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30(校对)第210部分在线阅读
熊文灿与郑芝龙对视了一眼,两人一个是官场老油条,另外一个也是十七八岁便在江湖上打滚的人精,见过的鬼比人还多,自然不会被柳如是这几句一面之词就忽悠过去了。显然这位“河东君“(河东郡望是柳姓)的政治立场是完全站在复社这一边,但稍微深思一下就会觉得不对,明末政治斗争虽说杀死臣子的已经屡见不鲜,但像陈贞慧这种还没踏入政坛的富家公子、文坛新秀一般是不会玩病死狱中的把戏的,更何况他爹都进致仕回乡了,完全脱离了京师那个政治角斗场,谁吃饱了撑着去对付他呀?要么柳如是说的是假话,要么事情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背后还有隐情。
“柳先生,今日凑巧郑将军来我这里,你不是上次和我说对番货颇有兴趣吗?他家里倒是有不少,你若是有兴致,便去他家看看便是!”熊文灿打了个哈哈,将事情不露痕迹的带了过去。郑芝龙心领神会的应道:“柳先生若是有时间,便随我去一趟安平,哪里各路海商都有往来,即便当时没有,只要留下名称形状,让其下一次带来便是了!”
柳如是在欢场打滚多年,如何听不出熊郑两人不想掺和此事的心思,心里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想起在自己的松江南楼之上,陈子龙、冒辟疆、李待问、宋征舆等复社中人对于周延儒被贬,陈贞慧被杀一事无不激愤异常,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得暗叹道:“世人皆以为这些书生名士言辞激烈、文采风流,实乃天上人。可事发之时,仓促之间,一老卒便可杀之。若是那陈贞慧能像郑芝龙这样拥十万之众,官军不能制,又岂会像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于狱中?当真是‘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呀!”
郑芝龙见柳如是面带愁容,柳眉如烟,虽然不施粉黛却别有一番美态,饶是他见惯了各国佳丽,心中也不由得一动,暗想要不要说服这位丽人随自己去一次安平,乘机据为己有。一旁的熊文灿看在眼里,哪里不明白郑芝龙的心思,低咳了两声,笑道:“郑将军,本官这次请你来却是有一件事情,想要与你相商的。”他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目光却向柳如是那边扫了一眼,柳如是是何等精明,心知熊文灿有机密事情要与郑芝龙相商,赶忙站起身来,对熊文灿笑道:“熊大人,我看你这园中景致别有匠心,想要出去观赏一番不知可否?”
“柳先生谬赞了,你是吴中人,那边佳园处处,我这陋居如何入得了你眼,但看无妨!”熊文灿唤来一旁侍候的管家,让他领着柳如是游览。柳如是刚刚出去,郑芝龙便叹道:“好个奇女子,这一颗心想必是有七窍的!”
“那是自然!江南河东君岂是好相与的?”熊文灿捻须笑道:“多少名商大贾,儒林高士,一掷千金也不得一见。别看我现在是一省巡抚,封疆之任,若非她今日有事而来,我去她那松江南楼那儿,还未必能得其门而入!”
郑芝龙不由得吃了一惊:“一个卖笑女子罢了,有这么厉害?”
“哪有这么简单,江南士林仰慕其才名绝色的只怕有半壁,若是我用强,只怕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我淹死了!”熊文灿摇头笑道:“飞黄老兄,我看你方才只怕也有几分喜爱吧,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番心思了吧,这等花朵观赏便是了,何必一定要移入家中?倒是借这个机会与复社那群人搭上关系要紧,你家大木再过两年就要考秀才了吧,到时候去江南游学,凭这河东君的面子,那些东林大佬们怎么也要说几句少年俊杰、当世英才的!”
“呵呵!”郑芝龙干笑了两声,心知熊文灿说的有理,他少年离家,赤手打下这片基业,本是个极为果决之人,立即将那点心思抛到脑后去了,问道:“熊公说的是,不知今日召在下来有什么事?”
熊文灿笑了笑,拿起茶碗喝了口水方才笑道:“郑将军,你前些日子在台湾大员吃了些亏吧?”
