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第二十二回
西伯侯文王吐子
二将策马当先,见雷震子目似金光飞闪电,面如蓝靛发如朱。
殷破败、雷开仗其胆气,厉声言曰:“汝是何人,敢拦住去路?”雷震子答曰:“吾乃西伯文王第百子,雷震子是也。吾父王乃仁人君子,贤德丈夫。事君尽忠,事亲尽孝,交友以信,视臣以义,治民以礼,处天下以道,奉公守法而尽臣节。无故而羁羑里,七载守命待时,全无嗔怒。今既放归,为何又来追袭?反复无常,岂是天子之所为!因此奉吾师法旨,下山特来迎接我父王归国,使我父子重逢。你二人好好回去,不必言勇。吾师曾吩咐:‘不可伤人间众生。’故叫汝速回便了。”殷破败大笑曰:“好丑匹夫!焉敢口出大言,煽惑三军,欺吾不勇。”乃纵马舞刀来取。雷震子将手中棍架住,曰:“不要来!你想必要与我定个雄雌,这也可。只是奈我父王之言,师父之命,不敢有违。且试一试与你看。”
雷震子将胁下翅一声响,飞起空中,有风雷之声。脚蹬天,头望下,看见西边有一山嘴往外扑着。雷震子说:“待我把这山嘴打一棍你看。”一声响亮,山嘴滚下一半。雷震子转身落下来,对二将言曰:“你的头可有这山结实?”二将见此凶恶,魂不附体。雷震子曰:“二将军听我之言,汝等暂回朝歌见驾,且让我回去。”殷、雷二将军见此光景,料不能胜他,只得回去。
雷震子上山来见文王,文王吓得痴了。雷震子曰:“奉父王之命,去退追兵,赶父王二将,一名殷破败,一名雷开,他二人被孩儿以好言劝回去了。如今孩儿要送父王出五关。”文王曰:“我随身自有铜符、令箭,到关照验,即可出关。”雷震子曰:“父王不必如此,若照铜符,有误父王归期。如今事急势迫,恐后面又有兵来,终是不了之局。待孩儿背父王一时飞出五关,免得又有事端。”文王听说:“我儿话虽是好,此马如何出得去?”雷震子曰:“父王且顾出关,马匹之事甚小。”文王曰:“此马随我患难七年,今日一旦便弃它,我心何忍?”雷震子曰:“事已到此,岂是好为此不良之事,君子所以弃小而全大。”文王上前,手拍马背,叹曰:“非昌不仁,舍你出关。奈恐追兵复至,我命难逃。我今别你,任凭你去吧,另择良主。”文王道罢,洒泪别马。
雷震子曰:“父王快些,不必久羁。”文王曰:“背着我,你仔细些。”文王伏在雷震子背上,把二目紧闭,耳闻风声,不过一刻,已出了五关,来到金鸡岭落将下来。雷震子曰:“父王,已出五关了。”文王睁开二目,已知是本土,大喜曰:“今日复见我故乡之地,皆赖孩儿之力!”雷震子曰:“父王前途保重,孩儿就此告归。”文王惊问曰:“我儿,你为何中途抛我,这是何说?”雷震子曰:“奉师父之命,只救父王出关,即归山洞。今不敢有违,恐负师言,孩儿有罪。父王先归家国,孩儿学全道术,不久下山,再拜尊颜。”雷震子叩头,与文王洒泪而别。
雷震子回终南山复师父之命。
文王独自一人,又无马匹,步行一日。文王年纪高迈,跋涉艰难。抵暮,见一客舍,文王投店歇宿。次日起程,囊乏无资。店小二曰:“歇房与酒饭钱,为何一文不与?”文王曰:“因空乏到此,权且暂记,俟到西岐,着人加利送来。”店小二怒曰:“此处比别处不同。俺这西岐,撒不得野,骗不得人。西伯侯千岁以仁义而化万民,行人让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万民安生乐业,湛湛尧天,朗朗舜日。好好拿出银子,算还明白,放你去,若是迟延,送你到西岐,见上大夫散宜生老爷,那时悔之晚矣。”文王曰:“我决不失信。”
