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滑稽小说
滑稽小说这个名词与政治小说,爱情小说等一样的不能成立。政治与爱情等不过是材料的选取;而这种选材不能是很简单的,多数的小说的穿插含有许多的不同兴趣,如要严格的分别,恐怕一部小说便要有个极长的类名,象某小说为政治爱情社会军事家庭小说,或不止于此。况且小说的成败,根本不在它的材料是什么。滑稽小说也是如此,假如要勉强的成立,势必弄成勉强的类分,如半滑稽小说,先滑稽后悲惨小说,一人滑稽而多数人严重等等;因为滑稽小说的内容虽可笑,可是未必有喜剧的结局,象狄更斯的作品,有许多是悲剧的,而不失为幽默的;在普通小说中设一两个有幽默的角色也是常有的事。况且滑稽小说普通以为是可笑的作品;但笑与笑便不同:有的是引起天真的大笑,有的引起冷隽的微笑;滑稽二字便不能包括这一切。而且滑稽小说一名词所含的意味又与政治小说等不同。政治小说等是由取材上看,而滑稽不是这样固定的材料,而是一种心态。一个写家惯于采用某种材料,往往被人称为某种小说写家,如张资平的被称为三角恋爱小说写家。但是这并不能限制住张资平不跑到“爱力圈外”去。滑稽小说家的名称,并不因为他写的什么而得这个徽号,而是因为他无论写什么也是可笑的。这足以说明滑稽是写家的心态,不是他抱定什么一定的材料而后才能滑稽。文学中分派,也没有滑稽派,虽然文学家有被称为滑稽家或幽默家的。一个人如果他的心态是幽默的,不论他是那派的,不论他写什么东西,他总可以表现出那幽默的心境与觉得的。
滑稽小说虽不成立,我们可是不能不讲一讲这个滑稽的心态,因为它在文学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为便利与清楚起见,我们采用时行的“幽默”二字来代替它,因为“滑稽”的意义是没有“幽默”那样广的。
幽默这个字在字典上有十来个不定的定义,我们所要说的是文学作品中的幽默。它是一种心态。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是神经过敏的,以过分的情感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的人假若是文艺的作者,作品中必是含着过度的兴奋与刺激,看别人不好,使别人随着自己走;或是对自己的遭遇不满,作颓丧的自弃。反之,有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不叫骂呼号,以别人为不对,而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照样的写出来时他有那罕有的观察天才;他看世人是愚笨可笑,可是也看出他们的郑重与诚恳;有时正因为他们爽直诚实才可笑,就好象我们看小孩子的天真可笑,但这决不是轻视小孩子。一个幽默家的世界不是个坏鬼的世界,也不是个圣人的世界,而是个个人有个人的幽默的世界。幽默指出那使人可爱的古怪之点,小典故,与无害的弱点。他是好奇的观察,如入异国,凡事有趣。
这似乎是专就幽默家的心态而言,我们再问,幽默与小说的关系怎样呢?柏格森说,幽默是不能离人的范围而存在的,我们不笑山水树木,而笑人的动作。由这一点上看,要在音乐上与图画上表现幽默是极难的事,而在文艺上是很合宜的,因为言语的运用可以充分的把幽默表现出来的。至于小说,差不多都是讲述人事的,而幽默恰好是有人而后有幽默的。因此,就是说幽默是小说的特有物也无所不可吧。
