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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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起我们的怒火吧,青年!以学识,以正义感,以最有力的文字,尽力于抗战建国的事业吧!在抗战中纪念鲁迅先生,我们必须有这个决心!
载一九三八年十月十六日《抗战文艺》第二卷第七期
略谈抗战文艺
书价日高,无力多买。邮递不便,图书多就地销售,不易流通;虽有钱亦无法收集。因此,本文所谈,万难精到,不过就视线所及,略述印象而已。
自抗战以来,值得称赞的是文艺已找着它的正路。消极的,(一)它不再造谣生事,以骂人捧自己为能事;(二)它不再由私情所好,吟风弄月,或香艳肉感,以博虚名;(三)它不再追随欧西文派,自鸣得意,而实自陷于阱。积极的,(一)它把抗战建国的伟业放在自己肩头上,即使才微力弱,未能胜任,而居心则善,实有爱国家民族的诚意;(二)它因爱国家爱民族而把小小的私事置在一旁,宁可写英雄不象英雄,也不肯真能把老子骂倒而骂老子;文艺工作者都携手作起朋友来,大家只有一个敌人——日寇;(三)它对自己有了信心,尽可以不去摹仿别人,而还能立脚得住;它有自家的光荣战绩,而且可以用自家的语言风格形式写作出来;它的民族是正在争取自由独立,它自己也正在争取自由独立。所以,我说它已找到它的正路。
顺着这条正路往下走,它将由狭小而伟大,由笑骂而严肃,由薄弱而深厚,由摹仿而自创。现在,我们已微微的看到这个来头。不信,请听一听吧,今天全国到处都有了歌声,在这礼乐久已废弛的国土上,这是多么使人兴奋的事啊!谁的功劳?一半儿是音乐家的,一半儿无疑的是诗人的了。
没有努力,希望是空想。让我们看看四年来抗战文艺的缺欠吧。知道了弱点所在,而去克服它,恐怕比甜蜜的谀美更有意义。
笼统的来说,文艺的各部门还都未曾产生出伟大的作品。但这并不就等于说文艺没有前途。只要文艺顺着正路往前开发,它总会找到自己该去的地方,给后来者留下一条坦平的路子。现在,文艺者是正在作着开路的工作。这工作是十分艰苦的。就文艺者自身而言,战争给予别人的困苦,也照样加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安心舒适的工作。同时,时代的伟大,社会的剧变,又都使他心悸头眩,一时很不容易看得清楚。他须理解他的时代与社会,同时还须决定应取何种文字形式来传达他所领悟到的。他是否有充足的文艺修养?对民间文艺,古代文艺,西洋文艺,是否有深刻的认识,以便决定何取何弃?问题太多了,即使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不能马上解决一切。他只能战战兢兢的往前试着步儿走,以他的爱国家爱民族爱文艺的热诚去希望自己能够消极的不走入迷途,积极的多少写出些抗战建国的文艺作品来。明乎此,则抗战以来所有的文艺著作都是试验品,自然不会没有毛病。让我们看看这些毛病吧:
(一)从作家的生活上看,文艺是最自由的东西:有什么样的生活,便可以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作梦的写梦,打虎的写虎;只要它有文艺性,便可以算作文艺作品。可是,在抗战期间,主观的客观的都不再允许文人去作梦打虎。而须一致的去抵抗倭寇。这个变动,就是文人须把个人的私生活抛去,而从新建立起一种团体的,以国家社会为家庭的公生活;他须象入伍的兵一样,抛下自己的一切,而去为国效劳。大多数的作家们,当遭遇到这个突变,是兴奋的,热烈的。可是他们也必不可免的有点茫然,旧生活岂是一旦可以脱去,象脱去长衫而换上军装那么容易呢;新生活又怎能够说声“变”,就变得完完全全呢?他们简直是走入另一个世界,一切是新异的,他们所不习惯的。因此,他们的作品就不能不是热情的流露,而内容非常的空洞。他们只有抗战必胜的信心,而没有深入一切由战争而来的困难与问题。他们绝不愿说谎,可是因为生活经验不足,没法子不疾呼高唱,只落得浮浅而欠深刻。这现象,在抗战初期是最显然的,到今天仍未完全消灭——生活不是一天建立得起的啊!
