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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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天香浴佛
  “话不能这样说,佛门中也有很多大德苦心修行,导人向善,不计荣辱和个人得失,耗尽一生译经、传经,会通文义,甄解玄旨,阐其文理,值得世人敬仰和膜拜。只不过现在有太多的和尚披着僧衣干着巧取豪夺的勾当,奢靡胜于王侯,那才是鬼道妖邪。圣人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依我之见,不是坏法害人,而是坏人害法!”
  何濡处事太过偏激,看不顺眼的往往一棍子打死,徐佑则比他圆润一些,喜欢辩证的分析问题的症结所在。比如儒佛道三教,单单从教义来看,各有优劣,只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教中人物众多,良莠不齐,还是那句话,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任何教义都需要人去执行、完善、宣扬和升华,在这个过程里一旦人心出现了偏差,最终呈现给世人的教派形象就会和本源发生极大的变化和不同。
  站在身后的暗夭若有所思,徐佑的话乍听平平,可往深处仔细思索,总是给人醍醐灌顶之感。左彣跟暗夭的感受相同,钦佩道:“郎君所言极是!”
  山宗也跟着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他对佛经没兴趣,但郞主的话就是真理,该附和时一定要附和。
  秋分最近学天经玉算突飞猛进,可牵扯到义理方面的东西仍旧听的糊里糊涂,清澈见底的眸子闪烁着晕眩的小星星,可怜兮兮的扭头去看履霜。履霜轻笑着俯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几位郎君论佛,各有各的道理,我们听着就是了,不用管他们!”
  冬至却不像履霜这么懂事,而且她比秋分要略知道一些佛门的典故,大做鬼脸调侃何濡,嬉笑道:“其翼郎君,你从寺中来,却还没小郎这个俗世中人瞧的透呢!”
  “那可未必!”何濡自不会恼怒,有徐佑做表率,静苑的风气开一时之先,任谁都可以陈述己见,笑道:“如来兴世,以本无为教,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这是竺道融亲自阐释的佛门教义。可出土的诸多佛门经典里,记述中多有神异,对本无之说却无出处。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能证明这就是如来的本意?人固然能够弘道,若是连这‘道’都是假的,势力越大,岂不是害人越深!”
  要是争论真伪,那可是吵上三十年也吵不明白,徐佑叹道:“你啊,所谓信则灵,民众要的只是符合他需求的教义,而不是追究教义的真伪。本无宗能够独霸佛门南宗,压制的其他各宗喘不过气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七郎你这是唯胜者论,而不是唯道理论!”
  “胜王败寇,不仅历史是胜利者书写,就是道理,也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现在本无宗势大,竺道融的教义就代表了佛门的真谛,等到将来本无宗势弱,其他宗门兴起,他们的教义就会取代本无宗,这是趋势,也是必然!”
  在真实的时空里,本无宗之后,三论宗、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禅宗各领一时风骚,表面上看是佛教的教义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化,实质上还是佛教内部不同宗门的兴衰更迭。谁的教义更接近佛门的本质,谁的学说更贴合释迦牟尼的原意?其实,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看谁的势力大,信众多,传播广而已。
  一群人边聊边走,虽然颇有争论,但徐佑和何濡都是饱学之士,暗夭的才学也不逊色多少,每每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时不时的再戏谑两句,让人听起来非但不觉得无聊,反而甘之如饴,十分的有趣。
  突然几声涤荡心扉的钟磬之音响起,他们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正殿门口,密密麻麻的信众从各地赶来,为的就是能够亲眼目睹浴佛节的盛况。左彣护着徐佑等挤到最前,看那身穿黑色九布祖衣的僧人持具按东西序位,分班而立,居中的正是大德寺上座竺法言。
  多日未见,竺法言比起钱塘湖雅集时更见消瘦,双目无神而灰暗,体态老朽而乏力,似乎风一吹都会倒地不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竺道融之下,江东佛门最有权势的和尚!
  钟声再起。
  众僧顶礼三拜,从东西走出六人,二人执引磬为礼,二人托香盘于后,二人立于竺法言左右,同时唱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将释迦之太子诞生像从经楼请至正殿。徐佑观望这个太子像,确实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想起佛祖诞生时,行七步,手指天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四周九龙翻飞,吐水为之沐浴,那场面真是古往今来无比之宏伟、壮观、华丽,再没有第二个可以相提并论。
  竺法言上香、展具、顶礼,三拜之后,有沙弥站在台阶上,示意殿前众信徒下跪。徐佑他们站在最前,不跪显得太扎眼,何濡冷冷的性子,说不跪又能如何,徐佑拉了拉他,低声道:“跪天地,不是跪如来,且忍一忍,今日绝不能惹事!”
  开玩笑,浴佛节要是跟大德寺起了冲突,从今以后,跟整个江东佛门都是死敌,这个代价谁也承担不起。
  何濡明白个中轻重,他只是过过嘴瘾,心中并不执拗,悻悻然随着徐佑跪了下去。徐佑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何濡在北魏当和尚时不知跪拜了多少次佛祖,可来了楚国,对佛门的抵触竟然这么大,也算是异数!
