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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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吐吐舌头,道:“那我先去照顾履霜阿姊,等下小郎会完客,我再过来吧。”
  笑着送秋分离开,左彣扫视了一下院子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轻轻关上了门。房内传来徐佑的声音:“郎君是路过义兴,还是专门过去看热闹的?”
  “说是路过也可,说是专门去的也可,但却不是看热闹,而是去看一看七郎这个人!”
  徐佑为他斟了一杯茶,调侃道:“我又不是国色佳人,何德何能,让郎君费尽心思也要见上一见?”
  何濡轻描淡写的道:“佳人国色,在我眼中只是伐性斧斤之物,百年之后,无不是红粉骷髅,何能及七郎之万一?”
  这话听着实在过于暧昧,要是前世,徐佑少不得要开一句“你是想搞基吗”的玩笑话,可在这个时代,男风是社会潮流,要真说出口,不定对方会怎么浮想联翩,所以还是果断掠过这个话题,道:“郎君先前还说,对佛道之言觉得恶心,可听你言谈之中透露出来的讯息,仿若跟佛家的许多妙论箴言不谋而合!”
  “何谓佛家妙论箴言?”
  何濡唇角浮上一丝冷笑,道:“玄从道起,佛自西来,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门学问。可这些年玄学遇到了瓶颈,三玄典籍已经被翻的烂了,却再也没有王弼、何晏、裴頠那样的人物,提出贵无、崇有之类自成一家之言的玄学体系。而佛学更是西域胡人的学说,其本质内容有许多可笑之处,照本宣科,很难被世人所接受,所以为了适应此处的人文底蕴,也为了更快更好的发展自身,两者各取所需,互相影响和融合,故而名僧昙千以佛学解注《庄子》,被誉为‘融通神理,挺拔独悟,阐明大法,一人而已’,究其根本,还不是利益使然?七郎所谓的佛家妙语,却也未必是真正的佛家的学问。”
  人文一词,出自《易经》贲卦的象辞,倒不是后世才有的词汇。徐佑笑了笑,端起杯子,慢慢的喝着茶,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已经发现何濡有个不小的弱点,虽然其辞锋之利让人叹为观止,可一旦听到什么不合己意的话,就会忍不住劈头盖脸的进行驳斥,彰显自身的学识和智商,丝毫不顾忌对方的颜面。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才学过人之辈,大都桀骜不驯。单单从见面至今的盏茶时间,何濡话语之中就表现出了对玄儒佛道等诸门学说的深入研究和深刻理解,知识面涉猎之广,积累之厚,几乎不作第二人之想。
  想想曹孟德的求才令,人无完人,取其可用而用之,若何濡真的学会鬼谷阴符之术,比起他的缺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者,对上位者而言,有弱点的牛人,其实才能真正的让人放心!
  何濡一边冷笑,一边却在暗中打量徐佑的神色,见他不急不躁,静坐倾听,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似乎在他面前如何的由着性子针锋相对,都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和恼怒。
  杯中茶尽!
  “何郎君为何要到义兴去见我呢?”徐佑放下茶杯,正色道。
  何濡叹了口气,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七郎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徐佑转头对左彣道:“去让侍者送两壶酒来!”
  左彣楞了一下,不放心的看了眼何濡,道:“郎君……”
  徐佑笑道:“我看何郎君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你且去无妨。”又看着何濡,摸了摸鼻子,道:“郎君应该不是入品的高手吧?”
  何濡静静的道:“学武何用?十人敌,百人敌?都不过匹夫之勇,濡不屑学之!”
  左彣脸色有点不好看,虎目圆睁,瞪着何濡。徐佑大笑,道:“昔日项籍学文不成,学剑也不成,只愿意学万人敌,看来何郎君欲教我万人敌的兵法吗?”
  何濡毫不谦逊,道:“先听完故事,再教不迟!”
  “狂妄!”
  左彣忍无可忍,道:“你纵万人敌又能怎样,现在我一剑就可以取你性命!”
