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因此,三年来所有的文艺问题始终是一个:怎样使文艺在抗战上更有力量。这问题里所包含的一切差不多都是实际的,因为抗战文艺,像前边所提到过的,是直接的——歌须能唱,戏须能演,小说须使大家看懂,诗须能看能朗诵。抗战文艺不是要藏之高阁,以待知音,而是墨之一干即须拿到读者面前去。
因为问题是实际的,所以由一开头直到今天横在面前的老是那两座无情的石山:“看不懂”是一座,另一座是“宣传性”。三年来所有文艺作品与文艺讨论都是要冲过这两重山去。不过冲过去即无力量可言,因为读众的读书能力的低弱,与抗战宣传的急迫,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在文艺者的心里,一向是要作品深刻伟大,是要艺术与宣传平衡。当他们看见那两重山哪,最初是要哭;后来慢慢的向前试步,一脚踩着深刻,一脚踩着俗浅;一脚踩着艺术,一脚踩着宣传,浑身难过!这困难与挣扎,不亚于当青蛙将要变为两栖动物的时节——怎能既深刻又俗浅,既是艺术的又是宣传的呢?这一难题,大家整整的作了三年,今天还没有完全交卷。
我说“还没有完全交卷”,因为到现在还有许多对这个问题的争论——为使此文简短,恕不引证。不过,它可也不是白卷。有些人已经作了不少专为宣传用的通俗作品,即使有人还不承认它们是文艺,可是也不能否人它们的确有用处。这个客观的态度虽未能一致拥护通俗化的办法,可是消极的也使力求深奥冷僻的心理减退了许多,在抗战中简直没有一篇东西是完全以艺术至上的态度写出的,这已经是给通俗化一点承认。再因三年来的试验与讨论,大家开始有个共同的领悟,就是假若完全照着旧模式写宣传文字已经有点效果,那么何妨再进一步而使新的样式也设法使民众能接受呢。这么一想,可就看见了晴美的天光,看吧,《水浒传》的俗浅并无害于它的伟大呀!看吧,当代的世界的文豪哪一个不是宣传而于艺术呢!是呀,俗深多,宣传艺术平衡,不扔掉旧的传统(起码须谈中国话),也不忽视世界的新潮(不关上大门打仗啊),这不是最自然最光明的中国新文艺——或新中国的文艺——的道路吗?这个发现是三年的劳力与心血的收获,多么大的一个发现啊!我说“还没有完全交卷”,因为在一方面理论的提出也许只注意到某一点,只顾了月亮而忘了太阳;在另一方面,创作上还没有足以证实这发现的伟大作品,虽然今天的文艺各部门已都被这个发现的新风所吹动。以下略事批评:
(一)人事方面:还是先说文协,以团结言,它有极大的成功;从别方面看,它有许多缺欠。第一,它很使青年们失望,因为它没法能给他们改文章,读稿子,指导文艺作法,使他们很快的成为新写家。这一点,文协虽感难过,但并不觉得惭愧,因为只要有钱,它马上能办起函授学校之类的事情来;现在,它没有这笔钱。至于说,使会员们于担任会务及操持个人的事务之外,再担任改文章,便不大合情理了。第二,它与前方的文艺工作者,及后方的民众教育机关没有很好的联络。由它自己说,它没有够用的人与钱,去到各处活动。由前方与后方的各工作者或团体说,人员与事全都不会听文协的指导与指挥;人有所隶属,事有所承转,文协无从插嘴,不过是个民众团体而已。不错,各地的文艺者一定愿意听听文协有什么话讲,但是文协只能在精神上予以鼓励;实际的办法便无从提起。这个情形,使文协有时候显着虚无诚心!可是,要打破这不甚好的情势,定非文协自身所能作到的。就是对于文协的各地的分会,它也只能取友谊的态度,而不能象科长管着科员那样;它能发动,鼓励,维护大团结;至于各地方的工作就只好由各地方解决。假若它有几十万经费,当然情形就两样了;它既没有钱,那就只有以苦干的精神去给别人一点影响罢了。
