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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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又如何容易?
  皇帝健在,声威震于寰宇,上下相安,君臣勠力,外加四境无患,世家门阀对整个社会的统治牢不可破,他一人之力,哪怕参透了鬼谷阴符,又能怎样?
  但他不死心,依旧不停歇的走遍天下,或明或暗的接触他认为可以成为那“遁去的一”的人,期间受过了多少屈辱,多少磨砺,希望和绝望一直交织在他的生命中,困境,险境,绝境,步步走来,步步荆棘,他的使命,他的抱负,他的血海深仇,都似乎离的他越来越远。
  直到那一天,他再一次从宣城郡拜访宛陵王无功而返,途径义兴,站在船头遥望着远处那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徐氏庄园,心中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想起当年何氏跟徐氏的交情,可谁知三十年一轮回,徐氏竟然落得跟何氏同样的下场,鬼使神差的中途下船,来到了那座破旧的小院子门外,看着徐佑披散着头发,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不可一世的沈氏的家奴部曲面前,就好像一座山,一湖水
  山不动,水常流,未经雕琢的璞玉自山水之间,微微露出了一丝刺目的光华,也让茫然不知前路的何濡,在最失落的时候,重新燃起了心头那盏几乎要熄灭的灯!
第二十一章
巧舌如簧
  徐佑听明白了,何濡回国这五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挖安子道的墙角。这边松松土,那边拔拔草,俗话说的好,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墙角挖不倒,何濡扮过游方的和尚,扮过挂单的道士,扮过落魄的书生,也扮过不知名的下等士族的子弟,以这些身份为掩护,鼓动如簧之舌,借助各种各样的途径,竟然通过私下或公开的机会,成功的接近过几位皇子,拜访过一些大臣,甚至还混进了江州刺史府做过五个月的僚属。以无双的才智和算无遗策的布局,纵然戴着镣铐于刀刃上跳舞,每日与狼为伴,与虎同行,却总能化险为夷,安全度过。
  这五年,他挑拨过荆、雍州境内槃瓠蛮和五水蛮暴乱,让宁州和益州刺史互相攻讦,还教唆南海王对广州的俚族征敛沉重的税赋和苦役,在激发民变后进行了残酷和血腥的镇压……
  看起来似乎在一步步的接近成功,荆雍是楚国的军事屏障,一旦蛮族动荡,势必影响淮河防线。宁州和益州位于大后方,前者海贸繁盛,商税占据每年国家税收的一大部分,而益州更是天府之国,粮食产地,商业也很发达,这两州的政局若是不稳,对国家的影响显而易见。广州的横征暴敛和血腥镇压也在潜移默化中给最底层的老百姓的心中扎下了仇恨的种子。(注:南朝一百七十多年,史书记载的蛮族起义有四十多次,俚人有十八次,说难听点是剥削太狠,好听点呢,这也促进了民族融合的进程。)
  但对何濡来说,这一切依然还是太慢了,他已经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多年的青灯常伴,日夜的心血煎熬,早已经耗尽了他小半的生命力,满面沧桑,形如枯槁,有如四十岁许。逃回江东这几年,所谋所欲,又无不是最险恶的人心和最丑陋的人性的对决,每活一日,殚精竭虑,身体就越发的差上一分。
  他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他有预感,留给自己的时间应该不多了,也许二十年,也许十年!
  而他去接近,去游说或者去辅佐的人呢,要么是安于一州一郡之地,要么是贪财好色求名逐利之徒,要么志大才疏,空有心而力不足,要么就是太过精明,以至于对他种种提防,处处限制,不能一展胸中所学。
  真的靠这些人,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也可能走不到这条路的尽头!
  可就算如此不堪,也是他经过缜密的计算、详细的调查和无数次的对比之后定下来的人选,已经是眼下或者说在将来的三五年内,最符合他的要求的人!
  “江东多少豪杰,难道就没有遇到一个合意的?”
  何濡摇摇头道:“要有一定的权位,极大的野心,足够掌控一切的能力,对安氏缺乏忠诚度和归属心,还要有一旦时机来临,挥剑斩白蛇的胆魄,最重要的一点,他要能够毫无芥蒂的接纳我的身份,对我言听计从,深信不疑……”
  徐佑叹道:“这样的人,也许真是太难找了点。”
  “是难找了点,不过,很幸运的是,我终于找到了!”