只见店主人出来,问道:“为何事吵嚷?”店小二把文王欠少饭钱说了一遍。店主人见文王年虽高迈,精神相貌不凡,问曰:“你往西岐来做什么事?因何盘费也无?我又不相识你,怎么记饭钱?说得明白,方可记与你去。”文王曰:“店主人,我非别人,乃西伯侯是也。因囚羑里七年,蒙圣恩赦宥归国,幸逢吾儿雷震子救我出五关,因此囊内空虚。权记你数日,俟吾到西岐,差官送来,决不相负。”那店家听得是西伯侯,慌忙倒身下拜,口称:“大王千岁!子民肉眼,有失接驾之罪。复请大王入内,进献壶浆,子民亲送大王归国。”文王问曰:“你姓甚名谁?”店主人曰:“子民姓申名杰,五代世居于此。”文王大喜,问申杰曰:“你可有马,借一匹与我骑了好行,俟归国必当厚谢。”申杰曰:“子民皆小户之家,哪有马匹?家下只有磨面驴儿,收拾鞍辔,大王暂借此前行。小人亲随伏侍。”文王大悦,离了金鸡岭,过了首阳山,一路上晓行夜宿。时值深秋天气,只见金风飒飒,梧叶飘飘,枫林翠色,景物虽是堪观,怎奈寒鸟悲风,蛩声惨切。况西伯又是久离故乡,睹此一片景色,心中如何安泰?恨不得一时就到西岐,与母子夫妻相会,以慰愁怀。
文王母太姜,在宫中思想西伯,忽然风过三阵,风中竟带吼声。太姜命侍儿焚香,取金钱演先天数,早知西伯某日某时,已至西岐。太姜大喜,忙传令百官、众世子往西岐接驾。众文武与各位公子无不欢喜,人人大悦。西岐万民牵羊担酒,户户焚香,氤氲拂道。文武百官与各位公子,各穿大红吉服。此时骨肉完聚,龙虎重逢,倍增喜气。
文王同申杰往西岐来,转过迢遥径路,依然又见故国。文王不觉心中凄然,想:“昔日朝歌之时,遭此大难,不意今日回归,已是七载。青山依旧,人面已非。”正嗟叹间,只见两杆红旗招展,大炮一声,簇拥一队人马。文王大喜曰:“此乃众文武来迎孤的。”只见左有大将军南宫适,右有上大夫散宜生,引了四贤八俊、三十六杰,辛甲、辛免、太颠、闳夭、祁恭、尹籍伏于道傍,次子姬发近前拜伏驴前曰:“父王羁縻异国,时月屡更,为人子不能分忧代患,诚天地间之罪人,望父王宽恕。今复观慈颜,不胜欣慰!”文王见众文武、世子多人,不觉泪下:“孤想今日心中不胜凄惨。孤已无家而有家,无国而有国,无臣而有臣,无子而有子。陷身七载,羁囚羑里,自甘老死。今幸得见天日,与尔等复能完聚,睹此反觉凄然耳。”大夫散宜生启曰:“昔成汤亦囚于夏台,一旦还国,而有事于天下。今主公归国,更修德政,育养民生,俟时而动,安知今日之羑里,非昔时之夏台乎?”文王曰:“大夫之言,岂是为孤之言,亦非臣下事上之理。昌有罪当诛,蒙圣恩而不杀。虽七载之囚,亦天子浩荡洪恩,虽顶踵亦不能报。今赦孤归国,复荷优偿,进爵加封,赐黄钺、白旄,得专征伐,此何等殊恩!当克尽臣节,此生决不敢萌二心。何得以夏台相比?大夫何故出此言,使诸文武而动不肖之念也?此后慎勿复言也。”诸臣悦服。
姬发近前:“请父王更衣乘辇。”文王依其言,换了王服,乘辇,命申杰随进西岐。一路上欢声拥道,乐奏笙簧,户户焚香,家家结彩。文王端坐鸾舆,两边的执事成行,幡幢蔽日,只见众民大呼曰:“七年远隔,未睹天颜。今大王归国,万民瞻仰,欲亲睹天颜,愚民欣慰。”文王听见众民如此,方骑逍遥马。众民欢声大振曰:“今日西岐有主矣。”人人欢悦,各各倾心。
文王出小龙山口,见两边文武、九十八子相随,独不见长子邑考,因想其醢尸之苦,羑里自啖子肉,不觉心中大痛,泪如雨下。文王将衣掩面,作歌曰:
尽臣节兮奉旨朝商,直谏君兮欲正纲常。谗臣陷兮囚于羑里,不敢怨兮天降其殃。邑考孝兮为父赎罪,鼓琴音兮屈害忠良。啖子肉兮痛伤骨髓,感圣恩兮位至文王。夸官逃难兮路逢雷震,命不绝兮幸至吾疆。今归西土兮团圆母子,独不见邑考兮碎裂肝肠!
