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25部分在线阅读
古代商贾做生意时已经知道要集中资本,合约为盟,共谋货殖之利,所以徐佑一说,严叔坚立刻明白过来,惊讶的合不拢嘴巴,道:“郎君,四宝坊眼看就要倒了,你……你这时候要入钱合伙,岂不是一场空吗?使不得,使不得!”
徐佑笑道:“四宝坊倒就倒在了刘彖,若是搞定了他,以老丈多年经营的金字招牌,我看想赔钱都难。”
他想入行,没有领路人是不行的,虽然掌握了远超越这个时代的造纸技术,但经营是门考究综合能力的学科,单一靠技术是长久不了的。后世经常提到一个词叫本土化,任你多大的企业,多么牛逼的履历,可到了一个新的国家,必须跟这个国家的风俗人情结合起来,才能立足脚跟,发展壮大,否则的话,都将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徐佑能够在金融界呼风唤雨,没有点真本事是不成的,他不仅具备经济学的素养,也精通各种经济模式的打造和推广,但是楚国毕竟跟前世里的魏晋时期有所不同,哪怕轻微的改变,也足以让他在某些不知情的情况下摔一个跟头。所以选择跟严叔坚合作,而不是直接买下四宝坊,看重的就是这个人对整个造纸行业的认知和数十年来积累的宝贵的经验财富,可以让他少走许多弯路,节约大把的时间。
严叔坚眼前一亮,就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腾的抓住了徐佑的手,道:“郎君真的肯为了老朽与刘彖为敌?”
徐佑慢慢挣脱,摇摇头,目光清澈如水,道:“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四宝坊!”
“那是,那是!”严叔坚能够做这么多年的生意,当然不是不谙世事的蠢货,徐佑并不畏惧刘彖,可要不是他看上了四宝坊,也犯不着为自己出头,帮忙平息此事。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做了决断,道:“只要郎君愿意,老朽愿将四宝坊拱手奉上,一文不取,但是有个条件,必须保留四宝坊的名号,不能改成别名,也不能另做别用。钱财是阿堵物,少了不行,可多了也着实无趣,我的积蓄足够老死那天风光大葬,无心再与郎君争利!”
“这不是争利,而是利益共存!”徐佑正色道:“我对造纸这个行当一无所知,若是没了老丈,四宝坊未必能支撑下去。刘彖不足虑,应对他有的是法子,可要是老丈离开,四宝坊将无以为继。”
严叔坚几番推辞,说不清真心还是假意。徐佑自不会平白要了他的四宝坊,最后折中道:“要不,我出资买下四宝坊,占七成,聘请老丈担任四宝坊大掌柜,给你三成,每月再按时领取一定数额的俸钱,如何?”
严叔坚愣了下神,从一店之主变作受人驱使的掌柜,似乎有些不能适应,故而犹豫不决。不过想想白占三成,内心深处还是抵挡不了这种巨大的诱惑,道:“好,我答应了!”
既然议定,徐佑请严叔坚执笔,写下了合从契约。他挥毫如泼墨,一蹴而就,不等吹干墨迹,徐佑接过来一看:
“窃见财从伴生,事在人为。是以两同商议,合本求利,凭中见,各处本银若干,同心揭胆,营谋生意。所得利钱,面算明白,量分家用,仍留赀财,以为渊源不断竭之计。至于私己用度,各人自备,不得支动店银,混乱账目。故此为盟,务宜苦乐均受,不得匿私肥己。如犯此议者,神人共殛。今欲有凭,立此合约,一样两纸,存后照用。”
“不错,清楚明白,尤其这一笔字,让人甘之如饴!”徐佑笑着和严叔坚各施一礼,约定明日一早去郊外查验造纸坊,然后命方斯年收了契约,带着左彣和方亢告辞离开。
天色已暗,零星飘雪,寒气入骨摧肝,路上行人寥寥,只听到几人的脚步踩在雪面上的沙沙声。眼看就要到静苑,左彣突然停下脚步,猛然回头,视野中不见任何诡异的行迹,徐佑问道:“怎么了?”
左彣笑道:“没事,我眼花了,以为看到一只野兔,却是风裹了雪,滚到那边去了。”
方斯年嘻嘻一笑,道:“左郎君是不是想念我烧的兔子了?没关系,赶明去城外,我再给你捉一只来解解馋。”
“那就先谢谢你了!”左彣哈哈一笑,道:“有斯年在,外面的野兔可就过不去这个冬天喽。”
方斯年挺着胸脯,得意洋洋,道:“对,有我没它们!”
说笑着回到了家,秋分和履霜迎上来,服侍徐佑掸去衣服和头发上的雪花,左彣推门进来,神色浓重,道:“郎君,有人跟踪我们!”
