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30(校对)第209部分在线阅读
第两百零六章
形势
看着内齐被押送下去的背影,刘成吐出一口长气,向切桑问道:“你觉得扎鲁特人会接受我们的条件吗?”
“由不得他们不接受!”切桑笑道:“如果被俘只是内齐一个人倒没有什么,最多让长子提前继位罢了。说不定他那个长子心里还会庆幸,让他可以早许多年当上大汗。可问题是我们这里还有好几百俘虏,这些都是扎鲁特部最精壮的男丁,如果一下子都没了可是要伤筋动骨的,如果那个长子敢拒绝,就等着内乱吧!”
“那会不会他们宁可内乱也要死死抱住东虏的大腿呢?毕竟他们的牧地距离东虏更近。”
“那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呀?至少俘虏都在我们手上,还削弱了扎鲁特人的实力!总比像杨大人先前那样白白放回去好多了吧?”
“这倒也是!”刘成叹了口气:“归根结底还是实力太弱呀,才要玩这些小手段。”
“呵呵!”切桑笑道:“其实大人您现在的形势已经很不错了,汉兵有一万余人、察哈尔、土默特两部加起来有一万余骑、其他的零散加上夫人、大汗的宫帐军还有三四千骑。甲兵、大炮齐全。再说您西北南三面都是友军,可以一心向东,必要时还能向您岳父借兵。当初达延汗即便是统一蒙古各部之后的时候还及不上您现在呢。”
刘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切桑说的不错。对于历代中原王朝来说,对其威胁最大的往往不是那些刚一得势便大举南侵的,而是那些得势之后并不急着南侵,而是忙着向东、向西,向北讨伐,削平草原群雄然后再南侵的。究其原因是这些草原霸主的核心盘其实都并不大,多不过百万,少不过数十万,其称霸也不过是一两次胜利的结果。假如刚一得势便大举南侵,即便能赢一两次,中原王朝也可以通过联合其他与其敌对的部落牵制他;而一旦其将东至白山黑水、西至天山数万里草原上的诸多部落整合起来,不但本身的力量大增,而且无需防备东、西、北三面的敌人,可以全力向南,对中原的军事压力自然大不相同。因此历史上稍微有点远见的中原王朝对于草原上的争霸战争都是极其关心的,原因很简单——草原如果统一,接下来中原就要倒霉了。而达延汗虽然统一了大漠南北的蒙古诸部,但以西的卫拉特人、辽东的女真人却依旧在他的控制之外,他必须留下兵力加以防备;而刘成因为通过外交和军事手段已经提前解决了西、北两面的威胁,虽然兵力不多,却可以集中向东,形势自然胜过了达延汗。之所以刘成如此谨慎,不过是因为在这些蒙古部落后面还有后金这个庞然大物。
“大人!”切桑看到刘成沉吟不语,心知对方是在考虑后金的问题,低声道:“大人,以在下所见,眼下最关键的是车臣汗硕垒,只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就可以实施大人联络东海女真之策,到了那时,彼分而我专,要破女真人便不难了。在此之前,还是持之以静为上!”