小说最适宜于表现幽默,假如人是不会笑的东西,自然幽默无从说起,但是人是会笑的动物,而且是最愿笑的,而且是只有笑的时候,他必须要反响,人笑己亦笑,或己笑也愿别人笑;这种需要使笑成为人世最宝贵的东西,最能表现人情的东西,于是幽默也便在文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假如有人能引触大家都笑,他便是人类的恩人,所以狄更斯与卓别林便是世人的恩人,狄更斯的死时,能使WestminsterAbbey三日不能关上门,足以证明人们怎样爱戴他。卓别林在欧战后,不复受未加入战场的责骂,而反有人说,幸而他没有去从军,因为一个欧战也抵不了一个卓别林,也足以证明这个道理。笑是有益于身体的,自然是人人知道的,笑是有益于精神上的,谁也不能否认。以招笑为写作的动机决不是卑贱的。因笑而成就的伟业比流血革命胜强多少倍,狄更斯的影响于十九世纪的社会改革是最经济的最有价值的。马克·吐温的以美国商业化的观识作幽默的材料,不仅是招笑,而是也替近代文明担忧。
那么,幽默的表现是否成为艺术的呢?假如我们不能回答此点,我们便只能承认上面所说的——幽默的实用——而不能解释它在艺术里的功能了。从艺术上说,有柏格森作我们的证人,幽默决不是一种胡闹。幽默之引人发笑是基于人类天性的。笑是多方面的:笑是与情绪隔开的,所以他近乎天真。笑是机械的固定性,习惯应如此而忽然中止则招笑,一个艺术家在人生上可以找到许多这样的材料。笑是我们的活动成为机械的时候而发生的,这个在艺术家的眼里可以象哲理似的去找社会的死化之点。最后,夸大是招笑的主因之一,但这决不是艺术的目的,而是艺术家把所见的畸形的胚胎扩大而使我们注意,这是漫画的原理,也是一班幽默艺术家的天才所在。只有艺术家才能看透宇宙间的种种可笑的要素,而后用强烈的手段写画出来。有人以为这种夸大是没有什么的,最好是请他夸大一下试试,看别人笑不笑。笑自有它的逻辑,情绪活动时笑即停止,因为哭与笑不过是一物的两端,那么,要使人笑的,必须有天才把人们的笑的逻辑维持住,一个猴子读马克·吐温的幽默笔记而悲啼,是使他引为奇耻的。因为笑有它的定律与逻辑,它不许一切的东西有不匀妥的地方,于是写家才会利用它的想象去适应这个定律与逻辑;空泛的讲几句贫话是不成功的。况且一个艺术家须有经验,而世界上奇物自多,正可拿我们自己的经验断定事实的可能性。泪可以不觉的落下,笑永远是自觉的。
最末后我们要说一句:只有自由国家的人民才会产生狄更斯与阿里斯托芬那样的人,因为笑是有时候能发生危险的。在自由的国家社会里,人民会笑,会欣赏幽默,才会笑别人也笑自己,才会用幽默的态度接受幽默。反之,在专制与暴动的社会国家中,人人眼光如豆,是不会欣赏幽默的。
幽默的根源须由笑之原理找出来。矛盾与对照为招笑之源。关于此点,看柏格森的《笑之研究》。
说法与看法可以有幽默,并不一定有多么可笑的事。抄自一九三○——三四年在山东齐鲁大学执教时自编讲义手稿之一章
话剧中的表情
首先要声明,我不懂戏剧。假若我要说些关于戏剧的怎长怎短,那纯粹是立在乡下佬的地位来说蠢话。说的不对呢,并不算我跟头了,可也用不着道歉,因为戏剧本是演给民众看的,谁看了谁就有发言权。
说实话,我不大懂现在戏剧中的表情。我这个乡下佬总算是开过眼的,到过上海汉口等等大地方,也曾看见过中国男女跳舞,而舞厅里的小姐太太们确是稍一生气便练习深呼吸,似乎是运动着乳房的大起大落;或没的可说,便撇着朱唇,一端肩膀……。这些,咱懂,因为亲眼看见过,可是,咱的乡亲们一辈子扛锄下地,永没开过眼,便绝对不明白这是啥路道。给他们讲也是白费话。就是咱自己,虽然总算开过眼,也难免一边看戏,一边心中叨念:这是戏剧,洋事儿,理当如此。不过,我的老婆要是对我表演乳房起落,或端肩膀,我就非揍她不可,虽然我并没有揍老婆的劣行。
近来的抗战小说上图画里描画的日本人,一举一动自与中国人不同。中国人民本是善良和平的,所以举动表情就如此;日本军人本是凶蛮好战的,所以举动表情就如彼。这不但为善恶分明,黑白对比,而事实上也的确一民族有一民族的体态表情,不可相混。西洋人叫人,以食指轻钩;中国人打招呼,五指齐动,名曰点手。中国人鞠躬比西洋人度数深,而日本人鞠躬又比中国人到家,几乎是鞠躬尽瘁,若戏台上的某一角色,先以食指钩召,而后以手加膝鞠躬尽瘁,谓为疯病,谁曰不宜?
