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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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庆春无意中走到西门年镇署前仓门口,驻足观望。天津人都知道,仓门口原先有三个天主教堂,平日里,那些洋教上,二鬼子,仗着口外有军舰大炮撑腰,口内有道台衙门百依百顺。便抡圆了祸害老百姓。附近的百姓无一不对这些洋鬼子恨之人骨,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光绪二十六年,拳党移来天津,五月十八日子时,漏声未断,只见仓门口内火光冲天,三个教堂被付之一炬。大火一直烧到次日清晨,老百姓可算解了恨,莫不拍手称快。
此时此刻舒庆春站在仓门口这片废墟前,心里感慨颇多。他眼前似乎涌出那次大火,在一片鲜红中,一杆大旗凛然飘扬。上书:天兵天将,扶清灭洋。又见千百盏红灯高照,“红灯照”女弟子飘然落下,把那些洋头洋脑的洋大人杀得屁滚尿流。……这场幻景儿像是在庆春胸中插进了一把干柴,引着了肝火,硬棒棒,火辣辣。他叹了一口气,“大清”已是条扶不上墙的癞皮狗,可民国呢?又算什么东西?洋鬼子照样见了中国人就瞪眼,衙门里的官还是见了洋人就磕头。
天擦黑,庆春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天津的街道,可比不得北京的胡同地道。大都是斜着歪着,难得有一条直的。不在天津住上一年半载的主,很少不跑瞎道。庆春是个不经常出门的人,又揣上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岔了道。
眼见着前边儿有个亮堂地方,仙就奔了过去。还没走到近前,没想到一个高大的印度巡捕扯住了他。用手里“哭丧棒”往门口的牌子上一指,嘴里像吆喝狗一样的“嗷”了一嗓子。庆春不看这牌子还不打紧,一看,这心里就像被捅了一火筷子,整个身子都纠了起来。那牌子上居然堂堂正正地用好几国文字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舒庆春好容易稳住气得直打晃的身体,嘴里骂着他所能想得起来的一切粗话。泪珠在眼窝里憋得太狠了,终于喷了出来。
他不怕这高大的印度巡捕会用那“哭丧棒”来教训他,他不顾一切的把心里的愤怒发泄了出去,然而那强壮的巡捕似乎并没把这弱小的中国人放在眼里,或者是对这种现像司空见惯了。他扶了扶缠在头上的白布帕,捋了捋唇边的胡子。转身走开了。灯光下,那牌子傲然立着,依旧发射着阵阵寒气,舒庆春失神地在那里呆立良久才默默地别过头,挪动了脚步。
回到南开,躺到了铺上,脑子里仍转着两个字:国耻。国耻啊!整个中华民族的耻辱。甲午战争,虽有邓世昌壮烈殉国,却抵不住李鸿章轻轻一纸便卖了中国的主权。袁世凯签了二十一条,巴黎和会中国外交上的失败,接茬而来的一系列丧权辱国约协定……中国的达官显贵竟没有一个不是软棉花捏的!痛心啊!
义和团怎么样?红灯照怎么样?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又怎么样?!
中国仍然是一些腐败的大脑袋在当政。
白天那点刚激起来的刚烈冲动已经降温到零点。
第二天上课头仍是昏昏沉沉,失眠所带来的虚弱使握粉笔的手扯不住地有些哆咦。这天教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舒庆春扔下怎么也写不俐索的粉笔,准备先在心里默诵一遍,然后开讲。从“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字多年求不得”开始,一路顺了下去。当默到“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时,不由长叹一声,心说:自古奸臣当道,何寡昏君误国啊!
学生们并不知先生肚子里灌的什么药,先见他阴着脸,后又见他长叹一声,眼角都有些湿润了。心里不禁犯开了琢磨:“先生平日有说有笑,妙趣横生,今儿这样,肯定是遇上极不顺心的事了。说不定会拿我们学生撒气”。
于是乎一个个挺直了腰板,圆睁了小眼,直勾勾地盯住了先生,课堂上安静极了。
舒庆春从自己的沉思中缓了过来,扫了一眼满堂一板正经的小脸,他一下子回过味来,不由得又乐了。心想:这些学生平时遇着什么事,看过什么书,受了谁欺负,都愿意和自己讲讲,其中几个脑后长反骨的,抨击时弊,说古论今,对当政火气也颇冲。自己何不就把昨天遇到的事,受的憋屈倒给他们。想到这里,他便把心里的感叹一般脑地端了出来,说到伤心之处,不禁声泪俱下,捶胸顿足。讲完了,庆春心里也畅快了,再看学生,一个个紧绷小脸,怒睁双眼,咬牙切齿,透着义忿。庆春又清了清嗓子说道:“国耻啊,国耻,可惜了我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竟被如此践踏!放翁诗曰,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我堂堂中国空无人?同学们,我们不能当亡国奴啊!”