第两百零九章
柳如是(下)
听到熊文灿这一问,郑芝龙心中顿时咯噔一响,郑彩在大员全军覆没之事他得知后就将后藤五郎和那船上水手立刻软禁起来,唯恐消息泄露出去,只有他身边几个心腹知道,难道他们当中有人是熊文灿的耳线?想到这里,郑芝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哦,前些日子我有个手下带了几条船路过大员运货,却不想与荷兰人起了冲突,吃了点小亏,有劳大人关心了!”
“呵呵!”熊文灿这次笑的有些古怪,他轻咳了两声道:“郑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自从你招安以来,熊某一向是以诚待人,何尝有半句欺你的?大员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就不要隐瞒我了!”
郑芝龙被熊文灿这番话说的也有些尴尬,赶忙笑道:“大人,并非下官有意欺瞒,只是这次大员的事情下属得到的消息有些古怪,自相矛盾的地方颇多,未曾证实之前实在是不敢有劳大人清听!”
熊文灿自然不会相信郑芝龙的鬼话,不过既然已经点破了也没必要追问下去,他捋了一下胡须:“郑将军谨慎从事,的确是有大将之风。我就把话说开了吧,前几日京师有人写信与我,让我撮合你和浙江都指挥司在大员的那次冲突,那边愿意出一万两银子作为赔偿,两家都是我大明的王师,一点误会便揭过了吧!”
“一万两银子赔偿?”郑芝龙闻言大怒,大明从上到下若论银子恐怕无一人有他多,一万两银子对他来说也就是一天的进账,自己亲信的性命,数十条船只,两千多士卒就一万两银子想打消了去,在郑芝龙看来与打发叫花子何异?
“大人,那台湾大员与我福建只有一水之隔,分明是我的防区,他们浙江把手伸到这里来,分明是他们的不是——”
“郑将军!”熊文灿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威严了起来:“本官在这里有和你争论对错吗?再说那大员孤悬海外,乃是蛮荒之地,你说是你的防区,好,我听说在台湾岛上红毛夷还有两三处壁垒,郑将军你为何迁延时日不将其拿下?结果那边的夷贼抢掠浙江沿海,他们追击到大员来,结果你的人不但不出手相助,共破夷贼,却反倒扯后腿,这是什么道理?”
熊文灿把脸突然一翻,打起官腔来。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熊文灿的官位何止比郑芝龙大一级?何况郑芝龙也的确有不是的地方,哪里还敢出口辩驳,只得嚅嚅喏喏的答道:“在下的兵将不知道是浙江都指挥司的人,还以为是与红毛夷勾结的海贼?”
“嗯!”熊文灿的脸色微和:“我也知道这并非全是你的不是,这件事情两家都有错,不过人家既然肯出钱认错,你又何必紧抓着不放呢?难道你还真的准备大打一通?你可知道这信是谁写的?”
“何人?”郑芝龙疑惑的问道。
“兵部侍郎,新任首辅杨嗣昌!”熊文灿拿起一封书信放到他面前:“郑将军,别人的面子你敢不卖,他的面子你敢不卖吗?”
“什么,新任首辅?”郑芝龙大吃了一惊,赶忙接过书信细细看了起来,信中文辞颇为雅训,以他的文化水平也只能懂个六七成,明白大意,的确是希望熊文灿能够以大局为重,弥合两家的关系,以免事态扩大化。到了末尾落款看到“弟文弱顿首”的字样,才信了七八分。熊文灿看到郑芝龙抬起头来,笑道:“郑将军,我如何不知道这件事情其过在他?只是当朝首辅开口相劝,你我能不卖他这个面子?那大员乃是化外之地,便算了吧!”
郑芝龙心中愤懑,但又无可奈何。杨文弱这封书信虽然不过是以私人身份写来的,但以他首辅之尊,自己又如何敢不卖他这个面子?能够请动这尊大佛出面,在大员和自己交手的那方势力背后恐怕不简单。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让熊公为难了,应允了便是。”
“好!郑将军你果然是个识大体的!”熊文灿笑道:“你放心这件事情你吃不了亏的,我保举你副总兵的奏疏明天就发出去,那位杨文弱怎么说也要卖我这个面子吧!”
听到这个好消息,郑芝龙精神一振,赶忙站起身来,向熊文灿下跪叩首:“多谢明公举荐大恩!”
“请起,请起!”熊文灿笑着将郑芝龙扶起:“汝积功自得之,与我何干?”
