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谈中国现代木刻
《中国版画集》序木刻是中国最古的艺术之一,早在印刷术发明的时光就已开始,当时刻“字”和刻“画”没有什么不同。明代(公元后14世纪)时木刻艺术已获得了很高的成就。虽然中国学者那时候对于小说写作不甚重视,但在小说中已常常插入美丽的木刻画。
清代(17世纪至20世纪)的书,用的是最好的纸张,印上了著名艺术家所刻的彩色木刻。这些木刻画现在已成为最珍贵而稀有的艺术品。那些艺术家的高超的技术,刻制的手法,以及色彩的选择,在艺术上已达到完满的境地。而且那时已成为一种习惯,人们往往买些彩色的木刻画,贴在门墙上去迎接新年,因此木刻画便成为艺术家和人民生活中主要的一部分。
但是现代中国木刻却是直接受了西洋影响的。因为艺术既是不分国界的,散居世界各处的人当然会相互的发生影响。
中国古代木刻象她的绘画和诗歌一样,是用山水、花鸟作为表现的主要对象而供富人贵族们娱乐和欣赏的。现在中国的情形就不同了。中国现在正遭遇着贫穷与战乱的厄运,她好象一只破旧的汽艇挣扎在暴风雨海上的惊涛骇浪之间。这时候的艺术家们已不能再生活在象牙之塔里,拿些小巧玲珑的艺术品作为消遣了。他们必须张大了眼睛和耳朵,去观察注意周围的世界,从他们观察所得,便产生了现代的中国木刻。
在结构和主题方面,这种新的形式是非常接近于欧洲的风格,至少它已经暂时摆脱了传统的格调。因为那种旧的格调,已不适用于这一个时代了。内容既完全不同,形式当然也要改变了。
这情形在战时更为明确。因为中国的海口全被封锁,艺术家既得不到必需的油彩颜料和画布,要找一张在中国制造而适用的纸也不可得,为了要表现他们自己,就必得另打一条出路。从事木刻既只需要简单的工具和木料,他们就获得了一条捷径。题材方面也渐趋现实化。他们也不能采取别的题材,因为他们的民族家庭的命运正高悬于生死关头,他们都知道自己责任之所在——尽力去唤醒他们的朋友和邻人,去认识这种局面的危机。木刻作品正是最理想的媒介。它可以印在劣质的纸张上,仍能产生一种清晰和明朗的黑白画面。它那简单、深刻而清晰的线条,更可以深深地透入人们的心灵和记忆。为了这种种原因,木刻便成为中国报纸、杂志的唯一插图。事实上,由于物质条件的限制,那时使用别的图画或制版,已成为不可能的事了。这本《中国版画集》里的主要内容,便是跟着这条新路而在现代新中国发展的成果。
这许多青年艺术家们,很可能更进一步地去研究中国古代的木刻技术,再把新学得的技术,混合发展成为一种他们自己独创的风格。
当他们在这大时代的斗争中尽力挣扎时,他们也影响了其他许多画家和艺术家,唤起他们对时代的认识。虽然,这不是一幅顶美丽的图画,可是现在各种派别的艺术家们都已把他们的作品来描写今日中国人民的现实生活了。他们的技巧和题材,也许还没有获得世界的名誉与成功,可是在表达他们高尚的手法和自由的理解上,却已臻于最高的境界。
中国的一切事物,正在迅速地变化着,前进着。艺术也不例外。经过这些变化,将来必定会产生一种新的技巧和一种新的艺术的。
载《中国版画集》,一九四八年十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
唐代的爱情小说
今天晚上我要讲的是唐代的爱情小说。未讲之前,我要先讲讲小说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以及小说的发展概况。时常听人说,对于研究中国文学的人说来,小说和戏剧是无足轻重的。这种说法确有一定的道理。然而对于欧洲人说来,没有小说戏剧的文学就和没有接吻和格斗的影片一样枯燥无味。假如你们不去认真地研究为什么中国的文学概念与西方的截然不同,而只是简单地认为中国人欣赏不了戏剧与小说之美,那就太武断了。
小说一词,起源于周朝著名的哲学家庄子。但是庄子所谓的小说,原是“普通语言”的意思,和我们所谓的小说并不是一回事。目前这种概念的小说,是后来才有的。最早对小说一词加以解释的,是班固。他在他的天才著作《汉书》中说:最早开始写小说的,可能是古代的小官吏。他们把各地流传的故事搜集起来,多一半是街谈巷议之事。地位高的人不屑于写这种东西,但有人要写,他们也不加干涉,因为这些东西往往反映了下层人民的看法,有时也值得一看。