  何濡看也不看左彣,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此言诚然不虚,但在这房内却只是一句空话。七郎面前,如何允许你持剑行凶?”
  徐佑微微一笑,道:“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剑光弥漫斗室,煌煌刺目,直冲何濡面门而来。何濡起先还能安坐不动,可剑及眉间,已经能感觉到剑尖吞吐而出的寒气,徐佑依然不发一言,安安静静的作壁上观。
  何濡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刀剑无情,立刻就能贯穿额颅,无奈之下,双手撑着桌子,勉强让身子倒向后方,堪堪避过这一击,样子颇为狼狈。再坐起时,左彣手中长剑已经回鞘,站立在徐佑身后,恭声道:“郎君法眼无差,这位何郎君果然不谙武功。”
  徐佑点了点头,对何濡笑道:“何郎君莫怪,不试试你的身手,恐怕我这位朋友放心不下。”
  何濡也是了得,脸上并无怒意,直视着徐佑,道:“七郎是试我的武功,还是想告诉我,不可擅加猜测你的心思?”
  徐佑淡然道:“何郎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那要是我刚才没有躲开呢?”
  “何郎君自诩为万人敌,又通鬼谷秘术,智计过人,若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让别人信之,纳之,用之?”
  何濡默然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异彩连连,道:“七郎虽然年幼,可为上者的霸术已深得其中三味。不错,不错,只有这样的徐家七郎,才不愧我追逐千里,也欲求一唔!”
  他站起身,对左彣拱手一礼,道:“适才多有得罪,左郎君莫怪!”
  左彣赶忙回了一礼,徐佑知道何濡这是蓄意跟左彣搞好关系,虽然对他的来意猜测到了几分,但许多细节不问清楚,倒也不敢随便答应。
  “风虎,去取酒来!”
  左彣速去速回,温了酒菜,何濡开始讲起他的故事来:“三十年前,楚国朝中有位征北大将军何道奇,历经两朝,战功赫赫,却因功高震主,为皇室所忌惮,恰逢安子道染病,一道诏书将何将军从镇所召回京师,未至金陵,却被司隶校尉带着鹰鹯和卧虎两司的鹰犬于道左设伏拿住,押送到黄沙狱中关押了起来。”
  徐佑心中一凛,关于何方明,他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的名字,一来是因为此人名动天下,威震南北,除了山野村妇,几乎无人不知;二来他跟义兴徐氏关系密切,曾经的那个徐佑无数次听过家中长辈谈起当年徐湛,也就是徐佑的祖父,和何方明追随安子道北伐魏国的彪炳战功;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何方明是楚国被杀的大臣里面,唯一一位引得天下喊冤的屈死之士,并且老对头魏国皇帝元闳在听说此事之后,大喜说方明既死,岛夷再无可忌惮者了。
  其时南北互骂,楚国称魏国为“索虏”,魏国称楚国为“岛夷”,反正是征战不休,嘴炮不停,很具有民族特色和优良传统。
  至于何濡大逆不道,直呼楚国皇帝安子道的名讳,徐佑权当过耳风,没有听见。
  “之后,尚不足三日,安子道下了敕令,征北大将军何方明和他的儿子给事黄门侍郎何质、司徒从事中郎何灿、太子舍人何曦、征北主簿何承、秘书郎何俊等十一人,都在黄沙狱中被处决。又收捕司空参军薛之迁到金陵处死,派遣司隶府从事柳文、假佐陆振带了三百名徒隶到寻阳,收捕何方明的儿子何意、何澄、何岩及司空参军高晓一并斩首。如此还不放心,又于十日后再下敕令,尽诛何氏三族!”