我在这里指出了文协的最大的弱点的同时也为它解释了一下,因为假若文协要真成个健全的团体,就必须把这些弱点弥补起来;可是它绝没有力量弥补,除非外间给予它更大的援助与信任。经过这么一解释,我想,它在现时只能是个精神上的力量,还不能忽然改胎换面。
说到在各地方工作的人们,我可以说他们的痛苦就是他们的安慰!假若他们只是到各处去采访些写作的材料,那倒也容易,也就没什么可说。可是,由于他们的任务或是由于他们的良心,他们得把文艺的空气制造出来,得使不会读的能读,不会写的能写,他们须有文艺的修养,而且还要有组织与办事和教导的天才!文协的力量作不到他们的身边,而所隶属的机关又不给他们以确切的办法。他们干着急!我并不是在这里代他们诉委屈,而是说这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再也不应拖延下去!不用多说什么,只要晓得政治重于战争,宣传是一条防线这两个口号,就可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重视这问题了。
(二)文艺方面:抗战文艺的最大缺点,是政治上的效果远不及军事上的。这,不完全是作者的过错。这样原谅了作者,可并不能弥补这个损失。只准说明,不许说暗的心态应普遍的改变过来。同样的,抗战文艺注意了军事,而忽略了后方的物质建设;这大概由于军事材料容易获得,而建设的真况不易打听或看到。政府应予作家以便利。
抗战文艺的质和量都还差得很多。作家生活的困苦影响到生产的精细与效率,而书商们的先顾自己的态度,也是使作家生活困难的重要原因。产生的量既不足,而传播的力量又太小,以致军民都闹着精神食粮的饥荒。作家们自己不能解决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的搁置不问,遂使文艺运动受了很大的打击。
说到质的方面,差不多就是说到三年来文艺问题的讨论的全部。否定的批评,艺术至上的心理,都有声的或默默的鄙视抗战八股,而军事第一,胜利第一,又使抗战八股有所借口,尊崇艺术而也关心军事与胜利,并且知道民间读书能力确是低弱的人,却又深感不安,而不便开口。我以为,否定的批评等于虚无,自己开心,对人无益,力宜扫除。至于怜惜艺术而斥责粗劣的宣传品,正自大可不必;抗战八股毕竟强于《小上坟》,而《小上坟》固未被炮火轰掉。睁开眼睛看看老百姓,则认识了宣传品的粗劣亦自有其客观的需要在。再看有些青年们,无文艺修养,无人指导,而怀着一团热情,尽力于宣传,情有可原,功自所在,尤胜于开口艺术,闭口灵感,而永不动笔者也。为今之计,我们似应把事情分清:有文艺修养者该作什么,稍有修养者该作什么,无修养者该作什么,才是文艺总动员,然后,该供给大学生中学生什么,该供给能读书的士兵什么,该供给只能听不能念的百姓什么,都有个准备与供给,才是普遍的文艺运动。给人人写的机会,给人人读的东西。才高的可以写出一部《水浒传》,才短的可以编个小唱本。艺术的价值不同,其有裨于抗战则一。面面俱到的去看,则精深与俗浅,艺术与宣传,抗战中必须兼容并纳。这才能发动,才能推广;人无弃才,文皆抗战;伟大之作,永垂不朽;宣传之品,今尽其用。以这包容的态度去倡导,则文艺日繁。以这客观的态度去探讨,则文艺日新——以我们的方法去解决我们的问题,以我们的真正经验与抗战热诚去开辟我们的道路。
载一九四○年七月七日重庆《大公报》“七七纪念特刊”
三年写作自述
自离开济南到今天——一九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已是整整三年。这三载的光阴,有三分之一是花费在旅行上——单说到西北去慰劳抗战将士,就用去了六个月。其余的三分之二,大概的算来,一半是用在给文协服务,一半是用在写作;换言之,流亡二载中,花费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很多,只有一个整年的光景。
