能算是活报剧。最近看的一些戏,的确是戏,而且是好戏。虽然还不能说是十全十美,可确是新颖,动人。
为什么自己没有把戏写好呢?检查起来,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生活不够。例如,过去写过关于女店员生活的戏,由于只是从表面上去写,对生活没有很好地深入进去,因而感人不深。又如,算是比较完整的一个戏《全家福》,原意是要歌颂人民警察的,可是对人民警察的了解很不够。也不是不想去了解,看到他们的工作很紧张,就有点不好意思去纠缠,因此,剧中人物写得不够深刻动人。在我写的戏中,往往是老人老事气氛多,新人新事气氛不够。如果能够深入生活,我想,戏是能写好的。
第二是学习马列主义不够。对生活现象是看到了,但看得不深,而且不善于分析。写起戏来,往往是以可有可无的幽默勉强支撑起来,用来博得观众一笑。文学艺术必须为社会主义经济基础服务,这十分重要。过去,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说明自己对马列主义的学习太差。
我们欢迎现代题材的戏,也不排斥历史题材的戏。现代题材的戏,是以今天的事情,今天的斗争,今天的人物解决今天的矛盾。历史题材的戏再好,至多也只能让我们想起了古人,间接地受点教育,不能帮助人们直接解决今天的问题。今天我们正在开辟共产主义的大道,这是了不起的事。我们的戏,就要反映这了不起的事,要通过舞台,教育人民,启发人民。今天,这么多的人来看现代戏,并不单是为了消遣,而也是要学习如何看问题,如何解决问题。
反映现代生活的戏,不怕多。今天,我们的生活无比丰富,到处都是热腾腾的,只要能深入到火热的生活和斗争中去,不愁没有可写的。刘厚明同志下乡不过几个月,就带回一个《箭杆河边》,最近又写出了一个《山村姐妹》。今天,到处都有写作的题材,不必担心重复。况且各方面的人,比如,生产战线上的,服务行业中的,……都要求我们在作品中能够反映他们。真是写也写不完。
前些天,《人民文学》约我写个剧本,要反映建国十五年来某一方面变化的,这个面太宽,怎么写呢?想来想去,想到写写三轮车工人吧。大家知道,三轮车工人不是生产工人,而三轮车是要逐渐被代替的交通工具。当然,随着三轮车的消灭,他们这一行,也就不再存在。但他们的儿子、孙子,有的已经去开汽车,有的已经进了工厂。这个戏如果写好了,也可以反映出三轮车工人是怎样过社会主义关的。这不也很有普遍意义吗?
现在,各行各业都要看话剧,也都要求写他们,演他们。有一个三轮车服务站的主任,拉过两轮车,也蹬过三轮车,他说,把我们由两轮车、到三轮车、四轮车(汽车)的变化写出来,也好让将来的人们知道这段历史。说起今天的三轮车工人,真是教人可爱,不由得你不去写。他们成天那么辛辛苦苦,不完全是为了钱。在同仁医院门前的三轮车工人,我就了解过,他们拉的虽然都是病人,但是因为病人的情况不同,拉法也不同,说明他们很能体贴病人。有的天天拉病人去医院,替病人挂号,取药,耽误了好半天,也不额外多要钱。病人没钱也不要紧,明天还是照样送到医院。说明他们过了社会主义这一关。像这样可爱的三轮车工人,你说值不值得写呢?
