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4部分在线阅读
詹文君听她越说越不像话,连家族的隐秘事都脱口而出,登时露出不悦之色。千琴见她动怒,乖乖的闭上嘴巴,退后两步,不再言语。
“千琴的话诸位莫要当真,对外也请莫要多言,文君这里先行谢过。”
徐佑哪里料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劲爆的八卦,道:“女郎放心,我等不是饶舌之人,此间话出了此门,不会再对他人说起。”
不过区区一个侍女,脱口就是《左传》里的典故,实在让人汗颜。再联想至宾楼里那些侍者,若照千琴的说法,詹珽只是推到明面上的摆设,实际掌控者是眼前这个詹氏女郎,徐佑实在不能不对她产生一点好奇心。
詹文君莞尔一笑,秀美的容颜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心跳加速,螓首微侧,对何濡道:“何郎君所言已经证实,但那詹珽既然有杜道首在身后撑腰,又用神鹿这等虚幻莫名之物为借口,如何应对,着实棘手,不知有何良策,还望有以教我!”
“我进门时就说了,此来正是为了解郭夫人燃眉之急。不过,”何濡睁开眼睛,一字字道:“我指的郭夫人,乃是郭礼之妻,詹氏四娘!”
詹文君哑然,好一会才道:“何郎君的话倒让文君一头雾水,我若不是詹氏的四娘,又会是何人呢?我若不是,又何必在此跟诸位郎君虚费口舌呢?”
徐佑也是一惊,不过他城府森严,知道何濡不会无的放矢,也自知自己对钱塘诸事不甚了了,看不出虚实真假,所以一切都交给何濡处理。脸上不动声色,跟何濡保持一致,看上去倒像是两人一般的心思,无形中给了对方很大的压力。
何濡吟道:“花外子规啼,庭下春恨切。朝朝慕云雨,夜夜思神妃。这是号称三吴第一才子的陆绪写给郭夫人的诗,夫人到底是何人,就不需要在下明言了吧?”
神妃?
徐佑依稀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詹文君反问道:“何郎君莫非是觉得,我跟前夜那个送你千钱的詹四娘长的不像吗?”
“那夜夜黑无月,四娘又戴着幕篱,我并没看清容颜。”所谓幕篱,是用黑色的纱罗缀于帽檐上,并使之下垂障蔽全身,南北朝时不仅妇人出门要戴,就是世族的男子因为社会风气倾向女性化,也常常戴着出门,以彰显身份不同。
“可是我的声色跟她不同?”
“她没有言语,只她身边的婢女说了几句话,道明了她们的身份,所以也无从听闻。”
“那郎君一定见过宋神妃了?”
“我虽然数次往来钱塘,但宋神妃乃是郭勉的家妓,颇得宠爱,非郭府的座上客,等闲难得得见。”
“这就是了,既然没听过两人的声音,也没见过两人的容貌,如何断定我是宋神妃,而不是詹文君呢?”
宋神妃!
徐佑终于记起来了,在长河津口,等候过关的间隙,听四周的闲汉议论金旌船上的郭勉时,曾提到过宋神妃这三个字,说她的惊鸿一曲,跟雪泥酒都是郭勉的看家宝贝,而郭勉郭狗奴也因此被戏称为“雪泥惊鸿”,虽然这个雅号跟他的个人形象差之千里。
何濡的眼光下移,停留在詹文君的双手上。她的手形极美,葱白如玉,芊芊细细,手指不仅修长,而且和手掌的比例维持在一个最佳的范围内,也就是后世常说的黄金分割点,从视觉和精神的双层角度给予别人近乎完美的享受。
但徐佑何等的眼力,还是鸡蛋里挑骨头的找出了一个小小的瑕疵——她的左手食指的指尖竟有一处几不可见的崩口——虽然从詹文君的衣着打扮来看,不像是很讲究外在的人,但正因如此,一双手还保持的如此绝美,更显得这样的瑕疵应该是在不可避免的客观条件下造成的,而不是一时的不慎。
詹文君被两人的目光落在手上,却也没有羞恼的神色,反倒大大方方的伸出双手,前后翻转来看了看,眼眸里透出恍然的意味,道:“原来何郎君和徐郎君是凭一双手猜出我的身份的,可笑刚才神妃还自以为得计,洋洋自得了许久呢。”
徐佑暗赞一声,此女好生了得,刚才瞒的淡然自若,这会又承认的干脆利落,让人难以生出恶感,待人接物的本事历练到这等地步,想来也不是常处深闺的詹文君所能做到。
“莺声柳色,第闻亥豕鲁鱼;凤管鸾筝,莫辨浮沉清浊。”何濡淡淡的道:“宋神妃以一张鸾筝宣艳名于钱塘,以一曲惊鸿倾妙音于四方,我要是连你都认不出来,又怎么敢夸下海口,要帮詹四娘天大的忙呢?”