切桑这番话倒是正好说中了刘成的心思,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极其不愿意就这么直接出兵远征辽东,与皇太极正面交锋的。在后世的网络上,许多人将满清的胜利归结于明末统治阶层的腐败无能和渔猎民族的蛮勇,却无视女真统帅们在其崛起过程中的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依照战争的普遍客观规律的来指导自己的军事行动的。如果说刘成在穿越之前对此还有所怀疑的话,穿越之后的军事生涯很快就打消了他这方面的疑问,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敌人都占据数量上的优势,但在具体的战场上往往女真人却是占有数量优势的一方,这无疑要归功于其统帅巧妙地军事调度和出色的组织。
努尔哈赤从一个破落的小部落头领起家,在一代人的时间里从充其量几百战士的小部落首领跃升为拥兵数万,拓土千里的东北亚最强军事首领,要说他就是硬凭着一股蛮勇杀出来的,刘成是打死也不信的。东北的老林子里不怕死能打的蛮子多了去了,位置更北环境更严酷的东海女真可比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不怕死能吃苦多了,为啥在努尔哈赤之前都是明军的手下败将?为啥女真各部内斗的最后胜利者不是别人就是努尔哈赤一家?明末军队的确很腐败,但腐败不等于就不能打仗,那些死在努尔哈赤手下的明军名将们虽然没少捞钱,可也个个身经百战,立下了赫赫战功,总不能说他们当初打倭寇、平定杨应龙之乱、打套寇的时候就是英明神武,遇上女真人就是腐败无能的脓包了吧?刘成自己是上过战场的,长枪如林,箭如雨下,任你是力能举鼎的霸王,还是天下无双的剑豪,个人的武力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如果身边没有几十几百武艺高强、甲坚兵利的亲兵护卫跟着,啥时候给敌人的杂兵一刀砍了也不稀奇,更不要说百战百胜了。努尔哈赤父子指挥的战斗往多了说上百,往少里说也有三五十次,要是能靠蛮勇赢这么多次下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一家是超级赛亚人转世。与其相信这个,刘成还是觉得相信他们是第一流统帅的解释更靠谱些。
而且在努尔哈赤父子的指挥下,那支军队在长达六十余年(从努尔哈赤1584年起兵统一女真各部算起)的时间里赢得了无数的胜利,这种多年从胜利——自信,再从自信——胜利不断正反馈累积起来的信心是非常可怕的。在古代战场上,士兵们通常排成密集队形相互厮杀,随时都可能被杀死;视野范围又极其狭窄,能够看见的只有眼前一两米见方大小的范围,心理和肉体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很多时候胜负就取决于哪一方更能多撑半分钟。虽然刘成自从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毕竟只有短短的两三年时间,手下的士兵多半在不久前在站在敌对的旗帜下,这方面的差距就拉的很大了。刘成自己估计假如自己与皇太极在其他条件同等的情况下,即便皇太极的指挥调度水平下降到和自己在一个水平面上,自己打输的可能性也要多两三成。
除此之外,崇祯六年的形势也对明军极为不利。经过两代人的苦心经营,后金已经控制了松辽平原的大片土地,将朝鲜和蒙古左翼变成其附庸,而明军则已经退缩到了辽西走廊的出口,原本位于辽南和海上的东江镇也已经不复存在,余部已经投入后金麾下。如此一来,明军的反攻路线无非只剩下两条:1、从辽西向北;2、从山西出发,越过蒙古高原的东部从大兴安岭山脉的缝隙进入松辽平原。而这两条进攻路线有以下几个问题:1、两条路线相距太远,而且之间存在巨大的地理障碍,几乎无法进行策应,假如明军分兵合进后金军队可以轻而易举的利用内线的机动优势,集中优势兵力将其逐个击破;2、从山西出发的那条线路后勤难以保障,而且蒙古高原东部各部已经多半依附了后金,会成为隐患;3、出辽西走廊那条路线进攻宽度太窄,没有足够的空间展开兵力。因为对于防御一方来说,最困难的就是判明敌军的主要进攻方向,这样才能有侧重的部署兵力。而明军现在已经被堵在辽西走廊里了,锦州、松山便是最前沿的几个堡垒,其宽度也就15-20里,也就是说辽西明军向北的路线实际上也就是两条:一条出山海关再顺大凌河谷经建昌(现葫芦岛所辖)、朝阳转而向东,跨医巫闾山到东北重镇辽阳;一条沿着渤海海边山海关——绥中——宁远——锦西——松山——锦州。皇太极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在这两条路的出口修建堡垒,留下少量兵力驻防,明军如果进攻他大可在后方慢慢动员,然后出兵救援,鉴于防御是比进攻更强的作战形式,后金军胜利是大概率事件。反观后金在控制了蒙古和朝鲜,解决了辽南东江镇之后,他可以选择从宣大到山海关千余里任何一个点进行打击,明王朝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攻守之势已经显露无疑。
