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215部分在线阅读
“刘彖的内宅有数十人,外间的部曲有一百多人,总数不会超过二百。”
“五个月之用……”徐佑突然想起那天和老农的对话,莫非刘彖看出什么不对,为了防患未然,所以提前囤积米粮?
“钱塘几日没有下雨了?”
“从正月初七算起,足足有六十日了!”
徐佑沉思了一会,道:“钱塘的粮价可有异动?”
“没有!今春的小麦长势不好,大家可能有点忧虑,但按往年的情形,三月会有几场大的桃花雨,一旦有雨,粮食自然不成问题。”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重点就是三月,三月不雨,这一季必定会歉收乃至绝收。
“若是没雨呢?”徐佑反问道。
“这……”冬至呆了呆,终于听明白徐佑的意思,脑袋里飞速的转了几个弯,断然道:“没雨也无关紧要,就算钱塘遭了灾,官府也会从别处调粮赈济,三吴向来富庶,不缺这点粮食。刘彖若是想趁旱灾屯粮发财,我敢打赌,必定会赔的血本无归!”
刘彖不是蠢货,他背后的都明玉也不是蠢货,都明玉背后的天师道更是高深莫测。哪怕现在粮价平缓,没有异动,可他偷偷的囤积这么多米粮,花费的钱绝不是小数目。难不成天师道有观测天象的秘术,而已断定今春不会下雨,所以才赌上一把?
“你继续监视,最好打探清楚刘彖从何处收购的米粮,买入的均价是多少,具体的数目和用途,有什么进展及时向我汇报!”
“诺!”
到了晚上,徐佑越想越觉得可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等到天光大亮,心神不宁,正想让山宗去接何濡回来商议,就听到何濡和秋分在房子外面说话的声音。
“其翼,你回来的正好……”
看到徐佑倚门而立,何濡笑着走过来,道:“我来给七郎报喜!”
“何喜之有?”
“你心心念及的竹纸,方老姜造出来了!”
“啊?真的?”徐佑大喜,道:“老姜这次立了大功!”
竹纸的制造工艺极其复杂,根据《天工开物》记载,从选料到成纸,大概有十五个环节、七十二道工序,每一处细节出现问题,都会影响纸张的质量和效果。但是,只要严格遵循既有程序,再佐以技艺高超的纸匠,成纸后洁白柔软、浸润保墨、纤维细腻、绵韧平整,是书法绘画的绝佳用纸,比起当今的各类麻纸藤纸皮纸更胜一筹。
最主要的是,竹纸的成本因为原材料的关系可以控制到很低的程度,也就是说,物美价廉!
除了奢侈品,所有占据了主要市场的消费品,都有一个共性:物美价廉。只要做到这四个字,通过有效的营销手段,成功是可以预期,也可以说是种必然!
他和方亢研究了多种配方,取用了九个地方的十七种不同品种的竹子进行试验,但大都差强人意,脆而易碎,这次不知是用哪一种竹子竟得到了惊喜。
“富春的毛竹!”何濡回答了徐佑的疑问,朝身后挥挥手,一名部曲递上一叠新纸,他接过后转给徐佑,道:“你看,手感质地极佳!”
入手温滑细腻,映着初日,光线在纸面上折返跳跃,仿佛荡漾着炫目的五彩光晕,让人爱不释手。
”走,试试纸去!”
徐佑兴奋的回到房内,秋分帮忙铺开竹纸,提笔写了一行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墨汁饱满,聚而不散,徐佑扔了笔,吩咐秋分和那名部曲各执一边,将这张纸冲着太阳展开,负手站在纸前,认真观察纸张的厚薄匀称纹理以及其他各方面的整体表现。
不知过了多久,徐佑收回目光,笑道:“不错,有七成的火候了!”
“七分?”何濡都是声音里透着惊讶,在他看来,这张纸几乎趋近完美,道:“还是不行吗?”
“还差一点,差一点……差什么呢?”
徐佑来回踱步,脑海里依稀记得富春竹纸有个极其古怪的秘方,是造就跟宣纸齐名的国之二宝的独家技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突然有点尿急,出门如厕时恍然大悟,匆忙回到房内,道:“其翼,回洒金坊!”