即将升迁的喜讯让郑芝龙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虽然当时明朝的武将官职已经开始泛滥,副总兵已经不像万历年间那么值钱,但对于像郑芝龙这样一个前海贼来说,副总兵已经是一个可以说高不可攀的职位了。尤其是郑芝龙所领导的“十八芝”实际上是一个颇为松散的海盗集团,他当初之所以接受朝廷的招安很大一个因素就是需要借助朝廷的大义名分和实力来压倒不服号令的部下,虽然许心素、李魁奇、钟斌、刘香等人先后败亡,但其下属也随之壮大,为了压制这些桀骜不驯的下属,郑芝龙必须将原有的兄弟结义、海盗联合转化为森严的上下体制,还有什么能比朝廷的官职更能发挥作用呢?
郑芝龙本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权衡利弊之后便先将大员的事情放到一边,与熊文灿说笑起来。熊文灿见郑芝龙这么识趣,也心中暗喜,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件寻常小事,能借这个机会与新任首辅拉上关系,对于自己的仕途也是意外之喜,对于郑芝龙做出的让步他也颇为满意,因此他比起平日话语间更显露出几分亲热的口气。两人说了会儿,郑芝龙起身告辞,熊文灿起身将郑芝龙送到门口。郑芝龙出了船厅,刚刚穿过游廊,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郑将军,且止步!”
郑芝龙转过身来,只见柳如是站在游廊旁,面带红晕,气息喘喘,显然刚刚是从背后特地赶过来的,他对这女子的印象甚佳,便拱手笑道:“柳先生好,有什么事吗?”
“郑将军这就要回去了吗?”
“不错,郑某军务在身,不能在福州久待,待会就要回安平了。”
柳如是眉头轻皱,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惜了,本来在下还想与将军小酌一番,请教几件事情的,却不想这么不凑巧。”
“哦?”郑芝龙微微一愣,他可不认为眼前这位美人儿是为了什么好处而来追赶自己的:“既然如此,那在下便稍微耽搁点也无妨!”
“多谢将军!”柳如是微微一笑,她看了看周围,便指着不远处水塘中的一座小亭:“那边僻静些,便到那边去吧!”
郑芝龙与柳如是走到亭子里,分别在栏椅坐下。柳如是向郑芝龙微微一笑:“郑将军,你我是刚刚认识,不知你相信与否,如是对你心中却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是故人一般!”
“是吗?”郑芝龙笑了起来:“柳先生只怕是记错了,像柳先生这样的佳人,在下若是见过一定是不会忘记的!”
郑芝龙这话中已经颇有几分调笑之意,柳如是却不着恼:“是呀,若是像将军这等英雄豪杰,如是若是见过也一定不会忘记。”
“柳先生说笑了,我方才听熊大人所说,你那松江南楼里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像在下这等人物,何异车载斗量?”
“郑将军这话差了!”听到郑芝龙的回答,柳如是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文章不过是枝节小事,如是说的是有血性,有志向的真汉子,真豪杰。”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脸上沉郁之色:“当今时势,朝堂之上奸佞当道,关外有东虏肆虐,中原流贼横行,江南虽为鱼米之乡,今年一开春米价一石就过了二两,即便是丰年,小民亦有饥色,卖子以为食司空见惯,灾年就更不用说了。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应如谢东山运筹却敌,不可如陶靖节亮节高风。而复社诸生却高踞小楼之上,高谈阔论,与世事何益?与大明何益?与百姓何益?可惜我是个女子,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
郑芝龙被柳如是这番话给吓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像这样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会出自一个弱女子的口中,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期期艾艾的答道:“柳先生方才说的虽然不错,但今上英果,即便为人一时蒙蔽,早晚也会醒悟过来,朝廷的事情自有大贤诸君,我不过是一介武夫——”
“武夫又如何?”柳如是的语气咄咄逼人,让郑芝龙下意识的向后缩了一下,仿佛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弱女子,而是一个七尺昂扬丈夫。
“你说的大贤诸君又有何用?挹斋先生(周延儒号挹斋)道德文章天下知名,可是遇到小人奸计,也只有称病去职返乡;陈于廷先生在任上纠大吏、荐人才、修荒政、核屯盐、禁耗羡、清狱囚、访奸豪、弭寇盗八事,与国与民皆有大惠,可是其公子无端被杀,却只能伪称重病、杜门谢客。杨文弱为何能从兵部侍郎直接入阁为首辅?还不是他的心腹宁夏总兵刘成手中有一支强兵,大破东虏,擒斩虏酋岳托、孔有德、耿精忠,天子要借重于他!当今之世,若要做大事、立大功,又岂能离得开三尺龙泉?将军手握重兵,千万莫要自轻呀!”
