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但是,已经写了四千行,不便再改;我一定把这个形式维持到底,不管它给我多少困难。接受旧文艺的传统,接受民间文艺的优点,我都在此诗中略加试验;艰苦我倒不怕,我所怀疑者倒是接受到什么限度才算合适?或更激烈一点的说,新旧化合是否可能?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自己以为《剑北篇》中旧的成分太重了。材料是我自己的,情绪是抗战的,都绝非抄袭古人。就是音节韵律,我也只取了旧诗中运用声调的法则,来美化我自己的白话。在用韵方面,我用的是活的十齐套辙,并非诗韵。这样,取于旧者并不算多,按说就不应该显出那么浓厚的旧诗味道来;可是我自己觉得出来,它也许比“五四”时代那些小诗的气魄大一些,而旧诗的气息恐怕比它们还强得多。我能指得出来的毛病是:(一)韵用得太多。(二)写景多于写事。(三)未能完全通俗。在这三点而外,恐怕更重要的还是那个无形的,在心中藏着的那个小鬼。明显的说,就是在一计划写诗的时候,我面前就有个民族形式,象找替身的女鬼似的向我招手。她知道我写过旧诗,写过鼓词;用民族形式来引诱我,我必会上套!不论我怎样躲避旧的一切,她都会使我步步堕陷,不知不觉的陷入旧圈套中。说到这里,我就根本怀疑了民族形式这一口号。民族形式,据说是要以民族文艺固有的风格道出革命的精神,是啊,我何尝没这样办呢。可是,我并没得到好处!也许是我的才力不够吧?也许……?反正我试验过了,而成绩欠佳!关于这一点,我似乎没法说得再明白些;除非你也去试验试验,你是不会明白我的。
诗未写完,本不想去写别的。可是,朋友们给我带来很多关于张自忠将军殉国的史料,并劝我写个四幕或五幕的话剧。我答应了,因为材料与问题既都丰富,而表扬忠烈又是文人的责任;我就暂放下诗,而去写戏。啊,这比诗还难写!历史大概永远是假的:目前的事最好莫谈,过去的事只好瞎猜!整整写了三个月,改过五次,结果还是不成东西。宣传剧已经不好写,含有历史性的宣传剧就简直不应尝试。今日的事情顶好留给后人去猜呀!我不愿再缕述所遭受的苦恼与失望;只须说一句话吧,我失败了!
这本剧写完,我拿起《剑北篇》来,希望于两三个月内告成。
我学习了,我并没有多大的成功,但是,我决不因失败而停顿了学习,我将继续学习下去,直到手不能拿起笔的那一天。
笼统的批评理论,对我,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只有试验的热心,勤苦的工作,才教我长进。三年来的成绩毫无可观,但是始终不懈的学习的热诚教我找到许多新的门径——只有这一点是差足自慰的。
载一九四一年一月一日《抗战文艺》第七卷第一期
三言两语
青年写作协会嘱写文艺创作经验,深感没有什么可说的。详有一部作品写撰的经过,也许相当的有趣,但太琐碎,也未必有任何价值。泛谈经验吧,又怕没有多少话可讲;经验是不容易得到的,作一辈子木匠也许仅获得三言两语经验之谈,作小说戏剧等或亦如是。自己胡乱的已写过二十多本,时间已用过十七八年,但一说到经验,即感空虚无物。所以,这篇文章是不会很长的。短而精到,亦自可贵,可是我这一篇恐怕只有“短”,而不“精到”。那么,假若这篇小文能被收入“文艺写作经验谈”里去,也不过是充数而已。
对写小说,我有较多的经历。经历可不就是经验。譬如钓鱼,虽然终日静坐河畔,未必得鱼,即谈不到经验。我所能说出来的几句,也许只是河边上的话,离鱼尚远啊。
(一)小说比诗歌戏剧容易一些,所以我最初就练习它。练习过小说,对写诗歌恐怕仍无何助益,但对戏剧的写作则有相当的帮助。
(二)我觉得写小说最难于前后一致,始终不懈。所以,为保险起见,我不敢多用人,不敢过事铺张。看准了三四人,几件事,贯以一个中心思想,毫不放松,较有把握。
(三)事情容易搜集,人物的创造很难。故应以事配人,使事情为人格的试金石;勿贪事情复杂,而强把人物拉入。以下说诗歌:
(一)我觉得作歌比作诗容易,歌有音乐帮忙,诗则专靠自己。以后,我愿多作歌,少写诗,因自己的诗才太不够。
(二)小说可以从容布置,而诗则须一团情志的纯火。这火力不够,写不成诗;这火力一衰,诗兴即灭。故以诗去锻炼自己的才能,则为有益,求篇篇发表,生挤硬凑,必无好结果。
关于戏剧:
(一)戏剧要有诗一样精炼的言语,及比小说更完善更简洁的结构与穿插。写作的经验尚少,不宜从事写剧本。我之写剧,多半是为练习,成绩很坏。
(二)剧本中的一句话,或一唤一嗽,均是想过若干次的;故一语道出,既能使人格显明,且使剧情有自然的发展。只为故事的发展写出一些话来,则失其人,难获良好效果。对于通俗文艺:
(一)不宜以通俗文艺为学习文艺的入门。先学习诗歌小说等,而后不妨再治通俗的文艺,则不致吃亏。
(二)宜取通俗文艺之长,而去其短,且须加以改善。此事大不易为,非对通俗文艺与文艺各部门都有研究不办。乱说了一番,罪过!罪过!
