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校对)第1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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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顾允离开了钱塘,再换个新的县令,徐佑未必能有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不过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好吃,既然走了这步棋,就要继续走下去,短期看,或许有弊,但从长远看,只会有利无害。
  迁州治的事尘埃落定,具体操作起来比较麻烦,先要在金陵建成官署,然后再逐渐的把官吏配置到位,至少还得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也在这时,顾允派去青州的部曲带回了好消息——抓到了周英儿。
  徐佑是在钱塘县衙的狱中见到周英儿的,隔着牢固粗大的木制牢门,这个胆大包天的牙侩浑没了往日的伶牙俐齿,看到徐佑、鲍熙和杜三省一同出现,身子抖筛子似的颤个不停,脸上乌青,嘴唇破裂,眼角也沾着血迹,显然从青州回钱塘的路上很是受了点苦。
  “还记得我嘛?”
  周英儿扑通跪下,额头伏地不敢稍抬,声音好像破碎的喇叭,发出兹兹刺耳的声音,道:“徐……徐郎君……”
  “很好!发了财没忘记老朋友,说明你的为人过得去。”徐佑笑吟吟的蹲下身子,道:“当初你自称整个钱塘县最受人信任的牙侩,我至今记忆尤深。”
  “是……我,我做牙侩几十年,一直没犯过错……”
  “除了这次!”
  “对,除了这次!”
  周英儿突然大哭起来,徐佑笑容满面却让他不寒而栗,心理防线顿时崩溃,道:“徐郎君,你饶过我吧!我欠了一身的赌债,要是不还,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走投无路才动了坏心,可……可我也没敢骗你啊,房契地契都是真的……”
  “哦,你的意思,我既然没上当,就不该多管闲事,是不是?”
  “我不敢……不敢……”
  徐佑摇摇头,道:“你能骗走五六十万钱,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周英儿疯狂的磕头,脑袋在地上咚咚直响,不一会就鲜血四溅,其状惨不堪言。不过站在他面前的三个人都是铁石心肠,脸色平静的如同死水无波,徐佑静静的看他血流一地,悠悠说道:“饶了你也行,可总得有点东西交换……”
  周英儿马上明白过来,跪地爬行几步,双手扶着栅栏,急道:“有,我有!我离开钱塘只带了三十万钱,还有二十万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咦!”徐佑奇道:“你干嘛不都带走?留二十万钱准备造福父老吗?”
  “我,我想着以后要是没什么事了,再……再回来。毕竟北边都是戎狄,跟禽兽没两样,我怕,怕待不惯……”
  徐佑差点笑出声,周英儿做的勾当比之禽兽都不如,还嫌弃北魏的胡人文明程度不高,真是无知无畏,外带十分的蠢!
  杜三省出身胥吏,修身差的多,一听二十万钱,眼中闪着贪婪的光,道:“在哪里?”话才出口就后悔了,周英儿想用这些钱来换命,不会轻易透露,他这样急切,看在徐佑和鲍熙眼中成什么样子。
  “咳,你这狗才口里没一句实话,想谈条件也得拿出点诚意。”杜三省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鲍熙,发现他不以为意,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是是,我说,我被抓到时身上只有十万钱,二十万给了白乌商,其中十万是渡钱,还有十万是委托白乌商在魏国买籍和田宅的用费。那几位郎君可以作证,他们搜了我的行礼,也跟白乌商说过话,知道我只有这三十万钱,剩余的二十万埋在城外,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周英儿虽然身处绝境,但还保留着牙侩的狡狯,杜三省冷哼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鲍熙脸上。鲍熙知道他的意思,淡淡的道:“白乌商的二十万钱追讨回来了,他身上的十万钱,因为天黑乱糟糟的,可能掉到水里去了,没有找到。”
  十万钱,就这么掉水里了?
  周英儿惊讶的抬起头,瞬间又垂了下去,比方才垂的更低,他也是混迹街头巷尾的市井中人,太清楚衙门里的门道了。
  杜三省干笑两声,心里也理解,顾允派了家里的部曲驰骋数百里,赶在周英儿私渡前将其捉拿归案,不说功劳,单单这份辛苦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十万钱做个慰劳之资,只是小事了。
  徐佑跟杜三省想的又不同,以顾允的为人,不会侵吞治下百姓的这点血汗钱,肯定是那几个部曲私下里分了,回来复命时信口雌黄。不过他们骗得过顾允,却骗不过鲍熙,只是鲍熙装作不知罢了。
  或者在他看来,动用顾氏的关系去拿人,也追回来二十万钱,收点报酬理所当然!