在战前,当我一面教书一面写作的时候,每年必利用暑假年假写出十几万字;当我辞去教职而专心创作的时候,我一年(只有一年是这样的作职业的写家)可以写三十万字。在抗战三年里,一共才写了三十多万字,较之往年,在量上实在退步了不少;但是,拿这三年当作一年看,象前段所说明的,就不算怎么太寒酸了。
这三十多万字的支配是:小说:短篇四篇,约两万多字。长篇一篇(未写完)三四万字。
通俗文艺:见于《三四一》者六万字,未收入者还至少有万字。
话剧:《残雾》六万字,《张自忠》五万字,《国家至上》三万字,(后半是宋之的写的)。
诗歌:《剑北篇》已得四万余字,其他短诗军歌尚有万字。杂文:因非所长,随写随弃,向不成集,大概也有好几万字了。
由上表可以看出来,在量上,虽然没有什么可夸口的,可是在质方面上却增多了不少。在战前,我只写小说与杂文,即使偶而写几句诗,也不过是笔墨的游戏而已。神圣的抗战是以力伸义,它要求每个人都能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全德全力全能的去抵抗暴敌,以彰正义。顺着这个要求,我大胆去试验文艺的各种体裁,也许是白耗了心血而一无所成,可是不断的学习总该多少有些益处。战争的暴风把拿枪的,正如同拿刀的,一齐吹送到战场上去;我也希望把我不象诗的诗,不象戏剧的戏剧,如拿着两个鸡蛋而与献粮万石者同去输将,献给抗战;礼物虽轻,心倒是火热的。这样,于小说杂文之外,我还练习了鼓词,旧剧,民歌,话剧,新诗。学习是一种辛苦,可也带来不少愉快。我决不后悔试写过鼓词,也不后悔练习过话剧,成绩的好坏姑且不提,反正既要写,就须下一番功夫,下功夫的最好的报酬便是那一点苦尽甜来的滋味。
为试写别的,便放下了小说,所以小说写得很少,可是,理由并不这么简单。在太平年月,我听到一个故事,我想起一点什么有意思的意思,我都可以简单的,目不旁视的,把它写成一篇小说;长点也好,短点也好,我准知道只要不太粗劣,就能发表。换言之,在太平年月可以“莫谈国事”,不论什么一点点细微的感情与趣味,都能引起读者的欣赏,及至到了战时,即使批评者高抬贵手,一声不响;即使有些个读者还需要那细微的情感与趣味,作为一种无害的消遣,可是作者这颗心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安坦闲适了。炮火和血肉使他愤怒,使他要挺起脊骨,喊出更重大的粗壮的声音,他必须写战争。但是,他的经验不够,经验不是一眨眼就能得来的。蜗牛负不起战马的责任来,噢,我只好放下笔!当“七七”事变的时候,我正写着两个长篇,都已有了三四万字。宛平城上的炮响了,我把这几万字全扔进了废纸筐中。我要另起炉灶了,可是我没有新的砖灰及其他的材料!
在抗战前,我已写过八部长篇和几十个短篇。虽然我在天津、济南、青岛和南洋都住过相当的时期,可是这一百几十万字中十之七八是描写北平。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象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济南和青岛也都与我有三四年的友谊,可是我始终不敢替它们说话,因为怕对不起它们。流亡了,我到武昌、汉口、宜昌、重庆、成都,各处“打游击”。我敢动手描写汉口码头上的挑夫,或重庆山城里的抬轿的吗?决不敢!小孩子乍到了生地方还知道暂缓淘气,何况我这四十多岁的老孩子呢!