一席话,撒下了一把火。在天津住着,尤其靠近租界边儿的,哪一个没受过洋鬼子,小日本的气。学生们纷纷讲起自己和家人的遭遇,讲起他们怎样用弹弓、石子去以牙还牙。孩子们的标准简单、干脆:凡是欺负人的就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就应该揍它!
舒庆春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感到了一种蕴含着的力量。他们这一代人已经不甘任人宰割,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像一头发了怒的大象,用鼻子卷,用脚去踏,把那些在中国国土上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的邪恶势力碾得粉碎,不管它是外来的,还是土长的。而这正是中国将来的希望所在。一股重又彼激励、被鼓舞的热潮,浸透了舒庆春每一根血管。他想放声疾呼,他想去冲锋陷阵,他想用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去告诉人们:中国!不但有那些吃里扒外,丧权辱国、糟踏百姓的龟孙子。还有像义和团那样铮铮硬骨,不甘受人欺凌的汉子!尽管他们有些还只是坐在课堂里的孩子。在这当口,庆春有一种该做些事情的冲动。可是,做些什么呢?夜,繁星灿烂。舒庆春在桌上铺开了一页纸,他从没想到今后这一辈子都要和这笔、稿纸打交道。他也不曾想过这就是写小说,他觉得只是在肚儿里编了个小小故事,而这故事中的人物都在自己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根本不用编,都刻在脑仁里呢,一开闸,便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他写了。
他写了一个叫德森的小学生,爱称叫:小玲儿。他很聪明,大家都喜欢他,同学们每学期都选他当级长……接下来庆春想写写小玲儿的家境,尽管他可以编出几十种家境,可最真切地莫过于来自自身的感受。于是小玲儿的母亲是靠给人家缝缝补补做针线度日。(他省去了给人洗衣服的一段,虽然以后在“月牙儿”中还是止不住冒了出来。孩提时代的生活对庆春印像太深刻了。)小玲儿的父亲虽不是保卫皇城时死在南长街上,却也丧命于军阀混战之中。一句话,小玲儿也是由寡母拉扯大的。小玲儿有位先生,抽空就给他们这些学生讲爱国思想。所以,小玲儿起小就讨厌李鸿章,讨厌小日本,老惦记着大了要去宰鬼子。他和几个要好的伴儿组织了一个什么“会”,专门练“块儿”,壮其体魄。舒庆春一直认为身板好,有力气是一个民族强盛的根本。庆春笔下的小玲儿不同于一般孩子,他不会围着母亲撒娇,不会越是有客人来就越讪脸卖乖,人来疯儿,而是从小刚强。这实际上是庆春心里编派出来的“小英雄”。后来小玲儿和他的伙伴们袭击了洋教堂里的孩子,把他们当洋鬼子给打了,结果,学校开除了小玲儿。
统共不过四千字,庆春干了整整一宵。天已泛白,海河上浮着一条灰色的雾,一直延伸到入海口处望不尽的洋面上。庆春缺乏那种“罗曼蒂克”式的遇想,变成一只海鸥,在那洋面上飞翔。但他所具备的正是那种涓涓细流,汇集成海洋的踏踏实实的实干精神。
破晓的艺海中又划来一只小小的木船。
当舒庆春成为老舍时,也谈起了创作经验,他挤兑《小玲儿》不过是敷衍校刊的应景之作,回头审势,总可以在自己的过去中发现年青幼稚与不足,但不管怎么说,万事开头难,舒庆春正是由《小玲儿》开始了他小说创作的第一步。
第八章 他把悲伤压在心底
《小玲儿》发表在一九二三年一日出版的《南开季刊》上,开春,舒庆春便接受了顾孟余的北平教育会之邀,离开了南开中学。
顾孟余是教育界的老人,热心于平民教育。就在北长街的雷神庙主持了这个教育会,这组织不同于学务局一类的教育衙队它基本上是个民间团体。
搞平民教育,教老百姓读书识字,那年头可真算是个新事物。教育会自己办平民学校,自己编识字课本。上至会长,下至杂役,都有股子廉洁奉公、热心为民众的精神劲。只这一条就对了庆春的劲,他不在乎薪水微薄,义不容辞的来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妈总希望老儿子能守在近前。只要庆春能在北京,就出不了大辙,当妈的心里也就踏实了。母亲的心思,庆春早就看在眼里,挂在心上,所以自打有了这差使,庆春二话没说,抬腿就撩回来了。
在教育会,庆春的职务是个小小的书记员,无非是干些抄抄写写之类。
活儿不重,钱儿不多,虽每月也能拿个几十大元,可要养活老母,在家里撑起一摊,就有些吃力了。庆春是个孝子,又是个好强的人。他宁愿自己多吃些苦,受些累,也不愿委屈了母亲。他又跑去鼓楼东边的第一中学兼国文课,算是挑起了这个家。
出去小一年,三朋四友的少不了来聚一聚。凑在一起,庆春说自己在南开成了“面条大王”。这南开中学的大师傅,就爱吃个炸麻雀,海每总要亮亮手艺,这道油炸麻雀被天津人尊为“上菜”。而庆春不忍看那小小的鸟儿被人大嚼,每当食堂里有这道节目时,他掉头便走,上街找个小摊,弄碗炸酱面稀里呼噜一吃了事。而且回来后同事问起何故上街,又不好道破其中原由,便推说自己好吃面条,所以便得了个“面条大王”的美名。
朋友们笑了,说想不出庆春竞长着这样一付菩萨心肠。北京人又何尝不是“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就别说是吃鸟了,饥荒年间,乡下吃人肉的不也有的是?!