第四十四章
不请自来
“会不会是司隶府的人?”
“不像!上次大德寺开建,孟行春来钱塘观礼,那几日在静苑周围游弋的黄耳犬多了几个,孟行春一离开,立刻就跟着散去了。常驻此地的那两个人很小心,一般不会跟在我们身后,况且他们的身法没有这个人诡异和轻灵,选择的潜伏行进路线也完全不同,要不是晚间雪地倒映出了余光,我也几乎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左彣说的极有道理,徐佑点点头,接过秋分递来的热姜汤,喝了一口除去体内的寒气,道:“卧虎司在扬州刚刚立足,人手不过百,不可能花费太多心血在我们身上,尤其孟行春对我只是起疑,并未当做敌人,安排两个人随时恭候已经很给面子了。”他吹了吹碗边的姜沫,又喝了几口,感觉到暖意从腹中升腾,那种低调的满足感,无以言表,道:“嗯,那会不会是刘彖的眼线?今日坏了唐知义的好事,派人试探我们的底细?”
“这个……此人的武功应该比司隶府的黄耳犬高出不止一筹,刘彖未必能够使的动这样的人物……”
“那倒也是!这样吧,不管是谁派来的人,总归想探知点什么,我们行事光明正大,不惧人言,想要跟就由得他跟着。先不用打草惊蛇,等到时机恰当,再顺藤摸瓜……”徐佑五指一握,笑道:“搅他个稀巴烂!”
第二日一早,徐佑带着何濡左彣等人和严叔坚、严成在城门口回合,乘着牛车大约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清幽寂寂,河田纵布,一道溪流从山中倾泻而下,潺潺东向,四宝坊的纸坊就坐落在河岸边,占地约有十余亩,主体为一楼一底加一廊的青瓦木结构楼房,加上左右两侧的平房共十七间,设计巧妙,风格独特,规模宏大。
走到近前,在前檐两角雕着两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像,短襟缚裤,弯腰作揖,似乎在欢迎四方来客。严叔坚为徐佑讲解坊中的各种器具:“这是塘池,将麻、藤或桑皮浸泡其内,然后切碎晾晒,涂以草木灰放入楻桶……”
草木灰其实就是利用弱碱性来出去原材料中的木素、果胶、色素和油脂等杂物,跟后世的碱法化学制浆的原理一致。早期用的是石灰水,后来发现草木灰效果更佳,于是从东汉开始流传至今。
徐佑对造纸术的进化过程十分的了解,但很多古老的东西后世都已经失传,没有亲眼见过实物,饶有兴致的道:“楻桶?”
“郎君请跟老朽来……这个就是楻桶,将纸料放入楻桶里蒸煮数日,再用舂臼捣烂。舂臼有石椎和木椎,看纸料的具体情况酌情使用。”
所谓的楻桶,类似于蒸饭用的甑子,只是大了数倍,底部用竹篾造成向上的拱出的圆锥形,留出许多小孔,让水蒸气通过。
“之后就是放入水槽里用抄纸器捞浆,晒制后揭起,库存待卖。整个过程砍料、破料、腌料、洗料、踩料、入槽、抄纸,每道工序都十分讲究,所以才能造出最好的纸……”
徐佑看了看抄纸器,竟然还没有采用活动纸帘,每次抄纸之后都要及时更换,不仅效率极其低下也加大了生产成本,怪不得一张纸卖的比米粮都贵。并且这种抄纸器规格固定,只能生产同样大小尺寸的纸张,利于书写文章,却不利于挥毫作画,所以徐佑有时见顾允作大型山水画的时候,还用的缣帛。固然有缣帛轻柔软便的缘故,但更多的是缣帛幅面宽广,远胜于麻藤纸。
“这些抄纸什么规制?长宽各几许?”
“大纸长约一尺八分,宽一尺三分,小纸长一尺四寸,宽九寸五分!”严叔坚虽然年老,但浸淫纸业一生,所有数据都记得清楚明白,道:“郎君可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是工部裁定的规制,整个楚国的造纸坊都是依据这个规制造纸,大小如一。”
“没什么!”
整整一天的时间,徐佑都消磨在纸坊里,东瞅瞅西看看,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遇到不懂的就问,很快将南北两朝的造纸技术现状摸了个通透,心中更加有底。
眼看天色渐晚,为了不被关在城外,众人动身返程,跋涉回到静苑,都觉得疲惫不堪。
徐佑躺在榻上,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望着榻前站立的左彣,道:“如何?”
“那个人还在跟着……不过这次离的远了些,没敢近身。我感觉的到,只是,找不到他的具体方位……”
“有意思!”
徐佑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光,笑道:“说不定不是敌人,而是喜欢风虎的英姿……”
“噗!”
