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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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舒庆春不是当官的命。没多久,和上司的矛盾终于爆发了。其实上司早就看不上舒庆春那股不卑不亢的“穷酸劲”。就你这块料,要在官场上混,不吹不拍,又没什么“门子”“靠山”,又不是腰缠万贯。凭什么?就凭你个师范的特优毕业文凭,小学校长三年考绩卓著的资历?架不住学务局不吃这个!舒庆春这时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了。既然闹翻,他索兴撕开脸,历数学务局的腐败、黑暗,误人子弟。翻过来调过去的把各位大人骂了个臭够。随手交上早已准备好的辞呈。堂堂正正的离开了学务局。
舒庆春象出了笼子的鸟,心里甭提多舒坦了。他觉得自己的本性又恢复了。他不怕清苦,不怕劳累,他要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做些事。他想起王实甫的《破窑记》中,李月娥的话:“心顺处便是天堂。”躲开了那些龌龊的嘴脸,脱开了那乌烟瘴气的官场,庆春的心情,真晃如从此就奔了天堂。
酒不喝了,牌不打了。唯有烟还抽着,为了提神,努力作事。
天生一个小秃,生就没有长着做官的脑袋。
后来,舒庆春把这段学务局的经历写进了使他一举成名的《老张的哲学》那本书里去。
第七章 又当了教书匠
有人说舒庆春放着官不做,又要去当教书匠,是耍“三青子”。到头来再吃后悔药时,已是鸡飞蛋打。可“丢”了纱帽翅的舒庆春,根本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舌头在别人嘴里长着,管它说些什么,庆春自当是扯躁。
那天他正式递上了辞呈,走出了劝学所,想到自己终于挣出了这染色的大缸,他心里透着舒坦。他摸摸兜里还有两个小钱,心想,这好日子,自己也该乐嗬乐嗬。于是就奔了隆福寺,先要了一碗豆汁、两盘灌肠填填肚子,然后一头扎进了“清华园”澡堂子。北京的澡堂子堪称一绝,进得门来,无论熟人生客,跑堂的一律上来招呼:“二爷,来了您哪。洗洗?”无论您排行老几,到这里全成了“二爷”。天是老大,您就是老二,您心里能不舒坦?不光是招呼的热情,照顾的也周到。没等您落座,手巾把儿递上来了。“擦擦,您先喘口气。”接茬就给您闷上壶小袋“香片”。这澡堂子泡茶另有一番风味,等您擦了脸,净了手,宽了衣,伙计用杆子把衣服高高挑起,挂在了架子上。
转脸,白瓷茶壶,茶碗已端到眼前。当您面撕开茶叶袋,扣进壶里。一顺手抄起大肚的铜壶,(这铜壶永远放在烧着硬煤的大火炉上)。伙计将壶往起一提,滚开的水便冒着白气,滋溜一下钻进茶壶。伙计和您聊着,根本不着,估磨着差不离了,手一抖,收住水口,您看吧,水不多不少,正齐壶边。这叫“砸”。然后伙计急忙盖上壶盖,把小茶叶袋往茶壶嘴上一套,说是一点味都不能让跑了,这叫“闷”。这一“砸”一“闷”,小茶辈酽。这一套程序下来,顾客已被伺弄得打心眼里乐和,也就不由得喜孜孜地应酬两句:“得了您哪,歇会儿,冒颗?“递上根”红炮台”“哈德门”之类的小烟。伙计并不多客套,转手把烟往耳后一别,双手一抱拳:“谢了您哪,您先歇着,得功夫我再过来陪您说话。“一转脸,冲着门口又吆喝上了,”好了您呐,二爷?里边请,里边宽敞,洗洗?得了,您交我了,保您没错。再沏一壶。
有了您呐。小伙计伸长了脖子抡圆了嗓的一通招呼,使本来就热气腾腾的澡堂显得分外红火。舒庆春被这闹哄哄的气氛拱得心里热乎乎的,他起身走进了雾气腾腾的池子里。他将头枕着池边儿。任热水滚过身子,渗透着每一个毛孔。
