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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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流血
  钱塘的北城门依然紧闭,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偷袭敌营的天师军残部已经坚持不住,后有追兵,前有阻碍,困在中间地带早晚会顶不住。不少先退到城墙下的步卒忍不住大声喊着开门开门,大有要崩溃的趋势,可该死的府州兵紧紧咬着后边,不急着进攻,也不收兵回营,明摆着不怀好意,此时若城门大开,后果不堪设想。
  可也不能因为置城下的同袍于不顾,那样对军心士气打击太大,且派出去的都是天师军的精锐,一战损失殆尽,对都明玉和天师军上下都无法交代。
  刘彖立在墙头,双眉紧锁,他小看了邱原,以为此次偷营十拿九稳,就算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至少也可以让敌人元气大伤,可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棘手的局面。
  扬州,国之重镇,确实不能小觑。府州兵没了最善战的墨云都,还是这么难啃的硬骨头,看来很有必要和小天主汇报,若其他郡的战事顺利,得抓紧时间再往钱塘增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眼前的这根硬骨头,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必须啃下来,吃光抹净,连点残渣都不能留。
  唯有如此,才能引诱坐镇金陵的中军出动,为这盘以天下为棋局的好戏拉开浩荡序幕!
  “弓箭手!”
  刘彖吩咐下去,候在左右的传令兵手持令旗飞驰在城头。片刻之后,大批弓箭手出现在城垛后,由神射手先射出五箭量定范围和距离,然后开弓抛射,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尖利的鸣镝声划过长空,让人不寒而栗。
  李二牛是扬州府州兵的一名伍长,年不过十九,因为力大,不畏死,当兵才五个月就升做了伍长。这次随军出征,他一直憋着劲立个头功,等升做什长,涨了饷银,好回家娶个容易生养的媳妇。老娘眼看着不行了,身为孝子的他一定要让老娘闭眼前抱上孙子,所以第一个攻入钱塘的头功,李二牛要定了!
  他们这个伍的攻击序列并不怎么靠前,追击天师军的时候大家虽然遵守军令没有冲的太猛,维持着完备的进攻锋线,但天黑路滑,李二牛手持长刀,闷头跟在同袍身后,接连杀了三个落单的贼兵,血腥气就跟蚂蟥似的,疯狂的往口鼻里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二牛觉得周边的嘈杂声似乎小了点,也不再那么的拥挤,猛然回过神,才发现已经到了追击的最前列。
  透过火把,他能够清楚的看到天师军那个贼兵的脸,青涩、黝黑,粗糙的皮肤说明他也是农家子弟,眼神里透着一丝惊惧和慌乱,估计不是常上战场的老兵。
  脸上沾着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手中的刀斜斜垂在腿侧,隔着数米,都能感受到他全身在颤抖。
  李二牛咧嘴笑了笑,年轻的贼兵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个野牛样壮实的家伙为什么笑,接着却脖子一痛,漫天的血弥漫了双眼,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个!
  李二牛高兴的算着人头,再杀两个,六颗甲士的人头可升一级,足够做什长了,那就不用抢着先进城,毕竟先登之功虽大,可太凶险了,保不齐死在里面,老娘谁去照料?
  李二牛随手割下尸体的左耳,这也叫聝,用来替代首级作为军功的考绩。他舔了舔嘴唇,正好寻找下一个目标,耳边突然听到同袍们嘶吼的喊叫。
  “散开,散开!”
  “退,速退……”
  “不能退,往前冲,冲到长弓射程之内,可活命!”
  “盾手呢,盾,快举盾!”
  李二牛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汗毛倒竖,头都没抬,抱刀入怀中,就地一个翻滚,拉了具同伴的尸体盖在身上,侥幸躲过了第一波箭雨。可同伍的几人就没有这么好运,四人中有三人倒地阵亡,离李二牛不远,他甚至能看到同村的李石被箭射中了眼睛,从后脑透了出来,血污了头脸,死状惨不忍睹。
  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
  箭雨连续不断的落在交战双方的分界线上,不过这种大范围的抛射不可能做到精确杀伤,同样倒在箭下的也有不少天师军的甲士。虽然代价惨重,可也成功将府州兵和天师军割裂开来,同时城门大开,又有五百甲士冲了出来,以逸待劳,打的府州兵措手不及。几乎没什么伤亡的百余骑兵立刻转身突进,在外围和侧翼进行骚扰,成功掩护步卒的残部进城。
  邱原指挥军队尝试性的攻击了一下,感觉难以短时间冲破天师军的防线,又缺乏大型攻城器械,于是缓缓收缩兵锋,返回营寨。
  这次夜战,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小心谨慎的接触后马上分开,天师军死伤三百多人,九成都是步卒,府州兵仅死伤三十余人,一比十的交换比,算是小胜。
  而刘彖能在府州兵立足未稳时,果断派人偷营,足见其胆大,等事有不遂,又能顷刻间盘桓利弊,壮士断腕,彰显其果决。高居城头,指挥若定,倒也称得上将才,比起邱原的谨慎小心,并不逊色多少。
  翌日一早,邱原竖起帅旗,发布训令,鼓舞士气,并大造轻便简单的木竹飞梯,等到下午,从北门和西门同时发起攻击,以西门为佯攻,北门为主攻,不计伤亡,务求一日克城。
  先登者,赐奴婢八十口、绢彩千段、钱十万、立升两级!