文王作歌罢,大叫一声:“痛杀我也!”跌下逍遥马来,面如白纸。慌坏世子并文武诸人,急忙扶起,搂在怀中,速取茶汤,连灌数口。只见文王渐渐重楼中一声响,吐出一块肉羹。那肉饼就地上一滚,生出四足,长上两耳,往西跑去了。连吐三次,三个兔儿走了。众臣扶起文王,乘鸾舆至西岐城,进端门,至大殿。公子姬发扶文王入后宫,调理汤药。也非一日,文王其恙已愈。
那日升殿,文武百官上殿朝贺毕,文王宣上大夫散宜生。宜生拜伏于地,文王曰:“孤朝天子,算有七年之厄,不料长子邑考为孤遭戮,此乃天数。荷蒙圣恩,特赦归国,加位文王,又命夸官三日。深感镇国武成王大德,送铜符五道,放孤出关。不期殷、雷二将奉旨追袭,使孤势穷力尽,无计可施。束手待毙之时,多亏昔年孤因朝商,途中行至燕山,收了一婴儿,路逢终南山炼气士云中子带去,起名雷震,不觉七载。谁想追兵紧急,得雷震子救我出了五关。”散宜生曰:“五关岂无将官把守,焉能出得关来?”文王曰:“若说起雷震子之形,险些儿吓杀孤家。七年光景,生得面如蓝靛,发似朱砂,胁生双翼,飞腾半空,势如风雷之状。用一根金棍,势似熊罴。他将金棍一下把山尖打下一块来,故此殷、雷二将不敢相争,诺诺而退。雷震子回来,背着孤家飞出五关,不须半个时辰,即是金鸡岭地面,他方告归终南山去了。孤不忍舍,他道:‘师命不敢违,孩儿不久下山,再见父王。’故此他便回去。孤独自行了一日,行至申杰店中,感申杰以驴儿送孤,一路扶持。命官重赏,使申杰回家。”
宜生跪启曰:“主公德贯天下,仁布四方,三分天下,二分归周。万民受其安康,百姓无不瞻仰。自古有云:‘克念者自生百福,作念者自生百殃。’主公已归西土,真如龙归大海,虎复深山,自宜养时待动。况天下已反四百诸侯,而纣王肆行无道,杀妻诛子,制炮烙、虿盆,醢大臣,废先王之典;造酒池肉林,杀宫嫔,听妲己之所谗,播弃黎老,昵比罪人,拒谏诛忠,沉湎酒色。谓上天不足畏,谓善不足为,一意荒淫,罔有悛改。臣料朝歌不久属他人矣。”言未毕,殿西一人大呼曰:“今日大王已归西土,当为公子报醢尸之仇!况今西岐雄兵四十万,战将六十员,正宜杀进五关,围住朝歌,斩费仲、妲己于市曹,废弃昏君,另立明主,以泄天下之愤。”
文王听而不悦曰:“孤以二卿为忠义之士,西土赖之以安。今日出不忠之言,是先自处于不赦之地,而尚敢言报怨灭仇之语?天子乃万国之元首,纵有过,臣且不敢言,尚敢正君之过?父有失,子亦不敢语,况敢正父之失?所以‘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敢不亡’。为人臣子者,先以忠孝为首,而敢以直忤君父哉?昌因直谏于君,君故囚昌于羑里。虽有七载之困苦,是吾愆尤,怎敢怨君,归善于己?古语有云:‘君子见难而不避,唯天命是从。’今昌感皇上之恩,爵赐文王,荣归西土,孤正当早晚祈祝当今,但愿八方宁息兵燹,万民安阜乐业,方是为人臣之道。从今二卿切不可逆理悖伦,遗讥万世,岂仁人君子之所言也!”
