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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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节献词
诗人节有二义:一以纪念大诗人屈原,一以鼓舞当今的文人。对前者,屈原人格之崇高,作品之伟大,以为民族的光荣,毋庸缕述。对后者,有二点似宜说明:(一)“诗人”与“文人”似当有别,但广泛的来说,凡属创作的想象的文艺作品统可称之为诗;同样的,凡气度崇高,富有创造力与想象者统可被誉为诗人,故诗人节实为文艺节,不必再有戏剧家节,小说家节,及杂文家节也。莎士比亚以戏剧驰誉,托尔司太以小说见胜,皆被称为诗人,且当之无愧。今之治戏剧及小说者,本其所长,努力进取,虽不为诗,诗之质素固在;若必血柱鼓瑟,勉强为诗以自彰其短,徒博虚名,是买椟而还珠矣。(二)所谓诗人者,非谓在技巧上略知门径之诗匠也。诗人在文艺上固须有所表现,其为人亦须与诗相备配。诗所以彰正义、明真理、抒至情,故为诗者首当有正义之感,有为真理牺牲之勇气,有至感深情以支持其文字。诗若是天地间浩然的正气,诗人也正是此浩然正气的寓所,只凭排列平仄,玩耍文字,而自号为诗人,则既不成诗,复不成人,还成什么诗人?有人于此,终身不为一韵语,而爽朗刚正,果敢崇高,有诗人气度,即是诗人。反之,其为人心地狭浊,而终日填词制律,以猎虚名,或以干禄,是诗匠诗贩,非诗人也。于此,诗人节之倡设,实与整个社会有关——诗的社会固不必人人吟诗,个个度曲,要在能辨是非,能以诚相见,有良好的风尚耳。
抗战四年,举国在同一崇高的理想下共赴国难,头可杀而节不可辱;此理想是诗的本质,此艰苦为诗的本事。有此本质,故敢以血涤辱,以弱敌强。有此本事,故举世惊震,交相赞美。在今天而有诗人节的建定,诗人们自然晓得,他们自己已供献了什么,或未曾供献了什么。就是不作诗的人似乎也应该深思默虑,我们的眼前还有没有阻碍达到我们的理想的东西,就连我们自己是否已经没有一点私心与弱点。这样的检审一下,恐怕我们也许感到一些愧悔,而把真诚不折不扣的拿将出来,使我们感到艰苦,而不灰心;感到哀伤,而能振拔;感到缺乏,而求充实;象诗那样的劲健悲壮!理想之途是用血冲成的。假若不幸而把诗人节只看成是穷酸们聚会到一处,写或读一两首小诗,或且吃上一半个粽子的日子,那就根本无须多此一举了。——写于诗人节。
载一九四一年六月三十日《新蜀报》
泰山石刻-序
每逢看见国画的山水,不由的我就要问:为什么那小桥上,流水旁,秋柳下,与茅屋中,总是那一二宽衣博带,悠悠自得的老头儿呢?难道山间水畔,除了那爱看云石的老翁,就没有别的居民?除了寻诗踏雪的风趣,就没有别种生活吗?