在洒金坊东侧,有一间专门负责研发和配置纸药的房舍,门口不管白天黑夜永远站着两个人看守,除了方亢、徐佑和何濡,其他人包括严叔坚在内都不能进去。
方亢兴致勃勃的跟徐佑汇报这次竹纸成功的研发经过,徐佑笑着打断了他,道:“老姜,这次的竹纸比起之前的大有进步,但还是不够好……”
方亢和何濡之前的表情一样,张大了嘴巴,将没有说完的话艰难的咽回肚子里,道:“还,还不够?”
“对!”
徐佑随手拿起张纸,双手用力一撕,刺啦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内有些刺耳,从中断成两段,道:“你看,它固然光滑,但不够柔韧,轻轻一扯就碎。尤其用手或者其他物什快速的摩擦,会起大量的毛茸。最重要的一点,墨迹不易干,有褪色和被蛀蚀的危险。”
方亢哭丧着脸,信心受到极度的打击,他本以为这次肯定能够得到徐佑的夸赞,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都真实存在,别说超越世间所有的纸品,连身边的由禾纸和剡溪纸都比不上,又如何跟其他州郡的名纸争那纸中的第一品?
“不过我有办法,你附耳过来!”
方亢先悲后喜,对徐佑的种种神奇,不仅是他,静苑所有人都甘拜下风,急忙凑到近前,听徐佑说了几个字,脑袋轰的一声,下巴都快要脱臼了,双眼全是难以置信的惊诧,支支吾吾的道:“郎君,这,这……这可行吗?”
何濡瞧的好奇,到底什么法子能把方亢这个沉浸造纸数十年的老行家吓成这幅鬼模样,道:“老姜,七郎说什么了?”
方亢犹豫着吐出两个字:“泾溲!”
何濡也傻了眼,泾溲就是人尿,从来没听过造个纸还要尿液来当纸药的,这又不是种庄稼。纸张好歹是雅器,沾染了如此的秽物,还有文人墨客肯挥毫的吗?
他第一次怀疑徐佑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道:“七郎,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方子?别病急乱投医,结果纸没造出来,还惹了一身的味!”
“成不成,试试不就知道了?”徐佑的笑容充满了促狭和不正经,让何濡和方亢更加的没有信心。
“对了,记住,让苍处私下里去收集,不要惊动太多人!”徐佑拍了下额头,道:“差点忘了,一定要是未经人事的童男子的,像其翼这种花和尚,那是绝对不行的!”
人尿发酵法是富春竹纸的秘诀之一,主要原理在于用尿液去掉竹料表面的硬性石灰质,让竹子纤维软化。至于为什么非得是童子尿,古代常把童子尿成为轮回酒和还元汤,这个要么是恶趣味,要么是某些不明原因,不可以偏概全,完全从科学的角度解释。
反正古籍里记载,徐佑不打算改变工序,钱塘城里多是无用的童子泾溲,先收来做个试验就是了。如果果然有效,再大范围使用不迟!
第一百六十三章
鬼道妖邪
经过几天废寝忘食的实验,结果出乎意料的好,真正的上品竹纸张片均匀,色泽洁白,莹润如玉,就如同二八佳人不着丝缕,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瑕疵,充满了视觉和观感的无上诱惑。
徐佑闭上眼,手指轻轻抚摸过纸面,良久之后,突然张开眼睛,击掌赞道:“成了!”
一直盯着徐佑表情的方亢终于松了口气,他没日没夜的调整童尿和竹浆的比例,整个房间都是淡淡的腥臊味,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墙上乱撞,却始终找不到出去的路。直到前天一时失手,将剩余的小半桶泾溲踢翻倒进了浆池里,本着不浪费资源的心勉强抄纸晾晒,谁成想竟然达到了目前为止最为成功的一次实验。
“请郎君赐名!”
每种新纸造成,都要起一个响亮悦耳的名字,徐佑想了想,道:“就叫……元白纸!”