抗战不是桩简单的事,政治、经济、生产、军事……都一脉相通,相结如环。我知道什么呢?有三条路摆在我的眼前:第一条是不管抗战,我还写我的那一套。从生意经上看,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因为我准知道有不少的人是喜读与抗战无关的作品的。可是,我不肯走这条路。文艺不能,绝对不能,装聋卖傻!设若我教文艺装聋卖傻,文艺也会教我堕入魔道。此所以主张文艺可以与抗战无关者,还须“主张”一下者也——这么一主张,便露出他心中还是很难过呀。要不然,他何不堂堂正正的去写,而必有这么一主张呢?第二条是不管我懂不懂,只管写下去。写战事,则机关枪拼命哒哒;写建设,则马达突突;只有骨骼,而无神髓。这办法,热情有余,而毫无实力;虽无骗人之情,而有骗人之实,亦所不取。只剩了第三条路,就是暂守缄默,我放弃了小说。自然,这只是暂时的。等我对于某个地方,某些人物,某种事情,熟习了以后,我必再拿起笔来。还有,依我的十多年写小说的一点经验来说,我以为写小说最保险的方法是知道了全海,再写一岛。当抗战的初期,谁也把握不到抗战的全局,及至战了二三年后,到处是战争的空气,呼吸既惯,生活与战争息息相通,再来动笔,一定不专凭一股热情去乱写,而是由实际生活的体验去描画战争。这也许被讥为期待主义吧?可是哪一部象样的作品不是期待多时呢,积了十几年对洋车夫的生活的观察,我才写出《骆驼祥子》啊——而且是那么简陋寒酸哪!
把小说放下,可不就是停止了笔的活动。我开始写通俗读物,那时候,正当台儿庄大捷,文章下乡与文章入伍的口号正喊得山摇地动。我写了旧形式新内容的戏剧,写了大鼓书,写了河南坠子。甚至于写了数来宝。从表面上看起来,这是避重就轻——舍弃了创作,而去描红模子。就是那肯接受这种东西的编辑者也大概取了聊备一格的态度,并不十分看得起它们:设若一经质问,编辑者多半是皱一皱眉头,而答以“为了抗战”,是不得已也。但是从我的学习的经验上看,这种东西并不容易作。第一是要作得对;要作得对,就必须先去学习。把旧的一套先学会,然后才能推陈出新。无论是旧剧,还是鼓词,虽然都是陈旧的东西,可是它们也还都活着。我们来写,就是想给这些还活着的东西一些新的血液,使它们前进,使它们对抗战发生作用。这就难了。你须先学会那些套数,否则大海茫茫,无从落笔。然后,你须斟酌着旧的情形而加入新的成分。你须把它写得象个样子,而留神着你自己别迷陷在里面。你须把新的成分逐渐添进去,而使新旧调谐,无论从字汇上,还是技巧上,都不显出挂着辫子而戴大礼帽的蠢样子。为了抗战,你须教训;为了文艺,你须要美好,可是,在这里,你须用别人定好了的形式与言语去教训,去设法使之美好。你越研究,你越觉得有趣;那些别人规定的形式,用的言语,是那么精巧生动,恰好足以支持它自己的生命。然而,到你自己一用这形式,这语言,你就感觉到喘不出气来,你若不割解开它,从新配置,你便丢失了你自己,你若剖析了它,而自出心裁的想把它整理好,啊,你根本就没法收拾了!新的是新的,旧的是旧的,妥协就是投降!因此,在试验了不少篇鼓词之类的东西以后,我把它们放弃了。
虽然我放弃了旧瓶装新酒这一套,可是我并不后悔;功夫是不欺人的。它教我明白了什么是民间的语言,什么是中国语言自然的韵律。不错,它有许多已经陈腐了的东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陈腐的,才能明白什么是我们必须马上送给民众的。明乎彼,知乎此,庶几可以谈民族形式矣。我感谢这个使我学习的机会!