载中国青年写作协会编《文艺写作经验谈》,一九四三年九月南方印书馆出版
桑子中画集序
这本画集内的作品不是温室里烘养出来的花草,是与自然为友的结果。真的,自然是子中的好友。他喜游,而且有对会看的眼。有些诗人,每到一处便作首诗。子中到处作画。不过,诗可以凑成:往往没看到景物的真美而用些字凑起几句来;就是往好里说,也有时候会给景物以不适当的诗意。诗是心声,有好处也有坏处。作画,在另一方面,没有更深的观察与灵感便无从下笔,除非以描写画谱当作艺术。以画作游记才是真的游记。一色一彩一木一石在自然中的意义与在画家眼中的价值与了解都在这里。画不说话,与自然一样的静美;只有画家的力量代表着自然送出无限的欣喜。诗不能也不必这样。即使以“不必”原谅了“不能”,画家到底是可羡慕的。这或者就是我爱诗,而更爱画的原因吧。我不会画,也不懂画,我爱看。看画使我明白——不是又看到了——自然。
子中这些作品我差不多都看见过。什么派,什么笔法,我都说不上来。我只看出:他会用许多颜色而显出暗淡来,暗淡可是深厚。暗淡是味儿,骨子里并不是空的。细看他的画使我明白了何谓深厚。看完他的画,再去看别家的鲜艳,觉出来他们只是火炽;他的颜色是渐渐往心里流出——猛看却显着有点单调。这个,就是印出来——可惜在济南找不到好印工——也还没完全失掉。他的设色是以淡藏浓,他的笔道是更可怕——厉害得可怕,雄浑得可怕。他简直是“写”呢。他的画是北方的冬山,棱角全露着。可是他似乎有两对眼,他也极会画迷离的景色,象雾,烟,雨,他都画得出。有时,他把这二者放在一处,看那张《深秋》(大明湖):山是渺茫的一片,而湖上的柳是几条粗道子。可喜的是它们还调和。在这种调和里,他老使人看到觉到他不完全是写实,也不完全是印象;他实在是要写实,可是他的诗心使他得到真实以外的一点什么。于是他捉到真实,而不被真实将他拴在地上;依写实的所及,他能保持自由。他的细腻是不易看出的,当然。
我没见过他画人物。除了风景以外,他爱画菊,荷,与柏。在这类小品中——“小品画”象话与否,不晓得——他常露出些浪漫气息来;曾见过他的一幅《月下残菊》。月下残菊!他自己说,他非常的爱菊爱柏爱莲叶。“爱”会使人浪漫。中国画中的梅兰竹菊,据我看,差不多都是浪漫的。一枝梅,几竿竹,画家表现了另一个宇宙。子中的虽然是西画,所表现的精神还是这个。他决不是画菊,荷,与柏呢,他是绘出心的爱恋。
这些,是我所看到的。对不对,我当负责。由一般的,或某派的,规矩与理论看这对不对,我不懂,也不管。他的作品使我看到这些,使我感到这些所给的欣悦。我不是研究画法的,也不希望一幅图画必须依着画法大全才能明白。我也没说子中的画好,或歹;好或歹必须先有标准。我只是讲他的作品对我个人的感动与值价。这未免显着浪漫些,可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这也有个好处:他画了什么,我便看什么,说什么。他没画人物,对于我,并不是个缺欠;他没画难民,革命,水灾,内战,帝国主义的侵略,那也活该。听说他在今年暑中又去远游,一定会有不少的成绩,自然是最不会负人的。
一九三四年五月,老舍。
载《桑子中画集》,一九三四年五月济南永记华洋印书局出版
神曲
在我读过的文艺名著里,给我最多的好处的是但丁的《神曲》。没有读原文的能力,我读的是几种英译本。译本当然不是本来面目,可是我已经受益不浅了。
罗马的史诗里有神有人,可是缺乏一个有组织的地狱。《神曲》里却天地人都有详尽的描写,但丁会把你带到光明的天堂,再引入火花如雪的地狱,告诉你神道与人道的微妙关系,指给你善与恶,智与愚,邪与正的分别与果报。他笔下的世界是一首完美的诗,每一色彩,每一响声,都有它的适当的地方。
歌德的《浮士德》仿佛缺乏紧炼,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似乎只有人间的趣味。《神曲》里什么都有,而且什么都有组织,有理由,有因果。中古世纪的宗教,伦理,政治,哲学,美术,科学,都在这里。世界上只有一本无可摹仿的大书,就是《神曲》。它的气魄之大,结构之精,永远使文艺学徒自惭自励。
希望我们能有一本好的《神曲》译本!
载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七日《新民报》晚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