(二)从文字上说,自“五四”运动以后,文艺的工具——文字——显然的是向着一条新路走去。这就是说,大家感觉到中国文法的有欠精密,而想把它欧化了。这个运动,使中国文字有了新的血脉,可是必不可免的把它弄得生硬艰难。到了抗战时期,大家为了向军民宣传,为了建立起中国本色的文艺,深感到前此的欧化文字确是新文艺未能深入民间的一个原因;同时,因作家们在战时与军民有了接触的机会,晓得了一些民间固有的文艺,于是昔日对欧洲语文的倾心,一变而为对民间语言与文艺的爱慕,而想到提炼自己的语言正是本色文艺应取的策略。由此,对文学的遗产也就有了相当的注意,而想把新旧雅俗熔为一炉,去创造抗建的新文艺。于是,诗歌小说都求能朗诵,对民间文艺形式也想拿来运用。这个趋势,绝非排外或返古,而是因抗战必胜的信心,发生了对创立本色文艺的自信。
首先被发觉的,是欧化文法的生硬不自然,很难一时深入民间。但是,抗战以来所提倡的文艺朗诵,还不止此消极的一面。作家们接触了军民,而且要供给军民以文艺作品,他们自然需要军民的言语——于此,他们发现了本国的语言之美。他们不仅要避免生硬,不仅要供给又未能普遍。至于文人自己,虽有提高稿费运动,但成绩欠佳;文艺界抗敌协会虽然出来倡导,可是无法使之必能有效,因为它毕竟是个民众团体,没有发号施令之权。因此,文艺工作者就往往没法不为三餐而另谋工作,即使还不弃舍了撰写,可究竟不能专心一志的努力于文艺了。
同时,文艺家之在前方者,搜集了不少战争材料,本当如军队之换防,按时撤下来整理材料,以备写作。在后方的,本当按时被派出,去替换他们的久在前线的弟兄。可是,这绝不是私人或文艺界抗敌协会所能办到的。关心此事的人没有能力,有能力的未必关心,结果是文艺家们只好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有材料的写不出,要写的没材料;谈不到写作计划,作品也就深欠丰裕。我们只有精神食粮荒歉的怨声,而没看到人事调整的办法——作家自己的能力是很有限的。
(三)因为抗战救国的热情,就是文艺家们自己,战争初起的时候,不免犯了这个毛病——似乎一喊抗战就必能胜利。及至战争继续下去,作家们因自身的困苦,其耳闻目触的种种现象(有好的,也有坏的),乃高呼抗战一变而为深思默虑,想把种种问题提示出来,以存善除恶,于艰苦中求改善,争取胜利。这,绝对不是悲观,而是任何一个有头脑,有热情的人必当取的态度。可是,不幸有许多人还未改抗战初期的心情。以为一谈问题——不论居心如何——总是“有了问题”的表示。有问题,便怕动摇人心,还不如把灯火熄了,让大家看不到的好。假若这个态度不变,文艺就无从尽其指导社会的责任,而作品便也不会由空洞而渐次充实。文艺家的批评与汉奸的反宣传,是绝对不同的。必须看清楚。
略谈人物描写
对于人物的描写,我看到过三种:第一种,我管它叫作工笔画的。这就是说,它如工笔画的人物,一眼一手都须描上多少多少笔,细中加细,一笔不苟,死下工夫。我不喜欢此法。因一眼一手并不足代表全人,设为一眼而写万字,则是浪费笔墨,使人只见一眼,而失其人。且欲求人物之生动,不全在相貌的特殊,而多赖性格与行动的揭露与显示。性格与处境相值,逼出行动;行动乃内心的面貌。以此面貌与眉目口鼻相映,则全人毕显矣。反之,若极求外貌描写之精详,而无法使之活动,是解剖工作,非创造矣。且艺术作品中之描写,要在以经济的手段,扼要提出,使读者一目了然,且得深刻印象。若尽意刻画一眼一鼻,以至全身衣冠带履,而失其全人生活力量,是小女儿精心刺绣,纵极工致,不能成为艺术作品。
第二种是偏重心理的描写,把人的内心活动,肆意揭发。人之独白,人之幻想,人之呓语,无不细细写出,以洞见其肺肝。此种描写,得心理之助,亦不无可取之处。但过于偏重,往往因入骨三分,致陷于纤弱细巧——只有神经,而无骨骼。且致力于此者,最易追求人的隐私,而忘人生与社会的关系。“食色性也”,欲揭破人心之秘,势必先追求“性也”之私,因而往往堕于淫秽琐碎。此种写法,以剖析为手段,视繁琐为重大,自难健康。且出发点在“心”,则设计遣材势必随此而定,细巧轻微的末屑,尽成宝贵的材料;忘去社会,乃为必然——可以博得少数人的欣赏,殊难给人生以重大的训教与指导。
第三种,我管它叫作戏剧的描写法。写戏剧的人应当把剧中人物预先想好,人物的家世,性格,职业,习惯,……都想了再想,一闭目便能有全人立于眼前。然后,他才能使这些人遇到什么样的事件,便立刻起决定的反应。所以,戏剧虽仅有对话,而无一语不恰好的配备着内心的与身体上的动作。写小说,虽较戏剧方便,可以随时描写人物的一切,可是我以为最好是采取戏剧的写法,把人物预先想好,以最精到简洁的手段,写出人物的形貌,以呈露其性格与心态。这样,人物的描写既不繁琐——如第一种,复无病态——如第二种;而是能康健的,正确的,写出人与事之联结,外貌与内心的一致或相反。健康的作品中,其人物的描写或多用此法。
