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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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一九四○年二月十六日《文艺战线》第一卷第六期
关于文艺诸问题
——在复旦大学讲演
(一)写作的准备
用文字要依照文法与逻辑,我们学习文艺,一定要先把文字弄通,再去尝试写作,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但是有好多青年朋友们,似乎都忽视这一点,他们认为文字不过是小道,主要思想和内容表现得好,那就得了。其实这是错误的。要作一个作家,无论如何,起码得把文字弄得清清楚楚,否则尽管你把主题表现得再好,而你把中文写得象俄文一样,那也未免太不象话。其次,是要实地去观察,那就是一件很平凡的小事情,也得仔细留心去看一看,譬如某人聪明,长相也满好,就是有点神经病。因此,大家都叫他“精神堡垒”;我们就得仔细地看一看,想一想,要是能够找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便是一篇小说的好题材。同时,我们还得要拿名著来研究,看看那些作品里是不是也是表现得很平凡的事情;著作者是从怎样的角度去刻画出他的人物。这样,一面看名著,一面想着,实在是很有益处的事情,否则,那你就无法着手了!一个好律师,总得先把案子头尾弄得清清楚楚,然后才能够下判断。写东西也是一样的,总之,看见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放松,而且要想出解决的办法来。一面再拿名著来研究,不断地在那观察和思想,这样慢慢便会养成一种写作习惯,走到创作的路上去。
(二)今后文学的趋向第一,文艺工作者应有的方法和方向:今天,我们的文艺工作者很显然的担负了两个大任务,一个是打倒法西斯,一个是建设新中国。
文艺要抓住时代的主流,它要和社会的任务打成一片,越是靠近社会任务的文艺,越是主流的文艺。任何时代,那主流的文艺总是跟社会的任务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就拿希腊罗马来说吧,希腊的悲剧,在当时之所以那样发达,那正是由于同时希腊人把戏剧拿来敬事天神的原故,他们认为看戏和写剧都是一种社会任务。一到罗马,因为社会的情况变了,头脑也有了变化,他们就怎么要想来学希腊的悲剧,也就再也学不象了。这是一个很明白的例子。
所以,在今天我们的文艺工作者,就要紧紧的把握住时代的主流,执行反法西斯的任务。在今天倘若还有人专门写些风花雪月,蝴蝶鸳鸯那固然是要不得的,就是如象五四时代的攻击狭小的伦常,反对旧的婚姻制度,也是太不够了!因为我们今天已成为世界的主人,我们的良心已经是世界良心的一部分,所以题材必须展开,眼光必须放宽,这样才能够写出一些较好的东西来。
第二,如何接受文学遗产?
凡是世界各国已有的文学遗产,我们都应该接受,若是你们能请老师选出五十部世界名著来读,保准你得益很多,如果你读了两本托尔斯泰的东西,保准你的眼光就要高远些;你的气息,你的手法,也都要被抬高了些。我不是说你们读了两本托尔斯泰的东西,就会变成托尔斯泰第二。而是说多读名著,就可以多收到一些好的影响罢了。例如《虹》尽管它得了奖,那东西实在还是要不得;要是你把伟大作品看得多了,自然立即就会看得出来的。总之一句话,要多读一些好的东西。第三,关于民间形式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前两年文坛上讨论得很起劲,但是实在没有讨论得出什么结论来。其实这问题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所谓民间形式的东西,我们实在还没有发现过。真正好的民间文艺都是口传的,那纯粹是通过了人民心理,以民间的语言表现出来的。如象鼓词,所有唱本都是经过了文人的润色和修饰的,已经不是原来的真面目了。所以真正好的民间文艺,还是存在于那些卖唱者的口中,要我们去采集。光是凭空讨论是没有用的。我曾经听过《济公传》的表演,那些辞句的俏皮好听,在我们的新文学里真是还没有见到过。
(三)关于最近文艺界近况文艺界中最近有一件很大的事情,就是捐募援助贫病作家的捐款。这件事情本来由我们几个人发起的,最初没有什么人赞同,但是现在却超过了预期的收获了。计收到捐款的有孙夫人所主持的跳舞会八十余万元,昆明汇来一百余万,共计二百多万元。计汇出去的有桂林五万元,贵阳十五万元(或三十万元),还准备拿出六十万元来租房子,给桂林退出来的作家居住。余款都存着,准备用来援助其他贫病作家,如象张天翼先生,贫病交加,大家都很关心,但是因为他的下落不知,所以没有办法把钱汇出去。
载一九四五年三月重庆北碚兼善中学校刊《突兀文艺》第三期
观画偶感