  他们两个既跪,其他人更不会有异议,一时山呼海啸,皆跪伏于释迦太子像前。殿中传来煌煌梵唱:“稽首皈依大觉尊,无上能仁,观见众生……”
  殿外的信众显然不是第一次参加浴佛节,同时跟着唱道:“皇宫降迹,雪岭修因。鹊巢顶,三层垒,六年苦行。若人皈依大觉尊,不堕沉沦。”
  梵唱的音调跟平时说话不同,低音更重,鼻音更浓,但又充满了穿透力和感染力。徐佑等人纵然不信佛,当此时此刻,也被这千百名信众发自肺腑的诚心和敬意所打动。
  由此可见,棕教对人的影响有多么的厉害!
  三唱完毕,竺法言将太子像置于殿正中特别制造的莲华金盆座内的浴床上,口诵沐浴真言:
  唵底沙底沙僧伽娑诃,然后手持金勺,灌以香汤,浴太子身。
  徐佑鼻中闻到香气,低声道:“这是什么汤,这么香?”
  说起佛门的东西,何濡最是精通,道:“用牛头旃檀、白檀、紫檀、沉水、薰陆、龙脑香、零陵、藿香放于净石上磨作香泥,以水冲泡后灌入金盆内,俗称天香汤。”
  “天香汤……好名字!”
  九浴之后,竺法言再唱赞偈,绕太子像数周后回归本位,浴佛仪轨基本结束。对那些远道而来的信众而言,下面的活动才是来参加浴佛节的真正意义。徐佑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后面的人群冲撞的差点摔倒,全靠左彣等人尽力护着,艰难的挪到了一旁的亭柱下,望着眼前几乎疯癫的人群,秋分满脸的惊讶,道:“他们……他们怎么了?”
  “为了讨口浴佛水喝,传说浴佛水可以百病消灾,无忧无虑!”何濡的眼中流淌着不屑和蔑然,道:“佛祖真有这样的神通,世间哪里还有灾病折磨?不过愚民愚己,诱掖人心罢了。”
  话音未落,四个沙弥抬着金盘到廊下,十八名比丘站成一团,手中汤勺入盆中捞起少许,准确点讲,大概只有几滴的数量,依次放入信众的双手掌心。但凡有幸领到天香汤的人,立刻凑到嘴边,伸出舌头添的一干二净,唯恐遗漏地上,影响了自己的福缘。舔完之后,再次跪地叩首,虔诚的姿态,仿佛连灵魂都献给了佛祖。而那些没有领到天香汤的人,一个个如丧考妣,趴到地上哀哭啼嚎,简直比坠入阿鼻地狱还要伤心难过。
  徐佑有些震惊,久久无话。履霜小声说道:“小郎,咱们走吧,呆在这里,我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很不舒服!”
  左彣也忍不住道:“不过是一盆加了香料的药水,何至于此?”
  何濡极尽嘲讽之能事,道:“对他们而言,这可不是普通的药水。《浴佛功德经》里详尽的记载了佛祖的法谕:若受汤水者,能令其人天大众,现受富乐,无病延年;於所愿求,无不遂意;亲友眷属,悉皆安隐;长辞八难,永出苦源;不受女身,速成正觉。这样的好事,不必受苦受难,不必清心苦修,只要喝上一口水,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拼命去抢,如何对得起今日浴佛节的恩典?”
  冬至咋舌不已,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佛门竟有让人失去理性的神通,恐怕天师道也比不过……”
  何濡却一改刚才的戏谑,神色慢慢变得凝重,道:“这话你说错了,佛门这点小恩小惠的伎俩,最多只能让信众舍家舍财,可天师道的本事,却能让人舍性舍命。真比较起来,天师道要比佛门可怕的多!”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如寺内雪堆柱
  争抢浴佛水的闹剧在一番吵闹后终于落下帷幕,不少人头破血流,衣发散乱,却还是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徐佑正准备带着众人离开,却见数十名白衣僧鱼贯而入,在院中高塔前的空地上用木头瞬间搭起精美的莲台,然后围着莲台盘膝而坐,手拈念珠,口吐佛号,一派庄严。
  片刻之后,一人白衣白袍,施施然登台,赫然是久未露面的竺无漏。
  “雪僧,是雪僧!”
  “原来他就是竺无漏!”
  “常说雪僧乃人中龙凤,我尚且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山中都,吴下顾,不如寺内雪堆柱。连歌谣都出来了,岂会有错?”
  旁边人低声议论,无不是夸赞竺无漏的风姿。徐佑听的好奇,问冬至道:“什么山中都,吴下顾?”
  “好事者写的歌谣,说的是林屋山的都明玉,吴县的顾府君,论样貌都不如大德寺的竺无漏。柱和竺同音,雪就是雪僧。”
  徐佑噗嗤笑出声来,道:“有才气!”
  冬至撇着嘴道:“我看是眼瞎,顾府君可比另两人美多了!”
