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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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跑了不少路。文协的会务,虽然不因为我的奔走而有什么发展,可是我心中好受了一点:既然赴前方工作是有心无力,那么找到了有心有力的事,象为文协跑腿,也就稍可自慰了。再说,因为办会务,能见到许许多多朋友,大家关切文协,热心帮忙,还不是可喜的事么?不错,许多年轻的朋友们分赴各战场去工作,使我看着眼馋。他们是多么可羡慕啊!穿着军衣,带着徽章,谦卑而又恳切的讲着前线的事实与问题!遇到他们,我几乎无话可说,可是我也必须报告给他们,文协怎么怎么了,并且约他们写工作报告,交与会刊发表。好吧,你们到前线去,我这不争气的只好在武汉为你们办理会务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一边写文章,一边办理文协的事务,一直到了今年七月月尾。这时候,武汉已遭过两次大轰炸,疏散人口的宣传与实施也日紧一日。我赞成疏散人口,并且愿为这件事去宣传。可是,对于自己,我可没想到也有离开武汉的必要,仿佛我是与疏散人口这事实毫无关系的。轰炸,随便吧,炸不死就写稿子。炸弹有两次都落在离我不很远的地方。走,我想不到,我相信武汉永久不会陷落,我相信文协的朋友都愿继续工作,我相信到武汉受了更大威胁的时候,我与朋友们就能得到更多的工作。因此,我不能走,连想也不想一下,好象我是命定的该死在武汉,或是眼看着敌人在这里败溃下去。有些人已向我讨论迁移的问题了,我不大起劲。刚到武汉,我以留在武汉为耻;现在疏散人口了,我以离开武汉为耻。多住一天仿佛就多一分勇气与力量,其实我手无寸铁,并未曾冲锋陷阵去,也不能在保卫大武汉的工作中充一名壮丁。可怜的弱书生啊!
卫国是最实在的事。身,胆,心,智,四者都健壮充实,才能作个战士,空喊是没有用的,哀号更为可怜。我没有好的身体,一切便无须再说了。留在武汉么?空有胆子是不中用的,有胆量的老鼠还能咬沉敌人的军舰么?我不想走,可是忽然的便上了船,多么可笑呢!
是的,我忽然就上了船。按着冯先生的意思,他要把我送到桂林去。他说:那里山水好,还有很好的地方住,去到那里写写文章倒不错。我十分感激他的善意,可是我并不愿意去;不是对桂林有什么成见,而是不肯离开武汉。紧跟着文协便开会了,讨论迁移的问题,几个理由,使大家决定把总会迁到重庆:(一)总会是全国性的,不必死守武汉。(二)理事与会员多数是有固定职业的,他们必随着供职的机关而离开武汉。各机关,各书局,各报馆,有的已经迁走,有的正预备移动。有人才能办事;人都走净,总会岂不只剩下一块牌子了么?即使有几个没职业的(象我自己)愿留在这里,还有什么用处呢?再说:(三)疏散人口,舟船不够用;机关里能设法索要或包雇船只,私人不会有此便利。一到战局紧急,交通工具都受统制,要走可就更加困难了。所以要走得赶快走。(四)政府是在重庆,文协不应与政府失去联系。书局与印刷所多数迁往重庆,文协的工作当然与这二者有密切关系,所以也当移往,以便继续工作。理事与会员散在各处者不少,可是哪里也没有在重庆的这么多,会务既当取决于多数人,到重庆自最妥当。
有上述的种种理由,总会迁往重庆遂成决议。谁代表总会去呢?有职业而必须与机关相进退者,也许能,也许不能到重庆去:就是恰巧能到重庆去,也须等着机关的命令,不能自由行动。而且,他们即使随着机关到了重庆,他们当然是先忙机关里的事,有余力才能顾及文协的会务。这样,总会必须委托没有职业的理事前往重庆,以期专办会务,象在武汉那样。理事,是理事,不是会员。因为理事对会务熟习,办事较易;而且被派往重庆者,路费统须自筹;理事,既是理事,虽穷而没法推辞,职务所在,理当赔钱;若派会员,可就不能这样不客气,虽然在办事上,无所谓理事与会员之分,本是共同努力。可是在议决案里不能不说得官样一些。
好了,我没职业,我是理事,而且担任总务,我得走!有钱买船票与否,我不敢问自己,以免减少对会务负责的勇气。