从历史中的事实,与艺术家的心理,我得到一些答案:原来世上的名山大川都是给三种人预备着的。头一种是帝王,自居龙种非凡,所以不但把人民踩在脚底下,也得把山川放在口袋里;正是上应天意,下压群伦,好不威严伟大。因此,他过山封山,遇水修庙;山川既领旨谢恩,自然是富有四海,春满乾坤了。第二种是权臣富豪,不管有无息隐林泉之意,反正得占据一片山,或是一湖水,修些亭园,既富且雅;偶尔到山中走走,前呼后拥,威风也是镇住了山灵水神。第三种是文人墨客,或会画几笔画,或会作些诗文,也都须去看看名山大川。他们用绘画或诗文谀赞山川之美,一面是要表示自家已探得大自然的秘密,亦是天才,颇了不起;另一方面是要鼓吹太平,山河无恙;贵族与富豪既喜囊括江山,文人们怎可不知此中消息?桥头溪畔那一二老翁正是诗人画家自己的写照,夫子自道也。
于是山川成为私有,艺术也就成了一种玩艺儿。山间并非没有苦人,溪上正多饿汉,不过是有杀风景,只好闭目无睹;甚至视而不见,免得太欠调谐,难以为情。艺术总得潇洒出尘,或堂皇富丽;民间疾苦,本是天意如斯,死了不过活该而已。
直至今天,这现象依然存在,虽然革命历有所年,而艺术颇想普罗。宫殿之美,亭园之胜,所以粉饰太平;春光秋色,纳纳诗文,所以广播风雅;开山导水,修庙建碑,所以提高文化。富贵者有命,风雅者多趣,以言平民,则肚子饿了顶好紧紧腰带,别无办法。及至日寇逞蛮,烧山毁市,犬马古玩与古书名画,颇有车船可运;把孩子掷在路上与河中者,则仍是平民。虽在困难期间,仍有闲情逸致,大人先生,由来久矣。
前几年,冯先生住在泰山。泰山不是上自皇帝重臣,下至文人骚士,所必游览的五癧之一么?按说,冯先生就该夏观日出,冬眺松雪,每有灵感,发立诗词,岂不地灵人杰,相得益彰?可是他偏爱留神山上山下的民间生活:见了缠足的妇女,他觉得可怜;看到老人推磨,他想到近世的机械发明,与我们的事事落伍……人人引起他的同情,事事激起他的愤慨。于是他就创立了十五处小学,给乡民子弟以受教育的机会。更造起陈列馆来,广收科学仪器,植物标本,艺术作品,与卫生图表等等,教老百姓们开开眼,长点知识。每一得暇,他便去访问居民;每得机会,便帮助他们作些有益于大家的事。慢慢的,那里成了个教育中心;虽王公大人还是到那里游玩散闷,可是冯先生心中欲另有一座泰山——泰山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缺衣缺食,穷困无知,便是泰山之耻;古迹怎样多,风景怎样美,都在其次;百姓不富不强,连国家也难保住,何况泰山!
陈列馆中最近的添置是四十八块刻石,刻的是泰山民间的生活情形。冯先生虽已与泰山居民打成一家,可是他怕一离开那里,大家就松懒下来,忘去他的指示,而旧病复发;若是刻在石上,安在馆中,图是真情,诗是实话,常来看看,总是以提醒大家,应当一致努力。再说远处人民来朝山拜顶的,生活情况本与此差不多,看看这些也能得点教训。还有,那登泰山而小天下,自以为了不得的人们,见此也得倒吸一口凉气,知道活的泰山原来另有一番光景,并非只有松石古迹而没有受罪的活人。
刻石上的诗是冯先生作的,字也是他写的。那些诗既不以风花雪月为题,自然用不着雕词镶句;他老是歉意的名之为“丘八诗”,其实句是真,自具苦心也。至于那些字,恐怕连他自己也不忍过于谦虚:写得确是雄浑大方。那些图,是出自赵望云先生之手。事真凑巧,冯先生同情老百姓,爱助老百姓,愿替老百姓作事说话,甚至把老百姓的真情实况刻在石上,恰好就有个生在民间,喜爱乡村的画家来帮忙。赵先生的山水画本来很有功夫,可是他不喜山水里那些古装的老翁,所以就在乡间细细的观察,深深的揣摩,要把活人活事放在图画里,以求抓住民间的现实生活,使艺术不永远寄存在虚无缥缈之间。他来到泰山,冯先生便托他画图。诗成图就,便利用山上的青钢石——色青而质硬,用手指一敲,便当当的响——雇来本地的几名石匠,开始平石刻字。乡下的石匠不免有些土气,可是冯先生不肯另找名手,怕饭被外人吃了去。事在人为,赵先生亲自监工,与工人一同蹲在那里,有说有笑,可是眼睛管事,一笔也不将就;结果,四十八块都刻得非常满意。