  “你这叫偏爱。说起样貌,三人各有千秋,可你不要忘了,竺无漏是和尚,没有头发的,细究起来,确实是他最美!”
  阳光透过高高的佛塔,汇拢在竺无漏的身子周围,仿佛绽开的佛光普照,玉面朱唇,俊美无双,名震江东的雪僧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有所消沉,反而一静一动之中更显云淡风轻。他随意的坐在莲台上,身子半躺,单手支颌,清澈不见底的双眸往台下一扫,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春风拂面,嘈杂的人群就像被施了法咒一般,逐渐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我佛诞日,居士们从四方而来,小僧愿借此良机,为众生说法。”竺无漏的声音绵软多情,似有淙淙泉水淌过青石,听在耳中十分的舒服。
  “恭请法师说法!”
  “……在极西之地,据此十万万三千大千世界,有一极乐国,国内有七宝池,佛主将八功德水注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砗磲、赤珠、玛瑙装饰。池中莲华盛开,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除此之外,竺无漏还描绘了一个满地是黄金,遍地是珍兽,没有忧虑,没有贫富,没有生死的极乐世界,他的语调不急不缓,不扬不抑,却能直入人心,将众人从大德寺带到这个臆想中的美妙国度。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诸菩萨众,闻我名字,寿终之后,常修梵行,至成佛道。发菩提心,一向专念无量寿佛,修诸功德,愿生彼国。”竺无漏缓缓坐起,星眸灿若朝阳,道:“此等众生临寿终时,无量寿佛与诸大众现于身前,即可随佛主往生其国。”
  这种既美好又省事的修行方法吸引了所有信众的注意力,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无量寿佛”,一时间从者无数,佛号声大作。
  有人高声问道:“法师,我等只要口诵佛号,就可前往极乐世界了吗?”
  “也不尽然!”
  竺无漏舌灿莲花,阐述经义,一心称念佛名,一心观佛之相好,一心观法身之实相,从因行和果成诸多方面讲述了如何往生极乐。究其根本,他结合般若、禅定和净土三种理念,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称颂“令心明见,以见诸佛”,提出了“念佛三昧”的修行方法。
  何谓三昧,专思寂想之谓。通过观想的方式,启发灵智,从而定慧双修!
  “佛子,佛子!”
  又有人高呼佛子,众人跟着齐呼。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和凝重。如果说之前的竺无漏还蜷缩在本无宗的窠臼里四处碰壁,寻求突破的那扇门,今时今日,他已经跳出了困守心神的那道壁障,重新站到了另外的高度,足以俯瞰江东佛门的众多高僧。
  “这绝不是竺无漏能够做到的……”
  何濡深通佛理,更懂得佛门里的潜规则,没有经年累月的苦修,没有皓首穷经的苦读,没有十年数十年以上的枯坐,根本不可能别出蹊径,推陈出新,更别说自成一家。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竺无漏年少卓识,或许真是佛子也说不定。”
  佛子是应佛口说法而生,从寂灭证入而成,能继承如来觉世的大业,是至高无上的尊号,等闲不可轻用。就算刚才领头高呼的人,是大德寺事先安排好的托,可竺法言何等人物,总不会无的放矢,轻易为竺无漏塑造佛子这样伟光正的形象。
  形象工程很重要,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行业,但有时候过于激进的形象工程反而会累及己身。竺道融尚在,竺法言尚在,竺无漏哪怕脑袋抽风也不敢自称佛子,这样说来,今日发生的事,必定得到了竺道融的首肯。
  “不可能!竺无漏或有天分,但念佛三昧的佛理精义,绝不是他能够独自领悟的。要我说,这应该是竺道融或者竺法言的本事,传了他,并借他之口宣之于众而已。”
  徐佑突然看向冬至,道:“你说,竺道融想干什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连山宗左彣都一时没明白过来,履霜倒是若有所思,但她并没有说话。冬至已经适应徐佑时不时的突如其来的拷问,脑海飞快的运转,猛然击掌道:“竺无漏正式进入本无宗下一任宗主的备选之列了。”
  何濡笑道:“你倒是真的长进了!”
  冬至做了鬼脸,道;“诸位郎君都是天上月亮似的人物,我这样的小星星要是再不长进,怕是早晚要坠入尘土,不见微光了。”
  徐佑他们皆大笑,引来旁边正虔诚膜拜竺无漏的信徒怒目而视,忙收了声,从后面悄悄的离开。到了寺外,很多人挤于山门两侧,比起寺内更加热闹,山宗踮着脚瞧了瞧,道:“我去看看!”他身手灵活,游鱼般滑了进去,过了一会,手中捧着煮熟的豆子回来,嘴里嚼的起劲,道:“别的不说,这些和尚做的一手好斋饭。大家都尝尝!”
  徐佑就着他的手抓了几颗,热气腾腾,应该是刚煮的,放到眼前端详,笑道:“这就是和尚念经时用来记数的豆子吗?”
  履霜秋分冬至她们都抓了来吃,闻言好奇道:“记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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