第二十七章
指尖起惊雷
筝,战国时兴盛于秦地,李斯《谏逐客书中》述及秦国乐舞的一段说:“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所以筝也称为秦筝!
秦筝何人所造?
这个问题向来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秦朝蒙恬所造,但唐朝的杜佑在《通典》里对此提出过疑问,霓虹国的田边尚雄在他的《东洋音乐史》中就提出了筝是战国末期从西方传入秦国的观点。但霓虹国的另一学者林谦三则认为田边尚雄的论据不足。所以秦筝之父的名头,很可能在将来要落到另一个考据大国棒子国的手里了。
至于弹筝的指法有很多种,但无一例外,最常用到的就是指甲。古时弹筝与后世不同,用的是肉指而非甲片之类的假指。最早出现用假指的记载,见于宋?陈饧《乐书》,其《鹿爪筝》一目云:“梁羊侣素善音律,自造采莲歌,颇有新。致妓妾侍列,穷尽奢靡。有弹筝陆大喜者,著鹿骨爪,长七寸,古之善筝者不独此也。”
此时的楚国或许还没有鹿骨爪出现,或许已经有了但宋神妃并不习惯使用,所以在弹筝时造成了指尖的残缺。徐佑的前身是一个武夫,对音律之事一窍不通,在记忆里也就没有这方面相关的记载。
不过,何濡观指裂而判断出宋神妃的真实身份,虽是牛刀小试,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份智计,果然不负阴符四相之名。
千琴今天是跟何濡杠上了,小女孩都是记仇的人,分外看不了他得意,小声嘀咕道:“说不定私下里见过神妃阿姊的样子,故意装作不认识。有些人呢,就爱故弄玄虚来抬高自己,没得让人恶心……
她的声音恰好能让房间内的众人全都听到,可这次却像是集体聋哑了一般,没人接话,也没人搭理她,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当中,气氛开始逐渐变的有些尴尬。
何濡是绝对不会管气氛如何的人,老神在在的低垂着头,任谁也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宋神妃也许是调节气氛的高手,可她自从跟了郭勉,已经不需要以色相示人,行事只看自己的喜好和心情,这会她的眸光只在何濡的脸上徘徊不去,似乎对他这个人十分的感兴趣,哪里还有心思搭理别的事?
徐佑左右看了看,笑道:“既然大家说开了,也不必因此伤了和气,毕竟我们来此是想帮忙,而不是添乱。女郎如果信得过我们,能不能请詹女郎出来一见?”
宋神妃从何濡脸上收回眸光,道:“真是不巧,四娘昨天一早就去了别处办点小事,今天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至于我为何要冒用她的身份,一来是听到有乞儿要来报恩,觉得有趣;二来嘛,也想听听乞儿口中声声说的天大的忙,究竟为了何事。现在看来,我这次胡闹,却是胡闹的对了,不然与诸位郎君失之交臂,可要误了四娘的大事。”
徐佑见何濡还是不答话,想必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到正主是绝对不会开口谈正事的,并且心中也有许多疑问要跟他私下沟通,当下也没跟宋神妃继续闲聊的兴致,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么先行告辞,等詹女郎回来后,若是有了应对的法子也就罢了,若是一时计短,想听听我等的拙见,可派人到至宾楼里知会一声。”
说完对宋神妃施了一礼,转身往门外走去,何濡紧跟其后,却是连礼数都免了。左彣走在最后,他出身奴籍,惯做逢低的姿态,道:“我们初至钱塘,诸事纷杂,所以两位郎君性子急了一点,并没有别的意思,失礼之处,我在这里代致歉意。”
宋神妃目送徐佑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外面的青石小路上,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道:“有趣,实在有趣……”
千琴俯下身子,扬起了脸蛋,双手放在宋神妃的臀侧,轻轻的用手捏了一捏,隔着薄薄的纱裙透出诱人的形状,低声笑道:“我家神妃阿姊可是从来没在男子身上吃过亏的,今天被人家视若无物的感觉如何,是不是连贝齿都快要咬碎了呢?”
宋神妃低下螓首,垂在额头边的青丝正好落到千琴的唇边。她像一只受宠的小猫,张口去咬那缕摇摆不定的青丝,却扑了一个空,仰头发出咯咯的笑声,听起来颇有几分魅惑的味道。宋神妃轻抬玉臂,宽大的袖口顺势往下滑动了三分,露出洁白无瑕的皓腕,微微弯曲的食指贴着千琴的眉心滑到鼻尖,然后来到一双薄薄的红唇上,随着千琴一声低吟,整根食指悄然没入了她的檀口之中。
“若是世上的猫有一天不喜欢吃腥,那可不是猫的错,知道吗?”宋神妃的食指慢慢抽了出来,指尖的水渍闪着亮亮的光,放到自己的唇边,香舌微吐,津液交织,眸子里却还是没有一点的波澜,冷静的让人心悸,道:“四娘几时回来?”