饶是郑芝龙年少时便出外闯荡,不过三十便为东南海上霸主,此时听了柳如是这一番话,也不禁如拨去万里乌云见青天豁然开朗。是呀!那刘成原本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只不过跟对了人,便青云直上,风头一时无两,听说还要封侯,自己又有哪点比他差?无非是他跟的是杨嗣昌,自己跟的是一门心思修园子、养小妾、收贿赂的熊文灿罢了。若是自己与那刘成易地而处,那盖世之功便是自己了?想到这里,郑芝龙看柳如是的眼神就截然不同了,要说天下名士莫过于复社,而若论对复社诸生的熟稔,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比得上眼前这位女子的了,若是能够通过她牵线搭桥,将自己手中的武力和他们的声望结合起来,天下事又有什么难的住自己的呢?想到这里,郑芝龙站起身来,恭谨的向柳如是长揖为礼,恭声道:“方才听柳先生一席话,郑某受益匪浅。只是俗务在身,无法跟随先生,敢问先生可否拔冗前往安平一趟,郑某也好时时请益?”
“不敢!”柳如是笑了起来:“久闻安平城乃东南重镇,只是一直没有机缘前往,今日得此机会,在下也是欣喜万分!”
安平城。
门外传来哨兵的脚步声,沉重而有节奏,每五步便暂停一下,然后又是五步。后藤五郎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黑人卫兵的样子:大眼睛、蒜头鼻子、大嘴、如煤炭一般的皮肤与身上的盔甲是一种颜色,就好像一尊乌木雕像。他闭上眼睛,大腿上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瘙痒,那是即将愈合的征兆。一官大人对自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医生、药物、充足的食物、干净的住所,唯一的问题是没有自由,自己被安置在一个僻静的院子里,禁止出入,门口还有即不懂汉语也不懂日语的黑人卫兵把守。但自己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大军出发却只有自己一人归来,带着大将的骨灰,如果是在日本,只怕已经被命令切腹了。
门外哨兵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随即是粗重的口令声,后藤五郎意识道有人来了,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门就被推开了,他看到郑芝龙从外间进来,还没等他跪下行礼,便听到对方用熟练的日语说:“五郎,我有一件事情交由你去办!”
第两百一十章
华莱士
“是,大人!”后藤五郎本能的低下头,心中一阵兴奋,看来自己的囚徒生涯要结束了。
“你马上去一趟大员,告诉那群家伙,把俘虏和船交出来,这件事情就这么了了,不然的话,以后我们海上见真章!”
“是!”后藤五郎没想到郑芝龙竟然这么好说话,他有点错愕的抬起头,想要看看郑芝龙的脸色,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过身走了,只得低下头大声道:“是,一官大人!”
大员、沙洲、乌特勒支堡。
天色灰暗,湿雾蒙蒙,海风犹如湿润的吻,从海上吹来。透过缕缕飘动的晨雾,隐约可以看到水道对面的敌军炮垒。华莱士缩了缩脖子,好让自己露出女墙的部分尽可能少点,城外围攻者的射手可不是吃白饭的,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脑袋上多一个洞。
一阵熟悉的音乐声随着风声传来,华莱士仔细辨认了下,确认那是举行弥撒的音乐声,作为一个为东印度公司工作的苏格兰雇佣兵(苏格兰是天主教徒,荷兰是新教徒,弥撒是天主教的仪式),这仪式他已经有些陌生了,神圣的音乐,高耸的穹顶、庄严的神父、代表圣子之血和肉的红酒和饼干、还有已经有些陌生的家人和邻居,这一切对于围城之中的华莱士来说分外觉得可亲,他下意识的揉了一下眼角,擦去泪水。
“那些家伙在搞什么鬼?”
