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歧路(校对)第46部分在线阅读
也许浅山之中,的确盘着老龙。
第四十七章
老匠人
像这样的周五下午,灵光街比我想的还热闹。
随意堆放货物的铺摊比比皆是,而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要么目光如炬的寻思淘货,要么贼眉鼠眼的没安好心,还有些目光畏惧前来正常买东西的人,大概在良心和钱包干瘪之间犹豫不决。
又脏又乱而略显狭窄的街道充满市井味,混迹其中,我有种确确实实活在世界上的实感。这和往日在家里的百无聊赖,或是于水泥丛林间游走时的寂寥都不同。
绳绳没有和我一起在人潮间艰难的挪步,而是独辟蹊径,一路都在人家的店铺招牌上、堆放的电瓶车之类的刁钻地方,悠哉蹦跶着向前,走几步就回头对我摆个鬼脸,肯定是在嘲笑终于有一天,我比她走的要慢了。
这种时候倒挺羡慕旁人看不见的绳绳——忽然,绳绳看我的视线变了,我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原因挺简单的,这街的人潮里,大概十人中有三人手脚不干净。所以往来的熟客大都捂好了口袋,而我这样拿着一个盒子的人,就腾不出手看护钱包了,所以自然被一些见识短浅的贼盯上了。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大不了教训对方一顿也就了事了,可这里不太一样,太过狭窄不好出手。无奈之下,我回忆着以前,将一些杀意调动了出来,汇聚在眼神之中——我侧身,凶恶地瞪了一眼左边想来摸我口袋的老贼。
他被我吓住了,只能悻悻作罢。
再往前走了一段,我见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几乎看不清字的三合板招牌——
打银子
首饰
大小件
我勉强辨认出了那上面的字,看来这就是我要找的一件小铺了。
顺着招牌,我抬起眼望去,坐在招牌后面的是一位老人。和许多云南的老人一样,他穿着有些破旧的蓝色外衣和宽松的靛色裤子,头发稀疏而灰白,瘦高个,风霜浸染的脸上隐约有些怡然。
老人抱着手,低头背靠墙壁合着眼。我准备开口叫醒他——但在此之前,他就睁开了眼,抬头看向我。
“要打点什么?”老人低声问,甚至没等我说明来意。
“机缘巧合,来归还物件。”
老人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盒子,似乎马上明白了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摸索着抓起放在身旁,那和他同样沧桑的木拐杖,有些艰难的起身。推开背后瓦房的门,一边拍着裤子的灰,一边告诉我跟上。
我跟他进到了那破旧不堪的房子里,掩上木门,仅仅是这样,刚才的嘈杂人潮就消失不见了,宛如隔了不同的世界。
老人的房子是这年头也很稀缺的老式泥土房,十几平米,烧柴做饭的大灶台占了一小半。水泥砌的凹凸不平的地板,被常年踩踏磨的非常光滑。除一张木床外,其余空间都被铁毡和随意堆放的工具摆满了。
绳绳和我看的地方不同,我跟她望去——在唯一采光的窗台,放着一个老搪瓷大口杯。搪瓷杯里有些水,浸放着一小束深紫色的夕雾花,开的正美——美的和这房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老人俯下身,从床底下翻出一小把折叠椅给我,我道完谢坐了下来。绳绳则悄悄地坐在窗台,与那束夕雾为伴。
我打开盒子,将那件占风铎展示出来,老人看了一眼,眼神有些作难。
我说明来意:“您外孙把这件东西卖给了我一个朋友,他觉得不该收,所以我特意来还您。”
“……是我打的,不过,要退有点难……我这里没那么多钱退款,卖了多少啊?”
我赶忙否定,又接着说。
“不不不,只是想物归原主,不是退货。”我苦笑起来:“这种漂亮的好东西,不该被无知的人拿去糟蹋——我直说了吧,从您这偷走来卖的东西,我们认为应该回到您手里。”
“……漂亮?”老人语气里还透着些困惑。
“相当漂亮啊!在还了您后,我还想正式向您买下呢——假如您肯。而且,我还是要来求您帮忙打点小东西的。”
老人从床便摸出老花镜戴上,仔细地看了看我。
“是倒是那小子拿去卖的。”看了几眼,老人视线挪开,看向了绳绳旁边的那束夕雾,接着说:“可是,不是偷去的。”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指责什么。更何况这老人也不是什么昏聩老者,反而有一种看透更看淡的豁达。
“那件,你想要就拿走吧,以前打的东西,搁我这里也是吃灰。”他接着问我:“那你要打点什么?大件的我体力不行了,要做很久。”
我松开手上的绳子,捧在双手上说:“能用在这上面也不失色的装饰品。”
老人大概是看我没有递给他,所以没有伸手来取,只是扶着眼镜,仔细打量了一番。
“……多老的东西了,没接缝?怎么可能……也不是现代粘的,也不是做旧……这种纤维?没见过……”
老人面露惊异,看了许久之后才大惑不解的陷入沉思。事实上,我也对这条绳子感到困惑,正如老人所说,这种绝对古旧深远的东西,居然是这样诡妙的样子,实在是有点无法想象究竟是怎么制作的。
窗台上的绳绳向我耸耸肩,也不晓得是她也不知,还是不能透露。
“有什么别的要求?要做的图案什么的。”
“图案没有随你发挥……其他要求的话,可以方便摘取吧。”这样就不会影响我翻花绳了。
“……这要求不多见,不过可以,做独立的挂饰还是不难的。”