不错,我们的演员有的到过西洋去受训练,有的曾受过名人的传授——所谓名人当然就是到过欧美留学的——所以一动手一抬脚都有准地方,能得一定的效果,决不是瞎胡闹。一个点烟卷的姿式,据说,须练习那多少多少次!一个小举动都是根据着西洋舞台上几百年的经验而摆出来的,都有讲究,有道理!可是,西洋事到底是西洋事。一对西洋新婚夫妇,若到中国乡间去度蜜月,接着腰,时时的啄吻,要不招得村间成群的小儿女向他们以手划脸,而低唤“羞!羞!”才怪!不习见的举动不但引不起同情,反易惹出误会。台上“小生”身穿漂亮洋服,横起肘子来看手表,真是英朗豪俊,而不知者乃谓“这小子显他有手表!”这一姿态,不错,是想合乎伦敦与巴黎舞台上的规矩,可惜摆在中国老百姓面前,适足引起反感,劳而无功。
自然,看惯就好了。可是在抗战期间而慢慢使民众熟识洋人或半洋人的抬手动脚,何其迂也。
再说,中国人自有中国的动作姿态,即在太平年月,亦不必多此一招,非学外国人不可呀。(要形容一个高等华人,自当另作一说。)我们为什么不下些工夫,研究揣摩,把原有的姿态与表情作成“态汇”,从而一一的淘炼,使之配合剧情,强调所要引起的效果呢?即以吸烟而言,我准知洋车夫,中学生,中年妇女,与浪漫的老诗人,各有各的方法与样子;若一概以跳舞厅中阔少颇似洋人为标准则谬矣。抄袭省事,揣摩费心,我可真愿大家费点心,使中国话剧有中国的表情!
载一九三八年五月《弹花》第四期
记写-残雾
写剧本,我完全是个外行。小说,写不好,但是我敢写。小说,假若可以这么讲,好象一个古玩摊,有一两件好东西似乎就可以支持一气。文字好,或故事好,或结构好,或什么什么好,有一于此,都足以引人注意。当然喽,样样都好,无懈可击,是最理想的了;可是不幸而瑜瑕互见,仍能好歹成篇,将就着算数,小说的方面多,变化多;有胆子便可成篇,有功夫也能硬凑得不错。因此,我有时候觉得写小说比写一篇短文还容易。这自然绝对不是说小说可以胡乱炮制,瞎抹一回,而是说小说于难写之中,到底有很大的伸缩,给作者以相当的自由,使作者即使失败于此,仍能取胜于彼。世上有不少毛病显然而不失为伟大的小说。
诗,写不好,但是我也敢写。只要我把握得住文字,足以达情达意,我就能得到几行或几百行诗。诗的困难,据我看,多半在使稍纵即逝的感情从心中消散,不能及时的,精到的,把它生动馨香的画在纸上;或是心中有许多事,物,象丑陋的货物一样堆在栈里,而不能点石成金,使它们都成为声色兼美的宝物。一旦能突破上述的障碍,写诗实在是件最开心的事,音节自由,结构自由,长短自由,处处创造,前无古人。
写剧本,初一动手,仿佛比什么都容易:文字,不象诗那么难;论描写,也用不着象小说那么细腻。头一幕简直毫不费力就写成了,而且自己觉得相当的好。噢,原来如此,这有什么了不得呢!
来到第二幕,坏了!一方面须和第一幕搭上碴,一方面还能给第三幕开开路。眉头皱得很紧,不往下写便是自认无能;往下写,怎么写呢?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剧本是另一种东西,绝不是小说诗歌的姊妹,而是另一家人。这一家人彼此的关系也许不是骨肉至亲,可是又没有一点不相关的地方;他们合起来是一部机器,分开来什么也不是。第二幕啊要命!一想第二幕,第一幕便露出许许多多的窟窿来;刚才所以为如行云流水者,而今变成百孔千疮。一边咬牙写第二幕,一边还得给第一幕贴膏药!
