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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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饿死?至于那么严重?啊,的确是那么严重;不然,我们就还不愿说话。以我个人说,自七七事变以后,十分之九的版税是停止发给了,稿费由八元落至五元,甚至于二元,一千字。生活程度呢?先不说别的,只说我天天必用的毛笔已由一角五涨到五角一只。二元千字的报酬,除去纸笔的成本而外,不够吃一顿饭的;更不用提还有少于二元千字的时候。因此,我们所谓保障写家生活,决不含有其他的意思,而是直截了当的要求吃饱,吃饱才能写作!
你们不会改行吗?是的,我们可以改行,而且有已经改行的。可是我们没有一手画方、一手画圆的本领,不能一面去抬轿子,一面还写文章。同时,抗战宣传,责在吾党,在精神食粮普遍饥荒的今日,我们实在不甘心丢下笔,去抬轿子!我们这里所谓的写家生活,就是使写家能生活得下去,还能继续供给社会以文艺作品,不是只担个写家的虚名,而事实上以卖瓜子为业。写作能成为职业,才能有职业的写家;职业的写家增多,精神食粮才可丰收。可怜,整个的文艺界已没有多少可称为职业写家的了;饥饿是不会支持文艺热心的!写家们,说来好象是废话,也有父母妻子,也有时候生灾闹病,并不是金身的罗汉,既无家庭之累,又无生病之虑。为了家庭,为了生命,他们不能不含着泪去另寻生活;写家无罪,罪在制造精神食粮的得不到物质食粮。
还有,较长的作品是需要较长的时间的。今天,大家都在喊,缺乏剧本啊,没有长篇小说啊!可是作家的酬报既低,低得不能吃饱,他怎能去用半年或八个月的工夫写一部作品呢?他能活八个月才能关上门写八个月的文章。否则他只好把文艺凌迟,今日卖二千字,明天卖八百字,从手到口的对付着活下去。若说,干脆以文艺为副业,而另打吃饭的主意,那就等于说种地的可以不拿锄而收获。文艺并不是打打台球洗洗澡那类的事儿。
以上的一点解释,第一是说明了作家们应享的利益,并没有法律上的保障,所以因生活的困难,不能不向社会上申诉。第二是作家中已有因穷困而另谋出路的,作了别的就没法再尽力于撰著;假若大家还不想办法,势必至作家越来越少,精神食粮的供给也就越来越困难。第三是社会上切莫以为一天挣八角钱就足够作家喝粥的,有了粥喝就应当埋头苦干;要知道作家也有父母妻子,也有时候和旁人一样的闹病。最后,而是最要紧,是作家今日的要求,还不是保障,而是维持;只要能维持生活,大家就必能体谅时艰,尽力于抗战宣传工作。作家们不是不会去干别的,不是不知道干别的能使生活更舒适一点,所以不愿意抛弃了这劳力大而酬报少的工作者,纯出于他们晓得文字的力量在抗战中有多么大,而不肯轻易的离开岗位。假若作家很容易补充,今日走了一批,明日就能补上一军,那么他们也就可以放心改业,让人家来换班;但是,事实上,一年半载中未必有一位新作家出现,旧的走开,新的未到,文艺便得脱节!
我再说一遍:今日作家所要求的是怎样维持生活。正如同物价高涨,车夫轿夫工人仆役便也增高工资一样,顺着这个意思,我想出几条办法:(一)提高稿费:在战前,我自己能卖到十元或八元一千字;自从流亡出来,最高的——也是偶尔的——得到五元千字,最低的是八角;平均来说,是二元至三元千字。一天,我最多能写散文两千字,若是写诗歌便只能得二三百字。假定我能每天必写——事实上决办不到——就按每千字三元说,一个月的收入不过一百元。我须住房、吃饭、喝茶、买纸笔,还得给家中寄生活费!我有八十四的老母与不到三岁的弱女!我没法活下去!且不管我有什么成就,我十几年的心血是花在文艺上却一点也不假。也许是靠着面子吧,我还能拿到三、二元千字;我的朋友中就真有干一个月而拿不到三十元的!写诗的朋友们就更苦,诗是不容易作的,即使是十行八行,也许想两天而难满意;费两天的工夫,按现在的市价,他只能得两三毛钱!一首歌,能从塞北唱到珠江,在每个抗战军人的口上,而写那首歌的人哪,只得了两毛钱!再来一首歌吧;啊,万难了,那写歌的人已饿死了!