音乐声被粗暴的喊声打断了,华莱士有些恼火的回过头,发现是特勒少尉,这个老兵每天都会来这里巡视,因为沙洲的制高点就是在这里。这里的炮台不但可以封锁大员港水道的入口,而且还能轰击热兰遮城——只要乌特勒支堡还在荷兰人手中,敌军就拿热兰遮城没有什么办法,因为假如围攻热兰遮城的话,就会将侧背暴露在乌特勒支堡的炮口下;而如果这里完了,热兰遮城的完蛋也就指日可待了。
“是在做弥撒,少尉先生!”华莱士小心的答道:“您知道,在围攻的敌人中有一些切支丹(日本对基督徒的称呼,这里代指日本基督徒)雇佣军,应该是他们在做弥撒!”
“弥撒!”华莱士冷笑了一声:“异端,教皇的狗,上帝会把他们丢入火狱里,让他们为自己的罪恶哀嚎!”
华莱士的面部一阵抽搐,但还是低声答道:“是,特勒少尉!”
少尉走到女墙旁,开始仔细的观察远处的敌情,但雾气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最后他失望的摇了摇头,准备回去。临别前他拍了拍华莱士的肩膀,低声鼓励道:“老华莱士,盯紧点别走神,等到巴达维亚的援兵到了,我们就把这些混蛋都丢进油锅里,用他们的肝配啤酒!”
“是,特勒少尉!”华莱士应了一声,特勒满意的点了点头,顺着楼梯走了下去。随着上司的离开,华莱士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没有木柴、没有清洁的水,取而代之的是半品脱啤酒,唯一新鲜的食物就是面包里面的象鼻虫,偶尔抓到的老鼠是难得的佳肴。这让他牙齿松动、皮肤皲裂、整个人闻起来就像一头在粪坑里打过滚的狗,这种生活自己已经过了快两个月,而还要继续熬下去,直到那该死的援兵来到?而这一切就为了每个月这些该死的异端们发给自己的区区两个荷兰弗罗林?老特勒,你要用那些切支丹的肝配啤酒,可我更想用你的肝配啤酒,错了,即使没有啤酒我也能把你的肝生吃下去。
华莱士的诅咒只是停留在心里,却不敢付诸行动。作为一个老兵,他很清楚围城战与野战的区别,在野战中胜利者还有可能对俘虏和敌人的投诚者施以善心,而围城战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旷日持久的消耗无论是围攻者和被围攻者来说都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在这种折磨下,同情心和良知就像落到沙漠里的雨水一样迅速消失。华莱士很清楚自己在城内固然不好受,蹲在战壕里忍受臭水、烂泥、和子弹的围攻者更不好受,一旦破城其积累的怨毒发泄出来,屠城也就是没有什么奇怪得了。
华莱士倚靠着女墙,斜躺在地上,下面传来饭桶碰撞楼梯木板的声音,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但他却没有一点食欲,实际上正常人也没法对那玩意有食欲,豆子培根汤、掺了大把木屑的黑面包、有时候还会有点咸鱼,这就是全部。没有办法,汤姆逊总督已经两次命令下调口粮了,一开始士兵一天可以分到一磅半黑面包,然后是一磅,现在只有四分之三磅,里面还掺杂了大量的木屑以替代麦麸和面粉,那面包的硬度足以与石头相媲美,华莱士相信这玩意可以替代三磅炮弹,发射出去绝对足以打死人。
士兵们有气无力的爬了起来,围拢到饭桶旁,领到自己那一份食物。华莱士也领了自己那份,回到女墙旁坐下,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好不容易才将面包和咸鱼切成小块,然后丢进豆子汤里,这样泡一会儿才能入得了口。华莱士等了一会儿,估计面包已经泡软了,拿起木碗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怪异,但也没当回事,又用木勺在汤里捞了一块培根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却怎么也嚼不动。华莱士一口吐了出来,定睛一看顿时大怒:“该死的,这是培根豆子汤吗?”
“不错!”送饭的土人答道:“还能是什么?”