“要是路上没什么波折,应该今晚亥时抵达钱塘。”
“嗯,四娘这几天为了郎主四处奔波,实在是辛苦了。家中的事,能为她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你先把人手撒出去,监视至宾楼里的所有动向,我要知道从现在开始,詹珽和窦弃都说了什么,分别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一点都不许有遗漏!”
千琴袅袅站起,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眸中全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道:“诺!”
等千琴离开,宋神妃在房中枯坐,过了不知多久,那个看门的白发老仆颤悠悠的走了进来,弓着背,喘着气,道:“见过夫人。”
“奇伯,徐佑的武功可像传闻中的那样厉害?”
“徐佑?”奇伯浑浊的双眼眨了眨,咳嗽了几声,道:“他身上有伤未曾痊愈,不足为虑。”
徐佑被誉为年青一代最有可能在二十岁前突破五品的天才高手,可在这个吹口气都要上西天报到的奇伯眼中,却只得到这样四个字的评价:
不足为虑!
宋神妃似乎十分信任奇伯的判断,道:“那,何濡呢?”
“不会武功,一点底子都没有,很是普通!”
宋神妃笑了笑,娥眉上挑,眼如月牙,煞是好看,道:“不会武功的人,却未必普通。”
奇伯的嗓子仿佛夹杂一口浓痰,说的话并不十分清楚,道:“肩不能担百斤粟,手不能缚日中鸟,连武功都不会,这个人……咳,咳,还有什么鸟用呢?”
晋时郭璞作《玄中记》,里面说:“东南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一天鸡,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鸡则鸣,群鸡皆随之鸣。”所以鸡又名日中鸟,寓意吉祥,又能趋利避害,吃蝎子蜈蚣等毒虫,所以晋时人家的门画也从画虎变成了画鸡。
听奇伯口出秽语,宋神妃不仅不恼,反而噗嗤一笑,知道不能跟他计较这个话题,要不然说到天黑也说不明白,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道:“那个左彣左郎君,身手又如何?”
“步伐稳健,气息绵长,神光聚而不散,应该只差一步就能迈入小宗师的境界了。要是夫人对这三人不放心,最需防范的,就是此人。”
“知道了,辛苦奇伯了!等郎主平安回来,我定在他面前好好的给奇伯记上一功。”
奇伯摇摇头,转身往外面走去,道:“如今这世道,人能活着就是天大的福气了,什么功劳不功劳的,你记得,我却不记得,郎主也不会记得的……还是别多话,别多事的好……”
第二十八章
不濡其翼
回到至宾楼的院子里,秋分听到人声,从房中走了出来,见到有外人在,乖乖的束手站立,道:“小郎,你们回来了?”
徐佑点了点头,指着何濡笑道:“这是何郎君,以后跟咱们一起在钱塘定居,快过来见礼。”
秋分恭敬的施了一礼,道:“婢子秋分,见过何郎君!”
要是按照传统的礼仪,她其实是应该跪下行礼的,不过徐佑交代过她,等闲不许下跪,所以只是躬身而已。
何濡知道秋分是跟随徐佑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心腹之人,尤其当初在义兴时面对沈氏的恶奴不卑不亢,很合他的口味,态度比起对左彣来说,简直天壤之别,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不必多礼!”
徐佑眼角的余光看到院门外两个青衣侍者往这边探出脑袋,突然大声问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在院子周围逗留的?”
秋分道:“是有侍者过来问起小郎的去处,我说你们到钱塘湖赏景去了,又问几时回来,要不要准备膳食什么的,我斥了他们两句,回说要用膳自会吩咐厨下,其他的倒没有什么异常了……小郎,我没说错什么吧?”
看来詹珽也不是蠢材,应该安排有暗桩盯着詹文君的居所,所以看到自己这一行人去过那里,故而派人过来打听消息。
“还是你机灵,这样回他们再好不过。去吧,让厨房送点酒菜过来,你在那边看着他们做,免得动什么手脚。”
秋分领命去了,到了院门外,和那两个偷窥的侍者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垂丧着头,跟着她一起离开。
徐佑叹道:“看来这至宾楼是不能住了,明天还得去找宅子。何郎君……哈,说起来竟然还没问过你的表字,何郎君叫着太生份……”
何濡一副你才想起来的傲娇神态,道:“我自幼蒙叔父赐字其翼!”
“风虎,我来考考你,何郎君的字出自何典?”
左彣笑道:“郎君这是戏弄我呢,我虽然识几个字,但腹中的才学哪里比的上两位郎君,实在不知有何典故!”
徐佑也是一笑,道:“这个字大有来头,单单此字,就明白何郎君毕生所求,非一般人所能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