就成绩而论,我写的那些旧剧与鼓词并不甚佳。毛病是因为我是在都市里学习来的,写出来的一则是模范所在,不肯离格;二则是循艺人的要求,生意相关,不能伤雅。于是,就离真正民间文艺还很远很远。写这种东西,应当写家与演员相处一处,随写随演随改,在某地则用某地的形式与语言,或者可以收效;在都市里闭门造车,必难合辙。
我不懂鼓词,正如我不懂话剧。我去学习鼓词,正如我去学习话剧。机会也许是偶然的,学习之心则是一向抱定,不敢少怠。文协要演戏,推我写剧本。这是偶然的。我大胆的答应下来,要学一学而已,并非有任何把握。
只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我写成了《残雾》。当然不成东西,我知道。所以敢写,和写得这么匆促者,是因为我只答应了起草;有了草底,由大家修正好才拿去上演。我不懂戏剧,只按照写小说的办法,想了个故事,写了一大片对话。反正友人们答应了给我修改,他们修改之后,我不就明白一些作剧的方法了吗?可是写完的那一天正是“五四”,暴敌狂炸渝市。戏演不成了,稿子也就放在了一边。紧跟着,我到西北去慰劳军队,把稿子交与了友人。半年后,我回到重庆,友人已替我发表了,出版了,并且演出了。这不能算个剧本,而只能算作一些对话的草拟,即使它已印成了书。至于演出的成功与失败,那全凭导演者与演员的怎样运用这一片对话,与我无关。
回到重庆,看到许多关于《残雾》的批评,十之六七是大骂特骂。我不便挨家挨户去道歉,说明我这草稿并没得到修正的机会;批评者得到骂人的机会而不骂,就大大的对不起他自己呀。放下这些批评,我去找懂戏剧的内行谈了一谈。由他们的口中,我明白了戏剧之所以为戏剧。戏剧不是对话体的小说,正如诗不是分行写的散文。我的毛病,据他们说,是过于缺乏舞台上的知识;我只写了对话,而忘了行动。
经他们这一指教,我才开始注意看话剧。看看到底什么叫作行动。以前我爱看旧剧。看了几出话剧之后,我并没能完全明白了什么是行动,但是看清楚了这么一点:我的对话写得不坏,人家的穿插结构铺衬得好。我的对话里有些人情世故。可惜这点人情世故是一般的,并未能完全把剧情扣紧;单独的抽出来看真有些好句子;凑到一处,倒反容易破坏了剧情。有些剧作,尽管读起来没有什么精彩,一句惊人的话也找不到,可是放在舞台上倒四平八稳的象个戏剧。写了一本戏,挨了许多骂,我明白了这一点点。
练习的机会又来了。之的约我合写《国家至上》。题目是指定的(写回汉合作),好在我们俩都是北方人,对回教同胞的生活习惯相当的熟悉,不必临时去找材料。剧中的张老师是我在济南交往四五年的一位回教拳师的化身,黄老师是我在甘肃遇到的一位回教绅士的影象。其他的人物虽没有这样的来历,可是之的有很多回教的朋友,自不难于创拟。人物的真切使这本戏得到相当的成功。可是久住上海,没到过北方的批评者也许就以为它是江湖奇侠传。题旨是回汉合作,可是剧中回汉的正面冲突,反被回胞自家的纷争所掩,这并非无因:一来是回汉之争写得过于明显,也许引起双方的反感,而把旧帐全都搬出来;二来是北方回教中亦有派别,不尽融洽——作者不敢提出教义上的分歧,而只能从感情失和上落墨。这些费斟酌的地方,自然也不是没有准备的批评者所能了解的。至于回汉通婚,教中自有办法,不可随便发言。我们之所以设一个女角者,多半为烘托张老师的过度的倔强,并不敢使她去闹恋爱。批评者若谓回汉联婚这一问题写失败了,是真不知回教的情形,而乱挑毛病者也。