所幸的是,统帅的才能并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否则汉尼拔和皮洛士就不会输给罗马人了。毕竟皇太极的才略再怎么牛逼,也会受到其拥有资源和内外政治条件的限制,说白了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天才的将军不过是政治家的棋子,古往今来战场上百战百胜,最后却输掉了帝国和自己脑袋的伟大统帅比比皆是。作为一个新崛起的强权,后金不止是大明的威胁,同时还是蒙古人、东海女真、朝鲜等原本东北亚地区势力的威胁,而他基本力量虽然精锐,但总量却有限。要扭转不利的局面,从辽西或者从山西开始反攻是没有出路的,明金战争的胜利之钥不在锦州、不在松山,而在东海女真、在漠北,只有威胁后金政权的核心部分——松辽平原,才能迫使其将兵力从辽西的正面战线抽走,迫使其两面、三面作战,疲于奔命,战局才会有转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克服许许多多的困难,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但那不过是战术细节,在战略拟定了之后,那些应该是下属军官们考虑如何实现的事情。
这就是刘成在围攻和林格尔期间对战局认真思考后的成果,他将其中一部分设想透露给了杨嗣昌,以争取对方的支持,但却将实施的细节隐瞒了下来。因为他对于帝国高层的保密水平深表怀疑,如果对明末战争史中后金军队的行动稍加研究,就会发现其很多行动是很有针对性和预见性的,这只有两种可能1、后金的将帅们中有预言系的大法师;2、他们在情报工作上很有一套。刘成可不希望自己的军队会成为帝国某个高层愚蠢大意行为的殉葬品。
切桑看着皱着眉头的刘成,作为心腹,他很清楚这位将军的野心和眼光有多么远大,追随刘成的时间越久,他就对刘成的见识之广博越发惊讶,那颗光洁的脑门里面仿佛隐藏着一个陌生的世界。好像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永远看远一眼,永远先人一步,切桑曾经想揣测一下这些见识的由来,不过终归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他还是给出了一个颇有佛教徒特色的答案——菩萨转世,与生俱来的宿慧,自然不同。作为一个僧侣,还有什么比追随一个生具宿慧之人更为远大的前程的呢?
窗外传来交换哨兵的口令声,将刘成从思考中惊醒了过来,他走到窗口,向楼下望去。只见两名哨兵正在换岗,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的铁甲上,更增添了几分寒意。已经是三月了,这要是在江南已经是杨柳纷纷,桃李笑风的季节了吧?可是在这塞外的归化城,天黑后还是是朔风如刀,触肤欲裂,也难怪江南盛产的是风流才子、如花佳人;而这里只有似铁儿郎,巾帼英雄了。想到这里,刘成禁不住往对面三楼一个有亮光的窗户望去,那是自己妻儿的住处,他的心中一暖,脸上禁不住多了几分柔和。
“大人,我以为对车臣汗硕垒,还是要徐徐图之!欲速而不达呀!”
切桑的声音将刘成从遐想中拉了回来,他的目光转向切桑,从这个喇嘛的目光里面可以看到火一般的热情。这个人想要的是格鲁派的兴盛,想要的是转世的福报。很好,只要有所求就好说,就怕你是无欲无求之人。想到这里,刘成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为什么这么说?”
“大人您知道吗?车臣台吉就在过去的四个月时间里一共从我们这儿买走了多少铁锅吗?足足九千只,难道他准备改行当厨师吗?”
第二百零七章
妙人
“这么多?怎么没人向我禀告?”刘成不由得吃了一惊,草原部落买这么多铁锅自然不是用来烧菜煮饭,多半是重新融了用来打制箭头,一只铁锅也有五六斤重,朝邑出产的铁锅又是用上好的生铁铸的,少说也能打五六十枚铁箭头,这足够装备两三个骑射手打一仗了。对于像铁料这样的战略资源,即便是车臣台吉这样的姻亲,刘成虽然表面上十分亲近,但暗地里却颇为戒备,都有一个相应的限额,超过这个限额都必须向刘成本人或者计委报告。
“因为这些不是直接购买的。”切桑冷笑道:“他们是通过六个中间商买的,每个大概加了两成的价格。”
“该死的家伙!”刘成恨恨的骂道,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车臣台吉还是负责监管这块的内部人员。
“请大人莫要怪别人了,我也是从另外一个人口中知道的!”
“谁?”