公公道道的,我们要求至低的散文稿费须是五元千字,韵文是两毛钱一行。我说,公公道道的,就是说作家们并不要求起居舒适,只能维持生活。我们有良心,我们也希望别人公平。现在,有的地方只算字,把标点除外,难道标点就不用心思吗?有的地方只算本文,不算标题,不算引言;标题难道是不必要的?难道是可以随便安上去的?即使是随便安上去的,就忍心的非把那几个字除去才算价吗?这类的事实还很多,我不愿再多举,我只求大家公道一些——显然的,不算标点与标题这类事是太不公道!
(二)恢复版税与确定版税,有些书局虽还卖书而停止了版税。有些书局在抗战后,把版税成数减低。我们要求恢复版税,并确定版税的成数。在战前,一般的是初版给百分之十五,二版以后给百分之二十;起码,这个成例不能破坏。现在,书价增高,而版税仍按原价发给;可是书价减落的时候,版税又照着减低的算帐,不公平还有个限度没有呢?
(三)一二两项,据我想,决非所望过奢。可是作家自己没法向别人交涉,因为没有法令可根据。出版法的修正是必要的,但为了救急,应由政府与出版家和写家们妥商办法,一致遵守——有了这临时的办法,或者到修正出版法的时候也就容易找到事实的根据了。
(四)文艺贷金:有不少文艺工作者,已在前方或后方搜集了抗战与建设的材料,想把它们写出来。可是,正如前面提过的,他们需要较长的时间,而自己的肚子与一家大小不能长期绝食。假若政府能有一笔货金,按照写家——诗人、小说家由文艺协会,戏剧家由戏剧协会,证明——的所需,贷以款项,然后再由版税及稿费中偿还。有了这个办法,写家们才可以有计划的,安心的创作,否则始终是给报屁股赶活,把文艺全零卖贱售出去。
(五)救济金:文艺协会应设法筹得一笔钱,专作为救济写家之用。有的写家生病,一家断炊;有的写家死亡,全家也得跟着饿死;有的写家自前线或沦陷区域逃来,无衣无食;有的写家惨遭不幸,家破人亡;这些,都应当救济,而文协无钱,爱莫能助。文协应马上设法,限期得到这些款子,由理事会保管支配。
写家的生活能维持,抗战文艺便有了着落。抗战文艺怎样的增高了抗战力量,谁都知道,用不着再说。我自己是个职业的文艺工作者,我知道我作了什么,也知道我所受的痛苦。同时,我知道假若我的待遇与酬报还没有改善的办法,我只好去另找活路。不用希望我改了行,还能以文艺为副业;我不能给人修脚,又带剃头!我所提的办法也许有欠详密妥当,我不过是希望具体一点的提出,好使讨论与实施的距离更接近一些。
载一九四○年二月二十四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副刊
怎样写小说
小说并没有一定的写法。我的话至多不过是供参考而已。
大多数的小说里都有一个故事,所以我们想要写小说,似乎也该先找个故事。找什么样子的故事呢?从我们读过的小说来看,什么故事都可以用。恋爱的故事,冒险的故事固然可以利用,就是说鬼说狐也可以。故事多得很,我们无须发愁。不过,在说鬼狐的故事里,自古至今都是把鬼狐处理得象活人;即使专以恐怖为目的,作者所想要恐吓的也还是人。假若有人写一本书,专说狐的生长与习惯,而与人无关,那便成为狐的研究报告,而成不了说狐的故事了。由此可见,小说是人类对自己的关心,是人类社会的自觉,是人类生活经验的纪录。那么,当我们选择故事的时候,就应当估计这故事在人生上有什么价值,有什么启示;也就很显然的应把说鬼说狐先放在一边——即使要利用鬼狐,发为寓言,也须晓得寓言与现实是很难得谐调的,不如由正面去写人生才更恳切动人。
依着上述的原则去选择故事,我们应该选择复杂惊奇的故事呢,还是简单平凡的呢?据我看,应当先选取简单平凡的。故事简单,人物自然不会很多,把一两个人物写好,当然是比写二三十个人而没有一个成功的强多了。写一篇小说,假如写者不善描写风景,就满可以不写风景,不长于写对话,就满可以少写对话;可是人物是必不可缺少的,没有人便没有事,也就没有了小说。创造人物是小说家的第一项任务。把一件复杂热闹的事写得很清楚,而没有创造出人来,那至多也不过是一篇优秀的报告,并不能成为小说。因此,我说,应当先写简单的故事,好多注意到人物的创造。试看,世界上要属英国狄更司的小说的穿插最复杂了吧,可是有谁读过之后能记得那些勾心斗角的故事呢?狄更司到今天还有很多的读者,还被推崇为伟大的作家,难道是因为他的故事复杂吗?不!他创造出许多的人哪!他的人物正如同我们的李逵、武松、黛玉、宝钗,都成为永远不朽的了。注意到人物的创造是件最上算的事。