班固把小说的作用讲得很清楚。他的意思显然是说,历史学家在史书中列举小说,其目的是研究历史,而不是文学。当然他认为其中有些内容作为历史研究是有用的——比如,当时的民情。所以自汉以来,差不多所有的史书都要列举小说。
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写道:自唐以来,涌现了许多小说作者。许多人写的是搜奇志怪,荒诞不经的神怪故事,使人读了有扑朔迷离之感。不过有的作品确是真才实学之作。因此,既然先人的惯例是不拘一格广泛搜罗图书,我们也不能因为一些书分类编纂得不好,或文笔欠佳,就不把它们考虑进去。
自汉至清所有的历史学家显然也都同意这一观点,他们认为在编史的时候,也不能忽略小说。但是很清楚,他们对小说的文学价值是不感兴趣的。
再看看职业作家对文学这个概念是如何理解的吧。要是去问一个老学究,他一定会毫不迟疑的回答,“文学乃传道之文也”。我们现在无法就“道”这个字展开充分讨论,暂时可以把它译作“原则”。唐代最著名的作家韩愈说:学的目的是寻道,文学的目的是释道。与韩愈齐名的柳宗元说道:文学是言道。这一类引语尚可列举许多。《文心雕龙》是学习中国文学的人必读之书,它的主题是解释文学的意义,然而它开卷第一章的题目却是“原道篇”。据称这本书的主旨是分析文学的风格、结构和起源,然而假如我们耐心地从头至尾把它看上一遍,就会发现它根本没有提及小说。中国哲学的根本是道,因此必须严肃认真地对之加以研究。既然文学是传道的媒介,那就必须肃穆庄重。文学不是美的艺术作品,而是仁和德的体现。中国的小说之所以少,就是由于把道学观念放在首位的原故。这是否荒谬可笑,你们自己去判断吧。
要是我们想对唐代的小说作出恰当评价,就必须把上述概念弄清楚。从结构和情节看来,这些小说是极不完备的,写这些小说的人并没有想到要当个职业作家,也不认为写小说是件严肃的事情。当我们阅读这些小说,觉得它立意清新文笔优美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赞叹作者的天才,不用付出艰苦的劳动就能写出卓越的小说来。
现在我们来谈谈中国小说的历史发展。虽说从文学的角度看来,小说是无足轻重的,然而若是仔细加以观察比较,就会发现事物还是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汉书》上只记载了十五则故事,全部失传。《隋书》增加到二百一十七则,多数得以留传至今。这说明,尽管小说并非正统,然而它还是有所发展的。
为了简而明地说清楚问题,我们可以把中国小说的发展分成三个阶段,即汉以前,汉至唐,唐以后三个时期。
汉以前时期的小说,其实不过是史学家和哲学家在其著作中插入的实例。小说往往采取寓言或讽喻的方式,用以说明特定的问题。例如,在《庄子》一书中,这类故事是很多的。从汉开始,小说才和哲学论文分家。因此汉代在小说史上可以说是初期阶段。不过汉时多志怪小说,到唐代,日常生活才成为通用的题材。在我们看来,这确是一大进步,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唐代社会生活的实际图景。
唐以后,小说的写作技巧更趋于成熟,最值得注意的是开始运用口语。用日常的口语来描述日常生活,是一明显的进步。
概括起来,唐以前,小说主要是搜神志怪;唐以后,题材趋于广泛,采用了口语。唐人小说居于承前启后的地位,内容涉及面很广,爱情故事更居于首位。在题材的广泛方面,唐人小说超过了以往,其浪漫的主题也对后世颇具影响。这就是唐人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的重要地位。
今晚我要着重讲讲唐代的爱情小说。为了方便起见,我从伦理、宗教、游侠和民间故事等几个角度分别加以阐述。先讲讲它的伦理观念。一提起爱情,人们往往就想起了婚姻。一想到婚姻,自然就会联系到家庭。中国的文化是建筑在复杂的宗法制度之上的,这一宗法制度极其严酷,势力又大,绝对不容许婚姻自由。换言之,爱情和婚姻是毫无关系的,在安排婚事的时候,爱情必须绝对服从其它方面的考虑。父母之命是至高无上的,包办儿女的婚姻是父母的责任,也可以说是天职,外人无权干涉,子女也不能过问。拒绝按父母之命缔姻,不仅仅是造家庭的反,而且也是跟整个社会作对。在研究唐人小说的时候,我们还能窥见当时青年男女在宗法制度的专制统治下遭受的痛苦。