可是,我真不愿走!迁移之议既成,我还希望多延迟几天。我自己去访了几位最爱护文协的,而且在政府有地位的朋友,探听探听:假若我们不走,是不是可以得到些工作呢?不必是用笔的工作,教我们去救护被难的民众,或伺候伤兵,也行。心里想:只要有点门路,我就可以有话说,不上桂林,也不去重庆,而留在武汉。可是,我所得到的是:“还是走好。”完了,武汉不允许我住下去了。所以,忽然就上了船。既不能住,何不快走;船票不易得,抓到一张便须起身。流亡者的生活一半是在舟车之上,流亡者的命运也仿佛被车票与船票决定着。我离开汉口,挤在洋奴与鸦片鬼之间。洋奴赏给我不开的水数杯,抢去我“费心”五元;花了钱,换来了痢疾。没有强健身体的,不配活在这伟大时代。我既不能赴前线,又不能留在武汉;我只能用钱换来痢疾,在那充满鸦片烟味的船上。
载一九三八年十月《弹花》第六期
勤俭持家
在旧日的北京,人们清晨相遇,不互道早安,而问“您喝了茶啦?”这有个原因:那时候,绝大多数的人家每日只吃两顿饭。清晨,都只喝茶。上午九、十点钟吃早饭,下午四、五点钟吃晚饭,大家都早睡早起。
老北京里并非没有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生活。不过,那只限于富贵之家;一般市民是有勤俭持家的好传统的。当人们表扬一个好媳妇的时候,总夸她“会过日子”。会过日子即是会勤俭持家。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的小胡同里,住着赤贫的人家,也住着中等人家。即使是中等人家,对吃饭馆这件事也十分生疏。按照我们的胡同那时候的舆论说:大吃大喝是败家的征兆。
是的,我们都每日只进两餐,每餐只有一样菜——冬天主要的是白菜、萝卜;夏天是茄子、扁豆。饺子和打卤面是节日的饭食。在老京剧里,丑角往往以打卤面逗笑,足证并不常吃。至于贫苦的人家,象我家,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还有比我们更苦的,他们经常以酸豆汁度日。它是最便宜的东西,一两个铜板可以买很多。把所能找到的一点粮或菜叶子掺在里面,熬成稀粥,全家分而食之。从旧社会过来的卖苦力的朋友们都能证明,我说的一点不假!
党和毛主席不断地教导我们,叫我们勤俭持家,勤俭办一切的事。可是,我们的生活有所改善,家里参加工作的人多了,工资也多了。口袋里有了钱,就容易忘了勤俭,甚至连往日喝酸豆汁度日的苦楚也忘了!勤俭持家的好传统万万忘不得!
载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二日《北京晚报》
钢笔与粉笔
钢笔头已生了锈,因为粉笔老不离手。拿粉笔不是个好营生,自误误人是良心话,而良心扭不过薪水去。钢笔多么有意思:黑黑的管,尖尖的头,既没粉末,又不累手。想不起字来,沾沾墨水,或虚画几个小圈;如在灯下,笔影落纸上似一烛苗。想起来了,刷刷写下去,笔遭圆,笔尖儿滑,得心应手,如蜻蜓点水,轻巧健丽。写成一气,心眼俱亮,急点上香烟一支,意思冉潮,笔尖再动,忙而没错儿,心在纸上,纸滑如油,乐胜于溜冰。就冲这点乐趣,好像为文艺而牺牲就值得,至少也对得起钢笔。
钢笔头下什么都有。要哭它便有泪,要乐它就会笑,要远远在天边,要美美如雪后的北平或春时中的西湖。它一声不出,可是能代达一切的感情欲望,而且不慌不忙,刚完一件再办一件,笔尖老那么湿润润的,如美人的唇。
可是,我只能拿粉笔!特别是这半年,因这半年特别忙。可以说是一个字没有写,这半年!毛病是在哪里呢?钢笔有一个缺点,一个很大的缺点。它——不——能——生——钱!我只瞪着眼着它生锈,它既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它。它不单喝墨水,也喝脑汁与血。供给它血的得先造血,而血是钱变的。我喂不起它呀!粉笔比它强,我喂它,它也喂我。钢笔不能这个。虽然它是那么可爱与聪明。它的行市是三块钱一千字,得写得好,快,应时当令,而且不激烈,恰好立于革命与不革命之间,政治与三角恋爱之外,还得不马上等着钱用。它得知道怎样小心,得会没墨水也能写出字,而且写得高明伟大;它应会办的事太多了,它的报酬可只是三块钱一千字与比三块钱还多一些的臭骂。
钢笔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呢,同时又是多么受气的玩艺啊!因为钢笔是这样,那么写东西不写也就没什么关系了。任它生锈,我且拿粉笔写黑板去者!