为什么要选取平凡的故事呢?故事的惊奇是一种炫弄,往往使人专注意故事本身的刺激性,而忽略了故事与人生有关系。这样的故事在一时也许很好玩,可是过一会儿便索然无味了。试看,在英美一年要出多少本侦探小说,哪一本里没有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呢?可是有几本这样的小说成为真正的文艺的作品呢?这种惊心动魄是大锣大鼓的刺激,而不是使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动。小说是要感动,不要虚浮的刺激。因此,第一:故事的惊奇,不如人与事的亲切;第二:故事的出奇,不如有深长的意味。假若我们能由一件平凡的故事中,看出他特有的意义,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它便具有很大的感动力,能引起普遍的同情心。小说是对人生的解释,只有这解释才能使小说成为社会的指导者。也只有这解释才能把小说从低级趣味中解救出来。所谓《黑幕大观》一类的东西,其目的只在揭发丑恶,而并没有抓住丑恶的成因,虽能使读者快意一时,但未必不发生世事原来如此,大可一笑置之的犬儒态度。更要不得的是那类嫖经赌术的东西,作者只在嫖赌中有些经验,并没有从这些经验中去追求更深的意义,所以他们的文字只导淫劝赌,而绝对不会使人崇高。所以我说,我们应先选取平凡的故事,因为这足以使我们对事事注意,而养成对事事都探求其隐藏着的真理的习惯。有了这个习惯,我们既可以不愁没有东西好写,而且可以免除了低级趣味。客观事实只是事实,其本身并不就是小说,详密的观察了那些事实,而后加以主观的判断,才是我们对人生的解释,才是我们对社会的指导,才是小说。对复杂与惊奇的故事应取保留的态度,假若我们在复杂之中找不出必然的一贯的道理,于惊奇中找不出近情合理的解释,我们最好不要动手,因为一存以热闹惊奇见胜的心,我们的趣味便低级了。再说,就是老手名家也往往吃亏在故事的穿插太乱、人物太多;即使部分上有极成功的地方,可是全体的不匀调,顾此失彼,还是劳而无功。
在前面,我说写小说应先选择个故事。这也许小小的有点语病,因为在事实上,我们写小说的动机,有时候不是源于有个故事,而是有一个或几个人。我们倘然遇到一个有趣的人,很可能的便想以此人为主而写一篇小说。不过,不论是先有故事,还是先有人物,人与事总是分不开的。世界上大概很少没有人的事,和没有事的人。我们一想到故事,恐怕也就想到了人,一想到人,也就想到了事。我看,问题倒似乎不在于人与事来到的先后,而在于怎样以事配人,和以人配事。换句话说,人与事都不过是我们的参考资料,须由我们调动运用之后才成为小说。比方说,我们今天听到了一个故事,其中的主人翁是一个青年人。可是经我们考虑过后,我们觉得设若主人翁是个老年人,或者就能给这故事以更大的感动力;那么,我们就不妨替它改动一番。以此类推,我们可以任意改变故事或人物的一切。这就仿佛是说,那足以引起我们注意,以至想去写小说的故事或人物,不过是我们主要的参考材料。有了这点参考之后,我们须把毕生的经验都拿出来作为参考,千方百计的来使那主要的参考丰富起来,象培植一粒种子似的,我们要把水份、温度、阳光……都极细心的调处得适当,使他发芽,长叶开花。总而言之,我们须以艺术家自居,一切的资料是由我们支配的;我们要写的东西不是报告,而是艺术品——艺术品是用我们整个的生命、生活写出来的,不是随便的给某事某物照了个四寸或八寸的像片。我们的责任是在创作:假借一件事或一个人所要传达的思想,所要发生的情感与情调,都由我们自己决定,自己执行,自己作到。我们并不是任何事任何人的奴隶,而是一切的主人。
遇到一个故事,我们须亲自在那件事里旅行一次不要急着忙着去写。旅行过了,我们就能发现它有许多不圆满的地方,须由我们补充。同时,我们也感觉到其中有许多事情是我们不熟悉或不知道的。我们要述说一个英雄,却未必不教英雄的一把手枪给难住。那就该赶紧去设法明白手枪,别无办法。一个小说家是人生经验的百货店,货越充实,生意才越兴旺。