  徐佑眯起了眼睛,道:“哦?是谁这么走运,能得到何郎君的青睐?”
  何濡淡淡的道:“自然是你,徐氏七郎!”
  左彣侍立一旁,眉头紧锁,担心的看了徐佑一眼。他这么多年一直是袁氏的部曲,忠的是袁氏,而不是楚国,当然了,对楚国皇帝的忠心是有的,但不会比晋陵城中卖梳篦的商人多上多少,所以此刻担心的并不是徐佑会被何濡蛊惑,去行那逆乱之事,而是觉得此人说话不怎么靠谱,真跟他搅和到一起,恐怕日后会受其所累。
  徐佑哈哈一笑,道:“承蒙何郎君错爱,佑现在一介齐民,无官无职,连明日到何处安身都不知晓,身边跟随的只有一个从义兴带来的侍女和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既无权位,也无野心,更无什么能力和胆魄。至于说你的身份,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公与家祖是战场上结下的生死之交,又是冤死狱中,天下皆知,我向来心中敬仰,不会因此而对郎君有什么芥蒂。”
  何濡似乎料到徐佑会说这样的话,道:“有这一点已经足够了……我也是最近这段时日才真正想的明白,其他那些都不过是次等的条件,最主要的是,能容得下我这个人,也能容得下我想要做的事!”
  这是非我不嫁的节奏?
  徐佑收了笑意,端正神态,道:“这就让我不解了,要是在数月前,郎君来找我,那时徐氏权势家业仍在,还能说的过去。可现如今,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来找我又有何用呢?”
  “数月前的徐氏七郎,不过有匹夫之勇,九品榜上的虚名而已,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真要是武功高就能决定大事,南北两国共三位名列一品的大宗师,岂不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何濡语带嘲讽,道:“并且那个时候的徐氏,还对安子道忠心耿耿,我要是对你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恐怕连贵府的府门都出不来。”
  他语气一转,道:“也只有现在的你,同我一样身负灭族之仇,对安氏有彻骨之恨,你我的目的一致,才有了合作的可能性,这是其一;其二,要不是偶然发现七郎你跟传闻中的那个人不一样,不管是心智谋略,还是应变机巧都是上上之选,我也不会在今日出现在你的面前:其三……”
  “等等,按说你只远远见过我一面,怎么发现我这人有谋略的?”
  何濡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徐佑到了这一刻还在装模作样很是不满,但还是回道:“徐七郎的脾气之暴躁,就跟徐氏的白虎九劲一样知名,却能忍着一拳打死恶奴的冲动,选择以品色服之制将其斥退,既不损徐氏的颜面,也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扩大,这就是应变之谋;之后,又能放下世家门阀的自尊,接受陈郡袁氏的退婚之议,假借袁府的船离开义兴,以躲避沈氏的追杀,这是隐忍之谋;有了这两点,已经让我对七郎越来越有兴趣,偏偏在红叶渚,又亲眼目睹了一场借刀杀人的好戏,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利用袁氏的部曲,指挥若定,将四夭箭逼出暗处,各个击破,逐一杀死,这份布局之谋,实在让我也不得不赞一声厉害,这是其三;而这还不算完,七郎到了晋陵的一系列表现,才让我知道,什么叫天纵之才,生而知之……”
  徐佑对他时不时都要唱出的高调已经有些免疫了,但听他一字字道来,虽然具体细节略有出入,可大体走向分毫不差,仿佛是自己的影子,寸步不离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奇道:“义兴的事,你在一旁,能推断个七七八八也是正常。红叶渚的事,当时还有几十艘行舟,想必你也在其中,见微知著,仅从蛛丝马迹就分析的一清二楚,也算是你聪慧。可袁府种种,你是怎么做到犹如目睹,身临其境的?”
  “前两处其实还要费些心思,偏偏袁府是最简单的,”何濡哼了一声,道:“只要使够钱财,加上一定的谈话技巧,你在袁府那两日,除了跟袁阶单独相处,其他的时间,前前后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几乎一清二楚!”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诚不我欺!
  徐佑这时还不忘撇清自己,道:“好吧,你说的都对!但有一点,我跟你的目的不一致,何氏之祸,是当今主上亲下的敕令,可徐氏之变,却仅仅是太子和沈氏造的孽!”
  何濡冷笑道:“安子道是主上,安休明是储君,也是主上,有区别吗?你想找太子报仇,难道安子道会白白看着你动手不成?”