“好,元白,元白纸。”方亢情绪激动,说话时身体都在轻轻的颤抖。比起由禾纸在剡溪纸的基础上进行的改良,元白纸完全属于全新的纸品,亘古未有,见所未见。他虽然不读书,却也清楚的明白,方亢这两个字,必定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淡抹却不会消散的印迹。
这是多少读书人求之而不可得的际遇,偏偏让他一个再低贱不过的纸匠遇上了,这全是拜徐佑所赐,方亢扑通跪了下来,额头触地,砰砰作响,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徐佑笑着扶他起来,道:“该我谢你才是,没有你,就没有元白纸面世。以后所有读不了书,买不起纸的人都要感谢你今日的所有付出,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方亢乐的合不拢嘴,何濡听出徐佑话里的意思,道:“七郎,这元白纸所用的毛竹要从富春县运过来,再经过如此复杂的工序,价钱太低了可不成……”
他是担心售价低于成本,做了赚不到钱的买卖,徐佑笑道:“我虽然不愿意做奸商,但也不想做圣人,元白纸现在的价钱不能低于由禾大纸,先从门阀士族和富商大贾手里赚到足够的钱,然后才有可能依靠大规模的生产来降低单张纸所耗费的本钱,等到了那时,就是薄利多销,打价钱战的时候了!”
“价钱战?”
“对,要想让纸品成为普罗大众都能买得起的东西,必须将所有造纸的纸坊拉下水,要么一同降价,要么被踢出局。可以想见,我们会受到多大的阻力和诋毁,甚至来自朝野各方面的压力,这,绝不亚于一场战争!”
徐佑说的淡然,道:“不过,这些年纸坊赚的钱已经够多了,该到他们回馈老百姓的时候了!”
元白纸的研发成功,在静苑内部还是绝密,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任何人知道,徐佑不打算在洒金坊开造元白纸,等明玉山脚的新纸坊落成,有足够的场地和熟练工人,再和富春的朱氏谈好买竹子的价钱,万事俱备,然后就可以乘风扶摇九万里,推动整个江东,乃至北方的纸业革命。
这是个伟大的理想,也是个艰巨的使命,可能需要三至五年才能最终实现,也可能出现意外状况,将时间拉的更久,但是只要开始去做,总会有成功的那天。
徐佑不一定非要做那个大厦建成后的剪彩者,他只要挖上一锹土,成为开工的奠基人就足够了。
时间飞快的流逝,洒金坊依旧日进斗金,虽然因为刘彖横插一脚,少了扬州的很多地盘和部分大纸坊的支持,但有骆白衡和他手中庞大的商业网络,这段时日已经将由禾纸卖到了江州、广州去了,宁州和越州等偏远一点的也正在积极的扩展市场,需求量之大,不是扬州一州可以比拟,所以每日的销量不降反增,一天五万张纸往往还没晒干就被预抢一空。
另一方面,由于徐佑免费将洒金坊的先进工艺送给了骆白衡等人,整个扬州纸业的产量也以让人咋舌的速度攀升。总产量的加大,并没有降低纸品的售价,这个结果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主要是因为之前的产能不足,市场开发远远不够,江东二十二州很多潜在的小主顾都没有转化成为真正的付钱的用户。现在产能上去了,这些人每次买的不多,但架不住数目巨大,消耗纸张的速度大于当下的产能,供求关系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所以纸价一时还降不下来。
这是一个好现象,纸坊的销量大了,单价不减,利润就是天文数字,由此可以推动他们继续疯狂的扩建纸坊,进一步的提高产能,一直到供大于求的时候,纸品的均价就会慢慢的降低,这也是徐佑计划中的一部分,只凭他一人,想要变革整个行业实在太难,所以明面上无私奉献,传授骆白衡他们造纸工艺,目的就是为了让追逐利益的商人天性,去跟随经济规律共同为徐佑的理想大厦添砖加瓦。
有了钱,而且是让人心跳加速的巨额财富,徐佑没有大建土木,没有锦衣玉食,更没有骄奢淫逸的去挥霍去花用,他始终思量不准刘彖囤积米粮的真实用意,最后决定跟进,同样暗中让履霜和冬至从周边各县和别郡收购了大批米粮,部分储藏在静苑,部分储藏在明玉山的新纸坊,为此还特地加盖了一间粮仓。还有一部分,也是最大的一部分,让冬至运往明玉山中的某处秘密地点储藏起来,那里是以前郭氏藏字画珠宝的地方,防湿防潮,用来藏粮再好不过。