  在场的四人全都心知肚明,却没人说破,徐佑沉吟一下,道:“杜县尉,周英儿诈取、潜逃、私渡,诸罪并罚,依律该怎么处置?”
  “依盗律,凌迟!”
  周英儿猛然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鼓出来,像是被抽走了空气的死鱼,全身僵硬如石,然后砰然四碎,整个人瘫倒了地上。
  杜三省吓了一跳,忙走上前去,用腰刀捅了捅,道:“别装死啊,明府还没过堂”
  “这本是衙门的事,我一个外人不该多嘴。不过,我好歹也算是苦主,鲍主簿,你不知道,那个苏棠带着十几口子人现在还住在我家,天天聒噪,烦也快烦死了。”徐佑大吐苦水,道:“不如让周英儿把藏起的二十万交出来,若是求得苏棠谅解,就饶他一命可好?”
  鲍熙笑道:“我是无所谓,要看杜县尉能不能网开一面。”
  杜三省明白徐佑的用意,冷着脸道:“不行!周英儿私渡魏国,是大逆之罪,遇赦不赦,要生受三百刀剐刑。徐郎君,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国法森森,我也没有办法。”
  周英儿把牙一咬,恶狠狠道:“大不了一死,可那二十万钱,你们休想找到了!”
  杜三省嘿嘿一笑,看上去阴森可怖,道:“是第一次进牢房吧?三木加身,什么英雄好汉都得张口。死,也没那么容易!”
  周英儿额头渗出汗珠,脸色煞白,却死死咬着唇,不再多说一句话。
  徐佑看的通透,周英儿方才服软求情是为了活命,这会听到杜三省不肯通融,耍勇斗狠也是为了活命。他能在钱塘混出名头,其实也是个狠角色,前后变脸如翻书,真不愧是车船店脚牙中的一员。
  “杜县尉说的有理,二十万钱买一条命,你的命也恁不值钱了。”
  徐佑循循善诱,道:“这样吧,你还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吗?舍财不舍命,人死了,藏着掖着也没用了是吧?或者有什么秘密也行,当然了,不是蜚短流长的那种秘密,要对明府,对朝廷,对黎庶有益处的,你做了这么多年牙侩,经历丰富,总不会一点秘密都没有吧?”
  “我,我……”
  周英儿苦思冥想,几乎要把脑子挖出来找找,突然啊的一声大叫,道:“我想起来了,那个白乌商,对,叫李庆余,他的船队从扬州拐卖良家女子,然后偷偷运到魏国给达官贵人们作犬妓,好多都被折磨死了!”
  徐佑和鲍熙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会逼问出这等事。杜三省主管刑狱,对这些事情最为敏感,闻言色变,道:“周英儿,你要是为了活命编排谎话,老子真活剐了你!”
  周英儿喊道:“我不敢有半句虚言,李庆余明面上是买卖锦缎丝帛的白乌商,其实背地里干的是拐卖犬妓的勾当,获利有数十倍……”
  “什么是犬妓?”徐佑听周英儿两次提起这个词,一头雾水的问道。
  “就是将美貌女子训练成犬一样的东西,光着身子跟牛羊同吃同住,任由主人欺凌霸辱,我听人说这些犬妓没有一个能活过一年,所以要经常从扬州购买。”周英儿口唇颤抖,也被这种有悖天伦的人间惨事吓的不轻,道:“只有扬州女子水润如花,卖的上价钱,其他地方的都不行!”
  杜三省抽出腰刀,隔着栅栏对准周英儿的心口,狰狞的道:“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编排的谎话?”
  周英儿两股颤颤,强撑着道:“若有一字虚言,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好了,收起刀!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没说谎!”
  鲍熙对徐佑示意,转身往外走去。徐佑跟了出去,听到鲍熙低沉的声音:“李庆余跟贺氏有关系!”
  外面阳光如春,可徐佑的身上却一阵阵的冰冷!
第二十九章
风门
  会稽四姓,孔贺虞魏!
  虽然跟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不能比,但也是诗礼簪缨之族,门楣仅仅次一等而已。其中魏氏的魏度,也就是将祖宅送给天师道的纨绔子弟,徐佑已经领教过了。至于贺氏,徐佑离开晋陵的那天,和袁青杞在风絮亭里的相遇,也是从她的口中,知晓了衡阳王妃、贺氏女郎的自杀内幕。
  还有孔氏,徐佑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张墨张不疑听春水唱《钱塘湖春行》的那天,孔氏的孔瑞正在堂中,也算是间接有了接触。
  可是谁又能想到,堂堂贺氏,会稽名门,竟然还干起了拐卖人口的腌臜事,尤其将南人卖给北人为玩物,简直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主簿作何打算?”