只一会儿的功犬,庆春已是大汗淋淋。然后他板儿平地躺在大木头条凳上,搓澡的伙计把拧干的毛巾绕在手上,一上一下开始搓澡,直把个全身上下搓个透红。这北京澡堂子的搓澡有个讲头,据说要搓一百零八把,先后有序,上下到位。有点发烧感冒经这一搓,症状全消,精神为之一振。搓完洗净,再出来时,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舒庆春从池子里出来,那浑身上下的轻松自在劲,就好象把一年来的“秽气”全洗了去,心里爽快了许多。他涮了涮小茶碗,随手倒进痰盂。无意中瞥见痰盂里浸着的烟蒂和抽烟人所特有的痰块,心里不由格登一下。想起了劝学所那段龌龊生活,他赶紧益上痰盂盖,象是从此把那段日子埋葬掉了。他不愿再想劝学所那段生活了,他要开始迈出恢复自己本来面目的新一步了,尽管还没想好这一步往哪跨,但再去当个教书匠,他是想好了。
等到一口清茶滑过喉咙,沁入脾胃,他终于惬意地倚在小小的床头,什么也不再想了。他只是细细地品着茶,把明天的事,还是放在明天再去说吧。
说到旗人的喝茶,这里可有个讲头。这是旗人仅次于吃饭的第二需要。
那时倒不懂什么喝茶能软化血管,降低血压。茶叶里掺合着大量维生素C等等,这一类的名堂。只觉着茶能提神打气,于是便爱不释手,而且你说龙井、旗枪、铁观音如何如何好,北京人一概不认,就讲究喝个花茶。所以北京城里的几个茶庄,大宗出售的只有花茶。舒庆春喝的这类“香片”,本是有名的“福州茉莉花茶”。福州人制茶的道道挺多,他们把木樨、玫瑰、栀子、蕙兰、梅花、茉莉这些花半开不开的花蕊放入瓷罐中,铺上一层花,再搁一层茶叶,用箬叶扎好,放在锅里制作,然后包成小包,用微火焙干……
舒庆春一口一口呷着这已是“二过”的茶水,思绪又堕回眼前的大千世界。打上次“说亲”的事后,母亲已看出了庆春这股“拧”劲,不再提什么娶亲的事了。她老人家心里明白,老儿子不是那号任本事没有,专靠踢腾祖上产业过日子的“八旗子弟。”(当然老舒家祖上并没留下什么可供踢腾的产业)。用她老人家的话说:“只要儿子能静下心来谋点事,她心里也就踏实了。”
可是谋点什么事呢?庆春心里并没个底。教书自然不成问题,也曾有几个学校前来聘他,可是庆春心里没一个中意。到不是他自视太高,而是他实在不肯再将就那帮“前朝遗老”“假洋鬼子”一类的人物了。前几天有位朋友来串门,提起天津南开中学,缺一名教国文的先生,庆春要是愿意、他愿意引荐。这个提议倒是让庆春动了心。他早就听说过南开中学,民主、自由的空气甚浓。学生思想活跃。虽然当年(五四运动)领头闹事的学生,都已跑到法国“勤工俭学”,可他们的精神却激励着一茬接一茬新赶上来的学生娃儿。
舒庆春立志要做个“新人”,自然没有比“南开”这样的地方更对他胃口的了。当下,他便决定,接受去南开教授国文的邀请。
民国十一年秋,舒庆春拎起小包袱,别了老母,兴冲冲地赶到天津南开中学任教。到达学校的当天,正赶上校方召开“双十”庆祝大会。新来乍到的先生必要讲演一番,一来露露底,二来亮亮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这一锤子如果砸不响,那日后“将军”的机会可多着呢!
舒庆春虽说才二十郎当岁,可场面上的事也见过不少,又有在师范上学时“辩论”的底子,讲演当然不发怵。可讲什么呢?
当然得和“双十”靠边贴谱儿。“双十”是怎么回事?现时的许多小青年怕是不太清楚了,不但不清楚甚至有些误解。“双十”节是怎么来的呢?
兴了民国以后,国民政府把每年的十月十号定为“开国大典。”这是个洋规矩。破了帝制,实行了共和。自然不能再象咱们祖上那样,每逢新朝始立,必要先找本皇历翻翻,选个黄道吉日,美景良辰。于是便登坛祭祖,颁布国号,并不把“开国之日”看做是什么了不起的日子。兴了民国以后,旧规矩当然也就葬掉了。每逢“开国之日“必要庆祝一番、断不可少。
舒庆春登上台来,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嚓嚓”声。学生们觉得新来的这位先生既非七老八十,又不古古板板,走路随随便便,双目炯炯有神。肚子里一定有些醒目的货色。
舒庆春开腔了,他说,他较磨着:“双十”可以解释成两个十字架,一个十字架叫民主政治,一个十字架叫国民福利。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扛起这两个十字架。虽然只比耶稣多背了一个,但上帝就是我们自己了……
舒庆春的话引起满场轰鸣,他又用他那特有的幽默感赢得了听众。在掌声中,舒庆春又恢复了他那自信,他觉得有些已经流逝的感觉,重又钻进了他的躯体又开始关心起时势,又开始忧国忧民了。
那时的中国时局是什么样的呢?