“艾合买提,就是那个叶尔羌商人!这个人生意做得很大,人脉很广,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我看他自从上次随大人您北征后,就一门心思想上大人的车,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艾合买提?”刘成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胖乎乎的维吾尔中年商人的样子,他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车臣台吉最近是不是想要通过他买铅和硝石?”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还有锌,我还听说车臣台吉在漠北发现了一个铜矿,产量十分丰富。”
“那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他倒是野心不小!”刘成冷笑了一声,据他后世在网上获得的知识,世界上最大的露天铜矿便在外蒙古,有一两条矿脉露出地表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车臣台吉收购这些东西显然是为了造炮,先前在击败车臣汗与土谢图汗联军那一战中,他在见识了刘成军中三磅炮的威力后就十分眼馋,还提出向刘成购买,而被刘成以生产技术还不成熟为理由婉拒了。以车臣台吉的地理位置,弄到几个铸炮工匠也没什么稀奇的,毕竟在十七世纪用青铜铸造大炮从技术上已经是大路货了,以他的野心,被刘成拒绝后不琢磨着自己搞反而是不正常了。
“大人,我方才说对车臣汗宜缓不宜急就是这个原因。车臣台吉与硕垒眼下正相互对峙,若是我们要急着控制车臣部要么是给硕垒足够的好处将其拉过来,要么就是要车臣台吉之力来将其打垮。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破坏漠北的平衡,拉拢硕垒不但要出许多财物,而且还会让车臣台吉产生怨尤之心,毕竟他才是您的姻亲;而联合车臣台吉去攻打硕垒就更糟糕了,这等于是把车臣汗赶到女真人那边去,而且即便打赢了也是您出兵出粮替车臣台吉拿下整个漠北之地,虽说他是您的姻亲,太过于强大也不好吧?”
刘成点了点头,切桑这番话说的正和他的心意。他能以区区数万之众就能够撬动整个东北亚的大局的秘诀其实只有四个字“分而治之”。当初他联合车臣台吉击败土谢图汗与车臣汗的联军之后,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将车臣汗一网打尽,除了害怕老巢被后金的西征大军给掏了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希望漠北被一个势力独占。毕竟只要一天刘成没有解决后金,他的主要注意力就要放在东面,数百里宽的瀚海也阻碍了他向漠北投入太多的兵力,因此不管刘成现在在漠北打下多少地盘,归根结底都是给车臣台吉做了嫁衣。只要硕垒与车臣台吉两人一天相互牵制,他们两人就一天要有求于刘成。刘成就能操持其间获得利益,自然不愿意破坏这种有利的局面。
切桑看了看刘成的脸色,确定自己方才对车臣台吉的评价没有触怒上司,便继续说了下去:“在下以为,联络东海女真之事其实不必大张旗鼓的公开进行,完全可以先派一个商人以搜罗皮货、人参为名义,从硕垒那边越过兴安岭,打通道路,熟悉情况。待到商路通了,人情熟了,无论是送器械,派兵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嗯,那你就先和艾合买提透一下口风,看看他愿不愿意做这件事情!”
“是,大人!”切桑应了一声。正当此时,阿桂从外间进来,手中拿着一只信鸽,说:“大人,京城有急信!”
“哦?”刘成接过信鸽,从脚环上取下一小段竹筒,将信鸽还给阿桂,从竹筒里小心的取出一卷薄纸,展开一看,噗嗤一声突然笑了起来。
“大人,怎么了?”切桑问道。
“朝廷购买军器的事情有些波折!”刘成轻描淡写的答道:“不过也没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要是一帆风顺我反倒奇怪了!”
“那是消息泄露到谏官那边去了?”
“不是!”刘成摇了摇头:“还好,只是天子不愿意!”
“啊?”切桑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听刘成的口气他对谏官们的态度反倒比当朝天子的态度要重视得多。刘成注意到了部下的惊讶,笑了笑道:“上师,你是不明白当今的天子,他虽然竭力要装出一副英明果敢的样子,但实际上却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啥都不懂。别看他现在反对的厉害,可只要情况一变,他变得就比任何人都快。那些御史老爷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反对你呀,就算是打烂他们的屁股,砍掉他们的脑袋,也别想他们就范,你说哪一个更麻烦?”
“这个——“听到刘成用这种轻松的口气评价堂堂大明天子,切桑不由得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虽说他知道刘成早有不臣之心,可用这样的口气评价一位半神半人的皇帝,也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这时刘成将纸翻到背面,突然笑道:“想不到杨文弱还真是个妙人,好,好,好!区区一万两银子就给我把这件事情给了了,也不枉了我在山西替他打生打死!”
福州、福建巡抚熊文灿府。
郑芝龙跳下战马,守门的军官赶忙迎了上来,叉手行礼道:“郑将军,巡抚大人已经吩咐过了,不用通传了,他有要事在书房等您!”