有两本书,一本是《北里志》,另一本是《教坊记》,内容是颂扬歌伎的,记叙年青书生对她们的钦慕。《北里志》言道:歌伎都住在平康巷。应试的书生和中试候选的人,只要肯多花钱,都可以到平康巷去寻欢作乐。多数歌伎都善于应对,能诗会文。
唐代歌伎实际上都是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再看看那些文人学士的妻妾,就会觉得,举子们爱逛平康巷是毫不足怪的。正如中国人常说的,那些妻妾往往是“黄脸婆”,多数没有受过教育。歌伎们却知书识字,所以那些文人学士的狂放多少是情有可原的。
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的《李娃传》是个好例子。这则小说值得详细介绍。但因时间关系,只得从略。
很抱歉,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得不略掉这则小说的许多精采部分。从好几个角度看来,这篇小说都是非常有意思的。首先,它大胆抨击了固有的宗法制度;再则,它用庄严的传记体记述了一位歌伎的身世,这也是很不寻常的,因为这种文体一向是只能用于高贵者的。作者说得很明白: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他把父亲的蛮不讲理和姑娘对爱人的忠贞作了强烈对比,对父亲的权威和真正的爱情,作了截然不同的描述。
这类小说不论怎样真挚动人,向来被当作危险读物。反映正统观念的作品,则可以《会真记》为典型。
这篇小说的文字也许是唐代传奇中最优美的。这篇传奇据说是元稹自己的忏悔录。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后来变心,抛弃了她。这则传奇中的男女主角都很聪明,在结合之初就看清楚了将来的结局。他不顾一切后果,如痴如狂地爱这个少女。一旦达到了目的,就清醒过来,考虑倒底应当牺牲掉这位少女,还是不顾家庭社会的谴责而和她结婚。没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私自结合,社会是不承认其有约束力的。张生不具备这些条件,就和莺莺有了私情。那他该怎么办呢?如果他想挽回姑娘的名誉,就须含耻忍辱,为社会所不齿;如果他打算遵守礼教,就必须舍弃姑娘。最后,他决定为了维护他的社会地位而牺牲自己所爱的人。换言之,他为了服从社会传统,不仅放弃了自己的幸福,而且也牺牲了她的幸福,社会为此对他大加赞扬。
姑娘也明白自己的厄运。她对他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她很明白,社会是决不会容许青年人在结婚之前就私行结合的。然而,只要男人肯舍弃那与他有私情的姑娘,社会是容许他有自新的机会的。女人就没有这种机会。无情的重担必须由她来承担。张生的行为会得到人们的赞许,而可怜的姑娘却得不到同情。
五百年后,在这一传奇的基础上,产生了一出戏,即《西厢记》。作者使张生与莺莺成为眷属,剧以“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结尾。不幸的是,真的莺莺却无此可能。
人们也许会问:为什么中国不取消这一荒谬的宗法制度,实行婚姻自由?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先谈谈宗教方面的问题。中国的宗教精神和基督教及回教的精神是不同的。有文化修养的中国人,是从哲学或道学观念来看待宗教的,这和欧洲人的宗教观很不相同。没有文化的中国人则不分青红皂白,事事迷信。以上这两类人都迷信命运,并把这种观念运用在婚姻问题上。不幸的婚姻往往归咎于命,而不是父母。要是我们有勇气,可以反抗父母,然而谁敢违抗至高无上的命运呢?因此我们看见的这种消极的逆来顺受的服从,与其说是服从专制的父母,不如说是服从命运更为恰当。抱有宿命论的人一旦感到婚姻不如意,会认为违抗命运也徒劳无益,因而就听天由命,忘却了痛苦。他只看见天堂里闪现着光明,却不去注意现实生活的黑暗。
再举一则故事来说明这个问题。
以月下老人的故事,出自唐李复言《续玄怪录》的《定婚店》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