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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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庆春立志要做一个“新人物”,这话一点不假,可他这么坚决的辞了这门亲事,还是因为心底埋着一层更深的创伤。
那是庆春刚满十七岁的那年春天,爱神第一次撞进他的生活。我们暂且把这个悄然来到的倩影唤做“梅小姐”吧。一来因为舒庆春后来回忆起这段初恋时,总是梅花长,梅花短的说个不停。二来,他在和老友罗常培诉说因为失恋所带来的苦闷心境时,曾拿出一首咏梅花诗,对那位小姐寄托了无限的思念。
可惜这次短暂的初恋很快便夭折了。在震痛过去之后,庆春把感情上的这次沸动深深地压在心底。十五年后,他写出了短篇小说《微神》。在这里他又找见了她的影子。
“听见我来了,她象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象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象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惜。……。”《微神》她虽“梳着长黑辫。”象个气不粗喘,步不大迈的深闺小姐,却生性活泼、不管不顾,父母在家尚有所收敛,一旦……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这一次,她就象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功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
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了万分。《微神》年青时的初恋,往往象一场梦。人们总是把最美好的理想、感情投入到这纯净的爱情旋涡中去。那怕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只苦果,可是在梦里,人们总是编派出尽善尽美、高尚无瑕的故事。
庆春是个性格内向,刚强的男孩子,虽然他夭复一夭,年复一年重温着那个美好的梦境。但他却从不肯把这秘密讲给人听,母亲自然也就无法知道这一层了。
他信服过“五四”运动,从骨子里仇视封建主义的压迫,从牙根里憎恨瓜分中国的洋鬼子。但除了正义感以外,他没有任何固定的政治主张,也从不信奉任何“舶来”或“土产”的“主义”。他只注重实效。然而,他失望了。
“五·四”一过,学务局自然也少不了喊上一通“新学”,之乎者也外掺和点ABCD新兴的与陈旧的,外来的与土产的,所有这些都被抓来一锅煮,而且最终那些陈粥老汤会起了作用,蚀去了那新生事物的利角。
学务局一切照旧,一切。拿吃噌喝,除了一肚子屎便一无所有的家伙们,照样到处捞“油水”抢“肥缺”。只要瞄准了空子,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孩子姥姥家叔怕哥哥的小舅子,沾亲带故的,全可以扭进来,摇身一变,办起了教育。学务局这盆陈年老汤继续散发着馊气,那汤里的虫儿们,继续啃着老百姓的脊梁。
每日上班,这些混事由儿的虫们总是打着揖问候:“喝茶了您哪。”绝没有问号。行过了这句老套的敷衍,便接碴开聊昨晚上的战绩。不外乎重温些牌局上的得失,什么如何由攒“七大对”改玩“碰碰胡”瞎了一手好牌。
什么连胡三把小番数,不如一把“十三公”、“大三元”。手气好的主,神彩飞扬,乐不可支。扬言今晚上连庄三把,明儿准定做回“东道”,请诸位同仁来顿涮锅子。输了牌的主垂头丧气,咬牙瞪眼,发狠说:今晚上一定要捞回来:也有不和这帮赌鬼掺乎的,嘻嘻哈哈地挤在一堆叙着昨晚上的艳遇。头回逛窑子的,总是吞吞吐吐,不肯道个水落石出。久于此道的风月场中老手,摆出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式。美滋滋倒背出一串串的艳名:元春、小红、英子、凤凰。糙点的就叫什么“老丫头”、“大裤裆”一类的绰号,摇头晃脑地哼叽着“窑调”却楞要告诉说,自己如何如何坐怀不乱,好象真抱着个“绿珠““西施“般的娇美娘子。
也有蔫呆呆坐在那里发傻的,永远是一双睡不醒的红眼。别让他听见“柳泉居”来了“竹叶青”,“同和居”到了“状元红”,自一听说,班可以不上,这酒是非尝头一口不行。
就是这样一帮“虫”们在办教育,庆春的心凉了,他厌恶这一套,可又无力解脱。有一件事给了他很大刺激。同事中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先生,平日总是围坐在火炉旁,脸上永远挂着一副献媚的笑容,无论冲谁,他都这样笑着。那笑里明白无误地写着:他从来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他并不碍着谁,只求混碗饭吃。逢年过节,就是再紧,他也要挤出俩钱来,称上二斤“槽子糕”,送到顶头上司家里。无论大人、孩子,自碰上就要说上两句恭喜发财,吉样如意之类的词。就这样软棉花捏的老实疙瘩,尽管上班守时准点,兢兢业业,仍然免不了在上司发怒的时候,落了个抱铺盖卷滚蛋的下场。