  薛之迁、高晓都是何方明心腹,武力超群,据说是已经快要步入三品的小宗师。既然要杀何方明,这两人是必须除去的危险人物。徐佑听闻当时为了抓捕这两人,除了下毒设伏用计之外,司隶府足足伤了数十名高手,血战了一夜,才终于将他们制服。
  何濡声音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关的故事,可手中的酒杯却从来不空,左彣斟一杯,他喝掉一杯,慢慢的酒意上冲,双眼猩红,但说起话来仍然平稳的没有一丝颤抖。
  何方明有一个从弟何方德,时任咨议参军,早在何方明奉诏回金陵时就预估到今日之事,只恨何方明愚忠不听,执意回京面圣。但在他返京之后,何方德立刻将自己的家眷汇聚到与魏国接壤的北部边境,并顺便带走了何方明在征北镇所内一名刚刚怀有身孕的侍婢。等京中消息传来,皇帝兴大狱,诛何氏三族,何方德立刻带着所有人越境投靠了北魏。
  在魏国三年,各种不适,何方德屡次被魏国的胡人皇亲所欺,于一次酒后发牢骚,说了不敬之言,被人探知后告发。魏主元闳大怒,下令将何方德推土墙砸死,何府诸人,押到刑场处斩。
  不过事逢凑巧,何方明在边境跟北魏征伐多年,手下曾有一个胡人大将名叫王守。何方明对待他就像亲生子侄一样,教授武功兵法,后来还亲自放他回去北魏,因为只有在那里,他胡人的血统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不负平生所学。
  王守回到北魏,果然备受重用,这次监斩的人中就有他,当得知何府里有何方明的遗腹子,年方两岁的婴儿,感念当年的情谊,竟冒着天大的干系,偷梁换柱,将那个遗腹子救了下来,送到洛阳的一处佛寺中,剃度为僧,做了一名敲钟念佛的和尚。
  “二十五年后,这个和尚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随着寺庙的恩师逃出了洛阳城,回到了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江东故国!”
  徐佑问道:“他,是想回来安居吗?”
  何濡又喝了一杯酒,左彣正要执壶,徐佑伸手拦住,亲手为他倒满。何濡无声的垂头,望着浑浊的酒杯中那张满是沧桑的容颜,突然变得狰狞起来,道:“他想要亲眼看着,这个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安氏王朝,是如何一点点的坍塌,成为埋葬安子道的一片荒芜的坟地!”
第二十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
  故事讲完了,酒也喝的够了,何濡却没有一点醉意,刚刚短暂的宣泄在片刻之后就恢复了最初的平静,重新变回那个有点尖酸刻薄,有点飘逸淡然的样子,低垂着头,道:“七郎,我这个故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无趣?”
  徐佑喝下杯中仅剩的一点残酒,微笑道:“再无趣的故事,说给对的人听,也会引人入胜,不可自拔。何郎君找我听故事,真的是找对了人。”
  何濡的唇角抹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跟徐佑越是相处的久,越是会被他的个人魅力所感染,道:“只是不知,七郎觉得故事里的那个人,他一心想要做的事,到底能不能达成心愿?”
  徐佑沉默不语,说实话,他起先猜测了许多种可能性,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本该是萍水相逢,再见无期的过客竟然是何方明的儿子,要是按照何、徐两家的交往算起,何方明跟徐湛是同辈之交,他还得给何濡叫声世叔。
  当然,前提是他说的故事是真的,没有掺杂任何的水分!