载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日《抗战文艺》第七卷第二、三期合刊
论创作
要创作当先解除一切旧势力的束缚。文章义法及一切旧说,在创作之光里全没有存在的可能。
对于旧的文艺,应有相当的认识,不错,因为它们自有它们的价值。但是不可由认识古物而走入迷古;事事以古代的为准则,便是因沿,便是消失了自身。即使摹古有所似,究是替古人宣传。即使考古有所获,究是文学以外之物,不是文学的本身。
托尔司太说:“每人都有他的特性,和他独有的,个人的,奇异的,复杂的疾病。这点疾病是医学中所不知道的,它不是医书中所载之肺病,肝病,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它是由这各种机关的不调和而成的。这个道理是医生所不能晓得的。”这段话很好拿来说明文学的认识:好考证的,好研究文章义法的,好研究诗词格律的,好考究作家历史的,好玩弄版本沿革的,都足以著书立论,都足以作研究文学的辅助;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文学的本身,文学的本身是高于这一切,而不是这些专家所能懂的。
在旧书中讨生活的可以作学者,作好教授;但是往往流于袒古,心灵便滞塞了;往往抱着述而不作的态度,这个态度便是文学衰死的先兆。
抱着“松花”是不会孵出小鸡的。想孵出小鸡,顶好找几个活卵。
读一本伟大的创作,便胜于读一百本关于文学的书。读过几段《红楼梦》,便胜于读十几篇红楼考证的文字。文学是生命的诠解,不是考古家的玩艺儿。
文学的批评不是一字一句的考证,是欣赏,是估定文学的价值。我们“真”读了杜甫,便不再称他为“诗圣”,因为还要拿他与世界上的大诗人比一比,以便看出他到底怎么高明。这样看出短长,我们便不复盲从,不再迷信自家古物。承认杜甫没有莎士比亚伟大,决不是污蔑杜甫,我们要知道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品;世界!抱着几本黄纸线装书便不能满足我们了!
孔子说:读诗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文学史中,这些话便是好材料。从文学上看,孔子对于诗根本是外行。真要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动植物教科书岂不更有用,何必读诗?我们今日还拿孔子的话说诗,便是糊涂。以孔子的话还给孔子,以我们自己的眼光认识文学,才真能有所了解。
不因沿才有活气,志在创作才有生命。
我们的《红楼梦》节翻成英文,我们的《三国志演义》也全部译成外国语,对于外国文学有什么影响?毫无影响!再看看俄国诸大家的作品,一经翻译,便震动了全世界!不要自馁,我们的好著作叫人家比下去,不是还有我们吗?努力创作,只有创作是发扬国光,而利泽施于全世的。
我们自有感情,何必因李白、白乐天酒后牢骚,我们也就牢骚。我们自有观察力,何必拿“盈盈宝靥,红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黛画初三之月”等等敷衍。我们自有判断,何须借重古句古书。因袭偷巧是我们的大毛病,这么一个古国,这么多的书籍,真有高超思想,妙美描写的,可有几部?真诚是为文第一要件,藉风花雪月写我们的心情,要使读者,读了文字,也读心情,看不出文字与心灵的分歧处。文字是工具,是符号;思想感情是个人的,是内心的。文字通过心灵的锻炼,便成了个人的。风花雪月是外面的,经过心灵的浸洗,便是由心灵吹出来的风花月雪的现象,使读者看见,同时也闻到花的香,听到风的响,还似醉非醉,似梦非梦的迷恋在这诗境之中,这便是文学作品的成功。
批评家可以不会创作,而没有一个创作家不会批评的。在他下笔之前,对于生命自然已有了极详细的视察,极严格的批评,然后才下笔写东西。读文者是由认识而批评而指导,正如作者之由认识而批评而指导。
反之,作者是抄袭摹拟,读者是挑剔字句的毛病,这作者读者便该捆在一处,各打四十大板。
对于生命与自然由认识批评指导,才能言之有物。批评不是专为挑剔毛病,要在指导。胡适先生批评旧文字的弊病,同时他指导出新文字的应用,于是这几年来文学界中才有一些生气。指导是积极的,对于文学的发展,效力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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