旅行之后,看出哪里该添补,哪里该打听,我们还要再进一步,去认真的扮作故事中的人,设身处地的去想象每个人的一切。是的,我们所要写的也许是短短的一段事实。但是假若我们不能详知一切,我们要写的这一段便不能真切生动。在我们心中,已经替某人说过一千句话了,或者落笔时才能正确地用他的一句话代表出他来。有了极丰富的资料,深刻的认识,才能说到剪裁。我们知道十分,才能写出相当好的一分。小说是酒精,不是搀了水的酒。大至历史、民族、社会、文化,小至职业、相貌、习惯,都须想过,我们对一个人的描画才能简单而精确地写出,我们写的事必然是我们要写的人所能担负得起的,我们要写的人正是我们要写的事的必然的当事人。这样,我们的小说才能皮裹着肉,肉撑着皮,自然的相联,看不出虚构的痕迹。小说要完美如一朵鲜花,不要象二簧行头戏里的“富贵衣”。
对于说话、风景,也都是如此。小说中人物的话语要一方面负着故事发展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人格的表现——某个人遇到某种事必说某种话。这样,我们不必要什么惊奇的言语,而自然能动人。因为故事中的对话是本着我们自己的及我们对人的精密观察的,再加上我们对这故事中人物的多方面想象的结晶。我们替他说一句话,正象社会上某种人遇到某种事必然说的那一句。这样的一句话,有时候是极平凡的,而永远是动人的。
我们写风景也并不是专为了美,而是为加重故事的情调,风景是故事的衣装,正好似寡妇穿青衣,少女穿红裤,我们的风景要与故事人物相配备——使悲欢离合各得其动心的场所。小说中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须有它的存在的意义。一个迷信神鬼的人,听了一声鸦啼,便要不快。一个多感的人看见一片落叶,便要落泪。明乎此,我们才能随时随地的搜取材料,准备应用。当描写的时候,才能大至人生的意义,小至一虫一蝶,随手拾来,皆成妙趣。
以上所言,系对小说中故事、人物、风景等作个笼统的报告,以时间的限制不能分项详陈。设若有人问我,照你所讲,小说似乎很难写了?我要回答也许不是件极难的事,但是总不大容易吧!
载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五日《文史杂志》第一卷第八期
怎样学诗
诗最难,诗也最容易,我们要当心。能写很好的散文的未必能写诗;因为诗的条件较散文为多;设若连散文还写不好,就更不可以轻易弄诗了。不过,散文必须写得清楚,必须有条有理的成篇;而诗呢,仿佛含混一些也可以,而且可长可短,形式最自由。于是作诗似乎比散文还省着点力气;诗就多起来,诗可也就不象样子了。学旧诗的知道了规矩便可照式填满,然而这只是“填”,不是“作”。喜新诗的便连规矩也不必管,满可以不加思索,一挥而就;然而是诗与否,深可怀疑。
青年朋友们每问我怎样作诗,我非诗人,不敢置答。今天是诗人节,又想起此问题,很愿写出几句;对与不对,不敢保险。
假若今天有位青年想要写诗,我必先请他把散文写好了再说。好的散文虽没有诗的形式与极精妙的语言,可是一字一句也绝不是随便可以写出来的。把散文写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赶到散文已有相当的把握,再去写诗,才知道诗的难写,而晓得怎样用心了。
练习散文的时候最好是写故事。故事里有人有景。人有个性及感情,景有独特之美。能于故事中,于适当的字传情写景,然后才能更进一步,以最精炼的文字,一语道出,深情佳景。无至情,无真诗,须于故事中详为揣摩,配以适当的文字。如是立下基础,而后可以言诗;否则未谙人情,何从吟咏?
写情写景略有把握,更须多读名著,以窥写诗之术。自己写几句,与名家著作比较一下,最为有益。
读的多了,再从事习作。凡写一题,须有真情实感。草草写下,一气呵成。既成,放置一二日,再加修改;过一二日,再修改,务求文到情溢,有真情,有好景,有音节,无一废词冗字。如是努力,而仍不得佳作,须检讨自己:是不是对人对事对物的观察不够,或生活太狭,或学识太浅,或为人未能宽大宏朗,致以个人的偏私隐晦了崇高远大的理想……自省的工夫既严,必能发现自身之所短,这才有醒悟,有进步。诗不是文字的玩弄,要在表现其“人”;人之不存,诗何以立?设若只为由科员升为科长,正自别有办法,不必于诗中求之。
青年朋友们,我本非诗人,故决不怕你们诗法高明,夺去我的饭碗。我真诚的盼望你们成为诗人,故不敢不说实话——实话总是不甚甘甜,罪过!罪过!
载一九四一年五月三十日《国民公报》“诗人节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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