  徐佑盘算着要不要扒开他的头发看看有没有戒疤,不过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影视剧给迷惑了。此时不比后世,佛教徒不需要在头顶留戒疤。所谓戒疤,也就是燃香烧顶的仪式,一说起源于宋,一说起源于元,但不管是宋还是元,至少在楚国还没有这种自残身体的无知行为。
  “风虎,你说,此人能否心想事成?”徐佑终于开口,却是把话题扔给了左彣。
  左彣被何濡那番足以诛灭三族的谋逆言词所震惊,这会听到徐佑的话,才猛然惊醒过来,斟酌一下,摇头道:“虽说事在人为,可非知之艰,行之惟艰,他想做,要做,准备做的事,实在太难了一些。”
  何濡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显然对左彣的识见有点不屑,只是给徐佑脸子,没有出言反驳。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风虎也是读过《尚书》的人!”徐佑夸了他一句,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何濡低垂的双眸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他的焦点早已经不在案几的酒壶之上,呼吸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完全的停滞,多年禅修养成的波澜不惊,也在此刻破了玄功,开始一bobo急速不平的跳动着,静静的等待徐佑的答案。
  他希望,能够听到希望听到的那句话,因为对他而言,这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不过……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昔时益州有两僧,一穷一富,穷僧对富僧言道:‘我欲往南海,何如?’,富僧问他‘你凭什么去呢?’,穷僧拿着手中的饭钵说我有它就足够了,富僧大笑‘我多年前就准备去南海,买了舟船还去不成,你这样怎么能去呢?’。谁想一年之后,穷僧从南海回来,富僧知道后,十分的羞惭。由此可知,只要去身体力行,再难办的事,总会变得容易一些。”
  何濡抬头,如星辰大海的深邃眸光,正闪烁着迸射而出的惊喜和一丝丝的不可思议。惊喜的是,徐佑含蓄的支持了他的复仇行为,之所以不可思议,是因为以他的才学,哪里听不出来这看似简单的两句话里,所包含的深刻的哲学思想和人生道理?
  “七郎此言,乍听也是寻常,可仔细思索,却觉里面含有无穷深意,比起荀子《劝学篇》里‘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之妙语,另有一番高屋建瓴、毫不逊色的发聩之音!而贫富二僧之论,起于比兴,深于取象,语约意尽,更是深得孟子‘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的至高境界。”
  这是拿他跟圣人相比了,徐佑当然不会当真。以何濡的性格,自然不会拍马屁,更不会说什么谄媚之言,但他又会不自觉的陷入两种极端,凡合心意的,会忘掉缺点,放大优点,发自肺腑的极力吹捧,不合心意的,又会无视可取之处,不遗余力的进行贬低。
  也是因此,他虽然做了二十五年的和尚,言语中涉及佛家时却毫无敬意。这种性格上的缺陷,有时会帮助他越过一道又一道障碍,可有时却会成为致命的陷阱,把他吞噬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徐佑笑道:“我可是天下皆知的粗鄙武夫,三世不识字的蛮子,跟荀夫子研磨的资格也没有,跟孟夫子更是差的远呢。”
  何濡嗤之一笑,道:“世人皆碌碌,他们懂的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七郎深藏不漏,这么些年竟瞒过了天下人的眼光,我要不是机缘巧合,恰好在义兴看到了你锋芒毕露的一面,恐怕也会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哦?”徐佑道:“说来这半天,何郎君还未告知在下,究竟为了什么,一定要来见我一面。”
  何濡站起身子,走到房间正中,双手高举过头,然后屈膝跪下,伏身于地,道:“我知七郎未曾深信,这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让我重新报一下家门,故先君楚国征北大将军何公之不孝子何濡,拜见七郎!”
  徐佑没有伸手相扶,俯视着他的背颈,叹道:“何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何濡直起上身,毅然道:“我自认身份,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可以成为郎君掌握我生死的把柄。只要告于刺史府,说我是何征北的儿子,回江东意图行不轨之事,就算我不想承认,入了黄沙狱,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我开口。”
  这是把身家性命交给了徐佑,要说取信于人,再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投名状了。徐佑这时才赶忙起身,挽住他的胳臂,道:“没想到郎君真是征北大将军的后人,先前多有冒犯,请不要放在心上。”
  两人再次对面而坐,可这一次的心态却完全不同。何濡没有丝毫隐瞒,讲述了他从北魏历经千辛万苦逃回了江东,这五年间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无所不言。
  原来,自回江东后,何濡离开了恩师,独自一人小心翼翼的行走在黑暗之中,从庙堂到江湖,从京师到州郡,从皇子权贵到都督刺史,他用一双血红的眼睛隐秘的注视着这个帝国发生的一切,试图从这千头万绪的蜘蛛网内找到了一处可以将整个安氏王朝的根基摇动的遁去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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