  徐佑没打算跟他辩论,因为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区别,储君只是储君,毕竟不是真正的主上,历朝历代,换个太子的难度,总归要比换个皇帝的难度小的多。
  见徐佑不语,何濡哪里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这不是眼下的主要矛盾,没必要跟他较这个劲,反正真当事情推进到了那一步,如何对付安氏,也就不是哪一个能说了算的,道:“所以你看,我不远千里来到钱塘,并不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也不是小孩子的玩闹,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下定的决心!”
  徐佑苦笑道:“就算你觉得我这个人还有点可取之处,但还是刚才所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要跟着我,其实还不如自己单干!”
  “我要是能单干,还用等到今天?成大事者,从来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我这人心冷脾气坏,性子有点刻薄,容不下人,也难以服众,并且身份来历都不好说,平日还罢,真要走到台前,必然会引发一连串难以预估的不良后果。所以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合格的谋主,在背后运筹帷幄,却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君。”
  你对自我的认知倒是挺深刻,徐佑腹诽了一句,道:“郎君过谦了……”
  “这不是过谦,而是实话。我要做的事,何等艰难,就算骗过天下人,也不能骗自己,要是没有清醒的认知,走不了多远就会一败涂地!”何濡沉声道:“但七郎不同,你性子温和,待人以诚,能容人,也能服众,更难得的是,身上有种奇特的魅力,可以让人觉得安心和平静,要不然左彣左军侯,也不至于刚从袁氏离开,就毅然决然的投入到七郎的门下……”
  徐佑沉默片刻,叹道:“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废话,没有根基和实力,你说的这条路走起来太难太远,与其走到一半累死,我还是做一个老老实实的齐民,平安度过这一生好了。”
  何濡是何等的心智,瞬间明白徐佑话里的意思,并不是当真要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编户齐民,而是要从他的口中听到实实在在的谋划,双眸光华流转,道:“徐氏虽然惨遭灭门,在朝堂和军中的势力也遭到了清洗,但毕竟安子道对徐氏心怀同情,有意无意的干涉下,徐家在军中的部曲多多少少还存在一些,各州郡也还有不少门生故旧,不要小看了这些人,只要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在各自的位置上发挥出远超想象的力量。而且,”
  他顿了一顿,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徐氏宗亲虽然在那三日夜里死伤殆尽,但别忘了,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现在可是宜都王安休林的王妃!”
第二十二章
光与暗的距离
  徐佑愣了半天的神,才从脑海中很不情愿的浮现出那位堂姐的影子,从小到大,但凡跟这位堂姐有关的记忆,从来都是地狱般的折磨,那些无休止的捉弄戏耍,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恶作剧,各种无节操无底线的羞辱谩骂和全方位立体式的精神污染,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徐佑这辈子只能忘记一个人,他一定会毫不迟疑的选这位堂姐!
  她叫徐舜华,是徐佑二叔徐皓的女儿,三年前嫁给楚帝第六子宜都王安休林为妃!
  待字闺中的那段时光,她还有个特别拉风的外号,叫“江左第一名媛”!
  “七郎,七郎?”
  何濡接连喊了三两声,徐佑才愕然道:“啊?什么?”
  何濡的心窍怕是比常人多长了六七个,立刻从徐佑的表情中捕捉到了什么,脸色一凝,道:“莫非你跟宜都王妃的关系不太好?”
  徐佑只有苦笑,他融合了以前的所有记忆和情感,自然也继承了对徐舜华的惧怕和敬而远之,但这种惧怕并不能对现在的他造成什么影响,充其量不过在回想起来时有点时空错乱的迷茫而已。
  “那倒不是,我这位堂姐跟我相处的时间,要比其他的兄弟姐妹加在一起还要多,要说关系如何,这个……比较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这是实话,徐舜华对家族中的其他同龄人毫无兴趣,可一旦遇到徐佑,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周围,不在他身上发泄完所有的精力,看遍他各种出丑的样子决不罢休。
  从某种意义上讲,徐舜华和徐佑的关系,应该是整个徐氏子弟里最密切的!