徐佑隐隐之中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但是太过虚无缥缈,瞧不太真切,这就像后世里做金融投机,有时候不明白大庄家的用意,却可以跟着大庄家建老鼠仓偷吃。退一万步讲,为了以防万一,囤点粮食不算坏事,如果真的天降大雨,也损失不了太多的钱。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面对三月不雨的鬼天气,饶是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徐佑也束手无策,靠天吃饭,只有老天爷赏饭吃才有的吃,一旦旱涝成灾,立刻就是饿殍千里的惨剧。转眼到了三月底,仍然没有一滴雨下来,天气转暖,万物回春,初春的干燥透着让人心慌的泥土味,最主要的是,这个年代的国家水利工程十分滞后,钱塘固然多水,但主要集中在几条大的河流,没有足够的河渠、堰坝、陂塘、水门等设施,桔槔、辘轳、翻车等工具取水艰难,对大面积的灌溉农田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市井间开始有了少许恐慌情绪,先从那些失地的佃户和流民开始,再到有地却缺乏农具的自由民,然后是只能靠地收租过日子的小地主,蔓延的速度极慢,但至少已经开始影响钱塘的社会稳定。有不少阖闾父老求见陆会,反映老百姓的这种恐慌,陆会贪财不假,却不是傻子,这样的大事不敢怠慢,赶紧行文禀告到郡府,顾允此时正焦头烂额,他面对的不是钱塘一县的旱情,而是整个吴郡。
吴县作为郡治和州治的治所所在,各项基础水利设施名列扬州之冠,这时的旱情还可以应付,但其他各县都像钱塘一样,无力独自应对这样的局势。归根结底,还要官府统一布置,如果旱情爆发,如何赈济灾民,如何抚慰地方,将成为当下的第一要务。
不过受扬州的地理环境所限,极少出现这样的大灾,从上到下缺乏经验,大多数官吏惫懒散漫,尚存侥幸心理,盼着隔日就会下雨,对郡守府布置的政令置若罔闻,或者草率应付了事,尤其对民众的情绪疏导不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不安积攒膨胀,变成了肉眼看不见的火药桶,不知什么时候,一点火星就能炸的稀烂。
“小郎,城外有两个村子因为争水源打起来了,至少两人死,数十人受伤,陆会亲自带着衙卒去抓捕,差点激起民乱,要不是杜三省老道周全,素有威望,及时镇住了村民,怕是要闹出大乱子!”
进入四月,已经有了夏日的滚滚热浪,老天爷仍旧没有普降甘霖的征兆,不少浅水河泉出现了干涸,就是洒金坊旁边的碧幽河也从奔腾不息变成了涓涓细流,徐佑下令暂停纸坊的运作,当人畜吃水都成问题的时候,再开动造纸无疑是天怒人怨的事。他宁可不赚这个钱,也不能昧了良心。
四月初八,佛祖释迦侔尼诞辰,也就是所谓的浴佛节。作为佛门每一年度最盛大的节日,久久没有动静的大德寺卯足了劲,要大开山门,传扬佛法,广收信众,和天师道再争高下。所以在三月底,大德寺的所有改造工程全部竣工,从里至外,完全看不出一点它的前身——天师道元阳靖庐的痕迹。
整个工程耗费巨大,据外界传言,足足有五千万钱,殿宇楼阁无不极尽巧思。仅以正殿而言,面阔十三间,用二行柱,通梁五十五尺,全木制结构,充分利用柱网和卷杀、生起等建筑技艺,达到了力和美的高度统一。正殿对面,也是大德寺的正中心,建有一座五层高塔,成平面方形,有上下贯通的木制刹柱,柱外围以多层木构塔身,柱顶加金铜宝瓶和若干层露盘形成塔刹。每层塔身檐柱的柱列间加阑额,上为斗拱及梁组成的铺作层,承托塔檐。在塔檐椽上置水平卧梁,梁上立上层檐柱。如此反复至塔顶。
所用木料都是各地最好的杉、柳、楠、樟等树木,选用的工匠也汇聚金陵和扬州的名家,大到山门,小到窗楹,都可以跟宫殿媲美,走到里面,只觉得庄严肃穆,不敢直视。
徐佑随着拥挤的人群,四下打量着大德寺的风光,跟那日诛杀席元达时的阴森可怖迥然不同,突然听到何濡在身旁冷冷笑道:“劳人力而兴土木之功,夺人利而取珠玉之饰,鬼道妖邪,坏法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