“这是培根吗?”华莱士愤怒的将手伸到那厮的面前,俨然是一块黑乎乎的,上面还有几个他的牙迹,却不知是什么。
“培根已经吃完了!”特勒的声音响了起来:“昨天找了六七条皮带切碎了丢在汤里,反正它们也曾经是肉!老华莱士别浪费了,皮带也不多了,”
在特勒的积威下,士兵们沉默了下来,华莱士看了看同伴们,愤懑的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半碗残汤,虽然腹中饥饿,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咸鱼没有了、培根没有了、啤酒也没了、面包里的木屑和麦麸越来越多,面粉却越来越少。围攻的敌人挖掘壕沟、修筑炮台,夜里偷袭,想尽一切办法进攻城堡。当他们发现无法直接攻下城堡后,就开始想方设法的折磨里面的人:在晚上敲锣大鼓、向堡垒里投掷装着硫磺、巴豆、砒霜的发烟包以伤害他们的呼吸道和眼睛、攻击每一个企图靠近海边的荷兰人以防止他们从海里得到新鲜的食物。随着时间的持续,城堡里食物和淡水(沙洲上缺乏淡水)越来越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而传说中巴达维亚的援兵却遥遥无期,华莱士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活着看到援兵了。
一声凄厉的响声打断了华莱士的思绪,他下意识的扑倒在地,几乎是同时,相距他二十多步远的地方闪过一团火光,一发火箭打中了一个角楼,溅起了一团火光。华莱士趴在地上没有乱动,过了好一会儿确认这只是一次冷枪后方才小心的爬起身来。
“老华莱士,别紧张!”另外一个士兵喊道:“这不过是黄皮猴子用来庆祝新年的玩具,毫无威胁,我敢打赌,即便我站在城墙上,他也打不中我!”
“蠢货,城堡里连给你消毒用的威士忌都没有了,只要你被打伤,就只有死路一条!“华莱士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经过这段时间的围城战,他已经很熟悉敌人所使用的这种奇怪的火箭了,这种武器的射程大概有两到三公里,但是能够瞄准的射程不超过一公里,即使在有效射程内,这种武器也只能瞄准大队的军队、城堡、码头能较大的、而且移动速度缓慢或者固定的目标射击,而且也无法像臼炮那样发射大口径的爆破弹。这种武器的优势就是使用十分便捷,只需要一个轻便的支架就能发射,而且在发射时会有尖利的声音。守军们对仓库和房屋做了必要的防火措施后,这种武器对他们的威胁就大大降低了。但围城一方还是不时的向城内发射几枚,以破坏守兵的休息。华莱士知道这不过是围攻者骚扰守兵休息的一种手段,但他还是本能的做出反应,因为他不想死,尤其是不想死在一群异端之中,这里连个可以让自己做临终忏悔的神父都没有,自己的灵魂会因为没有做过忏悔而落入炼狱之中的。
“该死的!“华莱士突然发现自己的碗翻倒在地,想必是刚刚自己不小心碰倒的,里面的汤和食物已经洒了大半,他沮丧的看着里面剩余的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心情变得愈发烦躁。他看了看左右,送饭的土人已经开始收拾家什了,显然里面不会有多余的食物给自己。无奈之下,华莱士不得不将已经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的软面包和煮烂的皮带捡到碗里,一块一块的塞进嘴里。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将这些让人恶心的玩意填进肚子里,突然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念头:“为什么自己不跑到对面那边去呢?至少不用再吃这令人作呕的玩意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处死,至少那些切支丹人会看在同为天主的信徒的份上给我找个神父来,做个临终忏悔,自己的灵魂也会获得拯救的机会。”
黄昏时分,乌特勒支堡外的围城壕里空气潮湿沉重,遍地都是浅水潭。这个沙洲形成的时间还不长,最多也不过一两百年,除了荷兰人修建的热兰遮城与乌特勒支堡以外,其他地方挖的稍微深一点,水就会渗出来。席尔瓦小心翼翼的选择落脚点,为了方便在战壕里行走,士兵们在许多地方铺上木板。经过一个多月时间,许多地方的木板上已经长满了青苔,踩上去又湿又滑。
席尔瓦小心的看了看远处的乌特勒支堡,这个该死的城堡就好像瓶子上的木塞,在挡住进入大员湾水道的同时也封锁了进入热兰遮城所在的半岛的唯一道路。此时在他的内心深处禁不止对主持这个港口修建的荷兰工程师生出钦佩之情,这个高明的工程师将控制住了整个大员湾的咽喉,即便自己通过突袭赢得了如此巨大的胜利,但只要在荷兰人的舰队赶到前自己没有拿下这两座城堡,这盘棋就有翻盘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