  “那就成了!”何濡低声道:“徐氏的嫡系男子只余你一人,尚存活的嫡系女子还有三五人,但其他的要么被夫家逐出了家门,流落江湖,下落不明,要么离婚后被发作了奴婢,成了贱役,只有宜都王妃还在其位,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线,日后当有大用。”
  听闻那些家族女子的不幸,徐佑心如铁石,并无一丝的波澜。在株连大行其道的朝代,权力斗争的失败者,必然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这是游戏的规则,他无力改变什么,也无力阻止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的活下去,然后将这些惨痛,一点点,一分分,成倍的奉还回去。
  徐佑看着何濡,反问道:“宜都王向来不受宠,偏居宜都一地,食邑才三千户,是所有皇子里最少的,并且除了一个郡王的封号,其他的文武官职加衔全都没有,外面笑说宜都王的权势连年方六岁的山阳王安休渊都比不上,就算我跟他之间夹着我堂姐的关系,可那又能如何呢?”
  何濡黝黑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意,道:“七郎说的没错,宜都王确实实力最弱,也最不得宠。不过这段时日七郎的消息有点闭塞,想必还不知道因为义兴变乱的缘故,徐王妃上书安子道,为徐氏伸冤,并且大骂太子和沈穆之,言辞十分的恶毒,引得太子大怒,在昭明宫赤乌殿上当着皇帝和大臣的面摔了玉珏。安子道由此下了敕令,亲派了左卫军将宜都王幽禁在封地的王府中,日常供给皆从外面采买送入,不许一人一鸟出府,对徐王妃加以斥责,收了之前的所有赏赐,令其闭门思过。也就是说,现在的宜都王,其实还不如七郎逍遥自在。”
  徐佑自流血夜后,先是昏迷疗伤,刚一清醒立刻赴晋陵、下钱塘,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听了何濡的话,才知道徐舜华竟然做了这样的骇人之事。
  这是何等的勇气和烈性,满门蒙冤灭族,妇孺无存,天下鸦雀无声,噤若寒蝉,只有她一个嫁作别人妇的女子,敢于上书大骂太子,慷概悲歌,不惜以死,巾帼如此,让多少须眉汗颜?
  徐佑对此倒是毫不惊讶,徐舜华的性格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习以为常,道:“照你的说法,宜都王已经惨的不能再惨了,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你对他这么关注呢?”
  “任何人都有他的价值,只看你能不能发现如何利用他!“何濡道:“我仔细调查过宜都王,此人虽然渺了一目,姿仪不佳,且文才武功都无可取之处,性格也很懦弱,故而不被安子道所喜,但他心地良善,御下以恩,待友以真,对府中的奴婢,侍卫的部曲,以及封地的百姓都很是宽容,在宜都名声极好,竟也聚拢了一批有志之士死心追随。这样的人,若是局势平静,就如死水中的鱼虾,跳不起多大的浪来。可一旦局势出现了变化,就像这一次,安子道对他看似惩处,其实也有保护的意思,不然就不是单单幽禁和斥责而已。只要抓住安子道的这一点,将来略加点拨,宜都王未必不能重获恩宠,乘势而起。毕竟有姐姐、姐夫这一层关系在,总比外人要亲近许多,到了紧要关头,就能成为七郎的一大助力。当然,这是后话,具体如何,我自有打算,现在言之尚嫌过早,等时机成熟,再向七郎禀告。”
  想想诸葛亮的锦囊,聪明人是不是都有这个故弄玄虚的习惯,徐佑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端坐身姿,久居上位的沉稳大气扑面而来,问道:“何郎君,你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何濡静静的道:“莫非七郎觉得我还在犹豫不成?要知道,我回江东这几年,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欺瞒之语!”
  徐佑再次沉默,道:“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何濡眸光如电,直刺人心,道:“敢问七郎之志?”
  徐佑恍惚了一下,似乎又回到了晋陵城外的风絮亭中,隔着厚厚的青绫布幛,听到袁青杞的妙语仙音。
  “何郎君问的太广泛了一些,我竟不知如何作答!”
  何濡笑了一笑,道:“或许我换一个问法,七郎定居钱塘之后,意欲何为?”
  “赚钱,做个富家翁,我这人享福惯了,受不了苦。”
  “有了钱财之后呢?”
  “看看能不能写点诗词,做点文章,在文风最盛的三吴之地混点名声。”
  “那,有了名声之后?”
  徐佑双目微聚,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名利有了,自然要想尽办法去掌控足够的权势!”
  何濡眼中已经显出兴奋之意,身子略略前倾,道:“什么样的权势才叫足够?”
  徐佑神态平静的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足够我杀太子,灭沈氏,报徐氏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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