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五日《益世报》
怀友
虽然家在北平,可是已有十六七年没在北平住过一季以上了。因此,对于北平的文艺界朋友就多不相识。
不喜上海,当然不常去,去了也马上就走开,所以对上海的文艺工作者认识的也很少。
有三次聚会是终生忘不掉的:一次是在北平,杨今甫与沈从文两先生请吃饭,客有两桌,酒是满坛;多么快活的日子啊!今甫先生拳高量雅,喊起来大有威风。从文先生的拳也不弱,杀得我只有招架之工,并无还手之力。那快乐的日子,我被写家们困在酒阵里!最勇敢的是叶公超先生,声高手快,连连挑战。朱光潜先生拳如其文,结结实实,一字不苟。朱自清先生不慌不忙,和蔼可爱。林徽音女士不动酒,可是很会讲话。几位不吃酒的,谈古道今,亦不寂寞,有罗膺中先生,黎锦明先生,罗莘田先生,魏建功先生……其中,莘田是我自幼的同学,我俩曾对揪小辫打架,也一同逃学去听《施公案》。他的酒量不大,那天也陪了我几杯,多么快乐的日子!这次遇到的朋友,现在大多数是在昆明,每个人都跑了几千里路。他们都最爱北平,而含泪逃出北平;什么京派不京派,他们的气节不比别人低一点呀!那次还有周作人先生,头一回见面,他现在可是还在北平,多么伤心的事!
第二次是在上海,林语堂与邵洵美先生请客,我会到沈有乾、简又文,诸先生。第三次是郑振铎先生请吃饭,我遇到茅盾,巴金,黎烈文,徐调孚,叶圣陶诸位先生。这些位写家们,在抗战中,我只会到了三位:简又文、圣陶与茅盾。在上海的,连信也不便多写,在别处的,又去来无定,无从通信。不过,可以放心的,他们都没有逃避,都没有偷闲,由友人们的报告,知道他们都勤苦的操作,比战前更努力。那可纪念的酒宴,等咱们打退了敌人是要再来一次呀!今日,我们不教酒杯碰着手,胜利是须“争”取来的啊!我们须紧握着我们的武器!
在山东住了整七年。在济南,认识了马彦祥与顾绶昌先生。在青岛,和洪深,孟超,王余杞,臧克家,杜宇,刘西蒙,王统照诸先生常在一处,而且还合编过一个暑期的小刊物。洪深先生在春天就离开青岛,孟超与杜宇先生是和我前后脚在七七以后走开的。多么可爱的统照啊,每次他由上海回家,家就在青岛,必和我喝几杯苦露酒。苦露,难道这酒名的不祥遂使我们有这长别离么?不,不是!那每到夏天必来示威的日本舰队七十几艘,黑乎乎的把前海完全遮住,看不见了那青青的星岛才是不祥之物呀!日本军阀不被打倒,我们的命都难全,还说什么朋友与苦露酒呢?
朋友们,我常常想念你们!在想念你们的时候,我就也想告诉你们:我在武汉,在重庆,又认识了许多许多文艺界的朋友,都贫苦,可是都快活,因为他们都团结起来,组织了文艺协会,携着手在一处工作。我也得说,他们都时时关切着你们,不但不因为山水相隔而彼此冷淡,反倒是因为隔离而更亲密。到胜利那一天啊,我们必会开一次庆祝大会,山南海北的都来赴会,用酒洗一洗我们的笔,把泪都滴在手背上,当我们握手的时候。那才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啊!胜利不是梦想,快乐来自艰苦,让我们今日受尽了苦处,卖尽了力气,去取得胜利与快乐吧!
载一九三九年四月《抗战文艺》第四卷第一期
梅兰芳同志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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