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文字的限制是中国文学不伟大的一因。文字呆板,加以因袭的毛病,文学便成了少数人的玩艺,而全无生气。抄袭旧辞,调弄平仄是瓦匠砌墙,不是大建筑家的计划。现在好了,文字的束缚除解了许多,我们可以用活文字写东西了。可是毛病还有:第一,白话的本身是很穷窘的,句的结构太少变化,字的太少伸缩,文法的太简单,用字的简少,都足以妨碍思想发表的自由。但是这文字本身的恶劣,我们既不打算采用某种外国语来代替,也就只好努力利用这不漂亮的国货。第二,白话已是成形的东西,可是白话文学还在萌芽期中,这便是我们的责任来创筑一座新的金塔。我们最大的毛病便是不肯吃苦,每当形容景物,便感觉到白话的简陋不够用,而去偷几个古字来撑门面。有的更聪明一点,便把偷来的辞句添上个“吗”,“呢”,“哟”来冒充自造。这便是二荤铺添女招待,原来卖得还是那些菜。
有思想自是作文最重要的事,但是不要忘了文学是艺术中的一个星球,美也是最要的成分。假如我们只有好思想,而不千锤百炼的写出来,那便是报告,而不是文艺。文学的真实,是真实受了文学炼洗的;文学家怎样利用真实比是不是真实还要紧。在文字上不下一番工夫,作品便不会高贵。我们应有作八股文的态度,字字句句要细心配对,我们的作品,要成为文字的结晶,要使读者不再想引用古句,而引用我们自己的话。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但将来的历史是由我们造成的!使将来的人们忘了《离骚》,诸子,而引据我们,是我们应有的野心。有人说:兴会所至,下笔万言,不增删一字。这或者是事实,可是我不敢这样信,更不敢这样办。“他永远是作文章,点,冒号,分号,惊叹号,问号永远在他的眼前”这是乔治姆耳称赞沃路特儿拍特儿的话,也是我们当遵从的。
要看问题:凡是一件事的发生,不会被喊打倒的打倒,也不会因有喊万岁而万岁。文学家的态度是细细看问题,然后去指导。没有问题,文学便渐成了消闲解闷之品;见着问题而乱嚷打倒或万岁,便只有标语而失掉文学的感动力。伟大的创作,由感动渐次的宣传了主义。粗劣的宣传,由标语而毁坏了主义。
创作:抛开旧势力的重负,抱着批评的态度,有了自己的思想,用着活的文字,看着一切问题,我们的国家已经破产,我们还甘于同别人一块儿作梦吗?我们忠诚于生命,便不能不写了。在最近二三十年我们受了多少耻辱,多少变动,多少痛苦,为什么始终没有一本伟大的著作?不是文人只求玩弄文字,而精神上与别人一样麻木吗?我们不许再麻木下去,我们且少掀两回《说文解字》,而去看看社会,看看民间,看看枪炮一天打杀多少你的同胞,看看贪官污吏在那里耍什么害人的把戏。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看,看便起了心灵的感应,这个感应便是生命的呼声。看,看别人,也看自己;看外面,也用直觉;这样便有了创作的训练。
创作!不要浮浅,不要投机,不计利害。活的文学,以生命为根,真实作干,开着爱美之花。
载一九三○年十月十日《齐大月刊》创刊号
论新诗
假若旧诗有它的毛病,新诗正该就矫正它。
不过,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旧的毛病未去,而新的毛病又生。所以,一个文艺新潮的涌起,虽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未必就马上能有很好的作品出现。最成功之作,仿佛倒是在新潮已定,水清泥沉的时候才有——因为这时候的聪明人,既被新潮所激,复知新潮中的泥沙不就是珍珠与金子,乃悉何弃何取,而成为澄清的碧海。
新诗的运动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它的努力已足使它立定脚跟,不至于突然跌倒。可是,二十年的光阴也给了它自省的时间,假若它不只想维持现状,它就该检讨过去,以便加倍努力向前。
自发的觉醒往往是迟缓无力的。可是,新诗遇到了抗战,这是千载难遇的机会。诗要抗战,力量何在呢?看看过去,看看面前,啊,那些梦里的铃声与晓风残月就足以当得铁马金戈,驰骋沙场么?那点微来的呻吟与怡情的短韵就足以排山倒海而使万众一心,齐赴国难吗?