南宫适曰:“公子进宝,代父赎罪,非有谋逆,如何竟遭醢尸之惨?情法难容。故当剿无道以正天下,此亦万民之心也。”文王曰:“卿只执一时之见,此是吾子自取其死。孤临行曾对诸子文武有言:孤演先天数,算有七年之灾,切不可以一卒前来问安,候七年灾满,自然荣归。邑考不遵父训,自恃骄拗,执忠孝之大节,不知从权,又失打点,不知时务进退。自己德薄才庸,性情偏执,不顺天时,致遭此醢身之祸。孤今奉公守法,不妄为,不悖德,硁硁以尽臣节。任天子肆行狂悖,天下诸侯自有公论,何必二卿首为乱阶,自恃强梁,先取灭亡哉?古云:‘五伦之中,唯有君亲恩最重;百行之本,当存忠孝义为先。’孤既归国,当以化行俗美为先,民丰物阜为务,则百姓自受安康,孤与卿等共享太平。耳不闻兵戈之声,眼不见征伐之事,身不受鞍马之劳,心不悬胜败之扰。但愿三军身无披甲胄之苦,民不受惊慌之灾,即此是福,即此是乐。又何必劳民伤财,糜烂其民,然后以为功哉?”南宫适、散宜生听文王之训,顿首叩谢。
文王曰:“孤思西北正南欲造一台,名曰‘灵台’。孤恐土木之工,非诸侯所宜,劳伤百姓。然造此灵台,可以观灾祥之兆。”散宜生奏曰:“大王造此灵台,既为观灾祥而设,乃为西土之民,非为游观之乐,何为劳民哉?况主公仁爱,功及昆虫草木,万姓无不衔恩。若大王出示,万民自是乐役。若大王不轻用民力,仍给工银一钱,任民自便,随其所欲,不去强他,这也无害于事。况又是为西土人民观灾祥之故,民何不乐为?”文王大喜:“大夫此言方合孤意。”随出示张挂各门。
第二十三回
文王夜梦飞熊兆
文王听散宜生之言,出示张挂西岐各门,惊动军民,都来争瞧告示。只见上书曰:
西伯文王示谕军民人等知悉:
西岐之境,乃道德之乡,无兵戈用武之扰,民安物阜,讼减官清。孤囚羑里羁縻,蒙恩赦宥归国,因见迩来灾异频仍,水旱失度,及查本土,占验灾祥,竟无坛址。昨观城西有官地一隅,欲造一台,名曰“灵台”,以占风候,看验民灾。又恐土木之繁,有伤尔军民力役。特每日给工银一钱支用。此工亦不拘日之远近,但随民便。愿做工者,即上簿造名,以便查给;如不愿者,各随经营,并无强逼。
想宜知悉,谕众通知。
西岐众军民人等一见告示,大家欢悦,齐声言曰:“大王恩德如天,莫可图报。我等日出而嬉游,日落而归宿,坐享承平之福,是皆大王之所赐。今大王欲造灵台,尚言给领工钱,我等虽肝脑涂地,手胼足胝,亦所甘心。况且为我百姓占验灾祥而设,如何反领大王工银也?”一郡军民无不欢悦,情愿出力造台。散宜生知民心如此,抱本进内启奏。文王曰:“军民既有此义举,随传旨散给银两。”
众民领讫。文王对散宜生曰:“可选吉日,破土兴工。”众军用心着意,搬泥运上,伐木造台。
造灵台不过旬月,管工官来报工完。文王大喜,随同文武官员排鸾舆出郭,行至灵台,观看雕梁画栋,台阁巍峨,真一大观也:
台高二丈,势按三才。上分八卦合阴阳,下属九宫定龙虎。四角有四时之形,左右立乾坤之象。前后配君臣之义,周围有风云之气。此台上合天心,下合地户,中合人意。上合天心应四时,下合地户属五行,中合人意风调雨顺。文王有德,使万物而增辉;圣人治世,感百事而无逆。灵台从此立王基,验照灾祥扶帝主。正是治国江山茂,今日灵台胜鹿台。
文王随同两班文武上得灵台,四面一观,文王默然不语。时有上大夫散宜生出班奏曰:“今日灵台工完,大王为何不悦?”文王曰:“非是不悦。此台虽好,台下欠一池沼,以应‘水火既济,配合阴阳’之意。孤欲再开沼池,又恐劳伤民力,故此郁郁耳。”宜生启曰:“灵台之工,甚是浩大,尚且不日而成。况于台下一沼,其工甚易。”宜生忙传王旨:“台下再开一沼池
,以应‘水火既济’之意。”说言未了,只见众民大呼曰:“小小池沼,有何难成,又劳圣虑。”众人随将带来锹锄,一时挑挖。内中挑出一付枯骨,众人四下抛掷。文王在台上,见众人抛弃枯骨,王问曰:“众民抛弃何物?”左右启奏曰:“此地掘起一付人骨,众人故加抛掷。”文王即传旨:“命众人将枯骨取来,放在一处,用匣盛之,埋于高阜之地。岂有因孤开沼而暴露此骸骨,实孤之罪也。”众人听见此言,大呼曰:“圣德之君,泽及枯骨,何况我等人民?岂有不沾雨露之恩?真是广施人意,道合天心,西岐万民获有父母矣。”众民欢声大悦。