  李二牛昨夜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他所在的伍已经不复存在,所以编入另一伍做了伍长,他杀敌的功劳也记录在册,等此战结束再统一酬功。听到军令里的诸多赏赐,李二牛只觉得脑袋一热,双眼发红,也顾不得今天早上还暗中感概劫后余生的侥幸和后怕,马上找到什长要求做先锋。什长把他一顿臭骂,直接踹到屁股上把李二牛踹翻于地,拿着鞭子抽打了起来。
  这名什长昨夜作战不力,被点名申斥,不出意外的话,李二牛将会接替他的职务,所以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借着劲全都发做了出来。
  李二牛抱着头蜷缩一团,他气的肺都要炸了,明明一拳就能把什长打倒,却不敢还手,军中上下森严,以下犯上是死罪,只能忍,也必须忍!
  家中老娘无依无靠,要是被行军法掉了脑袋,老娘连抚恤金都拿不到,那可是亏大了!
  正好邱原巡视经过,见到这一幕,派人询问,得知李二牛请战,十分赞赏其勇猛,又查实他昨夜杀了四个贼兵,当场让他代替打人的什长一职务,并调到主攻的军中效力。
  此番征讨的府州兵共十个军,担任先锋的是都督府内有名的善战之师,名头仅次于前都督柳权的墨云都。
  “李二牛,要做先锋,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怕不怕?”
  “怕个逑!”李二牛擦去脸上的鞭痕,大声道:“当兵吃粮,为的是求财求官,怕死就不来从军!”
  “好!”邱原本身就是粗莽武夫,最喜欢李二牛这种野性难驯的汉子,抽出宝剑,将剑鞘扔给了他,道:“赏你的,若能先登,再赏本帅的这把剑!”
  李二牛激动的伏地叩谢,心中存了以死相报的念头。
  午后,未时正,战鼓震天,一万五千名府州兵往北门和西门冲去,邱原仅仅留了五千人的后备队,表明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钱塘血战,正式登台!
  徐佑坐在房内,听着耳边传来的喊杀声,悠闲自得的品着茶。安玉秀却有些坐卧不安,顷刻工夫,已经起了三次身,走到窗口张望着城门的方向,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虑。
  “郎君,你说的援手几时才来?”
第九章
妙计
  几时来?
  徐佑说不好,但以何濡的手段,必定会在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刻,让援兵出现在自己面前。现在城外交战正酣,四城戒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说的夸张点,连只鸟飞过都得掉几根羽毛,徐佑和安玉秀两个不会武功的大活人,根本没有可能逃得出去。
  所以刘彖十分放心,加上兵力不足,仅派了四名部曲看守,其他人都调去守城参战。在他看来,以钱塘的守备,哪怕大宗师亲临,也不可能从千军万马中救走徐佑,留四个人,足够了!
  安玉秀充满期待的望着徐佑,徐佑没有说话,收了茶具,负手而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兽图。这是陆会收藏的前朝某位不知名画师的画作,画中皆为长身之兽,胸大腰耸,筋力呈现,彼此互相追逐,互相战斗,画风质朴简洁,但生动之状,浮于纸面。
  房门吱呀推开,一名部曲走了进来。这人是四名部曲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长相平凡,地位也低,常被其他人呼来喝去,以致于到现在徐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此人四处查看了一下,很是认真负责,确保房内没有利器、药物、书信等不明物什,跟平时并没有区别。做完例行检查,他躬身向徐佑作别,突然问道:“徐郎君在看什么?”