这一程子,重庆开过许多“画展”。虽不懂绘事,我可是很喜欢看画。最近,我看过关良,李平,赵望云,与关山月四位画家的作品。
对于四家的成就如何,我不敢乱加批评,因为自己是外行。我只能说几句类似“偶感”的话,以免自充内行之诮。这四家的作品,都是既非中国画,也非西洋画。我管它们叫作新中国画。由客观的条件来说,画西洋画的本钱太大,不是一般穷艺术家们所能担负得起的,故不能不实行节约,使用国货。在心理上,大概是画家们既没法不承认国画的价值,又不能闭着眼否认西洋画的优秀。于是,大家都想调和,也就产生了新中国画。中华民族是最善于调和的民族。
中国人对自己过去的光荣是不肯轻易忘掉的。但是,他们也并不十分顽固。他们的鱼翅海参固然是“只此一家”了,可是吃过西餐以后,也会自己作出番茄虾仁来。茶是中国的好,但也不妨喝一杯颇似“焦三仙”的咖啡。他们的建筑,文艺,音乐,戏剧,服装,武器……都在改变。他们的自尊自傲使他们舍不得脱去长衫,他们的并不顽固又使他们不反对换上西装,而且调和一下便创出了中山装。
明白这一点,便明白了中国的新文化。猛一看起来,它未免有点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但是,请您放心,它必会慢慢把固有的与外来的东西细细揉弄,揉成个圆圆的珠子来。
这问题,不在乎应否把新旧中外揉在一块,而在乎保留什么旧的,采用什么新的。这也就是中国的文化人们日夜所思索的问题。假若他们能把莎士比亚与元曲揉到一处,也许成形为不十分难看的东西。不幸,他们把小五义与侦探小说拉在一起,恐怕就要很糟心了。这,恐怕也就不仅是中国人自己的问题,而且是全世界的有心人都该分分心的吧?况且,在大战结束时,不但是中国要改变,全世界也都要改变,中国不能独自变好,世界也不能舍去中国而会变好。那么,今日中国的一切变化,还是个有世界性的咧。
载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九日《联合画报》(月刊)第十五期
国内文人的团结----致郁达夫
达夫兄:
接到信及汇票,都交与了梅林,他当然会照办一切。
说到那“寄慰达夫”,倒是我的发动。大家喝酒,我想起了你来。即动手写了那么一张,也由我寄发。“都问你好”也是我写的。你猜错了。真的,我们都想念你;每有聚会即念道“达夫在这儿够多么好呢!”文艺界协会的晚会还照常开会,而且越来越好——认真的讨论问题,不客气的互相批评作品,谁也不脸红闹气。诗歌晚会成绩最佳,大家确信新诗能朗读,也就设法使之如此;写成,便当众诵读,极有趣味。你知道吗?我也正在写诗,而且要写一万行。现在已得一千五百行,大概今年年底可写完,写得好坏,我不敢说,只知道念出来很好听。每天多则三十四行,少则一二十行。诗难才短,自然求快不得。但已下决心,非写完不拉倒。
我也敢写剧本了,和之的合作的《国家至上》,演出颇能叫座。等长诗写到相当的段落,还想写个剧本,入秋给文协上演,若能得点钱给会里也不错。
说起来真叫热闹:在三四两月中,章泯的《黑暗的笑声》,翰笙的《塞上风云》,余上沅先生的《从军乐》,顾一樵先生的《岳飞》,家宝的《蜕变》,我们的《国家至上》,还有旧戏重排的《黑地狱》与《软体动物》,都紧接着演出。真是戏剧大比赛呀!看话剧的人确是比从前加多了,好现象。不过,剧场里的秩序还是乱七八糟。关于剧本与导演,因了向旧剧争取观众,也往往要些噱头,以迎合台下的低级趣味,这都该矫正!
文协现在有八个分会了——成都,昆明,贵阳,桂林,曲江,香港,襄樊,延安。此外,连晋西南,绥远,榆林,兰州,也都与总会取得联络。国内的文人确是团结得不错,值得我们高兴。我因生活太苦,本拟去教书,可是朋友们不许我走,自己心中呢也真舍不得文协,于是就仍留在这里,过着蛤蟆垫桌腿的生活!现在,我是硬放了自己的假,来到乡间赶写长诗;有蓬子与梅林经常在会所。我想不会耽误了什么事。因避免空袭的危险,在南泉又租了几间房。舒群与萧军诸位都住在那里,我不久也想去看看他们。
我确信,能团结才能抗战。若为了自己的私利微名而攻击别人,破坏团结,是以不妥协为名,而实与汉奸同一心理;汉奸固亦以不合作为口号也。国内文人除了极少数的抱此心理而投降敌伪,大家真是协力同心的从事抗战宣传工作;因此,我自己虽无任何才干,仍愿为文协尽力。我希望海外各地的文人也都能这样,把私心与疑心去掉,不说别的,只谋抗日!假若今日说东,明日说西,早上疑神,晚上疑鬼,必至一事无成,而根本耽误了抗日!认清了敌人,消灭敌人,别的都是多事!此种多事,正是敌人所喜,力量不集中,人正好乘虚而入也!是不是,达夫兄?
侨胞们给文协捐款,全体会员莫不感激,我说上面一段话,也正是因为感激侨胞,而深恐侨胞中的文艺青年因远离祖国,未亲见敌人的残暴,以致看错了目标,乱放无的之矢,减少了抗敌力量!假若你看着合适,就把此函发表了吧。王莹女士如仍在贵处,祈代问好!

吉!
老舍
五,十五。
载一九四○年六月十九日新加坡《星洲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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