郑芝龙点了点头,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有劳了,我记得过几日便是令堂的寿辰吧?我那天有事来不了,只好让人带一份心意送上了!”
那军官又惊又喜,赶忙躬身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又要郑将军破费了!”
“诶——!”郑芝龙亲热的拍了拍那军官的手臂:“都是自家兄弟,这么说就生分了,些许银钱罢了,你替我在熊大人面前美言几句便是了!”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那军官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也难怪他如此,郑芝龙素来出手豪阔,他口中的一点心意至少也值得两三百银子,等于那军官一年的俸禄了。他躬着身体将郑芝龙送进府门,看着背影,脸上犹自带着谀笑:“哎,郑将军这般会做人,难怪他升官这么快!”
郑芝龙刚刚进得府门,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悉心培养的亲信郑彩向自己禀告一个情报:一队自称是大明浙江都指挥司下辖的兵马正在围攻台湾大员港。郑彩向自己竭力主张立即派兵前往大员,借机夺取这个重要的港口。郑芝龙当然知道郑彩这么做多半是为了立功好压过集团里的那些老人,不过这也正和他的心意。于是郑彩就率领两千多人前往大员港,却不想出去的时候威风凛凛,数十条大小船只,两千多人马;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条小船,那个倭兵头目后藤五郎捧着一个骨灰瓮。自从他崇祯元年接受熊文灿的招安以来,何尝吃过这等亏?于是他一边调兵遣将,一边派人搜集大员的那个不速之客的情报,却不想正忙着却接到熊文灿的一封书子,说有要紧事与他相商。郑芝龙只得丢下手头那一摊事情,赶往福州来见熊文灿。
郑芝龙进了府门,只见一进门便是一片四方的敞地,四柱落地,一字架楼,朱漆大门。门楼下对峙着两个号房。到了这里,又是一个敞大院落,迎面首立一排西洋式高楼,楼底又有一个门房。门房里外的听差,都含笑站立起来。进了这重门,两面抄手游廊,绕着一幢楼房。引路的人没有进这楼,顺着游廊,绕了过去。那后面一个大厅,门窗一律是朱漆的,鲜红夺目。大厅上一座平台,平台之后,一座四角飞檐的红楼。这所屋子周围,栽着一半柏树,一半杨柳,红绿相映,十分灿烂。到了这里,才看见女性的仆役,看见人来都是早早地闪让在一边。就在这里,杨柳荫中,东西闪出两扇月亮门。进了东边的月亮门,堆山也似的一架葡萄,掩着上面一个白墙绿漆的船厅,船厅外面小走廊,围着大小盆景,环肥燕瘦,深红浅紫,把一所船厅,簇拥作万花丛。熊文灿这座新宅邸其实多半是郑芝龙出的钱和人,只是他这段时间忙于自己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路上正看得出身,却听到引路的笑道:“郑将军,老爷已经吩咐过了,您一到就直接去船厅见他,无需通传!”
郑芝龙点了点头,便朝船厅走去,走的近了他听到里面传出悠扬的歌声,一个清亮的嗓子正用吴语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郑芝龙虽然出身贫寒,但他起家这十余年来见识颇广,结识的富商大贾、高官显宦、名妓高士更是数不胜数,立即便听出了里面那人唱的是当时的江南时兴的昆曲《浣纱记》中的一出“采莲”,这《浣纱记》本名《吴越春秋》,讲的是春秋时吴越争霸,越王勾践为吴王夫差所破,身陷绝境,只得带着大臣范蠡前往吴国为人质。为了复兴越国,向夫差报仇,勾践便依照范蠡的建议,将范蠡的恋人美人西施进献给吴王夫差,意图用女色来消磨他的意志,离间吴国君臣,以彻底归顺的姿态取得了吴王的信任,吴王果然为西施的美貌所迷惑,废弛国政,杀害忠良,三年后勾践君臣被放回越国,苦心经营,终于打败吴国取得成功,夫差自杀。范蠡功成名退,下定决心远离政治是非,携西施泛舟而去,寻找地方去过隐士生活。郑芝龙知道这段明里唱的是采莲,实际取得却是一语双关之意,讲的是西施与范蠡二人的赤裸相思。以“莲”通“怜”,“恨逢长茎不得藕”中的“藕”协“偶”音,意指西施不能和范蠡结成佳偶,下句“断处丝多刺伤手”,指莲茎折断而丝不断,象征连绵不绝的感情。茎刺伤手,指痛苦的别情。这一段本是《浣纱记》中的名段,咏唱的是采莲一事却暗含情义,屋中人唱的又是极佳,饶是他满腹心事而来,也不由得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起来。
“好,好,好,今日熊某能闻柳先生一曲,实乃是三生有幸。只是闻先生一曲,此后其他凡俗曲子只怕便再也入不得耳了,可悲可叹呀!”