不幸,泰山也遭受了敌人的轰炸;这些刻石的命运如何还不可得知。金钱人力即使都不可惜,民间生活的真情实录可是决不忍丢掉。国家的衰弱,根本因为民力的单薄;民裕国才能富,民聪国才会强。这是冯先生时时向人提醒的一点,也就是这些刻石的所由来。现在,他把这些刻石的拓片,制成版,订成册。刻石不幸失落,影片仍在人间;有心人定会由这里悟出战事失败的远因,也会看出转败为胜的关键;平日人民生活的写照,正是目前流民图的底稿。得民者昌,失民者亡;事尚可为,过勿惮改。由这么去看,这本影拓便自有它的意义。若以为这是卖弄高雅,保存诗画,你算猜错,全不相干。
一九三八年元月十五日老舍序于武昌
谈通俗文艺
通俗文艺很难写:
(一)文字:通俗文艺的文字不一定俗,《三侠五义》并不比我们写的东西俗着多少,而比《三侠五义》更文雅的通俗文艺还有很大一堆。大鼓书词时时近乎诗,而牌子曲简直的是诗了。有些粗蠢的字,是旧玩艺里所不敢用的,而我们却有时连“×”也懒得画。前者通俗,后者反难打入民间,是何道理?
也许是这么回事:既有通俗文艺,即使文字不完全通俗,可是照直叙述,不大拐弯,到非拐弯不可的时候,必先交代清楚,指出这可要用倒插笔,或什么什么笔了。这样,文字即使有难懂之处,但跳过几个字去,并无碍于故事的发展。幼时,读小说,到“有诗为证”的地方,我即跳远,可是依然明白一枝梅或北霸天的来踪去路。稍长,晚间为姑母姐姐等朗诵闲书,遇到不识之字即马虎一下,她们还能听得明白。
新文艺好拐弯,一来是图经济,二来讲手法。电影中诸般技巧,都拿来应用,还搀上一些“……”与“××”什么的。结果,读者莫名其妙,抓头不是尾,乃叹难懂。虽作者尽量的用“妈的”或更蠢的字,以示接近下层生活,而此等“妈的”乃绕弯而来:前面一大套莫名其妙,此处忽来一“妈的”,俗则俗矣,可是别扭奇怪,乃失其俗。《铸情》,《双城记》等在此院卖满,《火烧红莲寺》亦在彼院卖满,彼院观众若读小说,必爱《三侠五义》,而拒绝你我的短篇,或甚长于长篇。
通俗文艺的文字,据我看,应当痛快爽朗。
俗有新旧之分。历史使文惭渐变俗,试到茶馆听评书,说者满口四六句儿,而听者多数赤足大汉,何以津津有味,天天来听?盖“赤胆忠心”,“杏眼蛾眉”,“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等等,俱有长久的历史由文而俗,有一定的反应。现成,有力,故一经用出,即呈明朗图像。反之,若说“眼光投了个弧形,引起些微茫的伤感”,则俗而新,弧形与伤感尚未普遍化,当然没有作用。通信文艺难写,即在此处,我们所受的教育把我们的言语造成了另一种类,俗虽俗矣,怎奈我之俗仅有很短的历史,而新则近乎文矣。
通俗文艺的文字,据我看,应当现成,通大路。
(二)内容:新文艺,因受西洋文艺的影响,每每爱耍情调,把一件小事能说得很长。新小说里描写一位爱人吃苹果,也许比张飞夜战马超那场恶斗还长出许多许多。这种情调往往是抒情的,伤感的,似有若无,灵空精巧。而一般人呢,他们却喜爱好的故事——有头有尾,结结实实,《今古奇观》里的故事差不多都是满膛满馅的,而《济公传》已不知有了多少“续”。续而再续,老是那些套数,可是只要济公不闲着就好。见景生情是诗人的事,因事断事是一般人的事,普通人读书原为多得些生活经验,不是为关心吹皱一池春水,此所以乡间的诸葛亮即熟读《三国演义》之人也。