舒庆春心灰意冷了,他也开始约个三亲两好的凑上一桌牌局,毫不上心地输个百八十的铜子。再闷了,就索兴和些朋友打上一壶老酒,抄起海碗,拼个一醉方休。酒劲上来,也和朋友们一起骂上一通“姥姥的”“丫头养的”粗话,舒舒心里的闷气。喝足了,骂够了,困劲也上来了,他便一伸腿上床睡觉。这段日子他是把理想压在枕头下,把希望踮在脚根下过来的。
庆春仍不把自己的理想说得那么伟大,那样悬乎。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理想永远不和目前的事实相距很远,假如使我设想一个地上乐园,大概也和初民的满地流蜜,河里都是鲜鱼差不多。贫人的空想大概离不开肉馅馒头,我就是如此。”《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庆春就是用“北京松人”的这块包袱皮,裹着他那颗“不肯泯灭的赤子之心。”
过着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拿着一百多块大洋的薪水,庆春心里觉得愧的慌。他觉着,是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了。
“二十三,罗成关”,庆春没扎红腰带,果然是“喝口凉水都塞牙”。
婚约废掉没多久,他就得了一场大病,整日高烧,恶梦缠身,昏昏沉沉。眼见着催命的小鬼阴森森地走过来,勾魂的索链往脖子上一套,就要上路。耳旁是亲人们悲痛欲绝的哭声,拖去了音儿的招魂声:“小狗尾巴--回来吧、”
“转一来一啦”。他似乎看见了梅小姐,揉着红肿的双眼,哭着喊着说:“生不能同寝,死却要同穴”。一副侠义心肠,他感动了。不再眷恋人间烟火。
可老母亲又闪现出来,呼喊着他的小名。令他断难离去。搭上这黑森森的阎罗殿里压根儿就没有看见秦桧、严嵩、袁世凯、洋鬼子……他大惑不解,死也不肯再往前去了。挣着命扑腾一下,居然醒了。原来他已迷迷糊糊地躺了两天了。
摇摇晃晃地爬起身,病病秧秧地上了街。沿着交道口,他住回家的路上走着。这通折腾使他大伤元气,脸色腊黄,一步三晃,活脱象是个大烟鬼。
路过钟鼓楼,他停住了。想起了铸钟厂里的“铸钟娘娘”。相传有一位皇上要铸一口铜钟,挂在钟楼上。召集了一大批铁匠、铜匠。下令说,十天之内,铸不成这口钟,全抹脖子。匠人们哪个不肝颤?紧锣密鼓,加班加点拼命干,可铜汁子硬是不凝。眼见期限快到了。愁坏了大伙。这天来了个白发长者,告诉大家,要铸成这口钟,非用童男童女祭钟才能成。铜匠头有个独生女儿知道了这情况,一声不响来到了铸钟厂。这是最后一天了,匠人们围着咕嘟咕嘟作晌的大铁锅犯愁呢。姑娘走上前来和爹道了句告别的话,猛咕丁的一头栽进滚开的大锅里。当爹的一伸手没拽住姑娘,只抓住一只绣花小鞋在手里。姑娘死了,铜钟倾刻间铸成了。逢早逢晚,大钟一响,总发出“邪邪”的叫声。街坊四邻都含着泪说:“这是那姑娘找她爹要那只丢下的鞋呢。”
舒庆春感慨颇多,一个姑娘家尚能做出此等壮举,他一个汉子,终日沉缅在酒、牌之中,真是个怵窝子!
沿路的“鸡毛小店”,崇文门外东晓市的“避难馆”还挤着数不清的穷人们。他想起了北京人常说的一句老话:“要了命的关东糖,救了命的煮饽饽”。这话的意思是说,每逢腊月二十三一到,自关东糖往灶王爷前面一供,债主就要登门讨帐了。一直到年三十,煮饽饽(饺于)下锅,讨帐才告一段落。不能说是债主局气(够意思、讲人道),只能说老辈留下这么个规矩,总要撑门面,以显示债主的“宽洪大量”。二十三到三十这段时间,“避难馆”“鸡毛小店”里都躲满了还不起帐的穷百姓。沿途的景象使庆春又想起小时候大门、围墙上画白道的日子。他心里更难受了,我现在干的这叫什么啊!拿着老百姓的钱饷,干哄弄老百姓的差事。他觉着对不起父老乡亲,他发誓不能这样下去了。
磕磕绊绊地走了一程,身子虚得只打晃儿。赶巧儿一辆拉散座的洋车路过,舒庆春上了车,这才缀过点劲来。跑了一程,他抬眼看了一下拉车的主,才发现是个上了年纪,跑起来连喘带呼噜的老车夫。一身补钉落补钉的对襟棉袄,同样破旧的裤子用破麻绳杀着裤脚。庆春很过意不去,连忙招呼停车。
老年大回过身来。并没放下手中的车把,而是抓得更紧了。
庆春对他说:“大爷,您老叫我下来吧,我年轻轻的,这多不落(音涝)忍啊。”车大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磕磕巴巴他说:“打昨儿起,我一个主郁没拉上,您今儿是头一份,抬抬手……”车夫目光里带着哀肯的神态。往下甭说了,谁心里都明白。车行里的规矩,每天不管拉上没拉上主,车份子照交,拉车的赶不好,自己还要倒贴。家里一窝子嘴,兴许连顿杂活面也混不上。舒庆春眼睛湿润了:“那您老就慢着走吧。”车夫点点头,抄起车稳稳地走着。庆春也有几个拉车的朋友,所以他很明白拉车人的苦衷。年纪青的时候,仗着身子板极好,腰带子把小腰杀得辈儿细,显出铁扇面似的胸瞠,一条肥腿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系住,一双“踢死牛”的老山鞋。抄起车把,一猫腰,十几里地就出去了。一趟下来,不咳不喘,腿不软。混几年,攒下百八十块钱,买辆新车,嘿!给自己卖力气,再不用受车行这份闲气。什么劲头?!拉车的做梦也想的是有辆自己名下的车,一辆新车,车弓子软,铜活地道,漆板上照得出人影来,夜地里一双电石灯照得左边雪亮,一抬手,细脖大铜喇叭被按得“叭、叭”作响。再也不用为交不上车份子犯愁了,想拉,就多跑两趟,不想拉,就是给多少钱,大爷也不伺候!那活的多硬气!