郑芝龙正听得出神,那曲声却突然停住了,这大声赞叹的却是熊文灿的声音。只是听这声音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却不知为何熊文灿却以“先生“相称。郑芝龙站在屋外,听到里面那女子与熊文灿的酬答话儿,心中的好奇心越发越重,索性高声道:“末将郑芝龙参见巡抚大人!”
听到郑芝龙的求见声,屋内稍微静了一下,随即便传来熊文灿的声音:“是飞黄(郑芝龙的字)将军吗?快,快进来,今日我要为你引荐一个人!”
第二百零八章
柳如是(上)
“末将逾越了!”郑芝龙进得门来,向熊文灿躬身行礼,目光扫过站在熊文灿身旁的人,只见那人一身青衫,头上戴了一顶东坡巾,手中摇着一柄折扇,这在当时没有功名的文士中十分常见的打扮,只是那衣衫是用上等的青绢制成,裁剪的又十分精致,更衬映得那人身材婀娜,皮肤白腻,眉目如画,显然是个女子,莫非方才熊文灿口中的那位柳先生便是她?
熊文灿看到郑芝龙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男装女子身上,便笑着向那丽人替郑芝龙介绍道:“柳先生,这位便是我方才向你提到的飞黄将军,你莫看他不过而立之年,麾下战舰千条,十万之众呵叱可至,一面令旗东至扶桑,西至南洋,皆可通行无阻,实乃我大明东南之干城!”
那位男装丽人虽为女子,却是大方的很,只见她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拱手向郑芝龙长揖为礼:“在下松江柳如是,见过郑将军了!”
郑芝龙不知道这女子的底细,见熊文灿这般礼待不敢托大,赶忙躬身回礼道:“不敢当!”同时向熊文灿投以咨询的目光。熊文灿见了赶忙笑道:“飞黄呀,这位柳先生是江南人氏,诗画曲三绝,虽为女子,胸怀气魄却不让须眉,与复社中多人交好,复社张公、陈子龙、宋征舆、李待问都与她相交莫逆!”
“在下方才在屋外听到柳先生唱的《浣纱记》中的采莲一出,当真是人间天籁,还在想到底是何人呢!原来是复社的君子,郑某虽然是一介武夫,但对复社诸君的道德文章还是早有耳闻的。”郑芝龙赶忙恭维道,他一个海贼出身武夫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女子的所谓诗画曲三绝,但他对复社的势力还是所知颇多的,尤其是陈子龙、宋征舆、李待问这三人的名声他都有所耳闻,这三人都是当时江南名士,文名极盛,少年时便已经有了功名在身。而且他们的长辈也多有进士出身,做到了侍郎、都御史这样的高官,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郑芝龙心里清楚如果自己想要郑家长保富贵,自己这一代人倒也还罢了,下一代人就要有一两个走上科举的道路,哪怕是不能走秀才——举人——进士这样的正途,国子监之类的杂途也是要走的。他对自己的嫡子郑大木的功课抓的极紧,不过相比起江南这等人文荟萃之地,福建还是差的远了,等到儿子年纪大了些,就要让他来南北两京、江南这些地方游学一番,增长见识,提高声望,像复社这种掌握了舆论权力的巨擘,陈子龙这样的士林先辈,能够拉上关系还是乘早的好。
那柳姓女子见郑芝龙对自己如此恭敬,心中也是暗喜,她幼年不幸,身世波折,自小便因为家贫便被卖到吴江为婢,后为当时的江南名妓徐佛收养,沦落章台,被已经年逾花甲的大学士周某收为侍妾。这位周大学士乃是状元出身,若论年岁足以当柳如是的爷爷,喜欢柳如是不但貌美,而且聪慧过人,时常将其抱在膝上教其读诗作文。这激起了其他妻妾对柳如是的妒忌,不久周大学士去世,柳如是被迫下堂而去,回到松江重操旧业。这些养成了她敏感自尊的性格,郑芝龙方才将她称为复社的君子,正好触动了他的心事,加之郑芝龙生的一副好皮囊,便笑道:“在下在松江时也曾经听说过将军的名声,今日得见,果然是英风豪气,不愧是当世豪杰!”