是的,新诗还是株脆弱可怜的小花。但是,暴风雨已经来到了哇。不管它喜欢不喜欢,它需改变它自己;否则无法存在。假若在今天它还不奋发有为,它即使不死,也是半死不活。
让我们平心静气的谈谈吧;(一)新诗的工具是白话。新工具不易马上顺手,是理之当然;白话诗之不能一蹴而成,也很显明。新诗人的运用白话是具有诚心的,绝不是为玩一玩。可是,这点真诚并不见得就能感动天地,立刻能得心应手,因为真诚要不与生命上的活动相配备,而只热情的去推敲几个字眼,是不会得到很好的结果的。所谓生命上的活动,从一个诗人来说,至少要包括着1、对旧诗词韵文的研究,因为思想感情时时在变动,而文字之美则变化较缓较少,不认识自家文字的短长,便无法使文字美妙。2、去从生活上提取白话,而不是东拾一个词西取一个字,来装饰诗歌。真的语言是生命的呼声,一位穿长衫的秀士虽时时喊着“立正”,也成不了军人。3、对西洋诗须有相当的研究,以求加深对诗歌的理解。假若没有这起码的三点,新诗便变成最容易作,而最没有前途的东西。我不敢说白话诗的现状如何,我只觉得许多新诗的确是很随便写出来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老话在今天似乎还是很有用的。
(二)新诗的建设也须是新诗人性格的养成与表现。旧诗之保存,不仅保存了些文字,也保存了多少伟大诗人的性格——给民族留下永远不灭的正气,使历史的血脉中老有最崇高纯洁的成分。新的诗人,既是诗人,想当然也有他们英发卓立的精神。可是,因为新诗的可以无韵,可以充分自由的择取形式,往往就被视为信笔一挥,无不成功的东西。诗既轻而易举,修养似乎就无所谓;于是,诗虽很不少,而诗人却不多见;那些诗呢,自然也就无关宏旨。还有,新的诗人为表示自己确是诗人,乃取用一些旧诗人的习气,作为商标,因为新的诗人所应具的新的性格还并未“明文规定”。我想,一个现代人才能成为一个现代诗人,一个现代诗人才能写出现代的诗。这若是正确的,则怎样去作个现代诗人,也许比只弄几句白话诗还更重要。
(三)从内容上看,过去二十年来的新诗实在显着贫弱。这,一方面是因为诗的工具还未用得顺手,故不敢搬弄比较沉重的东西,一方面是诗人的生活经验不甚丰富,在自己的一些情感牢骚之外,便因不知其详而最好不言。二十年来有多少值得咏叹的事啊,可是诗坛上并没有使人满意的表现。这是多么可惜的事呢!诗人们,去生活啊,要教我们的时代成为有诗的时代啊!
诗人节略论新诗如是。
载一九四一年五月三十日重庆《中央日报》
漫画
用绘画来表现思想,是漫画最大的劳绩。风景,人物,花卉,翎毛,无论是用西法,还是用中法,去画,它所发出的效果总仿佛偏在悦目怡情:或给我们光色与形象之美,或给我们以诗的意境,而很少社会的意义。漫画,在另一方面,却首先抓住世态,而予以讽刺。它的技巧是图画的,而效果是戏剧的或短篇小说的。因此,漫画家不只是画家,而且须是思想家。假若三年不窥园的书痴写不出济世的文艺来,一个隐居山林,潜心摹古的画家也一定画不出漫画。
有些老顽固也许看不起漫画,因为他们只晓得画中有诗,而不晓得画中可以有思想;他们只晓得欣赏山川花鸟之美,而不晓得绘画可以为革命的武器。另有些人很怕漫画,因为他们以为它会“骂人”。事实上,漫画之所以能自成一格,就是不甘心只用笔墨颜色去代自然之美作宣传,也不甘心只去捧有财有势的人,而是要把社会现象用毒辣的简劲的笔法写画出来,使大家看了笑一笑,而后再想一想:想罢,也许还发抖一下。漫画是民主政治的好朋友。在一个使大家莫谈国事的国家中,恐怕连漫画也不会有生命了。
漫画既负有传播思想的任务,漫画家的修养便不限于绘画本身,而且须博学多闻,有很丰富的社会经验。他既是艺术家,也还须是学者及新闻记者。
龙生与子美两兄在渝举行漫画展览,说这几句外行话使他们高兴一下,并希望社会上不要以为他们是在“骂人”!载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五日重庆《新民报》晚刊
没有“戏”
这一个月,我的时间全花在写剧本上。剧本的内容是张自忠将军殉国的经过。
事实是张将军的亲友与部下告诉我的——在这里敬致谢意!写的时候,有吴组缃兄在一旁作“顾问”,每一幕经他看过,即行修改,都改过三次——手已写肿,而顷间又教蚊子给脚上叮起若干肉丘!
材料真确,写的又相当仔细,按说应当有声有色;可是,恐怕全失败了!主要的原因是没有“戏”。
(一)在抗战中,我们有许多困难与问题,据我想,这时代的英雄就是能克服困难与解决问题的人。打一个胜仗,绝不是很简单的事,专凭勇敢是办不到的。张将军打过许多次胜仗,他的确是勇敢,可绝不会专凭勇敢。他一定是克服了许多困难,解决了许多问题。假若,我由这些困难与问题中来表现他,够多么好呢?可是我不能!一谈困难与问题就牵扯到许多事,而我们的社会上是普遍的只准说人人都能成圣成贤,不准说任何人任何事微微有点缺欠。我的手不能自主,因而放弃了许多“戏”。
(二)初稿上,我甚至连勤务兵都给了一些“戏”,为是处处不落空。可是军界的友人说:“这倒真象戏,可不大象军队!”军队中是以火的热情去牺牲,而以铁的纪律去生活。官长说什么,部下只有服从,没有反驳,没有质问,而且永远情不外露。比如说,一个老勤务兵就绝不是个老义仆,他绝不能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去和“主人”陈诉或劝告。教他走,走向绝地,他就得走,没有第二句话好说。于是,初稿上的许多“戏”又被勾了去!
(三)困难与问题既不好使用,我只好讲战绩,而四幕要是都“开打”,纵然是每一战都有个特色,我也没有本领使之不单调!于是,为避免单调,我就不敢直接的幕幕写战斗,而设法从角色口中述说出一些来。述说不就是动作,失败无疑!
(四)到非讲问题与困难不可的时候,我就没法不混含。
混含即费解,而且必失其效果。这落了个“晦”字!
(五)军人既是铁面无情,我只好拉一些别人来表情,于是又落了个“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