要是运气好,拉上个“包月”车,有了固定收入,那够多美气?
年青的车夫,有几个没做过这样的梦?可是混到头来,挣了一辈子命,又有几个不是落得和眼前这老车大一样的命运?庆春坐在车上,一路想着,一股酸楚楚地感觉爬上来,竟拱落了几颗眼泪。
好歹到了家,庆春加倍给了车钱,老车夫千恩万谢地走了。庆春一进家门扑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这可急坏了母亲,她一看儿子脸色,一摸额头,不由得吓了一跳。她知道这毛病不是自己整治得了的。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母亲不知从那里请来位号称是“太医院”里出来的江湖郎中。
病还没看呢,先吹了个山摇地动,海阔天空,从孙思邈吹到李时珍,从《本草纲目》吹到“大力丸”,还张口闭口说今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名医施今墨,是他换过帖子的师兄弟。虽说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手艺也不相上下,可他不愿意挂牌开业,怕夺了师兄弟的饭碗。这家伙也真敢吹牛,就不怕人家兴师问罪,找上门来?大概他多半根本没门没户,终日浪迹四方,靠卖耗子药、狗皮膏混日子。好容易碰上个“大头”,还不狠吹一番,好在不会有人去查老底,加之他也确实医好过三俩。肚子里多少还是有点玩意。母亲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你能把庆春治好,哪怕你说《本草纲目》是你写的,孙思邈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我都信。
郎中神完哨够,开始看病了。他把手往庆春脉上轻轻一搭,不一会儿那张脸就抽成一团,做出一副天大遗憾的模样:“嗯,这脉息太弱,怕是……”。
这一下可把母亲急坏了。她哪里知道这里面卖的关子,这纯粹是抖机伶儿呢?
拿你一把,才可以要价。母亲牙一咬:“您给瞧瞧吧,治好治坏我们全不怨您。咱虽说是穷家小户,可您要个十块八块的还出的起。那郎中看老太太真是个老实人,又犯了急,也就不再卖乖。站起身冲老太太作了一辑:“妥了,有您老这句话,我就踏实了。您放心,大兄弟这病包在我身上!都是外边混的人,讲的就是个义气。这么说吧,您老别见笑,我不上心,我是狗!
治好了您给个十块八块的,算我没白尽心。治不好,我分文不取!”郎中指天跺地好发了一阵誓,又闷下头来细细地断了一次脉。然后翻眼皮,舌苔又一通折腾,到了也没说出来到底是“发寒热”还是“打摆子”。
却掏出一杆没了锋开了岔的毛笔写下了一副方子。然后收了钱,溜了。临出门又回过身来悄悄对母亲说:“老嫂子,咱们是过得着,我才给您开这副方子。我这方子包治百病,您抓完药,把方子留起来,将来您再有个三灾六病,自个也会看了。唉!要不是这牢景混成这样,十块钱?姥姥我也不能卖了这祖传的秘方啊!唉,得了您哪,留步,留步。”送走郎中,母亲赶紧跑去抓药,到是没有什么珍贵物件,很快抓齐了,就往回返。进屋来二活没说,急煎煎熬好了就给庆春灌了下去,心里这才踏实了。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又灌下两副,烧果然退了。母亲正庆幸遇到个“神医”,没想到庆春的头发却开始一撮一撮的往下掉,没半个月功夫,头发竟掉了个净光。“头光得象个磁球。”害的庆春当了半年多“和尚”,头发才又慢慢地拱出来。
一场大病,人瘦得象个麻杆,舒庆春越琢磨越觉着自己窝囊。难道就为了那么几个臭钱就要成大在那么个乌七八糟的官场里混?
自己原来的那点“血性”三折腾两折腾,也泡在“竹叶青”里就着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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