“不敢,郑某不过是一介武夫,如何及得上复社诸君子的道德文章!”
“将军说的哪里话,若论文章,复社中人岂有比得上班孟坚(班固)的?可千载而下,世人还是记得班定远多些。将军之功业,不亚于班定远,岂是几个书生能比的?”
柳如是这番话倒是正好挠到了郑芝龙的痒处,他虽然少年得志,不过三十便成为一方豪强,但进入“体制内”后还是或多或少的感觉到了当时士大夫的鄙夷,即便是主持自己招安的“恩主”熊文灿在言语中还是会或多或少的流露出一点轻视。面对这种无形的压力,郑芝龙唯一能做的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指望儿子郑大木能够尽快的通过科举融入士大夫阶层,至于他本人也只能默默忍受,毕竟海上盗首虽然看起来风光,但旋起旋落,不是死在官军、荷兰人、西班牙人、日本人手里,便是死在觊觎自己权位的下属手中。他这一生功业都是维系在大明对他的招安之上,对于士大夫这个几乎与大明是同义词的群体,郑芝龙几乎就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起,但听到柳如是将自己与班超相比,心中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笑道:“柳先生谬赞了,在下当初不过是因为家贫,离家谋条生路罢了,如何敢和定远公相比!”
三人在屋内扯了会儿闲话,柳如是自幼在欢场里长大的,若论抓男人的心思,讨好男人的水平绝对是专业化的水准,不一会儿便将话题抓在手里,引得熊、郑二人团团转。突然,她叹了口气,脸上现出怅然之色,郑芝龙见了,赶忙问道:“柳先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不然为何叹气?”
“倒不是我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柳如是摇了摇头:“若只是我一个人不如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是不过是一个以色相承欢之人,又如何敢以一己的不如意有辱二位大人?如是这气只是为了大明叹,为了天下叹的!”
“哦?”熊文灿脸色微动:“柳先生此话怎讲?”
“几个月前京师的梃击案二位可曾耳闻?”柳如是问道。
熊文灿与郑芝龙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这梃击案三个字若是在一年前指的是万历三大案中之一,最后的结果是万历皇帝在群臣的压力下不得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而柳如是说的却是最近在京师的那件奇事,一个疯汉居然手持木棍袭击了早朝路上的次辅温体仁,结果是首辅周延儒称病辞官回乡,次辅温体仁也在家养伤,当朝首辅的宝座落到了连六部尚书都不是的原兵部侍郎杨嗣昌手中,背后隐藏的玄机实在是耐人寻味。
“那二位可曾知道陈贞慧陈公子?”
“哦?莫不是孟谔公的公子?”熊文灿想了想问道:“怎么了?莫非他与这案子也有牵连?”
“不错!”柳如是点了点头:“因为这个案子,陈公子已经被病死狱中,陈大人也因为这件事情卧病在床,时日不多了!”
“什么?有这等事?”熊文灿不由得吃了一惊,与郑芝龙交换了一下眼色。原来崇祯为了避免真相流传出去丢了朝廷的颜面,下令北镇抚司将这件事情的影响压到最低,像陈贞慧直接在监狱里处死,报了个病死狱中便了事了,至于他父亲陈于廷,反正都已经辞官回家了,只是下了一封密旨将真相透露了一点给对方,便吓得他称病不敢见外人,以免哪天圣上又旧事重提,惹来灭门大祸。这件事情无论是崇祯自己还是陈家都不想闹大,因此在塘报和公文里根本就没有出现,熊文灿和郑芝龙自然也没有听说。
“千真万确,这等大事在下如何敢撒谎?”柳如是脸上满是激愤之色:“周首辅道德文章,天下知名,得天子信重,执掌国柄,实乃众望所归。却不想为群小所嫉,使出阴谋手段迫使周公去职,又借机罗织罪状,迫害忠良。忠良者,国之肺腑也;贤才者,国之股肱也。我大明朗朗乾坤,竟然得一忠良而不能用,得一贤才而诛之,岂不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