  鲍熙目视徐佑,反问道:“郎君有什么想法?”
  徐佑双手负后,望着远处那堵用来警醒官吏的照壁,上面的莲花照月图在阳光映射下熠熠生辉,仿佛活过来一样。
  清如水,直如莲,明如月!
  鲍熙明白他的意思,来回走了几步,道:“周英儿说的话未必是真,他区区一个牙侩,就算跟李庆余有些往来,那也只是看在钱财的份上。像这等隐秘事宜,最多从船工的口中听些不着天的醉话,根本做不得准……”
  徐佑摇摇头,道:“正因为如此隐秘,周英儿才编造不出来。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事有九成可能是真的!”
  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徐佑和鲍熙在每一件事上的看法从来没有一致过,争执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鲍熙突然急躁起来,多次跟徐佑交锋失败,让他在顾允面前的话语权直线下降,很难再保持平时的冷静,怒道:“就算是真,可你想没想过,贺氏现在受主上看重,十年来倍加拉拢,先后有两位王爷、三位公主与贺氏联姻,恩宠之隆,无与伦比,连萧、袁、柳、庾四家都望尘莫及。明府刚入仕途,根基尚浅,可白蛇案得罪了天师道,得罪了太子,得罪了魏氏。迁州治又得罪了扬州刺史府的同僚和吴县当地的士族,也得罪了朝中的部分大臣。这次要是再贸然行事,得罪了贺氏,你……你是想让飞卿做一个鯁骨孤臣吗?”
  徐佑冷冷道:“白蛇案死了多少无辜的女郎?飞卿为民除害,声名鹊起,门阀中年轻一辈谁能相提并论?既然入仕,早晚要有敌人,有对手,明刀暗箭,血雨腥风,与其将来有一天被动的陷入杀伐之中,不如现在入场,磨练心志,至少能把先机握在自己手里,或进或退,游刃有余。”
  “先机?”
  鲍熙说不过他,无奈道:“我只看到死路!”
  徐佑发现鲍熙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多谋少断,瞻前顾尾,谨小慎微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他辅佐顾允的父亲,治理不过一郡,见识和胸怀都局限在了小小的东阳郡里,或者说还留在东阳郡里没有脱离出来,一旦牵扯到了全局,前怕狼后怕虎,犹豫不决,跟何濡的贪功冒进,眼睛泛着绿光扑上去就咬的狠劲形成鲜明的对比。
  “死中求活,由来不知凡几!何况也谈不上死路,飞卿因白蛇而入元阳靖庐,然后发现了庐中枯骨如山,又不是有意针对太子等人,天下明眼者众,谈什么得罪?至于迁州治,连顾侍中都亲来钱塘进行说项,他是天子近臣,飞卿的长辈,还能故意坑害不成?要说风险,肯定是有的,可相比得到的好处,这点风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道理浅显直白,鲍熙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他给顾允设计的路,是稳扎稳打,按部就班的传统门阀子弟的入仕之路,就跟顾允父亲一样,不出错,不冒险,也不做出头鸟,现在完全打乱了计划。
  “谁是谁非,以后自然明了。”鲍熙不想再费口舌,反正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道:“贺氏买卖女子的事,你还是要让明府知道吗?”
  徐佑摇了摇头,道:“我并无此意!”
  鲍熙愣了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才略带犹疑的问道:“你……”
  “正如你所说,贺氏集荣宠于一身,轻易不能得罪。飞卿刚刚因为迁州治在主上面前大大的出了风头,要是上书参了贺氏,会惹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徐佑不是莽撞冲动的愣头青,想做好事,也得先保住自己。舍己为人,以身饲虎,那是圣人的做法,他不行,顾允同样不行。
  不过两人还是有区别的,徐佑只需要瞬间就可以做出忍让退避的决定,顾允却会天人交战一番,受到良心不安的折磨,然后在家族大义的压力下黯然屈服。
  所以,与其透露贺氏的腌臜事让顾允左右为难,不如佯作不知,日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徐佑拱拱手,道:“主簿,周英儿为了活命,过堂时定会信口胡言,若想飞卿不陷入此泥沼中,必须让周英儿闭嘴!”
  鲍熙这才相信徐佑真的无意插手,心情顿时疏朗起来,道:“这个不用担心,我有法子让周英儿忘记方才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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