通俗文艺的内容须丰富充实。
旧通俗文艺中成功之作,是以事实的充实,逐渐把人物建造起来:赵子龙是常胜将军,因百战百胜,而诸葛亮到死后还能吓退敌人。有时候,尽管事多,而人格并不彰显,但到底有事比无事热闹,“一夜无话”正所以叫起次日的忙碌也。新文艺善利用角度,突破一点,通俗文艺则似乎当用大包围。通俗文艺并不易写,处处需要大批人马,足使新文艺者害怕。新文艺与一般人中间隔着一层板。新文艺会描写大学教授,银行经理,舞女,政客……这些人都会握手,吃大餐,喝汽水……于是一般人看了,就如同看了外国电影,即使热闹,而无所关心,遂失去文艺的感力。大鼓书词里不是讲赵子龙救主,便是二姑娘逛庙。因为大家关心赵将军与二姑娘——逛庙的二姑娘,不是正在舞厅里与一位电影明星讲恋爱的二姑娘。舞厅与庙会比起来,明星与民众比起来,为数多寡,简直没有比例。就是偶尔讲到民间,新文艺也往往是依据着学理,把必然的现象写了出来,而这必然的现象未必即是真情真景,于是它也可以成为较比生动的讲演,而不能成为亲切有味的文艺。学理的明澈,与公式的齐整,不就能产生本固枝荣的在民众血脉中开花结果的文艺。这是我们的失败。通俗文艺须是用民间的语言,说民间自己的事情。
(三)思想与情感:假如通俗文艺的文字并不一定俗到哪里去,如前面所述,那么,恐怕它之所以别于通雅文艺者,就在乎它的态度了。这就是说,在思想与情感上,它所要求的效果不很大。它没有多少征服的野心。反之,它却往往是故意的迎合趋就读众。在这态度上,它吃了大亏,而读者也没占了便宜。新文艺的方法即使不巧妙,可是态度是不错的,它立志要改变读者的思想,使之前进,激动情绪,使之崇高。通俗文艺则近乎取巧,只愿自己的行销,而忘了更高的责任。
不过,我们也须记住:因旧生新易,突变急转难。一蹴而成,使大家马上成为最摩登的国民,近乎妄想。以民间的生活,原有的情感,写成故事,而略加引导,使之于新,较易成功。中国原来讲忠君,现在不妨讲忠国,忠仍是忠,方向却变了。
(四)趣味:文艺毕竟是文艺。《水浒传》中的李逵,鲁智深等都多么粗莽热烈,可也都多么有趣。通俗文艺,无论是歌曲,小说,戏剧,都懂得这个诀窍。连诸葛亮的精明都有时候近乎原始的狡猾,而张飞时时露出儿气。设法使作品有趣,才能使读者入迷。趣味有高下之分,这在善于择选。精神的食粮不能按着头,硬往下灌。前线战士,打完了仗,而非读“善书”不可,是谓非刑。
以上四项,都系偶然想起,对通俗文艺,我并无深切的研究,对与不对,不敢自决。
还要说几句。一般的通俗文艺既不必都俗到极点,而是因合乎读众的脾味而成功,那么不识字的人,怎么办呢?我以为通俗文艺应以能读白话报的人为读众,那大字不识的应另有口头时文艺,用各处土语作成,为歌,为曲,为鼓书,为剧词,口传。习若无暇学习,也该唱给他们听,演给他们看。不妨由一处制造,而后各处译为土语,广为应用。用国语写成的大鼓书词、朗诵诗等,因言语不通,无法因歌诵而见效果。读的是读的,口诵的是口诵的,前者我呼之为通俗文艺,后者我呼之为大众文艺,又不知对否。
载一九三八年五月十日新知书店出版的《自由中国》第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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