文王因在灵台看挖沼池,不觉天色渐晚,回驾不及。文王与众文武在灵台上设宴,君臣共乐。席散之后,文武在台下安歇,文王台上设绣榻而寝。时至三更,正值梦中,忽见东南一只白额猛虎,胁生双翼,往帐中扑来。文王急叫左右,只听台后一声响亮,火光冲霄,文王惊醒,吓了一身冷汗。听台下已打三更,文王自思:“此梦主何吉凶?待到天明,再作商议。”
次早众文武上台,参谒已毕。文王曰:“大夫散宜生何在?”散宜生出班见礼曰:“有何宣召?”文王曰:“孤今夜三鼓,得一异梦,梦见东南有一只白额猛虎,胁生双翼,往帐中扑来。孤急呼左右,只见台后火光冲霄,一声响亮惊醒,乃是一梦。此兆不知主何吉凶?”散宜生躬身贺曰:“此梦乃大王之大吉兆,主大王得栋梁之臣,大贤之客,真不让风后、伊尹之右。”文王曰:“卿何以见得如此?”宜生曰:“昔商高宗曾有飞熊入梦,得傅说于版筑之间。今主公梦虎生双翼者,乃熊也。又见台后火光,乃火煅物之象。今西方属金,金见火必煅。锻炼寒金,必成大器。此乃兴周之大兆,故此臣特欣贺。”众官听罢,齐声称贺。文王传旨回驾,心欲访贤,以应此兆。
姜子牙自从弃却朝歌,别了马氏,土遁救了居民,隐于磻溪,垂钓渭水。子牙一意守时候命,不管闲非,日诵《黄庭》,悟道修真。若闷时,持丝纶倚绿柳而垂钓。时时心上昆仑,刻刻念随师长,难忘道德,朝暮悬悬。一日,执竿叹息,作诗曰:
自别昆仑地,俄然二四年。
商都荣半载,直谏在君前。
弃却归西土,磻溪执钓先。
何日逢真主,拨云再见天。
子牙作罢诗,坐于垂杨之下。只见滔滔流水,无尽无休,彻夜东行,熬尽人间万苦。正是:唯有青山流水依然在,古往今来尽是空。子牙叹毕,只听得一人作歌而来:
登山过岭,伐木丁丁。随身板斧,砍劈枯藤。崖前兔走,山后鹿鸣。树梢异鸟,柳外黄莺。见了些青松翠柏,李白桃红。无忧樵子,胜似腰金。担柴一石,易米三升。随时菜蔬,沽酒二瓶。对月邀饮,乐守山林。深山幽僻,万壑无声。奇花异草,悦目赏心。逍遥自在,任意纵横。
樵子歌罢,把一担柴放下,近前少憩,问子牙曰:“老丈,我常时见你在此执竿钓鱼,我和你像一个故事。”子牙曰:“像何故事?”樵子曰:“我与你像一个‘渔樵问答’。”子牙大喜:“好个‘渔樵问答’!”樵子曰:“你上姓?贵处?缘何到此?”子牙曰:“吾乃东海许州人也,姓姜名尚,字子牙,道号飞熊。”樵子听罢,扬笑不止。子牙问樵子曰:“你姓甚名谁?”樵子曰:“吾姓武名吉,祖贯西岐人氏。”子牙曰:“你方才听吾姓名,反加扬笑者,何也?”武吉曰:“你方才言号飞熊,故有此笑。”子牙曰:“人各有号,何以为笑?”樵子曰:“当时古人、高人、贤人、圣人,胸藏万斛珠玑,腹隐无边锦绣。如风后、老彭、傅说、常桑、伊尹之辈,方称其号。似你也有此号,名不称实,故此笑耳。我常时见你伴绿柳而垂竿,别无营运,守枯株而待兔,看此清波,识见未必高明,为何亦称道号?”
武吉言罢,却将溪边钓竿拿起,见线上那钩直而无曲。樵子抚掌大笑不止,对子牙点头叹曰:“有智不在年高,无谋空言百岁。”樵子问子牙曰:“你这钓线何为不曲?古语云:‘且将香饵钓金鳌。’我传你一法,将此针用火烧红,打成钩样,上用香饵,线上系浮子,鱼来吞食,浮子自动,便知鱼至。往上一提,钩挂鱼腮,方能得鲤,此是捕鱼之方。似这等钩,莫说三年,便百年也无一鱼到手。可见你生性愚拙,安得妄号飞熊?”子牙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在此,名虽垂钓,我自意不在鱼。吾在此不过守青云而得路,拨阴翳而腾霄。岂可曲中而取鱼乎?非丈夫之所为也。吾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吾有诗为证:
短竿长线守磻溪,这个机关哪个知?
只钓当朝君与相,何尝意在水中鱼。”
武吉听罢,大笑曰:“你这个人也想王侯做!看你那个嘴脸不像王侯,你倒像个活猴。”子牙也笑着曰:“你看我的嘴脸不像王侯,我看你的嘴脸也不怎么好。”武吉曰:“我的嘴脸比你好些。吾虽樵夫,真比你快活:春看桃杏,夏赏芰荷,秋看黄菊,冬赏梅松,我也有诗:
担柴货卖长街上,沽酒回家母子欢。
伐木只知营运乐,放翻天地自家看。”
子牙曰:“不是这等嘴睑,我看你脸上气色不什么好。”武吉曰:“你看我的气色怎的不好?”子牙曰:“你左眼青,右眼红,今日进城打死人。”武吉听罢,叱之曰:“我和你闲谈戏语,为何毒口伤人?”