老人又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绳子,就示意我可以收起来了,这很让我吃惊。但我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人是很聪明的,做什么都有其一套理由在内,更何况他这样的手艺人,旁人看不透也很正常。
“因为是小件,差不多四五个小时能做好,材料是老银和其他,一起收你八百。”
出乎意料的价格,既不是漫天要价,也不是普通的成本价,如果是以那种级别的手工银饰,倒也算不贵的价,我爽快地答应了。对老人短短几个小时能做出什么,充满期待。
得到老人的允许,我安静的坐着,观摩他的制作流程。
第四十八章
一束小花
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老箱子,外头被划痕遍布的牛皮包着,做工非常好,像是几十年前流行的美产旅行箱。打开后,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用布包着的东西。老人从里面挑了一件拆开,原来是些细小的银条,表面布满了小坑,还因氧化而发黑,是很明显的老东西。
和我想的不同,老人夹好原料后,用喷枪加温,接着用小锤非常娴熟的敲打。加热的柔软恰到好处,而骤雨一般的锤敲,不过片刻就打出了形状。
就这样,塑形的工序进行了半个小时,七八次小型的原材料锻打,已经有了可喜的雏形。
真是厉害的匠人——明明是夏日火旺的屋内,我却窜起一丝凉意,他那种娴熟而随意的,宛如伸展手脚、一呼一吸般自然流畅的工序,俨然正是一位巨匠。
“这门手艺要失传了吗?”我忍不住问。
“是。”
“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老人一边精修和雕刻,一边说:“手艺人还很多,银饰也算受欢迎的东西,少我这一门也不会有影响。既然没人继承,那就顺其自然吧。”
我正准备问下一个问题,但在此之前,老人停下了刻刀,用闪着银器光泽的眼看向我——
“你想问我想不想过好日子是吧?我的手艺是在发达国家磨练的,日本、欧洲、美国,自己的手艺几斤几两,值几个钱,我还是知道的,但没什么意义,有屋檐、饭、床就是人生了,何况到了这个年纪,功利心也好,虚荣心也罢,早就无踪无影了。”
老人又埋头雕刻,但没过多久,又仿佛看穿我的思绪一般,头也不抬的接着说道。
“为儿女孙辈攒钱?更没意义——以前有个锔匠,忙活一辈子,八十岁,到了几乎没人知道那门手艺是干什么的年代,却还在街坊间用那从没变过的那套吆喝接活,就这样一辈子起早摸黑攒了一套房子,传给了外孙,毕竟没房子没钱,娶门媳妇登天难……对了,你知道吗?”
说到这,老人饶有兴趣的瞥我一眼,像是在问我,是否知道那叫锔匠的是什么样的手艺。
——“瓷器活。”绳绳告诉我。但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将她的答案转述。
“我也不知道。”
我摇摇头,诚实地说。老人和蔼的笑笑,接着向我解释——
“以前瓷器还值几个钱,锔匠提着金刚钻,帮各家那些个裂了开了的锅碗瓢盆修修补补。”
“……原来如此,所以是瓷器活啊。”
“接着说,但孙辈讨来的媳妇也就那样,冲着有个好房子,以为到了好人家,结果处久了,闹矛盾离了,一个人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分别人手里了。”
我说不出话来,甚至连这是“以偏概全”的反驳也自觉不妥而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见过会招来厄运时,身为爱情之神的雅雅那悲哀的模样。
“所以,我这门手艺失传也无妨,万物都有个兴与衰的常理。另外,我知道自己外孙是什么样的孩子,他不够聪明,也没什么社会阅历的磨砺——这些都和你不同,他只是个普通人。我身为长辈,所做的并不该是为他铺路。就算铺出的大道再怎么宽敞,但终归只到他人生的半途为止。”
老人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同那正在雕琢银器的刀一样锋锐。
“如果走了半辈子的容易走的路忽然中断,那就很难接受再走艰难的路了。”我明白老人的话,并加以解读。
“我教出了一个好女儿,已经尽到为人的本分了——但是,如果外孙来问我路该怎么走,我会以自己所知竭尽全力的,教他怎么迈过那些泥泞,而不是帮他铺路。”
说完,老人就再没说什么了。他的这些观念在如今很少有,我爸爸很久以前说过——并不是所有父母都有勇气,放孩子靠自己成长。而这位老人,大概就是有勇气的那类人。只是这样清高而睿智的人,怎么会允许外孙偷自己的东西贱卖呢?
外孙误入了这样的歧途,我认为老人是必然会去纠正的才是……
我本想问问其中的缘由,可老人接着的手艺活让我吃了一惊。他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那里面的并非什么静候雕琢的老银,而是熠熠生辉,闪着黄金色彩的——黄金。各式各样的,已经做成小小贴花的金片,做工之精致让人咋舌。
他拿出一片五瓣琼花模样的小金片端详一阵,虽说一厘米都不到的小薄金片肯定不足一克,但加工到这种地步的美物,真希望价格已经不是包含在说好的那价格里了。
之后,他还拿出了一片很漂亮的木头,当即打磨雕刻了起来。
我已经能看出他的创意和成品的模样了,但说实话,比起惊喜和赞叹,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名为不知所措的情绪。我这样的俗人,接受那种东西真的好吗?只付那么多钱真的没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