第二幕勉强得很,力量都用在如何以此幕支持第一幕上,如古屋之加支柱;支柱没有自己的生命,只不过帮忙不塌台而已!这是文艺?天知道!无论怎说吧,第二幕总算凑成,就该看第三幕的了。第三幕非精彩不可。第一幕因受第二幕的影响,已非行云流水;第二幕本身又是一根支柱,还能再放松第三幕吗?不可!绝对不能!在这一幕里,人物非极端活动不可。假若前两幕未能有戏即有动作,有动作即有故事与人格的发展,这一幕便非用全力补足不可。不,不但要补足,且须把第四幕的一切都打点停妥,以备最后的爆发。好,集中精神,努力写这生死关头的一幕!也不是怎回事,人物老不肯动!给他们新事吧,怕与前二幕不合;教他们还敷衍前两幕那点事吧,就只有空话,而全呆若木鸡!假若我是在写小说,我可以再补充,补充够了,再加新事。可是剧中人物不能老独白或说梦话呀,假若我是在写诗歌,我可以到水尽山穷的时节来一段漂亮的文字,专以音节图像之美支持一会儿,然后再想好主意。可是剧中人不能没事儿就哼哼诗。几乎是绝望!
我晓得,剧本不可把力量都使在前半,致后半无疾而终。我晓得,我确乎是留着力量给后一半用。可是,前半平平,后半也不知怎么,就用不上劲了!我没法把绸子大衫改成西装,也没法使半部软软的剧本忽然变硬,或使松松的半部忽然滚成一团,文武带打。别的似乎还都容易,我就是没法子使人们都自自然然的在戏剧中活动发展,没有漏洞,没有敷衍,没有拼凑。
第四幕——我要写的是四幕剧——无疑的是要结束全剧了。故事本已定好,照计而行本当没有大错。可是,经过前三幕的发展,故事多少必与原来计划有些出入;而且要特别讨好,盼望得些比原来想到的更好些的东西。这样,简直没法落笔了。出奇制胜本是好办法,可是不能自天外飞来,全无根据。前面所布置下的要在此地结束,不是在此地忽然闹地震而同归于尽,虽然台上表演地震也许很热闹。
最没办法的是前面所有的人物本来都有些作用,赶到总结束的时节,也不知道怎么的,有好几个人没法下场。偷偷的溜下去,不象话;呆呆的陪绑,也怪难以为情;都有收场而各自为政,又显着乱七八糟。怪不得古代希腊悲剧中只有两三个角色——七八个人(不要再说多了)一齐上吊都相当的麻烦!我出的汗比写的字多着许多。
我整整的受了半个月的苦刑。事情是这样的:文协为筹点款而想演戏。大家说,这次写个讽刺剧吧,换换口味。谁写呢?大家看我。并不是因为我会写剧本,而是因为或者我会讽刺。我觉得,第一,义不容辞;第二,拼命试写一次也不无好处。不晓得一位作家须要几分天才,几分功力。我只晓得努力必定没错。于是,我答应了半个月交出一本四幕剧来。虽然没写过剧本,可是听说过一个完好的剧本须要花两年的工夫写成。我要只用半个月,太不知好歹。不过,也有原因,文协愿将此剧在五月里演出,故非快不可。再说,有写剧与演戏经验的朋友们,如应云卫、章泯、宋之的、赵清阁、周伯勋诸先生都答应给我出主意,并改正。我就放大了胆,每天平均要写出三千多字来。“五四”大轰炸那天,我把它写完。
写完了,没法去找朋友们去讨论,大家正忙着疏散,上演,在最近更无从谈起。入防空壕,我老抱着这象块病似的剧本。它确是象块病;它有无可取之处?它的人物能否立起来?它的言语是否合适?它的穿插是否明显而有效?都不知道。不知它是盲肠炎,还是某种神经病。我只知道出了不少汗,和感到文上所提到的那些困难。出汗是光荣的事,可是在有机会试演以前,我决定不敢再写剧本,以免出完了汗,而老抱着块病也!剧本难写,剧本难写,在文艺的大圈儿里,改行也不容易呀!
载一九四○年六月十日《新演剧》第一期(复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