武吉挑起柴,径往西岐城中来卖。不觉行至南门,却逢文王车驾往灵台占验灾祥之兆。随侍文武出城,两边侍卫甲马。御林军人大呼曰:“千岁驾临,少来!”武吉挑着一担柴往南门来,市井道窄,将柴换肩,不知塌了一头,翻转肩担,把门军王相夹耳门一下,即刻打死。两边人大叫曰:“樵子打死了门军!”即时拿住,来见文王。文王曰:“此是何人?”两边启奏:“大王千岁,这个樵子不知何故打死门军王相。”文王在马上问曰:“那樵子姓甚名谁?为何打死王相?”武吉启曰:“小人是西岐良民,叫做武吉。因见大王驾临,道路窄狭,将柴换肩,误伤王相。”文王曰:“武吉既打死王相,理当抵命。”随即在南门画地为牢,竖木为吏,将武吉禁于此间,文王往灵台去了。纣时画地为牢,只西岐有此事。此时东、南、北连朝歌俱有禁狱,唯西岐因文王先天数,祸福无差,所以画地为狱,民不敢逃去。但凡人走了,文王演先天数,算出拿来,加倍问罪。以此顽猾之民,皆奉公守法,故曰“画地为狱”。
武吉禁了三日,不得回家。武吉思:“母无依,必定倚闾而望,况又不知我有刑陷之灾。”因思母亲,放声大哭。行人围看。其时散宜生往南门过,忽见武吉悲声大哭,散宜生问曰:“你是前日打死王相的。杀人偿命,理之常也,为何大哭?”武吉告曰:“小人不幸遇逢冤家,误将王相打死,理当偿命,安得埋怨?只奈小人有母,七十余岁,小人无兄无弟,又无妻室,母老孤身,必为沟渠饿殍,尸骸暴露,情切伤悲。养子无益,子丧母亡,思之切骨,苦不堪言。小人不得已,放声大哭,不知回避,有犯大夫,祈望恕罪。”散宜生听罢,默思久之:“若论武吉打死王相,非是斗殴杀伤人命,不过挑柴误塌尖担,打伤人命,自无抵偿之理。”宜生曰:“武吉不必哭,我往见千岁启一本,放你回去,办你母亲衣衾棺木、柴米养身之费,你再等秋后以正国法。”武吉叩头:“谢老爷天恩。”
宜生一日进便殿,见文王朝贺毕,散宜生奏曰:“臣启大王:前日武吉打伤王相人命,禁于南门。臣往南门,忽见武吉痛哭。臣问其故,武吉言老母有七十余岁,只生武吉一人。吉既无兄弟,又无妻室,其母一无所望。吉遭国法,羁陷莫出,思母必成沟渠之鬼,因此大哭。臣思王相人命,原非斗殴,实乃误伤。况武吉母寡身单,不知其子陷身于狱。据臣愚见,且放武吉归家,以办养母之费,棺木衣衾之资完毕,再来抵偿王相之命。臣请大王旨意定夺。”文王听宜生之言,随即准行:“速放武吉归家。”
武吉出了狱,可怜思家心重,飞奔回来。只见母亲倚闾而望,见武吉回来,忙问曰:“我儿,你因什么事,这几日才来?为母在家晓夜不安,又恐你在深山穷谷被虎狼所伤,使为娘的悬心吊胆,废寝忘餐。今日见你,我方心落。不知你为何事,今日才回?”武吉哭拜在地曰:“母亲,孩儿不孝。前日往南门卖柴,遇文王驾至,我挑担闪躲,塌了尖担,打死门军王相,文王把孩儿禁于狱中。我想母亲在家悬望,又无音信,上无亲人,单身只影,无人奉养,必成沟壑之鬼,因此放声痛哭。多亏上大夫散宜生老爷启奏,文王放我归家,置办你的衣衾、棺木、米粮之类,打点停当,孩儿就去偿王相之命。母亲,你养我一场无益了。”道罢大哭。其母听见儿子遭此人命重情,魂不附体,一把扯住武吉,悲声哽咽,两泪如珠,对天叹曰:“我儿忠厚半生,并无欺妄,孝母守分,今日有何事得罪于天地,遭此陷阱之灾。我儿,你有差池,为娘的焉能有命?”