“五四”运动以后,立志救国的仁人志士深感中国人这点思想已不够用了,于是纷纷把眼光转向了海外异邦。都想吸收些“洋佐料”来烧中国这盘菜。吃浑的,吃素的,信马克思的,崇拜蒲鲁东,巴枯宁的,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暴力革命,不断革命,社会主义,戛七马八的学说,五花八门的主义全溜进来了。天主教徒赶来布道,基督教士跑来讲经。你说:“圣子圣母圣父三位一体”。我说:“信安拉、信夭仙、信经典、信使者、信死后复活和未日审判”。你说,耶稣现在是普天下芸芸众生的皇上,我说,老百姓抱成团就能把所有的皇上打趴下。……这些舶来的主义,引进的学说,把中国这颗沉睡了几千年的老树,拧成了一把干柴。无论哪儿吹来一阵风,都有可能烧起来。站在这木柴顶端的是一群准备点火的热肠子青年。他们深感到“百废待兴”极需改革的责任,在一窝风的“引进”“主义”当中,都在潜心寻找一条合乎国情、迅速起火之路。这些攥着各色火种的人们,奋力疾呼,八方联络,一步步把民众的热气哄起来,目的只有一个:烧掉这个旧世界!
这时有个颇有影响的大人物胡适,跳出来开始往这股旋转的热流中渗凉水。说什么,“少谈点主义,多研究点问题。”沉淀在社会各层的旧圈子里的残渣,也纷纷冒上来,大肆鼓噪。
有些手持火把,但骨子里缺钙的热力份子,开始冷了下来……
这时候,历来有个松脾气的舒庆春,却拿出当时并不太精的英文,翻译了一篇《基督教的大同主义》。这位不信教的弟子,并不深究基督的真谛,而是追寻求天下之大同的主义。那时有个叫《生命》的月刊,见庆春文字不错,竟然也就采用了。这是老舍《舒庆春》最早的一篇译作。
舒庆春一边热切地注视着时局,一边全身心地致力于教育。他爱台下这几十张圆股隆咚的小脸,他们常勾赵他对方家胡同小学那些可爱孩子的思念。
学生们也喜欢他们的这位年青风趣的先生,他们始终对先生初未时上的第一节课记忆犹新。
那天庆春身着竹布大衫,登上讲坛,开口便是:“鄙人姓舒、字舍予,为嘛名字这么简单?而不像有些老先生总有个古色古香,曲里拐弯的大号?
即然名字如此平浅,人又长成这付人嫌狗不待见的模样,学问自然就不济了……”舒庆春饶有兴味地摸着头上刚长出不久,稀疏的头发,看着台下听得有些发傻的学生。
学生们都笑了,那由于陌生所带来的紧张感,在先生的说笑中顿时全消。
“中国有句老话,叫,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我这个老师虽然比在座的诸位只多吃几年成盐,但教书这行当已不是什么初学乍练,虽没积下什么宝贵经验,可也不是一肚子屎。兴许能讲些大家没听过,所以爱听的事,这就妥了,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的责任是把大伙领进学问这个门坎,今后能否修行成器,那就全仗诸位的个人努力了,这是一星半点差不得的……”学生们一下子被老师生动的语言抓住了,他们感到这位年青的先生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不知不觉一堂课下来,学生和老师都似乎变成了相识多年的知交,所有的夹生感觉都被先生的恢谐话语吹跑了。学生们觉得他们得到了一个爱开玩笑的大哥哥,打心眼里喜欢。下课后,也总是身前身后簇拥着庆春,总想再听儿句平常绝听不到的话语。
舒庆春教过小学、中学,后来又教大学、教外国人,没有哪个学生怕他,大家都由衷地喜欢他,尊敬他、爱戴他。虽然现在每月只有五十块钱的收入,但舒心顺气的庆春,再也犯不着和那些官场里自己厌恶的蛀虫们应酬,也用不着再用酒去泡心中长期积郁所留下的块垒。他自由了,他又属于他自己了。
他愿意把肚里这点玩意儿,一点不拉地倒给这些可爱的孩子。孩子,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美好的,是将来,是希望,是明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越发觉得现在的孩子比自己有出息……。因而他引伸出:国家虽是混乱腐败,但并不是没救了。他热爱起教书这个职业,从心里感受到它那神圣的责任感。一日休息,庆春不愿总把自己闷在屋里,便到街上“闲遛跶”。他喜欢这样随心所欲,漫无目地的走走,逛逛书肆旧店,窜窜大街小巷,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闲聊聊”,这是他的一大乐趣。他也爱下个“小馆”嘛的,可由于经济拮据,又要瞻养老母,他把这个爱好给掐了,只在街头巷尾的地摊上来碗肉丝面,或喝碗老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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