庆春也笑了,那味道很苦。
周而复始的案牍工作和柴米油盐的调配,使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天气变凉了。母亲需要添制寒衣,米、面也需要赶紧买,可还没到发薪的日子。
一切都急等用钱,怎么办呢?一咬牙,庆春抄起他最喜欢也是唯一的一件皮袍奔了当铺。他还没忘当铺的门柜有多高,当铺的老西儿有多挑眼。果然,那迷着眼睛的胖家伙不是说底太薄,皮子太碎就是嫌板子太硬,但凡皮货能有的毛病,他全一条不拉的给招呼上了。末了,他又摆出一付爱搭不理的样,伸出四个手指头:“得,看你也是个规矩人,给你这个数,四十。一分也不能再多了,便宜你小子了,爱当不当。”这号黑心的王八旦,都知道凡是到这份上的主,都是急等钱用。一般亏点也认了。所以他们总把价杀得像白检来的一样,而且到后来他们还要做出一付吃了多大亏似的样子,缺德透了。已经进入“三九”了,筒子河已冻得梆梆硬。每年从这里取冰的工作开始了,人们用铁钩钩住打成一米见方的冰块,顺着跳板费力地拖上岸来,寒风吹来,飘起一片片晶滢的冰沫。庆春经过这里时,看着取冰的人们,身上又皱起一层鸡皮疙瘩。单薄的衣衫已使他的体温快接近那透亮的物体了。
晚上,同窗好友常培来了,庆春告诉他:把皮袍子卖了,给老母添置寒衣和米面了……。
常培急了:“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还拿得出这几个钱来,何必在三九天自己受冻。”像小时候看噌戏,买零嘴吃一样,歪毛又伸出了友谊的手。
“不用了,冷风更可吹硬我的骨头!”(是硬了,硬得像筒子河里拉上来的冰块。)“希望实在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你再帮助我。”
后来,罗常培这样记下了这件事的结尾。
“这时檐前铁马彼带哨子的北风吹得叮乱响,在彼此相对无言的当儿便代替了我的回答。”《我与老舍》像常培这样的老朋友,庆春这一辈子没有几个。当你心里不痛快时,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你就感到安慰、踏实。罗常培是位著名的语言学家,他不曾写过什么小说,但却做为小说人物几次出现在朋友的著作中。有时开玩笑,他嗔怪起老朋友,说他干嘛总要揭点“老底”。后来,庆春在《歪毛儿》这篇小说里,塑造了一个穷得叮响,摆地摊卖破书的歪毛……这个人物常培倒是接受了。他说,假使为了应验朋友小说里人物的命运,让他真的摆个地摊,他也是乐意的。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做为老朋友,庆春总是把心底的疙瘩透露给常培。
他这次回北京,还有一桩心事,就是想去看看梅小姐。可是每次又都望而却步了。去南开教书前,他还敢常去梅小姐家走动走动。可这次回来,他到不敢去了。他怕猛咕叮的一去,会引起人们的猜忌,反倒砸锅了。他总梦想有一天会在什么地方碰见她……。初恋的烈火使庆春人都笃抽抽了,心又等碎了。可他却宁愿这样等下去,宁愿写些“春如旧,人空瘦”之类的愁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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