武吉曰:“前一日,孩儿担柴行至磻溪,见一老人手执竿垂钓,线上拴着一个针,在那里钓鱼。孩儿问他:‘为何不打弯了,安着香饵钓鱼?’那老人曰:‘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非为锦鳞,只钓王侯。’孩儿笑他:‘你这个人也想做王侯,你那嘴脸也不像做王侯,倒像一个活猴。’那老人看看孩儿曰:‘我看你的嘴脸也不好。’我问他:‘我怎的不好?’那老人说孩儿‘左眼青,右眼红,今日必定打死人’。确确的那日打死了王相。我想那老人嘴极毒,想将起来可恶。”其母问吉曰:“那老人姓甚名谁?”武吉曰:“那老人姓姜名尚,字子牙,道号飞熊。因他说出号来,孩儿故此笑他。他说出这样破话。”老母曰:“此老善相,莫非有先见之明?我儿,此老人你还去求他救你。此老必是高人。”武吉听了母命,收拾径往磻溪来见子牙。
第二十四回
渭水文王聘子牙
武吉来到溪边,见子牙独坐垂杨之下,将渔竿漂浮绿波之上,自己作歌取乐。武吉走至子牙之后,款款叫曰:“姜老爷。”子牙回首,看见武吉,子牙曰:“你是那一日在此的樵夫?”武吉答曰:“正是。”子牙道:“你那一日可曾打死人么?”武吉慌忙跪泣告曰:“小人乃山中蠢子,执斧愚夫,哪知深奥?肉眼凡胎,不识老爷高明隐达之士。前日一语,冒犯尊颜。老爷乃大人之辈,不是我等小人,望姜老爷切勿记怀,大开仁慈,广施恻隐,只当普济群生。那日别了老爷,行至南门,正遇文王驾至。挑柴闪躲,不知塌了尖担,果然打死门军王相。此时文王定罪,理合抵命。小人因思老母无依,终久必成沟壑之鬼,蒙上大夫散宜生老爷为小人启奏文王,权放归家,置办母事完备,不日去抵王相之命。以此思之,母子之命依旧不保。今日特来叩见姜老爷,万望怜救毫末余生,得全母子之命。小人结草衔环,犬马相报,决不敢有负大德!”子牙曰:“‘数定难移。’你打死了人,理当偿命,我怎么救得你?”武吉哀哭拜求曰:“老爷恩施昆虫草木,无处不发慈悲,倘救得母子之命,没齿不忘。”
子牙见武吉来意虔诚,亦且此人后必有贵,子牙曰:“你要我救你,你拜吾为帅,我方救你。”武吉听言,随即下拜。子牙曰:“你既为吾弟子,不得不救你。如今你速回到家,在你床前,随你多长,挖一坑堑,深四尺。你至黄昏时候,睡在坑内,叫你母亲于你头前点一盏灯,脚后点一盏灯。或米也可,或饭也可,抓两把撒在你身上,放上些乱草。睡过一夜起来,只管去做生意,再无事了。”
武吉回到家中,满面喜容。母说:“我儿,你去求姜老爷,此事如何?”武吉对母亲说了一遍,母亲大喜,随命武吉挖坑点灯。
子牙三更时分,披发仗剑,踏罡布斗,掐诀结印,随与武吉厌星。次早,武吉来见子牙,口称“师父”下拜。子牙曰:“既拜吾为师,早晚听吾教训。打柴之事,非汝长策。早起挑柴货卖,到中时来谈讲兵法。方今纣王无道,天下反乱四百镇诸侯。”武吉曰:“老师父,反了哪四百镇诸侯?”子牙曰:“反了东伯侯姜文焕,领兵四十万,大战游魂关;南伯侯鄂顺反了,领三十万人马,攻打三山关。我前日仰观天象,见西岐不久刀兵四起,离乱发生。此是用武之秋,上心学艺,若能得功出仕,便是天子之臣,岂是打柴了事?古语云:‘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又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是你拜我一场。”武吉听了师父之言,早晚上心,不离子牙,精学武艺,讲习韬略。