要求我们写的人越来越多,可以写的题材也到处都有,而要把戏写好,我们就必须深入生活,好好学习马列主义。
我们写戏,不能让旧形式束缚住,实际上也束缚不住。反映新社会新生活,旧形式肯定是不够用的,新形式必然出现。老的戏剧分类,如悲剧、喜剧、正剧等,也束缚不住我们。比如,《千万不要忘记》中打野鸭子的那件事情,也可能成为正统悲剧,假若打野鸭子的一直堕落下去,以至死亡。但在我们的社会里,对于人民内部的问题,却不应那样处理,而要通过批评、通过思想改造,达到团结,使它不成为悲剧。人物必须死才是悲剧。所以我管《千万不要忘记》叫作“正喜剧”。用的是喜剧手法,可又不是单纯的喜剧,而是要大家在愉快的笑声中接受正面教育。
谈到表演手法和舞台设计,我认为,首先应为工农兵服务,要让他们看得明白。表演方法要创新,舞台设计也要创新。佐临同志在《激流勇进》中利用灯光与机关布景的做法就很足以帮助观众更好地了解人物与剧情。我们应该把胆子放大一些,利用一切有利条件,来加强社会主义话剧的表现力量。这样做,和旧日戏曲舞台的某些机关布景完全是两回事。导演要敢想敢干,敢于创造,演员也要敢于创造。同时,也要学习传统戏曲的声调、形象、基本功、表演技巧等。例如,北京市农村文化工作队,原是由各个剧种的演员组成的,最近,他们演出的《山村姐妹》,有一个评剧老演员,在这个戏中扮演老人,嗓子虽不太好,但咬字清楚有力,很受观众欢迎。像这种表演技巧,就很值得我们借鉴。
载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日《新建设》第五、六期合刊
诗与快板
学习作诗,首先要知道:诗的本质最要紧,诗的形式是次要的。若是专注意形式,不管本质,便是舍本求末,不会成功。
老年间,以科举取士,科场里既考试“八股”,也考作诗,所以举子们自幼就学“天”对“地”,“雨”对“风”,“柳暗”对“花明”,为是辨别字的平仄,积累“红花”和“翠柳”之类的词汇,丰富修辞。然后,他们还要背熟了“诗韵”,以免押韵犯错误。他们也须背熟一些首古代的诗,记住好多典故,以期自己作的诗既合规矩,又能典雅。经过这一番训练,他们就会作诗了,而且作的格式很对,没有大毛病。
可是,他们之中出了多少真正的诗人呢?很少很少!他们绝大多数是诗匠,不是诗人!这就是说,从形式上看,他们的诗是四平八稳,很合规矩。可是从诗的本质上看,他们的“作品”实在是可有可无的,没有感动人的力量。
这就说明了,单从形式上学诗,即使掌握了形式,还不一定就会作诗。形式只是诗的架子,不是诗的灵魂。
那么,诗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我想应该这么说:第一,诗中须有思想,而且不是平凡的人云亦云的思想;诗中所要表达与传播的是崇高的、进步的、阐明真理的思想。一个诗人也必是个思想家。第二,诗中须有感情,而且是高伟深厚丰富的感情,不是泛泛的不疼不痒的一点伤感。一个诗人也必是个热爱人生,拥护真理,反抗压迫,嫉恶如仇,见义勇为,是非分明,爱憎分明的热心肠的人。第三,专凭思想与感情还不行。诗人必须还有本领把思想与感情用最美妙最动人的语言表达出来,凭这表达方法使人感动,使人欲罢不能地歌咏赞叹,接受他的教训。这样,一首好诗就必是有崇高思想感情的和语言的精华的作品;这作品使人喜爱,使人惊叹,使人不忍释手地反复吟咏,使人手舞足蹈地受到感染。
这么说来,诗不是就很难作了么?是呀,诗的确很难作!请看看,全世界多少年来可有几个杜甫,几个普希金,几个莎士比亚呢?
那么,我们就不要学作诗了么?不该这样说!我们还是应该学作诗,不过要知道其中的难处,以免一试不成,就灰心丧气;也免得存着徼幸心,只从皮毛上去学习,以为知道了某种形式就能作出某体的诗来。学会作诗可不那么简单!看吧,古代诗人用“呕尽心血”,用“语不惊人死不休”来说明作诗的艰苦。这些话并非故意夸大,而是表明诗人的创作决心与责任感。随随便便作的诗必不能成为结结实实的诗。因此,我们学习作诗必须先要提高思想水平,认清作诗是为传播真理,不是为作文字游戏。我们也必要去丰富生活,以便反映社会现实,从生活斗争中培养我们爱什么与反对什么的强烈感情,好在诗中有热情的歌颂,也有严厉的批评。我们还要时时刻刻细心地观察一切,一花一草之微也不遗漏,以便丰富我们具体描写细致刻画的本领,通过形象说出我们的思想与感情来。自然,我们还必须掌握语言文字的精选妙用,以便用最简练有力的词句道出最高的思想和最复杂的感情,把思想感情与语言结为一体,无可分割,无可增减,使读者自愿地背下全诗,时时吟咏玩味。还没有把散文写通顺的千万别张罗着学作诗。