人物、情节、问题,都从我们俩商议妥了,而后由我详细的写成一个故事,再由之的去分场。场分好,写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全剧写好,拿到回教协会,朗读给大家听。情节不妥当的地方,不合回教习惯的用语,都当场提出,一一改正。因此,这本剧虽没有别的好处,却很调匀整洁——稍微一不检点便足惹起误会,甚至引起纠纷!在写的时候,我们是小心上又加小心;写完了,我们是一点不敢偷懒的勤加修正。宣传剧的难写就在这里——要紧紧的勒住了笔,象勒住一匹烈马似的那么用力。
我写前两幕。之的有写剧的经验,所以担任较难的后两幕。这一回,我有了一点长进:第一,没有冗长的对话,而句句想着剧情的发展。第二,用最大的力量去“捧”张老师,教这一个人支配着控制着大家,以免一律平凡,精神涣散。
值得特别提出来的,是这本剧的情调,言语、服装、举动,一律朴素无华,排除洋气。我不十分懂什么是民族形式,假若民族形式是含有顺着本地风光去创作的意思,我想《国家至上》就多少有那么一点样子。自然,住惯了上海租界,以洋服洋话为本地风光者流,一定会惊异的称它为江湖奇侠传。
假若《残雾》是于乱七八糟中偶尔见些才气,到写《国家至上》的时候,可就略知门径,而规规矩矩的习作了。之的有写剧的经验,告诉我不少诀窍;同时,马彦祥与阳翰笙又热心的帮忙,所以这次的习作,虽然没有了不得的成绩,可是我个人的收获是相当大的。可惜,我们必须在一月中写成,以便从速排演,在春季演出。假若我们能多有些时间,再多改两遍,或者更可以减去些宣传剧的气味。在抗战中,一切是忙乱的,文艺作品也极难避免粗糙之弊。批评者只顾要求理想的作品,而每每忽略了大家在战时的生活的窘迫忙乱,假若批评者肯细心读一读他自己在忙乱中所写的批评文字,恐怕他要先打自己的手心吧。
《国家至上》写完,我开始写诗——《剑北篇》。我有没有诗的天才?绝不出于谦虚客气的,我回答:没有。写小说,我不善写短篇;据我看,短篇是更富于诗的成分的。小品文,我也写不好;为什么?我缺乏着诗人的明敏犀利,不会以短短的小文一针见血的杀敌致果。我只会迟笨的包围,不会冒险用奇。我也不会写抒情诗。凡此种种,都足证明我不能诗,那么,为什么要写诗呢?主观的,我愿意练习练习。客观的,我由西北旅行得来的那一些材料,除了作游记,只够作叙述诗用的。游记之难,难在精详,我并没有锐利精细的观察力。好吧,我就以诗代替游记吧。
没有诗才,我却有些作诗的准备。我作过旧诗、鼓词。以我自己的办法及语言和这两种东西化合起来,就是我的诗的形式。形式,在这里包括着句法、音节、用语、韵律等项。大体上,我是用我所惯用的白话,但在必不得已时也借用旧体诗或通俗文艺中的词汇,句法长短不定,但句句要有韵,句句要好听,希望通体都能朗诵。
五个月的工夫,我才写得了四千行。材料早就预备好了,用不着再想。我上了句句用韵的当!因为凑韵脚,一行往往长到二十来个字;否则我早已写够一万行了。因为要押韵,有时候就破坏了言语的一致通俗,而勉强借用陈腐的词藻。因为句句挂韵,不但写着费事,读起来也过于吃力,使人透不过气来。本来我是想熔化新旧为一炉的,但所谓“旧”者是旧诗的神韵与音节,我并不要用腐朽不堪的言语与思想。句句用韵的企图,也就是为使句句响亮,如军队操演,步步整齐。哪知道,韵破坏了一切!不错,的确是步步整齐了,可是只能摆在操场上,而不能作战哪!韵使我失去了笔的自由与诗的活泼!的确,象“绿色千种,绿色千重”那样的句子,设若不是用韵的关系,也许不易想得出来,可是就全诗而言,它使我时时要哭。要哭的时候比得意的时候多了不知多少倍,得不偿失!不要说完全无韵,就是隔句用韵,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而还落个劳而无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