散宜生一日想起武吉之事,一去半载不来。宜生入内廷见文王,启奏曰:“武吉打死王相,臣因见彼有老母在家,无人侍养,奏过主公,放武吉回家,办其母棺木日用之费即来。岂意彼竟欺藐国法,今经半载不来领罪,此必狡猾之民。大王可演先天数,以验真实。”文王曰:“善。”随取金钱占演凶吉。文王点首叹曰:“武吉亦非猾民,因惧刑自投万丈深潭已死。若论正法,亦非斗殴杀人,乃是误伤人命,罪不该死。彼反惧犯法身死,如武吉深为可悯。”叹息良久,君臣各退。
正是捻指光阴似箭,果然岁月如流。文王一日与文武闲居无事,见春和景媚,柳舒花放,桃李争妍,韶光正茂。文王曰:“三春景色繁华,万物发舒,襟怀爽畅,孤同诸子、众卿,往南郊寻青踏翠,共乐山水之欢,以效寻芳之乐。”散宜生前启曰:“主公昔日造灵台,梦兆飞熊,主西岐得栋梁之才,主君有贤辅之佐。况今春光晴爽,花柳争妍,一则围幸于南郊,二则访遗贤于山泽。臣等随使,南宫适、辛甲保驾,正尧舜与民同乐之意。”文王大悦,随传旨:“次早南郊围幸行乐。”
次日,南宫适领五百家将出南郊,布一围场。众武士披执,同文王出城。行至南郊,见好春光景致:
和风飘动,百蕊争荣。桃红似火,柳嫩成金。萌芽初出土,百草已排新。芳草绵绵铺锦绣,娇花袅袅斗春风。林内清奇鸟韵,树外氤氲烟笼。听黄鹂杜宇唤春回,偏助游人行乐;絮飘花落溶归棹,又添水面文章。见几个牧童短笛骑牛背,见几个田下锄人运手忙,见几个摘桑拎着桑篮走,见几个采茶歌罢入茶筐。一段青,一段红,春光富贵;一园花,一园柳,花柳争妍。无限春光观不尽,溪边春水戏鸳鸯。
文王同众文武出郊外行乐,共享三春之景。行至一山,见有围场,布成罗网。文王见许多家将披坚执锐,手执扫竿钢叉,黄鹰猎犬,雄威万状。见得:
烈烈旌旗似火,辉辉皂盖遮天。锦衣绣袄驾黄鹰,花帽征衣牵猎犬。粉青毡笠,打洒朱缨。粉青毡笠,一池荷叶舞清风;打洒朱缨,开放桃花浮水面。只见:赶獐猎犬,钻天鹞子带红缨;捉兔黄鹰,拖帽金彪双凤翅。黄鹰起去,空中啄坠玉天鹅;恶犬来时,就地拖翻梅花鹿。青锦白吉,锦豹花彪。青锦白吉遇长杆,血溅满身红;锦豹花彪逢利刃,血淋山土赤。野鸡着箭,穿住二翅怎能飞?鸬鹚遭叉,扑地翎毛难展挣。大弓射去,青妆白鹿怎逃生?药箭来时,练雀斑鸠难回避。旌旗招展乱纵横,鼓响锣鸣声呐喊。打围人个个心猛,与猎将各各欢欣。登崖赛过搜山虎,跳涧犹如出海龙。火炮钢叉连地滚,窝弓伏弩傍空行。长天听有天鹅叫,开笼又放海东青。
文王见这样个光景,忙问:“上大夫,此是一个围场,为何设于此山?”宜生马上欠身答曰:“今日千岁游春行乐,共幸春光,南将军已设此围场,俟主公打猎行幸,以畅心情,亦不枉行猎一番,君臣共乐。”文王听说,正色曰:“大夫之言差矣!昔伏羲黄帝不用茹毛,而称至圣。当时有首相名曰风后,进茹毛与伏羲,伏羲曰:‘此鲜食皆百兽之肉,吾人饥而食其肉,渴而饮其血,以之为滋养之道。不知吾欲其生,忍令彼死,此心何忍?朕今不食禽兽之肉,宁食百草之粟。各全生命,以养天和,无伤无害,岂不为美?’伏羲居洪荒之世,无百谷之美,尚不茹毛鲜食。况如今五谷可以养生,肥甘足以悦口。孤与卿踏青行乐,以赏此韶华风景。今欲骋孤等之乐,追麋逐鹿,较强比胜,骋英雄于猎较之时。禽兽何辜,而遭此杀戮之惨?且当此之时,阳春乍启,正万物生育之时,而行此肃杀之政,此仁人所痛心者也。古人当生不剪,体天地好生之仁。孤与卿等何蹈此不仁之事哉?速命南宫适将围场去了。”众将传旨。文王曰:“孤与众卿,在马上欢饮行乐。”观望来往士女纷纭,踏青紫陌,斗草芳丛,或携酒而乐溪边,或讴歌而行绿圃。君臣马上,欣然而叹曰:“正是君正臣贤,士民怡乐。”宜生马上欠身答曰:“主公,西岐之地,胜似尧天。”
君臣正迤逦行乐,只见那边一伙渔人作歌而来:
忆昔成汤扫桀时,十一征兮自葛始。
堂堂正大应天人,义旗一举民安止。
今经六百有余年,祝网恩波将歇息。
悬肉为林酒作池,鹿台积血高千尺。
内荒于色外荒禽,可叹四海沸呻吟。
我曹本是沧海客,洗耳不听亡国音。