  徐佑奇怪的转过头,审视着面前这个人,片刻之后,眼眸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我在看这幅画,想要辨别它的真伪!”然后反问道:“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看人间!”
  他恭敬的低着头,道:“我以为郎君在看人间!”
  徐佑终于大笑了起来,唇角微微上扬,目光清澈又深邃不见,温和中透着爽朗,矜持中带点神秘。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安玉秀的脑海里乍然浮现这两句诗,她第一次看到徐佑笑得如此开怀,心口竟微微颤动了少许。当然了,这不是男女间的心动,而是行走在山间小道,却在无意中发现山中的景致远比想象中更加的好看。
  跟这位蜚声遐迩的幽夜逸光朝夕相处了几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君子。若论样貌,安玉秀很有自信,整个楚国的名门闺秀,能胜过她的也只有那么区区几个而已;若论身份,除了少数皇族和顶级门阀,世间不会再有比王女更尊贵的了。样貌和身份融合在一起,不管在金陵,还是在扬州,但凡看到她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不目眩神迷的,可徐佑却是那万中无一的例外。
  不像有些人故作姿态,却在背后暗藏觊觎之心,也不像有些人色大胆小,明着恭谨,转过头又怀着窥探之意,更不像某些卑鄙幸进之徒,谋算着趁人之危,拿着活命的筹码来要挟于她。
  要知道安玉秀长在宫闱,又嫁给了门阀子弟,所见所知所闻,隐藏在翩翩风度之下的男盗女娼,不知道多么的淫
秽无耻。真正的君子固然有,可在徐佑这个年纪,能够面对女色如此的遵礼守礼,那实在难能可贵。
  他的眼神总是很清明,说话的语气绝不轻佻,没有任何不合礼仪的行为举止,反而以平和淡然的相处之道,让人忍不住感觉到亲近和信任,加之顾盼间总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明亮,给困在这斗室里挣扎求生的苦命人儿带来了缕缕春风,不至于尴尬和无所适从。
  这样的人,安玉秀从未遇到过,所以有些好奇,也有些庆幸!
  好奇如此人物,为何之前竟只有武夫的粗名传扬四方;庆幸如此人物,在艰难时遇到,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说的其实没错,这位画师擅长以兽喻人,争斗、吞噬、或成群结队、或形单形只,为生存拼尽全力,甚至不惜杀戮同类,这跟人间世何其相似?我在看画,也是在看人间!”
  “明白了,多谢郎君指点!”
  那人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过了大概一刻钟,徐佑拉开房门,捂着肚子,道:“我腹疼,可能吃坏了肚子,要去如厕!”
  徐佑所在的房内有屏风遮挡的由虎子,自安玉秀进来后,徐佑为了避嫌,每次如厕都到旁边的房间,和看守他的部曲们共用。
  一听吃坏肚子,想来等会要飞流直泄,臭气熏天,其他人都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只有方才进去检查的那名部曲说道:“我陪郎君去吧!”
  他地位低下,平时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这会主动请缨没人觉得奇怪。两人一道走进房内,刚关上门,他的容貌发生了些微的改变,却跟方才的人大不相同,成了暗夭平常的模样。
  说起来,这张脸到底是不是暗夭真正的面目,徐佑其实不能肯定,不过两人相交贵在交心,面目如何,并不重要。
  “郎君,累你失陷敌手,是我等无能……”
  暗夭修习青鬼律之后,如果有意隐藏,就是大宗师也很少能够看出他的情绪上的变化,不过听说话的语气,分明对那夜眼睁睁看着徐佑以性命交换他们这些人的平安感到无比的后悔和自责。
  这对暗夭而言,实在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我们棋差一招,就得承受后果,怨不得任何人!”徐佑没有问暗夭如何通过森严壁垒,成功混进了县衙,也没问他怎么偷梁换柱,竟冒充天师军的部曲出现了眼前,直接说道:“其翼什么计划?”
  “本来的计划,由我秘密潜入,将郎君装扮成天师军的部曲,等城外大战最激烈的时候,从南门逃出去。”
  “南门?”
  “对,邱原使围三阙一之计,猛攻北门和西门,却置南门于不顾,目的是要瓦解天师军的斗志,促使他们从南门撤走。所以南门目前尚算平静,大约有五百人驻防,等北门西门战事吃紧,这五百人定要调走一大部分,应该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再严密的防守也还会露出破绽,咱们可以趁机穿城而出,左郎君和惊蛰等人会在外面接应!”
  徐佑沉吟道:“这是本来的计划,那现在呢?为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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