履霜正在小口的喝水,直接喷了出来,在她对面而坐的何濡立刻遭了殃。
“我……我不小心,其翼郎君莫怪!”履霜红着脸,忙去找巾帕为他擦拭。
何濡被打湿了衣襟也不在意,一本正经的道:“七郎这个推论我看很有道理,风虎高视阔步,气度不凡,被人仰慕尽在情理之中。”
左彣被两人打趣,哪里招架的住,落荒而逃,道:“我去看看秋分做好了晚膳没有!”
徐佑和何濡对视一眼,同时大笑。
“不管是谁派来的人,终究是个麻烦。不如明日设个套,引这位偷鸡摸狗的家伙露露脸?”
徐佑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何濡见他注意一定,不再相劝,沉吟了片刻,道:“七郎,你真的打算经营纸业吗?”
“纸中藏有暴利,其翼不是不知。我们坐困钱塘,从晋陵袁氏搞来的百万余钱已用去了不少,要是不赶紧找门营生,明年此刻,估计就要甑尘釜鱼,无以为继了。”
“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履霜拿着巾帕走了进来,正好听到徐佑最后一句话,笑着应和了两句诗,道:“小郎可是要学那范史云吗?”
《后汉书》记载,东汉人范冉,字史云,曾任莱芜县令,又称为范莱芜,归隐时家贫,时常断炊,所以邻里小儿唱歌谣讥笑他甑尘釜鱼,生活困苦。
徐佑叹道:“你看,连履霜都知道没钱是万万不行的。这段时日我看似悠哉,其实一直在考虑用手中现有的本钱做点什么才好,远洋货殖固可日进斗金,但所需本钱不下于五百万,且海上风浪颠簸不定,一旦遇险,血本无归,代价太大,不是我们现下能够承受的住。那日去四宝坊买纸,却让我灵机一动,以四宝坊在钱塘的名气,出售的纸张尚且品阶如此低劣,但价格又居高不下,岂不正是一门绝好的赚钱生意?”
“所以在由禾村七郎让风虎小小的教训唐知义一伙,驱逐了事,并没有多作惩戒,为的就是让他们有胆子继续威逼严叔坚,使这小老儿最终无路可退,只好将四宝坊另寻出路。否则的话,以他的固执和对四宝坊的感情,小郎想要收入囊中,恐怕出再多的钱也很难实现目的。”
履霜收了笑意,跪在何濡身前,用巾帕细心的为他擦去水渍,眼角的余光却在徐佑脸上打了个传,不知是不是在想:难道小郎的城府真的到了这么森严的地步了吗?
“你啊,总是喜欢把人往坏处想!”
徐佑知道何濡的脾性,并不生气,笑道:“严叔坚与刘彖的恩怨,谁是谁非,眼下还不能定论。我就是想帮严叔坚,可师出无名,欲插手而不能行,何况他也未必愿意让外人介入此事。至于昨日登门拜访,是要跟他谈生意不假,但谁能料到竟巧遇了唐知义?所以时也命也,运气站在你我这边,由不得他不同意……”
何濡大笑,道:“好!七郎说的是,运气站在你我这边!狗老天让咱们倒霉了这么久,也该拉上一把了!”
等用过了晚膳,一天的舟车劳顿蔓延到了身体的各个部位,徐佑很快就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迷糊着睁开眼睛,透过窗棂,可见弯月昏昏,星光黯淡,漆黑不见手指。
“秋分?”
徐佑唤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又跟着叫了声,还是沉寂如死水,他猛然惊醒,翻身坐起。
出事了?
“是你!”
左彣低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好大胆……放了你,还敢……”隔着层层叠叠的房舍山石,徐佑听的不真切,披衣下床,没有点燃灯烛,慢慢行至门口。
秋分正站在门外,死死盯着院子中交手的两人,身子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成拳,浑身仿佛绷劲的弓弦,稍有触碰,就会爆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是白虎金蓄势待发时的状态,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眼前的敌人身上,徐佑再清楚不过,怪不得秋分没有听到自己的召唤。
“怎么了”
秋分忽的转身,神情紧张之极,看到是徐佑才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来了!”
“谁?”
徐佑武功尽失,目力不及,只看到转瞬挪移的两人在飞快的过招,但夜色如墨,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个。
“就是劫持阿苦的那个山宗……他恶形恶状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徐佑一脸的惊讶,山宗?他不是回溟海去了吗,还以曾祖的名义立誓三年内不踏入吴郡一步,现在出尔反尔,莫非真的看错了他的为人?
更甚者,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静苑的,深夜闯入,又意欲何为?
难道,山宗不堪当日船上被擒之辱,纠集了溟海盗前来报仇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