那么,诗的形式怎样呢?用不着说,一个诗人必须知道形式,因为诗和散文不同啊。诗的音乐性很强,配上乐谱就能唱,不配上乐谱也能吟。在远古的时候,诗、舞蹈和音乐原是三位一体,分不开的。既要能唱能吟,所以诗就按照语言的特质,产生一定的形式,一首诗要有一定的多少句,一句里有一定的节奏。散文就不受这么多的限制,虽然散文也讲究声调铿锵,能朗朗上口。
不过,对形式,有三点该当注意的:第一,诗的形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现实生活的需要与语言的发展随时变动,产生新的形式。因此,咱们的文学史上就有四言诗,五言诗,六言诗,七言诗,而且有词、曲等形式。我们今天不能开倒车,翻回头去作四言诗或五言诗。我们现在用白话作诗,白话自有它自己的词汇与音节,非四言五言所能适应。“美帝国主义”已是五个字了,怎能装进四言诗里去呢?第二,诗的形式很多,诗人在创作的时候必有所选择,看什么形式更适于表现什么内容,不能把内容随便地勉强地填进一种形式里,损害了表现力。好诗的内容与形式好像天然长在一块儿的,像一朵鲜花那么有形有色又有香。坏诗呢就往往是东拼西凑,内容与形式的结合不能作到天衣无缝。古代诗人有一点较小的个人的感触,就作一首五言或七言绝句,只写那么短短的四句就够了;大诗人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就是个好例子。赶到他叙述一个故事,他就用五古或七古的形式,以五字句或七字句写出几十句几百句,像白居易的《长恨歌》。若是故事很长而且有戏剧性呢,他就写一本诗剧。这样,诗人是运用合适的形式,以期有力地表现内容,而并不毫无选择地老用一套形式。第三,在他运用某一形式的时候,他也还有改变形式的自由,我们的伟大诗人杜甫就是这样。杜甫时常把固定的形式加以变化,不永远死守成规,所以他的诗,专以形式而言,就千变万化,令人感到新颖。他的确是有创造气概的伟大诗人,他是主人,形式不过是他的工具,不像那些赶考的举子,只懂形式,作了形式的奴隶。
现在,咱们可以谈快板与诗的问题了。
这个问题是这么出来的:有人问,本想作诗,却写成了快板,是怎么一回事呢?诗与快板怎么区别呢?
这个发问的人就犯了我们前面说过的毛病——只看形式,不看诗的本质。
快板的“出身”的确有点寒伧,难怪有人不大看得起它。我还记得:三十年前,街上常有手持两片牛骨或竹板的,沿门乞讨,顺口溜出快板来——那时候叫作“数来宝”。他们走到切面铺便说:“打竹板,迈大步,一来来到切面铺;切面铺,大发财,金银元宝一齐来!”他们看见大姑娘、老太太,都有一套词儿奉承,以便求得一点赏钱。看样子,那些词儿好像是临时编出来的,事实上是早有准备,数唱快板是他们的专业呀。
这个形式有不少好处:音节明快;既有“辙”,且可随时变换;字句容易调动,可以容纳地道白话。所以,近几年来,快板就风行一时,而且在配合政治运动上立下些功劳。在爱国卫生运动、婚姻法的宣传、“三反”“五反”运动中,都产生了许多快板,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那么,快板可以变成诗不可以呢?可以!所有的诗的形式都可以产生好诗,所有的诗的形式也都可以产生坏诗;只在形式上绕圈圈,不问诗的本质,便不会产生好诗。看吧,“七律”是自唐宋以来诗人最惯用的形式,可是在杜甫手里就写出这样的好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登高》)在别人手里呢,再看下边这一首吧:变风以后数灵均,彭泽天然见性真,对酒不忘书甲子,怀沙长自叹庚寅,滋兰九畹心偏远,采菊东篱句有神,五柳三闾异醒醉,何妨千载德为邻!(《书屈陶合刻后》)
这一首是一位进士公作的,进士非掌握了诗的形式就不能中进士啊!可是,这首诗除了形式还有什么内容呢?什么也没有!可见,专凭形式,连进士也成不了诗人!再让我们看看这几句吧: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从形式上说,这像快板不像?很像!这是不是诗?是诗!谁作的?杜甫!我不知道唐朝有没有快板,可是杜甫的这几句(《兵车行》的头几句)的确用了类似今天的快板的形式,而且的的确确是诗;《兵车行》是千古传诵的一篇名作啊!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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